《切斯特顿散文选》章节试读

《切斯特顿散文选》的笔记-第164页 - 关于成功的谬论

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了一类特别的书籍和文章，我真诚而严肃地认为这些都可称为人世间从未见过的最无聊的东西。它们比最荒诞的骑士传奇还要荒诞得多，比最沉闷的宗教小册子还要沉闷得多。再说，骑士传奇至少讲到骑士；宗教小册子讲到宗教。可是这些东西却什么也没讲到；它们讲的是所谓的“成功”。在每家书摊上，在每本杂志上，你都会找到告诉人们如何获得成功的书籍；它们是由那些甚至连写书也不能获得成功的作者撰写的。首先，当然没有像“成功”这样的事。或者，要是你乐意这样讲，那就没有任何事情不是成功的。一件事情是成功的，仅仅是指它的现状；百万富翁是成功的，因为他是百万富翁，而笨蛋也是成功的，因为他是笨蛋。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由于活着，所以取得了成功。任何一个死人由于自杀，所以也可以取得成功。然而不去理会这种说法中的荒谬逻辑和荒谬哲学，我们也可以像这些作者把成功，就其普通意义，理解为获得金钱或社会地位。这些作者自称要告诉一般人如何能在商业或投机上获得成功——假如他是建筑师，他如何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假如他是证券商，他如何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证券商。他们自称能向他阐明，假如他是蔬菜商，他能成为快艇运动员；假如他是第十级的记者，他能成为贵族；假如他是德国犹太人，他能成为盎格鲁撒克逊人。这是一种明确无误的、事务性的建议，因此我真的在想，那些购买这些书的人（如果有人确实购买了）在道德上——如果不是在法律上，有权要求把他们的书款退回。没有人胆敢出版一本关于电学的书而其中简直没有电学的内容；没有人胆敢发表一片论植物学的文章而该文显示作者并不知道植物的哪一头生长在土壤里。然而，我们的现代世界却充满着谈论成功和成功名人的书籍，它的内容简直没有任何思想，而且也没有什么字面意义。
完全显而易见，在任何一种体面的职业（例如砌砖或写书），要取得成功只有两种方法（就任何特殊意义而言）。一个方法是靠完成最好的工作，另一个方法则是靠欺诈。这两个方法都太简单，用不着任何字面上的解释。假如你参加跳高，要么跳得比任何人都高，要么就想法设法佯装你已经这样做了。假如你玩惠斯特牌想要成功，要么做个惠斯特牌的高手，要么就玩做了记号的牌。你可以要一本关于跳高的书；你可以要一本关于玩惠斯特牌的书；你可以要一本关于玩惠斯特牌如何作弊的书。可是你不能要一本关于如何“成功”的书，正像你当下所能发现遍布图书市场、数以百计的那一种。你可以需要跳高或玩牌；可是你并不需要阅读那种漫无边际、东拉西扯的空论，说什么跳高就是跳得高，或者竞赛中是获奖者得胜。例如，假如这种作者谈跳高的成功，那他所谈的就不外乎这些：“跳高者必须在自己前面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必须肯定地渴望比参加同一比赛的其他运动员跳得高。他绝不能让任何脆弱的怜悯心（这是从令人作呕的反英帝国政策的英国人和亲布尔人那里偷偷溜进来的）阻止他，不让他做出最大的努力。他必须记住跳高比赛是竞争性极明显的比赛，所以，如达尔文所光辉论证的，弱者必然失败。”这就是该书所要说的那种话，而且要是用一种缓慢而紧张的语调念出来给一个正准备出场跳高的年轻运动员听的话，那无疑会是非常有用的。或者再设想一下，这位宣讲成功的哲人在智力方面的漫游中落在另一种情况，即玩牌上，那么他的振奋人心的忠告就会是这样：“在玩牌时，必须避免这样的错误（这通常是感情脆弱的人道主义者和自由贸易者所犯的），就是让你的对手赢牌。你必须抓住咬住，全心投入，夺取胜利。理想主义和迷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生活在科学和严厉的常识的时代，现在有一点已经肯定得到证明，即在任何一种两人玩的比赛中，如果这个人不赢，那个人就会赢。”当然，这些全是非常激动人心的话；可是我承认，假如我要玩牌，我就宁肯要一本像样的小书，让它告诉我比赛的各种规则。除开比赛规则外，这完全是一个要么是才能的问题，要么是不老实的问题；我愿意承担前者或后者——究竟是哪一个，这就不该由我来说了。
在翻阅一份流行杂志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离奇而有趣的例子。上面有一篇文章，标题是《谈谈使人发财的本能》，前面还配有一副罗特希尔德勋爵的威严的肖像。使人发财，有很多确定的方法，诚实的和不诚实的。我所知道的能办到此事的惟一“本能”就是基督教神学赤裸裸描写为“贪婪罪”的那种本能。不过这事已超出目前的论点范围了。我想引述下面几段精彩的文字作为如何取得成功的一个典型的忠告。它是非常适用的；对于我们采取的下一个步骤该是什么，它没有留下任何怀疑：
“范德比尔特的名字是现代企业所创造的财富的同义词。这个家族的创始人科尼利厄斯，是美国商业界颇具吸引力的伟大人物中的第一位。他开始时是个贫苦农民的儿子；他结束时是一位超过二十倍的百万富翁。
