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章节试读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1979年03月
ISBN:9787020022335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页数:477页页

《复活》的笔记-第374页 - 四十

假如有人提出一个心理学问题,说是应该怎么办才能使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那些基督徒,人道主义者,单纯善良的人,干出最可怕的暴行而又不觉得自己有罪,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也就是必须保持目前这个世道,必须让那些人去做省长,狱长,军官,警察。这也就是说,第一,要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国家官职的工作,从事这种工作就可以把人当做物品一样看待,对他们可以不必保持人与人之间的亲如手足的关系;第二,要那些担任国家官职的人结成一帮,这样他们对待人们的行为的后果就不必由他们任何一个人单独承担责任。缺了这些条件,在我们这个时代就不可能干出像我今天所看到的那种可怕的事。

《复活》的笔记-第205页 - 五十九

人好比河:所有的河里的水都一样,到处都是一个样子,可是每一条河流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有的地方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混浊,有的地方河水暖和。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胎,有的时候表现这一些人性,有的时候又表现那一些人性。他常常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时却又始终是他自己。在某些人身上,这类变化特别剧烈。涅赫柳多夫就属于这类人。

《复活》的笔记-第416页 - 第二部30

《复活》的笔记-第161页 - 第一部第四十四章

一般人都认为,小偷、凶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很坏,会为这种职业感到羞愧。情况却完全相反。由于命运和本身的过失而落到这种地步的人,不论这种地位是多么的不正当,他们对生活往往也会抱这样一种观点,仿佛他们的地位是好的、正当的。为了保持这种观点,他们总是本能地依附于那些承认他们对生活、对自己所处地位的看法的人。当问题涉及小偷夸耀他们的机灵、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时,这会使我们感到惊讶。之所以会使我们惊讶,无非是因为他们的活动只局限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而且主要也因为我们是局外人。不过,要是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即他们的掠夺)、军事长官夸耀他们的胜利(即他们的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即他们的暴力)岂不也是同一类现象吗?我们看不出这些人对生活概念的歪曲,也看不出他们为自己的地位辩护而颠倒了善与恶的概念,无非是因为具有这种歪曲概念的人的圈子比较大,而且我们自己也属于这个圈子吧了。

《复活》的笔记-第209页

他想到美国作家托罗的话,托罗在美国还没废除奴隶制时说过,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化并且得到保护的奴隶制的国家中,一个正直的公民只要一条出路,便是监狱。

《复活》的笔记-第1页 - 《复活》


第一部
1.那时,他将他的精神生命视作他真正的“我”:现在呢,那个健康、强壮、动物性的“我”才是他所看重的自己。
所有这些可拍的变化之所有会发生,都是因为他不在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坚持自己的信念去生活实在太难了: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就得自己决定一切问题,就不利于总是追求简单满足动物性的我,而是几乎在所有情况下都会和它相抵触。这还不是全部。坚持自己的信念,他总是将自己暴露于周遭人群的谴责之下;而相信别人,他就会获得他们的肯定。
2.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就像在所有男人身上一样,同时有两个存在;一个是精神的人,只追求那种对自己和对所有人都成其为幸福的幸福;另一个是动物性的人,只追求个人的幸福,并且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牺牲全世界所有人的幸福。
3.当年他自由自在,无所畏惧,前途无量;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落入了愚蠢、空虚、毫无价值、渺小琐碎的生活罗网里,即使他想使自己解脱也看不到任何出路,而他几乎从没这么想过。他想起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是如何为自己的坦率而感到自豪,如何定下永远说真话的准则,并且确实一直都很诚实;而现在的他却深陷谎言的泥沼里,而且是那些最可怕的谎言——那些被他周围的所有人都认为是真理的谎言。而且,在他目光所及,没有任何摆脱这些谎言的出路。至少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他已经深陷泥沼,习以为常,沉湎其中。
4.他这所谓的“灵魂的净化”是指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经过了一段长时期懒散的甚至完全停滞的内心生活后,他开始把堆积在他的灵魂里、导致其真实生活停滞的所有垃圾全部清楚出去。在这样的觉醒之后,聂赫留朵夫总是为自己定出一些他打算以后永远遵守的准则来,开始写日记,并重新开始一种他希望他再也不会改变的生活。“翻开新的一页”他用英语这样称呼自己的新生活。然而每一次,尘世的诱惑到最后还是捕获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他又堕落了下去,然而往往比以前堕落得更深。
5.“难道你以前没有尝试过完善自身以变得更好但是一无所获吗?”他心中的诱惑者对他轻声耳语道,“再尝试又有什么用呢?就你一个人这样吗——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生活,”这个声音低声说道。但是,那个自由、精神的人,那个唯一真实、唯一强大、唯一永恒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内心觉醒了,而聂赫留朵夫不得不相信他。尽管现实生活中的他和他希望成为的人之间的差距是那么大,但对这个刚刚觉醒的精神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克服的。
6.他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仅仅是因为他处在会产生这种人的环境里。因此,要让孩子们不变坏,就必须清除产生这种不幸的人的环境。
“可是我们却在做什么呢?”我们逮捕了这样一个偶然落到我们手里的小伙子,尽管我们知道还有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人,只是没有被抓到而已,我们却把他投进监狱,投进让他终日无所事事或者只能做些最有害健康和最没有意义的劳动的环境里,投进一批和他一样因为生活而软弱、迷失的人当中,然后我们把他和一些最腐化堕落的人放在一起,用公众的钱把他从莫斯科地区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省去。
“我们不但没有做任何事情来消除产生这种人的环境,相反事实上我们还在鼓励产生这种人的机构。我们都知道这些机构是哪些:工厂、工场、作坊、小饭馆、酒店、妓院。我们不仅不取消这些机构,还认为它们是必须的,鼓励它们,管制它们。”
“我们培养的这类人何止一个,而是千百万个。然后我们逮捕一个,就自以为我们做了什么,保护了我我们自己,于是便没有必要再要求我们做什么别的更多的了。”
“如果我们把精力的百分之一用来帮助那些现在只被我们看作是只为我们的安宁和舒适所必须的长着手脚的工具的被抛弃的人,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其实,当贫穷迫使他家里人把他送到城里来时,如果有人碰巧可怜他,给他一些帮助,或许这就已经足够了。”
“而现在我们这些人,非但不去想想如何消除导致这个小伙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相反却想通过惩罚他来纠正这类事情。”
7.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只在乎寻欢作乐,对其他的事概不关心。
8.人人都只为自己活着,为了自己的快乐活着,而那一切关于上帝和善的说教都是骗人的。如果有的时候她的心里产生疑问,她怀疑为什么世界上的一切都安排得如此之槽,所有人都总是互相伤害,弄得每个人都在受苦,那么她就会想最好不要沉溺于这种想法。
9.司祭只所以心安理得地做着他分内的这一切,是因为他从小就受了这样的教育,认为这是唯一真正的信仰......他只是相信人应该相信这些事情。使他对着一信仰确信不疑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一事实,即通过奉行这一信仰的种种规定,他才得以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一直获得一比收入,得以赡养他的家庭...
10.她用一种堕落生活的迷雾将这些记忆全部罩住,以此来使自己摆脱它们。
11.任何人,为了能够付诸行动,都必须认为他的职业是重要和有益的。因此,一个人不论处于怎样的地位,他都肯定会对人生总体上抱有这样的一种观点,使他能觉得自己的职业看上去是重要和有益的。
通常人们总以为小偷、杀手、间谍、妓女会承认自己的职业是邪恶的,会对此引以为耻。然而事实正好相反。凡是由于命运或者自身的过失和错误落到某种地位上的人,不论该地位有可能是多么地不正当,都会对人生总体上抱有一种可以让他们的这种地位看上去又好又可以接受的观点。为了保持他们对人生的这种观点,这些人总是本能地依附于一些圈子,圈子里全是那些对人生和对他们自己在人生中的地位持有和他们相同观点的人。每当小偷显摆他们的伎俩,妓女吹嘘她们的堕落,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时,这都会让我们感到惊讶不已。然而,这之所以会让我们感到惊奇,只是因为这些人生活在其中的圈子和圈子里的氛围都局限在狭小的范围里,而且更主要的是我们都身处其外。当有钱人夸耀他们的财富——掠夺,军事长官自夸他们的胜利——谋杀,统治者吹嘘他们的权利——暴力时,难道我们不能发现同样的现象吗?我们之所以看不出这些人所持有的人生观中的颠倒反常,只是因为他们所构成的圈子更大些,而且我们自己也属于这个圈子。
12.有一个流传最广的迷信,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且明确的品质:他会是善良、残酷、智慧、愚蠢、活力十足、冷漠疲沓,等等。人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常常善良多于残酷,智慧多于愚蠢,活力十足多于冷漠疲沓,或者相反;但是说一个人善良或者智慧而说另一个凶恶或者愚蠢就不对了。然而我们却总是这样把人分类,这是错误的。人就像河流:每条河里的水都一样;但每条河都会这里狭窄,那里湍急,这里缓慢,那里更宽阔,有时清澈,有时浑浊,有时寒冷,有时温暖。人也一样。每一个人生来就具有每一个人类品质的萌芽;有时候显现出一种品质,有时候是另一种,而他则常常变得不像自己,但同时却仍然始终是同一个人。
第二部
13.老板姓正在纷纷死亡。他们已经习惯了死亡,并形成了适应死亡这种情况的生活方式:儿童、从事力不胜任的繁重劳动的妇女以及挨饿的人,尤其是老年人,经常会死去。于是老板姓逐渐落入这样一种局面:他们自己已经察觉不到生活的这种恐怖,也不怨天尤人,而我们就认为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
14.这些问题之所以会变得简单,是因为他现在不再考虑他会遭到怎样的后果。
15.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全部意旨,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但是按照刻在我良心上的主的意旨办事,这却是我力所能及的——对于这一点,我确信不疑。而当我这样做时,我就能得到心灵的安宁。
16.他们都是官僚,只关心每个月发工资的那一天。他们领薪水,盼望加薪。他们行动的全部准则就是这些。他们可以随便控告、审判任何人,想定谁的罪就定谁的罪。
17.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伤口被人触碰的人,觉得别人仿佛总是故意来碰他的痛处,但其实这只是因为只有痛的地方才会感觉到别人的触碰。
18.他倒不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而是全身心地感觉到,他憎恶他到目前为止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圈子。因为他们为了保证少数人舒适安乐的生活而竭力掩盖千千万万人的苦难。他们没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别人的苦难,因此也就看不到自己生活的残酷和罪恶。聂赫留朵夫现在同那个圈子里的人来往,不能不觉得别扭,不能不责备自己。可是另一方面,所有的社会关系和朋友圈,以及长期的生活习惯又把他拉回到那个圈子里去。
19."你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又陷入这种生活里去了。"
20.我们的罪孽深重,为此所要受到的惩罚又如此严厉而且不可避免,因此一面坐等惩罚临头一面生活下去是不可能的。
21.他们把一个女人在单身牢房里关了七个月,原来她却什么罪也没有。而现在也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他放出来。
22.①人的灵魂只有通过清除一切尘世的杂念,或者清楚诸如此类的东西,才能互相认识。②他们互相认识是通过灵魂本身发出的光。
23.将军也像一切老年人那样,一旦讲起他所熟悉的话题,总会反反复复把说过的话讲上好几遍。
24.他也确实不怀疑他的这些话。这倒不是因为这些都是事实,而是因为事实不是这样,他就必须承认自己不是一位可敬的英雄,正心安理得地过完美好的一生,相反,他就成了一个以前出卖过良心、到了晚年仍在继续出卖良心的恶棍。
25.要么假装信仰他所不信仰的东西,要么承认这些宗教仪式都是虚伪的,然后改变他的生活,使他无需参加这些仪式。然而,要做到这件这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却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除了要克服他周围所有人所一贯存在的敌意外,还得完全改变他的地位,放弃他在政府机关里的工作,牺牲他自以为通过这种工作现在正带给人们的利益,以及今后将会带给他们的更多利益。而要做出这要的牺牲,他就必须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确信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就像我们这个时代一切受过教育的人一样,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知道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起源,就不能不相信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在不承认教会宣扬的教义是真理这一点上,他是正确的。
然而,在日常生活的压力下,他这个诚实的人也只好容许一点小小的虚伪趁虚而入。他对自己说,为了证实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就必须先研究这种不合理的事。这是一点小小的虚伪,但它却使他沉到大的虚伪里去,他现在已经被吞噬了。
26.他的整个生活就会充满烦恼,而只要承认它,所有烦恼就会一扫而空。
27.罪恶的行为可以不再重犯,人还能为之后悔,但罪恶的思想却产生一切罪恶的行为。
一种罪恶的行为只会为其他罪恶的行为开路;而罪恶的思想却会拖着人顺着那条路一直走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28.384

《复活》的笔记-第258页 - 第二部:二十八

“刚才我走进包厢的时候,那个女人(玛丽爱特)也是这样对我嫣然一笑,”他心里想,“不论是那个女人的微笑,还是这个女人(街头女郎)的微笑,含意都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于:这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你需要我,那就可以摆布我。你不需要我,那就走你的路。’那个女人装模作样,仿佛根本就没想到这种事而生活在高尚的情操中,其实骨子里都是一回事。这个女人至少老实些,那个女人却一味假装。何况这个女人是因为穷才落到这步田地,而那个女人却是放纵那种又可爱又可恶又可怕的情欲,寻欢作乐。这个街头女郎是一杯肮脏的臭水,是供那些口渴得顾不上恶心的人喝的。剧场里那个女人却是一剂毒药,谁接触她,谁就会不知不觉被毒死。”聂赫留朵夫想起他同首席贵族妻子的关系,可耻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人身上的兽性真是可憎,”他想,“当它赤裸裸地出现的时候,你从精神生活的高度观察它,就能看清它,蔑视它,因此不论你有没有上钩,你本质上不会受到影响。不过,当这种兽性蒙上一层诗意盎然的美丽外衣,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时,你就会对它敬若神明,分不清好歹,跌进它的陷阱,这才可怕呢。”

《复活》的笔记-第139页 - 四十

四十
在场的人,从司祭、典狱长到玛丝洛娃,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声嘶力竭地反复叨念和用种种古怪字眼颂扬的耶稣本人,恰好禁止这里所做的一切事情。他不仅禁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饶舌和以师尊自居的司祭使用面包和酒所作的亵渎法术,而且斩钉截铁地禁止一些人把另一些人称为师尊,禁止在教堂里祈祷,并叮嘱各人单独祈祷。他甚至禁止人们修建教堂,说要毁坏教堂,还说人们不应该在教堂里祈祷,而应该在心灵里和真理中祈祷。主要是他不但禁止对人进行审判,监禁,折磨,侮辱和惩罚,象这里所做的那样,而且禁止对人使用任何暴力,并说他是来释放一切囚犯,使他们获得自由的。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这里所做的一切正是最严重的亵渎,以基督名义所做的一切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谁也没有想到,司祭举着让人亲吻的四端镶有珐琅圆饰的包金十字架,不是别的,恰恰就是基督受刑的绞架的形象,而他之所以上绞架,就是因为他禁止此刻这里所做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自以为是在吃基督的身体,喝基督的血,其实他们确实是在吃喝基督的血肉,不过并非因为他们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而是因为他们不仅盅惑那些被基督认为同自己一样的“弱小者”,而且剥夺他们最大的幸福,使他们遭到最残酷的折磨,不让人们知道基督带给他们的福音。
司祭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一切,因为他从小就受了这样的教育,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信仰,从前的圣徒都信奉过它,现在的神职长官和俗世长官也都信奉它。他相信的并非面包会变成身体,说许多空话会有益于灵魂,或者他真的吃了上帝身上的一块肉。这类事是不足信的。他相信的只是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使他确立这种信心的,主要是十八年来他靠这种礼拜收入钱财,养家活口,让儿子读中学,送女儿进神学校。诵经士也这样相信,而且信心比司祭更坚定,因为他压根儿忘记了这种教义的实质,只知道香火、追荐亡灵、诵经、普通祈祷和带赞美词的祈祷都有一定的价格,凡是真正的基督徒都乐意缴付,因此他叫喊“饶恕吧,饶恕吧”也好,唱赞美诗也好,念经也好,总是镇定沉着,满心相信非这样做不可,就象人家出卖木柴、面粉和土豆一样。至于典狱长和看守,他们虽然从来不知道也不研究教义和教堂里各种圣礼的意义,但却相信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因为最高当局和沙皇本人都信奉它。除此以外,他们还感觉到这种信仰在为他们残酷的职务辩解,虽然这种感觉是隐隐约约的,因为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没有这种信仰,恐怕很难甚至不可能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拚命折磨人。典狱长天性善良,要不是从这种信仰中获得支持,他绝对不可能这样生活下去。就因为有了这种支持,他才能俨然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又是跪拜,又是画十字,听到大家唱“那些司智天使”,就情绪激动,而在给孩子们授圣餐时,就走上前去,亲手抱起一个领圣餐的孩子,把他举得高高的。
在犯人中间,只有少数几个看透这类玩意儿纯属骗局,用来愚弄这一类信徒,因此心里暗暗好笑。大多数人却相信,这种包金的圣像、蜡烛、金杯、法衣、十字架、反复叼念的“至亲至爱的耶稣”和“饶恕吧”,都蕴藏着神秘的力量,依靠这种力量就可以在今世和来世得到许多好处。虽然多数人都做过一些尝试,想借助于祈求、祷告、蜡烛,在今世得到好处,结果却一无所得,他们的祷告也没有如愿,但大家还是坚信,失败是偶然的,这一套做法既然得到有学问的人和总主教的赞同,总是很有道理的。即使对今世没有作用,对来世也一定会起作用。
玛丝洛娃也这样相信。她在做礼拜时也象别人一样,产生一种又虔诚又厌烦的复杂心情。起初她站在隔板后面的人群中间,除了同牢的几个女伴以外,谁也看不见。后来,领圣餐的人往前走去,她跟费多霞也一起往前移动,于是就看见了典狱长,还看见典狱长后面的看守中间有一个矮小的农民,长着浅褐头发,留着淡白胡子。这人就是费多霞的丈夫。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玛丝洛娃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不断打量他,同时跟费多霞交头接耳地谈话,直到大家画十字和跪拜时,她才也跟着这样做。