他具有赚钱的本能。他抓住了机会，这些机会是由于蒸汽机运用于海上交通，由于铁路机车在富裕的、却又不发达的美利坚合众国诞生而提供的，结果他积攒了极其巨大的财富。
不过，十分明显，我们当然不能紧跟这位伟大的铁路大王的脚印走。他所遇上的那些机会不会同样出现在我们面前。环境已经改变。然而，事情虽然如此，但是在我们自己的范围内，在我们自己的环境下，我们仍然能够采用他的一般方法；我们能够抓住那些提供给我们的机遇，给自己创造出一个发财致富的极好机会。“
从如此奇怪的言论中，我们十分清楚地看出所有这些文章和书籍的真正用心是什么。这不单纯是商业；甚至也不单纯是犬儒主义。这是神秘主义；可怕的金钱神秘主义。写上述文章的作者对于范德比尔特如何赚钱，或者任何其他人如何赚钱，简直没有丝毫概念。的确，他在结束论点时提出了一个策略；可是这跟范德比尔特却毫不相干。他不过希望拜倒在一位百万富翁的奥秘面前而已。因为在我们真心崇拜某个事物的时候，我们不仅喜爱它的清晰，而且喜爱它的模糊。由于他不可能被看见，所以我们便欢欣鼓舞。例如，男人爱上女人的时候，他特别感到有趣的事就是女人不讲道理。又例如，最虔诚的诗人在赞美造物主的时候，他感到乐趣的是说上帝的行动神秘莫测。然而，上面我所引述的那段话的作者似乎并不跟神有任何关系，而且（根据他极端的毫无实用价值这点来判断）我不认为他曾真正爱过一个女人。不过他所崇拜的事物——范德比尔特——他正是以这种神秘方式来对待的。他真的酷爱这个事实，就是他的范德比尔特有一个秘密不让他知道。而促使他的灵魂中产生一种狡猾的激情，一种祭司本领的狂喜的事，那就是他居然佯装向广大读者讲述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个可怕的秘密。
谈到使人发财的本能，同一作者又写到：
”在古代，这种本能的存在曾得到充分的理解。希腊人把它铭刻在迈达斯的故事，即《点金术》的故事中。故事讲的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手接触到任何东西都能变成黄金。他的一生就是在财富中前进。在他面前碰到任何东西，他都能创造出宝贵的黄金。“一个愚蠢的传说”，维多利亚时代自作聪明的人说。“一个真理”，今天的我们说。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样的人。我时时遇见或读到这样的人士，他们能把接触到的任何事物变成黄金。成功尾随着他们的脚步。他们的生活道路准确无误地一直在上升。他们不可能失败。“
但不幸的是，迈达斯可能失败；他果然失败了。他的道路并非准确无误地一直在上升。他挨饿，因为任何时候接触到饼干或火腿三明治，那些都变成了黄金。这就是这篇故事的全部要旨所在，尽管作者对此不得不巧妙地加以隐瞒，因为他写得非常接近于罗特希尔德勋爵的形象。人类的古老寓言确实深不可测地富于智慧；可是我们切不可把它们净化来为范德比尔特先生的利益服务。我们切不可把迈达斯王看做成功的范例；他是失败，一种极不寻常的、痛苦的失败。而且他还有驴子一样的耳朵，而且（像其他最显赫和富豪的人一样）还想竭力隐藏真相。正是他的理发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被作为亲信对待，知道了他这个小特征；他的理发师并不像拼命要发财的实干家那样行事，企图讹诈迈达斯王，而是走到别处，把这桩精彩的社会丑闻悄声告诉了芦苇，芦苇因此大乐了一阵。据说，由于风把芦苇吹来吹去，它们也把这件事悄悄传播开去。我怀着敬意望着罗特希尔德勋爵的肖像；我怀着敬意读到范德尔比特先生的业绩。我知道我不能把接触到的每件事物变成黄金；不过我也知道我从未尝试过，因为我喜欢其他的东西，例如青草，还有美酒。我知道这些人士肯定在某件事上获得了成功；他们肯定战胜了某个人，我知道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大王，即以前无人当过的大王，他们创造了市场，并控制了大陆。可是我总是觉得有一桩家庭小事被他们掩盖着；我有时也曾想到我在风中听见芦苇的笑声和耳语。
让我们至少希望，在有生之日将会看见这些大谈成功的荒谬书籍招致正当的嘲笑和漠视。它们不是教导人们取得成功，而是教导人们变得势利；它们确实在传播一种颂扬追名逐利的坏诗。清教徒总在不断谴责那些煽动色欲的书；对于那些煽动贪婪和骄傲这些更邪恶的感情的书，我们将如何评论呢？一百年前曾出现过“勤勉学徒”的理想；男孩子被告知，通过节俭和干活，他们将来人人可以成为伦敦市长。这是荒谬的，但仍有男子汉气概，而且还含有最少的道德真理在内。在我们的社会里，戒酒不会帮助穷人发财，但可以帮助他尊重自己。工作好并不能使他成为富人，但工作好可以使他成为好工人。“勤勉学徒”中依靠美德而飞黄腾达的真是少而又少，但仍有美德存在。然而向新的勤勉学徒——不是靠自己的美德，而公然靠自己的罪恶而飞黄腾达的学徒所宣传的那种“福音”，我们又将如何评论呢？
很遗憾切斯特顿关于成功学的这篇文章直到今天也没有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