《复活》的笔记-第51页 - 第一部 十三

他之所以会发生这种种可怕的变化,只是因为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他所以会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别人,那是因为如果相信自己,生活下去就会过于困难:相信自己,就得亲自解决一切问题,而那种解决总是不利于他那追求轻松快乐的兽性的我,而且几乎同它抵触;相信别人,那就任什么问题都不需要解决,一切问题早已解决好,而且那种解决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再者,他相信自己,就总是遭到人民的责难,而他相信别人,倒会博得他四周的人们的称赞。

《复活》的笔记-第453页 - 第二部40

《复活》的笔记-第265页 - 第二部:三十

聂赫留朵夫通过他同囚徒的私人关系,通过他同律师、监狱牧师和典狱长的谈话,以及了解被监禁人的经历,他把囚徒,也就是所谓罪犯,归纳为五种人。
第五种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要比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重得多。他们被社会所抛弃,经常受到压迫和诱惑,以致头脑愚钝,就像那个偷旧地毯的小伙子和聂赫留朵夫在监狱内外看到的几百名罪犯那样。他们不断受到生活的压力,以致做出那些犯罪的行为来。不过,社会不是对他们本人犯了罪,而是以前对他们的父母和祖先犯了罪。

《复活》的笔记-第126页 - 三十三

说来奇怪,自从涅赫柳多夫明白他自己的恶劣,憎恨他自己的时候起,他就不再憎恨别人了。

《复活》的笔记-第1页 - 一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集在一块不大的地方,而且千方百计把他们居住的那块土地毁坏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把石头砸进地里,害的任什么植物都休想长出地面,尽管出土的小草一概清除干净,尽管煤炭和石油燃烧得烟雾弥漫,尽管树木伐光,鸟兽赶尽,可是甚至在这样的城市,春天也依然是春天。太阳照暖大地,青草在一切没有除根的地方死而复生,不但在林荫路的草地上长出来,甚至从石板的夹缝里往外钻,到处绿油油的。桦树、杨树、稠李树生出发黏的清香树叶,椴树上鼓起一个个正在绽开的花蕾。寒鸦、麻雀、鸽子像每年春天那样已经在欢乐地搭窝,苍蝇让阳光晒暖,沿着墙边嗡嗡地飞。植物也罢,鸟雀也罢,昆虫也罢,儿童也罢,一律兴高采烈。唯独人,成年的大人,却无休无止地欺骗自己而且欺骗别人,折磨自己而且折磨别人。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个春天的早晨,也不是上帝为了造福众生而赐下的这个世界的美丽,那种使人驱于和平、协调、相爱的美丽;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却是他们硬想出来的借以统治别人的种种办法。

《复活》的笔记-第332页 - 三十

第五种人,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倒比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大得多。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在不断的压迫和诱惑下变得精神麻木,就像那个偷粗地毯的男孩一样。

《复活》的笔记-第299页 - 第二部:四十

所有这些人,典狱长也好,押解官也好,其他官员也好,原来都是温和善良的,他们之所以变得凶恶,是因为他们做了官。

《复活》的笔记-第205页

有一种极为常见而且流传很广的迷信,认为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和确定的品性,认为人有善良的,有凶恶的,有聪明的,有愚蠢的,有经历充沛的,有冷漠疲沓的,等等。其实人不是这样。我们谈到一个人,可以说他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蠢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时候多于冷漠疲沓的时候,或者刚好相反。至于我们谈到一个人,说他善良或者聪明,又谈到另一个人,说他凶恶或者愚蠢,那就不对了。然而我们总是这样把人分类。这是不合实情的。人好比河:所有河里的水都一样,到处都是同一个样子,可是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有的地方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澄,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暖和。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胎,有的时候表现这一些人性,有的时候又表现那一些人性。他常常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时却又始终是他自己。在某些人身上,这些变化特别剧烈。涅赫柳多夫就属于这类人。在他身上,这些变化之所以发生,既有生理方面的原因,又有精神方面的原因。目前在他身上,就在发生这样的变化。

《复活》的笔记-第59页 - 第一部 59章 聂赫留朵夫同 玛丝洛娃第三次见面

玛丝洛娃已经在那里。她从铁栅栏后面走出来,模样文静而羞怯。她走到聂赫留朵夫紧跟前,眼睛不看他,低声说:
“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伊凡为奇,前天我话说得不好。”
“可轮不到我来原谅您……”聂赫留朵夫想说,但没有说下去。
“不过您还是离开我的好,”玛丝洛娃补充说,用可怕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聂赫留朵夫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紧张而愤恨的神色。
“究竟为什么我得离开您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
她又用他认为愤恨的目光瞅了瞅他。
“嗯,说实在的,”她说。“您还是离开我吧,我对您说的是实话。我受不了。您把您那套想法丢掉吧,”她嘴唇哆嗦地说,接着沉默了一下。“我这是实话。要不我宁可上吊。”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这样拒绝,表示她因为他加于她的屈辱恨他,不能饶恕他,但也夹杂着一种美好而重要的因素。她这样平心静气地再次拒绝他,这就立刻消除了聂赫留朵夫心里的种种猜疑,使他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庄重和爱怜的心情。
“卡秋莎,我原先怎么说,现在还是怎么说,”他特别认真地说。“我求你同我结婚。要是你不愿意,现在不愿意,那么,我继续跟着你,你被发送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那是您的事。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说,嘴唇又哆嗦起来。
聂赫留朵夫也不作声,觉得说不下去了。
“我现在先到乡下去一下,然后上彼得堡,”他终于镇定下来说。“我将为您的事……为我们的事去奔走。上帝保佑,他们会撤销原判的。”
“不撤销也没有关系。我就算不为这事,也该为别的事受这个罪……”玛丝洛娃说,他看见她好容易才忍住眼泪。“那么,您看到明肖夫了吗?”她突然问,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激动。
“他们没有犯罪,是吗?”
“我想是的。”
“那个老太婆可好了,”她说。
聂赫留朵夫把从明肖夫那儿打听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他问她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又沉默了。
“哦,至于医院的事,”她忽然用那斜睨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说,“要是您要我去,那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了瞧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微笑。
“那很好,”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就同她告别了。
“是啊,是啊,她简直换了一个人了,”聂赫留朵夫想。他消除了原来的种种疑虑,产生了一种崭新的感觉,那就是相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复活》的笔记-第307页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包含着泪水,有好的泪水,又有坏的泪水。好的泪水是由于这些年来沉睡在他心里的精神的人终于觉醒了;坏的泪水是由于他自怜自爱,自以为有什么美德。”
托尔斯泰的这段描写,可见他对人性的认识。

《复活》的笔记-第25页 - 第三部 25章 聂赫留朵夫同 玛丝洛娃第五次见面

阴森森的监狱,门前站着岗哨,门口点着风灯,尽管蒙着一层洁白的雪幕,使大门、屋顶和墙壁都显出一片雪白,尽管监狱正面一排排窗子灯火通明,它给聂赫留朵夫的印象却比早晨更加阴森。
威风凛凛的典狱长走到大门口,凑近门灯,看了看聂赫留朵夫和英国人的通行证,困惑不解地耸耸强壮的肩膀,但还是执行命令,邀请这两位来访者跟他进去。他先领他们走进院子,然后走进右边的门,沿着楼梯走上办公室。他请他们坐下,问他们有什么事要他效劳。他听说聂赫留朵夫要跟玛丝洛娃见面,就派看守去把她找来,自己则准备回答英国人通过聂赫留朵夫的翻译向他提出的问题。
“这座监狱照规定可以容纳多少人?”英国人问。“现在关着多少人?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儿童?有多少苦役犯,多少流放犯,多少自愿跟着来的?有多少害病的?”
聂赫留朵夫嘴里给英国人和典狱长作着翻译,脑子里并没思考他们话里的意思。他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有点紧张。他给英国人翻译到一半,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办公室的门开了,象以往历次探监那样,先是一个看守走进来,接着是身穿囚服、头包头巾的卡秋莎。他一见卡秋莎,立刻感到心情沉重。
“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孩子,我要过人的生活,”当卡秋莎没有抬起眼睛,快步走进房间里时,聂赫留朵夫头脑里掠过这样的念头。
他站起来,迎着她走了几步。他觉得她的脸色严肃而痛苦,就象上次她责备他时那样。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的手指痉挛地卷着衣服的边。她一会儿对他望望,一会儿垂下眼睛。
“减刑批准了,您知道吗?”聂赫留朵夫说。
“知道了,看守告诉我了。”
“这样,只要等公文一到,您高兴住哪里去就可以住哪里去了。让我们来考虑一下……”
她赶紧打断他的话: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西蒙松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
她尽管十分激动,却抬起眼睛来瞧着聂赫留朵夫,这两句话说得又快又清楚,仿佛事先准备好似的。
“哦,是这样!”聂赫留朵夫说。
“嗯,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倘若他要跟我一块儿生活,”她发觉说溜了嘴,连忙住口,然后纠正自己的话说,“倘若他要我待在他身边,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指望呢?我应该认为这是我的福气。我还图个什么呢?……”
“也许她真的爱上西蒙松,根本不要我为她作什么牺牲;也许她仍旧爱我,拒绝我是为了我好,不惜破釜沉舟,把自己的命运同西蒙松结合在一起。二者必居其一,”聂赫留朵夫想,不禁感到害臊。他觉得自己脸红了。
“要是您爱他……”他说。
“什么爱不爱的!那一套我早已丢掉了。不过,西蒙松这人确实和别人不同。”
“是啊,那当然,”聂赫留朵夫又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想……”
她又打断他的话,仿佛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或者生怕她来不及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嗯,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要是我做的不合您的心意,那您就原谅我吧,”她用她那斜睨的目光神秘地瞧着他的眼睛,说。“嗯,看来只好这样办了。您自己也得生活呀。”
她说的正好是他刚才所想的,但此刻他已不这样想,他的思想和感情已完全变了。他不仅感到害臊,而且感到惋惜,惋惜他从此失去了她。
“我真没料到会这样,”他说。
“您何必再待在这儿受罪呢?您受罪也受得够了,”她说,怪样地微微一笑。
“我并没有受罪,我过得挺好。要是可能的话,我还愿意为您出力呢。”
“我们,”她说“我们”两个字时对聂赫留朵夫瞅了一眼,“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您为我出的力已经够多了。要不是您……”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发抖了。
“您不用谢我,不用,”聂赫留朵夫说。
“何必算帐呢?我们的帐上帝会算的,”她说,那双乌黑的眼睛泪光闪闪。
“您是个多好的女人哪!”他说。
“我好?”她含着眼泪说,凄苦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您好了吗?”①这时英国人问。
“马上就好,”②聂赫留朵夫回答。接着他向卡秋莎打听克雷里卓夫的情况——
①②原文是英语。
她强自镇定下来,平静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他:克雷里卓夫路上身体很虚弱,一到这里就被送进医院。谢基尼娜很不放心,要求到医院去照顾他,可是没有获得准许。
“那么我该走了吧?”她发现英国人在等聂赫留朵夫,就说。
“我现在不同您告别,我还要跟您见面的,”聂赫留朵夫说。
“请您原谅,”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从她古怪的斜睨的眼神里,从她说“请您原谅”而不说“那么我们分手了”时伤感的微笑中,聂赫留朵夫明白,她作出决定的原因是后一种。她爱他,认为自己同他结合,就会毁掉他的一生,而她跟西蒙松一起走开,就可以使他恢复自由。现在她由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感到高兴,同时又由于要跟他分手而觉得惆怅。
她握了握他的手,慌忙转身走出办公室。
聂赫留朵夫回头瞅了一眼英国人,准备跟他一起走,可是英国人正在笔记本里记着什么。聂赫留朵夫不去打断他,在靠墙的木榻上坐下来,忽然感到无比疲劳。他所以疲劳,不是由于夜里失眠,不是由于旅途辛苦,也不是由于心情激动,而是由于他对整个生活感到厌倦。他靠着木榻的背,闭上眼睛,顿时沉沉睡去,象死人一般。
“怎么样,现在去看看牢房好吗?”典狱长问道。
聂赫留朵夫醒过来,看到自己竟在这里睡着了,不禁感到惊讶。英国人已写完笔记,很想参观牢房。聂赫留朵夫就疲劳而茫然地跟着他走去——

《复活》的笔记-第324页 - 二十八

人身上的野兽般的兽性是可憎的,然而它以赤裸裸的面目出现的时候,你就会从你的精神生活的高处看清它,藐视它,于是不论你上了它的钩还是顶住了它,结果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不过临到这种兽性蒙着一层虚假的美丽和诗意的外衣出现,要求你崇拜它的时候,你对这种兽性就会敬若神明,分不清好坏,完全上了它的圈套。这才可怕。

《复活》的笔记-第334页 - 三十三

法院,依我看来,无非是一种行政工具,用来维护对我们的阶级有利的现行制度罢了。
理论上可以这样说,可是实际上,依我见到的情形来看,却不能这么说。法院唯一的目标就是在于维持社会的现状,为此它才迫害和惩办那些高于一般水平而且有心提高这个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政治犯,同时也迫害和惩办那些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犯罪型。

《复活》的笔记-第403页 - (聂赫留朵夫为卡秋莎奔走直至流放,他的见闻思考)

解犯监狱离拘留所很远,聂赫留朵夫傍晚才到那里。他想走近那座阴森森的大楼门口。哨兵不让他过去,只拉了拉铃。看守听见铃声走出来。聂赫留朵夫出示许可证,但看守说没有典狱长的准许不能放他进去。聂赫留朵夫就去找典狱长。他在楼梯上听见房间里传出一阵钢琴声。有人在弹奏一首复杂而雄壮的短曲。一个侍女一只眼睛上包着纱布,怒气冲冲地给他开了门。这当儿,琴声从房里冲出来,直灌到他的耳朵里。那是一首听腻了的李斯特狂想曲,虽然弹得很好,但弹到一个地方就停下来,然后又从头弹起。聂赫留朵夫问侍女典狱长在不在家。
侍女说他不在家。
“快回来了吗?”
狂想曲又停下了,接着又生气勃勃地从头弹起,直到那个仿佛被魔法停住的地方。
“让我去问问。”
侍女走了。
狂想曲刚刚又热情奔放地弹奏起来,还没有弹到那个被魔法停住的地方,突然中断了。传来了说话声。
“对他说,典狱长不在家,今天不会回来。他出去做客了。干吗纠缠不清啊!”门里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响起狂想曲,又突然停止了。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准是弹钢琴的女人发火了,要亲自训斥一下这个纠缠不清的不速之客。“爸爸不在家,”一个头发蓬松、面容忧郁的姑娘走出来,生气地说。她脸色苍白,眼睛疲乏无神,眼圈发青。
  有一种迷信流传很广,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固定的天性:有的善良,有的凶恶,有的聪明,有的愚笨,有的热情,有的冷漠,等等。其实人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说,有些人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笨的时候,热情的时候多于冷漠的时候,或者正好相反。但要是我们说一个人善良或者聪明,说另一个人凶恶或者愚笨,那就不对了。可我们往往是这样区分人的。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人好象河流,河水都一样 ,到处相同,但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人性的胚胎,有时表现这一种人性,有时表现那一种人性。他常常变得面目全非,但其实还是他本人。有些人身上的变化特别厉害。聂赫留朵夫就是这一类人。这种变化,有的出于生理原因,有的出于精神原因。聂赫留朵夫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变化之中。
(聂赫留朵夫的好友谢列宁:) 不过,最“不对头”的却是他对宗教的态度。他也象所有同时代和同圈子里的人那样,随着智力的增长,毫不费力就挣脱了他在其中受到熏陶的宗教迷信的枷锁,并且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解脱。他是一个严肃而正直的人,在大学念书、同聂赫留朵夫交往的青年时代,就公然摆脱了官方宗教的迷信。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官位的步步高升,特别是当时社会上保守反动势力的抬头,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开始同他的活动发生抵触。且不说家里的情况,尤其是他父亲死后做安魂礼拜,他母亲要他持斋,以及社会舆论对他施加的压力,就是在机关里任职,他也不得不参加祈祷、供奉、谢恩等礼拜,简直难得有一天不接触宗教仪式,而且无法逃避。对这种礼拜,只能两者取其一:要么假装信仰(凭他诚实的天性,这是办不到的),要么认为这些宗教仪式虚伪,竭力避免参加。但为了处理这种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却需要做大量工作。除了必须同周围的人经常斗争外,还得完全改变他的地位,放弃公职,牺牲他自以为通过现在职务给人们带来的利益,以及今后将会给人们带来的更多利益。为了要这样做,必须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他有这样的信心,就象当代一切受过教育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知道宗教的起源,知道基督教的起源和分裂,就不能不相信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他不承认教会宣扬的教义是真理,这一点也是完全正确的。
不过,在生活环境的逼迫下,他这个诚实的人只好自己欺骗一下自己。他对自己说,为了证实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首先就得对这种不合理的事进行研究。这是一点小小的虚伪,但它却把他引向大的虚伪,使他至今不能自拔。
他是在东正教的氛围下出生和成长的,周围的人全要他信仰东正教,不承认这个教,他就无法继续从事有益于人们的活动。因此,对他自己提出的东正教是不是正确这个问题,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同时为了阐明这个问题,他不读伏尔泰、叔本华、斯宾塞、孔德①的着作,而读黑格尔的哲学和维奈、霍米雅科夫②的宗教论着。自然,他在那些论着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精神上的宽慰和对教义的辩护。他从小就受宗教教义的熏陶,可是他的理性早已把它否定了。然而,没有宗教信仰,整个生活就会充满烦恼,而只要承认它,一切烦恼就会烟消云散。此外,他也学会了种种流行的诡辩术,例如个人的智慧无法认识真理,只有人类智慧的总和才能发现真理;认识真理的唯一途径就是神的启示,而神的启示只有教会才能保存,等等。从那时起,他就心安理得地参加祈祷、安魂礼拜、弥撒、守斋,对着圣像画十字,继续在机关任职,并不觉得在自欺欺人。而在机关任职就使他觉得对人有益,并给他缺乏欢乐的家庭生活带来安慰。他自认为信仰东正教,但另一方面,整个身心又空前强烈地感到,这种信仰完全“不对头”。  
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想起当年他认识聂赫留朵夫时还没有沾染这种虚伪的习气,他是个怎样的人。尤其是在他急不及待地向聂赫留朵夫暗示了自己的宗教观以后,他空前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不对头”,心里十分悲哀。聂赫留朵夫见到这 个老朋友,在一阵高兴以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两人虽然表示再要见面,却没有找机会会晤,结果在聂赫留朵夫逗留彼得堡期间,他们没有再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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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孔德(1798—1857)——法国哲学家。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否定基督教。
 ②黑格尔(1770—1831)——德国哲学家,维奈——十九世纪瑞士神学家,霍米雅科夫(1804—1860)——俄国斯拉夫派理论家。他们从不同立场承认基督教义。 有本烹调书说,龙虾天生喜欢被活活煮死,同样,他充分相信老百姓天生喜欢成为迷信的人。不过,烹调书里用的是转义①,他的话却是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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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意是龙虾活煮味道才鲜美。
他对待他所维护的宗教,就象养鸿的人对待他用来喂鸡的腐肉:腐肉很招人讨厌,但鸡喜欢吃,因此得用腐肉来喂鸡。
不消说,那些伊维利亚圣母啦,喀山圣母啦,斯摩棱斯克圣母啦,都是愚昧的偶像崇拜,但既然老百姓喜欢这些东西,信仰这些东西,那就得维护这种迷信。托波罗夫就是这样想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老百姓之所以容易接受迷信,就因为自古以来总是有象他托波罗夫这样残酷的人。这批人自己有了知识,看到了光明,却不把这种知识用到该用的地方,帮助老百姓克服愚昧,脱离黑暗,反而加强他们的愚昧,使他们永远处在黑暗之中。 读到“龙虾”的时候,刚好在看15年爱尔兰新片《龙虾》,男主在以单身为耻的反乌托邦社会中希望自己在不得已的时候变成专情高贵的龙虾……
 
 

《复活》的笔记-第139页

她周身淋湿,沾满泥浆,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从那天起,在她身上开始发生一种精神上的变化,由于这种变化她才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从哪个可怕的夜晚起,她再也不相信善了。以前她本人相信善,而且相信别人也都相信善,然而从那天晚上起,她深信谁也不相信善,人们口头上说上帝,说善,可是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骗人而已。她爱他,他也爱她,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他把她玩够了,把她的感情作践够了,就把她抛弃了。他还要算是她所认得的一切人当中最好的一个人。其他一切人还要坏得多。她后来遭到的各种事情,一步步地肯定了这一点。他的姑姑们,那两个笃信宗教的老姑娘,就是在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服侍她们的时候,把她赶走的。她碰到的一切人,凡是女人,总是极力利用她来赚钱,凡是男人,从年老的警察分局局长起到监狱里的男看守止,都把她看做取乐的对象。对任何人来说,世界上别的东西都无关紧要,只有享乐,恰恰是这一类的享乐,才最要紧。她在自由生活的第二年跟一个老作家同居,越发肯定了她的这种看法。那个老作家把这种享乐叫做诗和美,直截了当对她说,这种享乐就是人的全部幸福。
人人都是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享乐活着,所有关于上帝和关于善的那些话,全是欺人之谈。如果有的时候她的心里生出疑问,为什么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安排得这么糟,弄得大家相互残害,人人受苦,那就应当不去想这种事。每逢她感到苦闷,就吸一吸烟,或者喝一喝酒,或者最妙的是找一个男人谈情说爱,这样一来那种苦闷也就过去了。

《复活》的笔记-第164页 - 第一部:五十九

有一种极其常见、极其普遍的宿命论点,认为每个人都有一成不变的本性,有的善良,有的凶恶,有的聪明,有的愚蠢,有的热情,有的冷漠,等等。其实,人往往不是这样的。 我们说一个人,可以说他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蠢的时候,热情的时候多于冷漠的时候,或者正好相反。如果我们说一个人是善良的或者聪明的,说另一个人是凶恶的或者是愚蠢的,那就不对了。然而我们总是这样把人分类,这是不合实情的。 人好比河流,所有河里的水都一样,到处的水都一样,可是每一条河里的水都是有点地方狭窄,有的地方宽阔,有的地方湍急,有的地方平坦,有的地方清澈,有的地方浑浊,有的地方清凉,有的地方温暖。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各样的本性的胚胎,有的时候表现出这样一种本性,有时候表现出那一种本性,有时变的面目全非,其实还是原来那个人。有些人身上的变化特别厉害。聂赫留朵夫就是这一类人。这种变化,有的是出于生理原因,有的是出于精神原因。聂赫留朵夫现在就处在这种变化中。

《复活》的笔记-第60页 - 第一部十三

那时他是个正派青年,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乐意为一切高尚事业献身;如今他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迷恋酒色,享乐成癖。那时,上帝创造的世界在他看来是个谜,他兴致勃勃地企图解开这个谜;现在呢,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简单明了,都是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的。那时,接触大自然,接触前人——在他以前生活、思想和感觉过的哲学家、诗人——是重要的;现在呢,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跟同事们的交际活动。那时,他觉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为神秘就更加迷人;现在呢,女人,除了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她们的作用都很清楚: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那时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他的佃户;现在呢,母亲按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还不够用,为了钱他跟母亲拌过嘴。那时,他认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我;现在呢,他以为精力充沛的强壮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身上发生各种可怕的变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因为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过。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的我,而总会同它抵触。相信别人的理论,就根本无须处理什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而且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此外,他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谴责;他要是相信别人的理论,就会获得周围人们的赞扬。
譬如,聂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籍并同人家谈论这些事,人家就会觉得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就会好意地取笑他,戏称他是我们亲爱的哲学家。但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到法国剧院看轻松喜剧,并且津津乐道,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他在打猎上挥金如土,在布置书房上穷奢极侈,大家就吹捧他风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礼品。他原来童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但他的亲人都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后来他母亲知道他从同事手里夺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而且可能同她结婚,就感到忧心忡忡。
同样,聂赫留朵夫成年以后,他把父亲遗留给他的一块面积不大的地产分赠给农民,因为他认为地主拥有土地是不合理的。不料他这种行为却使他的母亲和亲戚大为吃惊,并且从此成为大家嘲弄的话题。人家多次告诉他,获得土地的农民不仅没有发财,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店,索性不干农活。等聂赫留朵夫进了近卫军,跟门第高贵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输去许多钱,弄得叶莲娜·伊凡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满不在乎,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些痘苗以增加免疫力,还是件好事。
聂赫留朵夫起初作过反抗,但十分困难,因为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好的,别人却认为坏的;反之,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坏的,别人却认为好的。最后聂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话。开头这样的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时聂赫留朵夫开始吸烟喝酒,他不再感到不愉快,甚至觉得轻松自在了。
聂赫留朵夫天生热情好动,不久就沉湎于这种受亲友称道的新生活中,把内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这种变化开始于他来到彼得堡以后,而在他进入军界后彻底完成。
军官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堕落。一个人一旦进入军界,就终日无所事事,也就是说脱离合理的有益劳动,逃避人们共同负担的义务。换来的则是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再有,一方面是颐指气使,对别人享有无限权力;另一方面,在长官面前却又奴颜婢膝,唯命是从。
不过,除了进军队服务以及军服、军旗和合法的暴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性堕落外,在有钱有势的军官才能进入的近卫军团里,军官们因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堕落。这批人很容易发展成为疯狂的利己主义者。聂赫留朵夫自从担任军职,开始象同僚们那样生活以来,他就落入了这种疯狂的利己主义的泥沼之中。
他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只须穿上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精心缝制、洗刷干净的军服,戴上头盔,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交到他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别人饲养和训练的骏马,跟着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也就是纵马奔驰,挥舞马刀,开枪射击,并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就行了。他们没有别的事做,但那些达官贵人,不论老少,连沙皇和他的亲信都赞同他们的活动,甚至因此夸奖他们,感谢他们。这些活动结束以后,他们认为正当和重要的是到军官俱乐部或者豪华的饭店里去吃吃喝喝,纵情挥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金钱;然后就是剧场,舞会,女人,然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然后又是挥金如土,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对军人的腐蚀特别厉害,因为要是一个平民过这样的生活,他内心深处就会感到害臊。军人过这样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并且自吹自擂,引以为荣,特别是在战争时期。聂赫留朵夫正好是在向土耳其宣战后进入军队的。“我们准备为国捐躯,因此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不仅可以原谅,而且在我们是必要的。所以我们才这样过日子。”
聂赫留朵夫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也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他由于冲破了以前给自己定下的种种道德藩篱,一直感到轻松愉快,并且经常处于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
三年后他到姑妈家去的时候,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

《复活》的笔记-第1页 - 1

1. 当时好多而过鸨母。
2.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的窗帘和男仆。
3. 托尔斯泰的宗教观:质疑基督教的种种悖谬之处(香火钱、圣餐、残暴的牢狱……),但信仰善。(吉蒂说列文,“我看您是个真正的基督徒。”)
4.妓女与长官都需要夸耀自己的事业,对前者惊讶无非是因为他们圈子小。
5.忏悔:自我欣赏——害怕——真诚
6.聂赫留朵夫认为不雇工而是将土地租给农民等同奴隶主把徭役制改为代役租制,但好歹朝着解决问题进步了,而在《安娜》中,列文认为出租土地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倾向于雇工。
7.地主把家业吃尽卖光,商人掌握土地,自己经营,绝不租给农民。(资本主义的苗头?)
8.宗教渗入全部社会生活,包括政治生活,所以当官免不了信教,至少要敷衍。
9.托尔斯泰反对的是将宗教作为谋利、统治(愚弄人民)和自我神圣化的煽情手段。
10.《复活》中有大量的对人的观察与评判,他人是主人翁分析的对象。不过光凭这一点也不能说其他人物与主人公有着明显的层级关系。因为分析他人也可以只是对分析者的思想、性格等的揭示,要与其他一些处理手法结合起来看人物之间的关系(外在的叙事上的关系而非内在的故事中的关系)。总之托尔斯泰的人物的层级关系还是很明显的,玛丝洛娃、梅尼绍夫、薇拉等都是明显的次级人物,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确不会过于贬低其他任务的地位。
11.托老说得对,体制的问题在于使人们相信在这种局势下无须保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12.聂赫留朵夫认为国家官职诗人不相信人与人的手足关系/爱(而当官的本身不一定麻木冷漠甚至邪恶),而爱也不应该是强制的,所以解决之道是在有爱心的时候才跟人打交道。
13.托尔斯泰认为监狱是罪恶的渊薮,它并未制止罪行反而滋生罪行。首先,罪行较轻甚至无辜的人被更罪恶的人腐化;其次,监狱也通过它的残暴向罪犯传播了一个观念:一切对个人的凌辱、暴力以至杀害,在有利可图的时候,都是可以容许的。
14.监狱暴力的错误根源在于某些沾染恶习的人打算靠机械的方法纠正另一些沾染恶习的人。而解决方法则是在上帝面前永远承认自己有罪(列文没有这种罪感意识,狩猎之夜他表明过,错不在他),因而既不能惩罚别人也不能纠正别人。
15.托尔斯泰相信基督教义(至少部分相信),如宽恕一切人且宽恕无数次。聂赫留朵夫最终的答案在福音书中找到。(那个老头的出现有何意义?他第一次出现似乎反基督,第二次似乎反“反基督”,但又与英国牧师有龃龉。)
16.综合来看,托尔斯泰似乎是越来越倾向于基督。《战争与和平》中不太讲基督,比较集中讲它的地方在玛丽亚公爵小姐与安德烈公爵之间,公爵小姐的行为一直受到老公爵和他哥哥的嘲笑,老公爵以此羞辱她,但是安德烈公爵在最后的时光里却理解了玛丽亚的信仰,开始原谅一切人,爱一切人。《安娜·卡列尼娜》里面宗教在卡列宁和追他的那个女伯爵夫人那里显得非常非常可笑,而不信教的列文确实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托尔斯泰开始把宗教与宗教信仰分开,对宗教持嘲讽与不信任姿态,而宗教信仰却是他眼里唯一的救赎之道,这点在《复活》中更加明显。
17.关于“心灵辩证法”和“复调”只有一个模糊理解。“心灵辩证法”是细微思绪的来回波动,它们不看重逻辑,人物不停地自我辩驳,但最终能够得出一个答案,并且这个答案往往也是作者的答案(没有得出答案的就得不到救赎,比如安娜)。
而“复调”则是不同思想的对驳,交流,但最终并没有定于一尊。拉斯柯尼科夫最终的确被索尼娅感化了,不过这个不是重点,篇幅也极短,全篇重点在于拉斯科尼科夫的纠结。
另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各种思想的地位是比较平等的,而托尔斯泰那里不是,这也是他们人物的地位平等或分层的原因。
18.《复活》里托尔斯泰给人的感觉要坚定得多,《安娜》中的人物总是在犹豫、驳诘,尤其是最后的两场精神危机,导向了新生与死亡两种结局。
聂赫留朵夫对上流社会的背弃可以说是义无反顾,在《安娜》中,托尔斯泰对安娜与伏伦斯基的同情和正面处理说明他相信那些虚与委蛇中也有真情存在,而在《复活》中,并不是说否定真情,而是那种安娜式的真情已不是困扰他的关键问题,托尔斯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司法的腐败、体制的残暴和人民的苦难上。
《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也十分自信,他对历史、英雄、人民等长篇大论的分析,对历史学家的批驳、鄙夷,简直是论文。
总的来看,最喜欢《安娜》。
19.我以为自己对所谓的道德那一套是很反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聂赫留朵夫的忏悔、转变、道德却丝毫不觉得反感,甚至并未觉得他的转变有任何不自然。可能是因为小说一开始就是转变,整部小说讲的就是转变及转变的完成,而对于过去的“恶”,只是在向善的背景中作为向善的出发点而提及,更何况,在恶之前还有那么多的善为向善埋下伏笔。
聂赫留朵夫虽然“过于”善良和高尚了(说他“过于”只是凭感觉说的,理智上我知道世界上存在这样高尚和善良的人,不是臆造,只是我没有见识过罢了),但他比列文更像现实主义作品中的人物。或许是由于作者本人的思想危机,列文的情绪反复无常、优柔寡断、神经质,而聂赫留朵夫则理智得多,虽然他在其他人的眼中仍是一个精神失常的怪人。列文是求解,聂赫留朵夫是解。
20.《复活》中,托尔斯泰在宗教、社会、道德等方面找到了他的答案,但似乎否定了爱情。他的爱情答案从根本上来讲是反爱情的,书里唯一的一段爱情是少年时期的聂赫留朵夫和卡秋莎,而在那之后,聂赫留朵夫对玛丝洛娃是赎罪、责任、怜悯,玛丝洛娃对聂赫留朵夫则是不愿拖累而拒绝(这个或许算爱情),西蒙松对卡捷琳娜是拯救,诺沃德沃洛夫眼里只有他自己,兰采娃对兰采夫是崇拜,至于玛丽亚,漂亮、聪明、富于魅力,却憎恶爱情与性,要永远保持贞洁。
在《安娜》中对爱的赞赏、同情,甚至些许恐惧已消失,《复活》中只有基督之爱与同志之爱。

《复活》的笔记-第135页

他坚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复活》的笔记-第87页 - (聂赫留朵夫为卡秋莎奔走之前,他的家庭)

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自认为高人一等,他可答不上来,因为他这辈子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他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法语和德语,身上的衬衫、衣服、领带、袖扣都是头等货,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他地位优越的理由。这一层他自己也明白。然而他无疑还是以此自豪,把人家对他的尊敬看作天经地义。要是人家不尊敬他,他就会生气。 卡秋莎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总能一件件做好,还偷空看些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看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看。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落》。他们只能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或者院子里,有时在姑妈家老女仆玛特廖娜的房间里——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时聂赫留朵夫就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喝茶,嘴里含着糖块。他们当着玛特廖娜的面谈话,感到最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谈话就比较别扭。在这种时候,他们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话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他们总是撅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那时他是个正派青年,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乐意为一切高尚事业献身;如今他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迷恋酒色,享乐成癖。那时,上帝创造的世界在他看来是个谜,他兴致勃勃地企图解开这个谜;现在呢,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简单明了,都是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的。那时,接触大自然,接触前人——在他以前生活、思想和感觉过的哲学家、诗人——是重要的;现在呢,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跟同事们的交际活动。那时,他觉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为神秘就更加迷人;现在呢,女人,除了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她们的作用都很清楚: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那时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他的佃户;现在呢,母亲按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还不够用,为了钱他跟母亲拌过嘴。那时,他认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我;现在呢,他以为精力充沛的强壮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身上发生各种可怕的变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因为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过。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的我,而总会同它抵触。相信别人的理论,就根本无须处理什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而且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此外,他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谴责;他要是相信别人的理论,就会获得周围人们的赞扬。
譬如,聂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籍并同人家谈论这些事,人家就会觉得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就会好意地取笑他,戏称他是我们亲爱的哲学家。但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到法国剧院看轻松喜剧,并且津津乐道,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他在打猎上挥金如土,在布置书房上穷奢极侈,大家就吹捧他风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礼品。他原来童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但他的亲人都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后来他母亲知道他从同事手里夺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而且可能同她结婚,就感到忧心忡忡。 “哦,对不起,我今天情绪不好,可我也没有权利使别人难受,”聂赫留朵夫说。
“您为什么情绪不好哇?”
“我不愿意说,请您原谅,”他一面说,一面找他的帽子。
“您该记得,您曾经说过做人要永远说实话,而且您还给我们讲过一些极其可怕的事。为什么您今天就不愿意说呢?你还记得吗,米西?”卡吉琳娜对走近来的米西说。
“因为当时只是开开玩笑,”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回答。
“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可是在实际生活里我们太糟糕了,我是说,我太糟糕了,至少我无法说实话。”
“您不用改口,最好还是说说,我们糟在什么地方,”卡吉琳娜说。她抓住聂赫留朵夫的语病,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是那么严肃。
“再没有比承认自己情绪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说。“我就从来不承认,因此情绪总是很好。走,到我那儿去吧。让我们来努力驱散你的不佳情绪。”
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好象一匹被人抚摩着而要它戴上笼头、套上车子的马。今天他特别不高兴拉车。他道歉说他得回家去,就向大家告辞。米西比平时更长久地握住他的手。 
  他存心唤起自己对她美好的回忆,就瞧了瞧她的画像,那是花五千卢布请一位名家画成的。她穿着黑丝绒连衣裙,袒露着胸部。画家显然有意要充分描绘高耸的胸部、双乳之间的肌肤和美丽迷人的肩膀和脖子。这可实在是又可耻又可憎。把他的母亲画成半裸美女,这就带有令人难堪和亵渎的味道。尤其令人难堪的是,三个月前这女人就躺在这个房间里,她当时已干瘪得象一具木乃伊,却还散发出一股极难闻的味道。这股味道不仅充溢这个房间,而且弥漫在整座房子里,怎么也无法消除。他仿佛觉得至今还闻到那股味道。于是他想起,在她临终前一天,她用她那枯瘦发黑的手抓住他强壮白净的手,同时盯住他的眼睛说:“米哈伊尔,要是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责怪我,”说着她那双痛苦得失去光辉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多么可憎!”他望了望那长着象大理石一般美丽的肩膀和胳膊、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的半裸美女,又一次自言自语。画像上袒露的胸部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年轻得多的女人,几天前他看到她也这样裸露着胸部和肩膀。那个女人就是米西。那天晚上她找了一个借口把他叫去,为的是让他看看她去赴舞会时穿上舞会服装的模样。他想到她那白嫩的肩膀和胳膊,不禁有点反感。此外还有她那个粗鲁好色的父亲、他可耻的经历和残忍的行为,以及声名可疑的爱说俏皮话的母亲。这一切都很可憎,同时也很可耻。真是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 

《复活》的笔记-第47页 - 第一部 47章 聂赫留朵夫同 玛丝洛娃第二次见面

玛丝洛娃走到门口,还没有看见典狱长,聂赫留朵夫却看见她了。她脸色红红的,精神抖擞地跟着看守走来,摇头晃脑,不住地微笑着。她一看见典狱长,脸上现出惊惶的神色盯住他,但立刻镇定下来,大胆而快乐地向聂赫留朵夫打招呼。
“您好!”她拖长声音说,脸上挂着微笑,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这跟上次大不一样。
“喏,我给您带来了状子,您来签个字,”聂赫留朵夫说,对她今天见到他时表现出来的那副活泼样子,感到有点奇怪。
“律师写了个状子,您签个字,我们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
“行,签个字也行。干什么都行,”她眯缝着一只眼睛,笑嘻嘻地说。
聂赫留朵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拢的纸,走到桌子旁边。
“可以在这里签字吗?”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
“你到这儿来,坐下,”典狱长说,“给你笔。你识字吗?”
“以前识过,”她说,微笑着理理裙子和上衣袖子,坐到桌子旁边,用她有力的小手笨拙地握住笔,笑起来,又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
他指点她该怎么签,签在什么地方。
她拿起笔,用心在墨水缸里蘸了蘸,抖掉一滴墨水,写上自己的名字。
“没有别的事了?”她问,忽而望望聂赫留朵夫,忽而望望典狱长,随后把笔插在墨水缸里,接着又放在纸上。
“我有些话要跟您说,”聂赫留朵夫接过她手里的笔,说。
“好,您说吧,”她说,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心事或者想睡觉,脸色变得严肃了。
典狱长站起来,走了出去,屋子里剩下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两个人。
带玛丝洛娃来的看守在离桌子稍远的窗台上坐下。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他不断责备自己,上次见面没有说出主要的话,就是他打算跟她结婚。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把这话说出来。玛丝洛娃坐在桌子一边,聂赫留朵夫坐在她对面。屋子里光线很亮,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离看清她的脸:眼睛边上有鱼尾纹,嘴唇周围也有皱纹,眼皮浮肿。他见了越发怜悯她了。
他把臂肘搁在桌上,身子凑近她。这样说话就不会让那个坐在窗台上、络腮胡子花白、脸型象犹太人的看守听见,而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他说:
“要是这个状子不管用,那就去告御状。凡是办得到的事,我们都要去办。”
“唉,要是当初有个好律师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
“我那个辩护人是个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对我说肉麻话,”她说着笑了。“要是当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认识,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可现在呢?他们总是把人家都看成小偷。”
“她今天好怪,”聂赫留朵夫想,刚要说出他的心事,却又被她抢在前头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我们那儿有个老婆子,人品挺好。说实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么搞的,这样一个顶刮刮的老婆子,竟然也叫她坐牢,不但她坐牢,连她儿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们没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们放火,他们就坐了牢。她呀,说实在的,知道我跟您认识,”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转动脑袋,不时瞟聂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说:‘你跟他说一声,让他把我儿子叫出来,我儿子会原原本本讲给他听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么样,您能办一办吗?说实在的,她真是个顶刮刮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儿,您就给她帮个忙吧,”玛丝洛娃说,对他瞧瞧,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来办,我先去了解一下,”聂赫留朵夫说,对她的态度那么随便,越来越感到惊奇。“但我自己有事要跟您谈谈。您还记得我那次对您说的话吗?”他说。
“您说了好多话。上次您说了些什么呀?”玛丝洛娃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微笑,脑袋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
“我说过,我来是为了求您的饶恕,”聂赫留朵夫说。
“嘿,何必呢,老是饶恕饶恕的,用不着来那一套……您最好还是……”
“我说过我要赎我的罪,”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不是嘴上说说,我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我决定跟您结婚。”
玛丝洛娃脸上顿时现出恐惧的神色。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发呆了,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这又是为什么呀?”玛丝洛娃愤愤地皱起眉头说。
“我觉得我应该在上帝面前这样做。”
“怎么又弄出个上帝来了?您说的话总是不对头。上帝?什么上帝?咳,当初您要是记得上帝就好了,”她说了这些话,又张开嘴,但没有再说下去。
聂赫留朵夫这时闻到她嘴里有一股强烈的酒味,才明白她激动的原因。
“您安静点儿,”他说。
“我可用不着安静。你以为我醉了吗?我是有点儿醉,但我明白我在说什么,”玛丝洛娃突然急急地说,脸涨得通红,“我是个苦役犯,是个……您是老爷,是公爵,你不用来跟我惹麻烦,免得辱没你的身分。还是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去吧,我的价钱是一张红票子。”
“不管你说得怎样尖刻,也说不出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聂赫留朵夫浑身哆嗦,低声说,“你不会懂得,我觉得我对你犯了多大的罪!……”
“‘我觉得犯了多大的罪……’”玛丝洛娃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说。“当初你并没有感觉到,却塞给我一百卢布。瞧,这就是你出的价钱……”
“我知道,我知道,可如今我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说。
“如今我决定再也不离开你了,”他重复说,“我说到一定做到。”
“可我敢说,你做不到!”玛丝洛娃说着,大声笑起来。
“卡秋莎!”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一面摸摸她的手。
“你给我走开!我是个苦役犯,你是位公爵,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尖声叫道,气得脸都变色了,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你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玛丝洛娃继续说,急不及待地把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出来。“你今世利用我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这个又肥又丑的嘴脸。走,你给我走!”她霍地站起来,嚷道。
看守走到他们跟前。
“你闹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您就让她去吧,”聂赫留朵夫说。
“叫她别太放肆了,”看守说。
“不,请您再等一下,”聂赫留朵夫说。
看守又走到窗子那边。
玛丝洛娃垂下眼睛,把她那双小手的手指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又坐下了。
聂赫留朵夫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相信我,”他说。
“您说您想结婚,这永远办不到。我宁可上吊!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我还是要为你出力。”
“哼,那是您的事。我什么也不需要您帮忙。我对您说的是实话,”玛丝洛娃说。“唉,我当初为什么没死掉哇?”她说到这里伤心得痛哭起来。
聂赫留朵夫说不出话,玛丝洛娃的眼泪也引得他哭起来。
玛丝洛娃抬起眼睛,对他瞧了一眼,仿佛感到惊奇似的,接着用头巾擦擦脸颊上的眼泪。
这时看守又走过来,提醒他们该分手了。玛丝洛娃站起来。
“您今天有点激动。要是可能,我明天再来。您考虑考虑吧,”聂赫留朵夫说。
玛丝洛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也没有对他瞧一眼,就跟着看守走出去。

《复活》的笔记-第103页

凡是男人,不管是年迈的也罢,年轻的也罢,中学生也罢,将军也罢,接受过教育的也罢,没有文化的也罢,都是一样的,都认为最大的幸福就是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交,所以所有的男人尽管伪装在忙其他的事情,其实却只愿意干这种事。

《复活》的笔记-第399页

犹如军人永远生活在一种舆论的气氛里,这种舆论不但为他们遮盖他们所作所为的犯罪性质,而且把这些行为说成英雄业绩一样,政治犯恰好也有一种由他们的团体所形成的舆论的气氛永远不离他们左右,正式由于这种舆论的气氛,他们冒着丧失自由、生命和人所宝贵的一切东西的风险而做出的残忍行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才非但不是恶劣的行为,而且成了英勇的行为。这也就向涅赫柳多夫说明了一个惊人的现象,为什么一些秉性极为温和的人,平时非但不忍心使得活着的生物受苦,而且不忍心看到他们受苦,现在却满不在乎地准备杀人。几乎所有这些人都认定,在某些情况下,以杀人作为自卫和达到全民幸福这个崇高目标的手段,是合法而正当的。至于他们对他们的事业做出的崇高的评价,以及因此而自视很高,那却是由于政府把他们看得重要,残酷地惩办他们而自然形成的。他们必须自视甚高,才承受得起他们所承受的苦难。

《复活》的笔记-第89页

从前她自己相信善,并且认为其他人也相信善,但是他们这么做无外乎只是为了欺骗别人罢了。

《复活》的笔记-第29页 - 第二部 29章 聂赫留朵夫同 玛丝洛娃第四次见面

聂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监狱医院,把枢密院决定维持法院原判这一不幸消息告诉玛丝洛娃,并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亚的准备。
他对那份由律师起草、此刻带到牢里让玛丝洛娃签字呈交皇上的状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说也奇怪,他现在倒不希望这事成功。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到西伯利亚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当中去。因此,要是玛丝洛娃无罪释放,他简直很难想象他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玛丝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国作家梭洛①的话。梭洛在美国还存在奴隶制的时候说过,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化和得到庇护的国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聂赫留朵夫也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他在彼得堡访问了各种人,见到种种情景以后——
①梭洛(1817-1862)——美国作家,写过许多文章,支持废奴运动。一八四九年在《论公民的违抗》一文里写道:“在不公正地把人监禁起来的政府下,一个正直的人的真正出路就是监狱。”
“不错,在现代俄国,一个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他想。他坐车来到监狱,走进监狱的围墙时,这种感受就更加深切。
医院看门人一认出聂赫留朵夫,立刻告诉他,玛丝洛娃已经不在他们这里了。
“她到哪里去了?”
“又回牢房了。”
“怎么又把她调回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她们本来就是那号人嘛,老爷,”看门人鄙夷不屑地笑着说,“她同医士勾勾搭搭,被主任医师打发走了。”
聂赫留朵夫万万没有想到玛丝洛娃的精神状态竟同他如此相似。他听到这个消息,仿佛突然知道大难将要临头,不由得楞住了。他感到难受极了。他听到这消息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羞愧。他首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他竟得意扬扬地认为她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他想,她的拒绝接受他的牺牲,还有她的责备,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是一个堕落女人的诡计,想尽量从他身上多捞到点好处罢了。他现在觉得,上次探监时从她身上看出她这人不可救药,如今更显得一清二楚。当他随手戴上帽子,走出医院时,他的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我还要跟她同甘共苦吗?
既然她有这样的行为,我不是可以撇开她不管吗?”
不过,他刚向自己提出这问题,就立刻明白,他认为可以撇开她不管,其实受到惩罚的不是他想惩罚的她,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起来。
“不!她那件事不能改变我的决心,只能坚定我的决心。她的精神状态促使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要跟医士勾勾搭搭,就让她去勾勾搭搭吧,那是她的事……我要做的是良心要我做的事,”他自言自语。“良心要我牺牲自己的自由来赎罪。我要同她结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结婚;我要跟她走,不论她被流放到哪里。我这些决心绝不改变,”他固执地自言自语,走出医院,向监狱大门大踏步走去。
他来到监狱门口,要值班的看守通报典狱长,他希望同玛丝洛娃见面。值班的看守认识聂赫留朵夫,象朋友那样告诉他一件监狱里的重要消息:原来的上尉免职了,由另外一个严厉的长官接替。
“现在办事严格多了,严格得要命,”那看守说。“他就在这里,我这就去通报。”
典狱长果然在监狱里,不多一会儿就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这位新典狱长是个瘦骨棱棱的高个子,额骨突出,脸色阴沉,动作很缓慢。
“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监室里见面,”他眼睛不看聂赫留朵夫,说。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状子上签个字。”
“可以交给我。”
“我要见一见这犯人。以前一向允许我探望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狱长匆匆地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有省长的许可证,”聂赫留朵夫坚持说,同时掏出皮夹子来。
“您让我看看,”典狱长说,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伸出瘦长白净、食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从聂赫留朵夫手里接过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您请到办公室来,”他说。

《复活》的笔记-第147页 - 无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

《复活》的笔记-第1页 - 1

现在想想 喀秋莎 捏何柳多福 比较合理的想法 一个贵族能够想着赎罪或者拯救 其实是拯救自己 想实现自己道德的完善 喀秋莎在得到一个公正的好人的西蒙的爱 想要变得更好的人 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更好的人 即使她有那样的过去 那个人依然爱她 爱的真正的她
想想小时候的自己 只顾着背诵书本要求的托尔斯泰代表作复活 以为是把人复活 想想真幼稚的自己 一切都不晚
虽然过去一直在应试教育下的自己 但是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创造 尤其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犯了错不可怕 还可以改正 过去的怯懦

《复活》的笔记-第234页 - 第二部 六

土地是不可以成为财产的对象的,它不可以成为买卖的对象,如同清水,空气,阳光一样。一切人,对于土地,对于土地给予人们的种种好处,都有同等的权利。

《复活》的笔记-第135页 - 三十五

他之所以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也无非是因为他处在产生这种人的条件下罢了。因此,看来事情很清楚:为了不要再有这样的孩子,就得努力消除造成这种不幸的人的条件才对。
我们非但不去做任何事情来消除产生这种人的条件,反而一味鼓励那些制造这类人的机构。那些机构是人人都知道的,那就是工厂,作坊,小饭铺,酒店,妓院。我们非但不去消灭这些机构,反而认为它们缺少不得,于是鼓励它们,调整它们。

《复活》的笔记-第55页 - 18章

在心灵深处,在心灵的最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非常下流、卑鄙、残忍。对这种行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就不仅不能去指责别人,也不敢正眼看人、更不用说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美好、高尚、宽厚的青年人了。但是为了要让自己能继续精神抖擞、快快活活的活下去,他又必须把自己看作是这样的人。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去想它。他就这样做了。

《复活》的笔记-第28页 - 第三部 28章

回到旅馆,聂赫留朵夫没有上床睡觉,而在房间里久久地来回踱步。他跟卡秋莎的事已经结束。她不再需要他,这使他感到伤心和羞愧。不过此刻使他痛苦的倒不是这件事。另外有一件事不仅没有结束,而且空前剧烈地折磨着他,要他有所行动。
在这段时间里,特别是今天在这座可怕的监狱里目睹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罪恶,那毁了亲爱的克雷里卓夫的种种罪恶,正泛滥成灾,不仅看不到战胜它的可能,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战胜。
他的头脑里浮起千百个人的影子,他们被冷酷的将军、检察官、典狱长关在病菌弥漫的恶浊空气里,受尽凌辱。他想起自由不羁、痛骂长官的怪老头被看作疯子。他还想起含恨而死的克雷里卓夫夹在其他几具尸体中间,相貌俊美,脸色蜡黄。究竟是他聂赫留朵夫疯了,还是那些自以为头脑清醒而干出那些勾当来的人疯了?这个老问题此刻又更加执拗地出现在他面前,要求他解答。
他来回走得有点累了,脑子也思索得有点累了,就在靠近灯光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打开英国人送给他留作纪念的福音书,那是他刚才清理口袋时丢在桌上的。“据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在那里找到答案,”他想着翻开福音书,开始读他翻到的一页。那是《马太福音》第十八章。
一当时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天国里谁是最大的。
二耶稣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
三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
四所以凡自己谦卑象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
“对了,对了,确实是这样,”聂赫留朵夫想到自己只有在谦卑的时候才能领略生活的宁静和欢乐。
五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象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
六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
“为什么说:‘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象这小孩子的’?在什么地方接待?‘凡为我的名’是什么意思?”聂赫留朵夫问自己,觉得这些话很不好懂。“还有,为什么要把大磨石拴在颈项上,还要沉在深海里?不,这话有点不对头,不确切,不清楚,”他想到他生平读过好几次福音书,总是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因而读不下去。他又读完第七节、第八节、第九节和第十节。这几节讲到将人绊倒,讲到他们必须进入永生,讲到把人丢在地狱的火里作为惩罚,讲到孩子的使者常见天父的面。“可惜这些话很不连贯,”他想,“但还能看出其中有些好东西。”
十一人子来,为要拯救失丧的人。
十二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么?
十三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
十四你们在天上的父,也是这样不愿意这小子里失丧一个。
“是的,他们的灭亡并非出自天父的意志,但他们在成百上千地死去。而且没有办法拯救他们,”聂赫留朵夫想。
二十一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
二十二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二十三天国好象一个王,要和他仆人算帐。
二十四才算的时候,有人带了一个欠一千万银子的来。
二十五因为他没有什么偿还之物,主人吩咐把他和他妻子儿女,并一切所有的都卖了偿还。
二十六那仆人就俯伏拜他,说:主啊!宽容我,将来我都要还清。
二十七那仆人的主人,就动了慈心,把他释放了,并且免了他的债。
二十八那仆人出来,遇见他的一个同伴,欠他十两银子,便揪着他,掐住他的喉咙,说:你把所欠的还我。
二十九他的同伴就俯伏央求他,说:宽容我吧,将来我必还清。
三十他不肯,竟去把他下在监里,等他还了所欠的债。
三十一众同伴看见他所作的事,就甚忧愁,去把这事都告诉了主人。
三十二于是主人叫了他来,对他说:你这恶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
三十三你不应当怜恤你的同伴,象我怜恤你么?
“难道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吗?”聂赫留朵夫读完这些字句,忽然大声说。接着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回答说:“对,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聂赫留朵夫也遇到了一切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常常遇到的情况。那就是他起初觉得古怪、荒诞甚至可笑的思想,不断被生活所证实,有朝一日他忽然发现这原是个极其平凡的无可怀疑的真理。现在他懂得了一点:要克服使人们饱受苦难的骇人听闻的罪恶,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在上帝面前承认自己总是有罪的,因此既不该惩罚别人,也无法纠正别人。现在他才明白,他在各地监狱里亲眼目睹的一切骇人听闻的罪恶,以及制造这种罪恶的人所表现的泰然自若的态度,都是由于他们想做一件做不到的事:他们自己有罪,却想去纠正罪恶。腐化堕落的人想去纠正腐化堕落的人,并想用生硬的方法达到目的,结果是缺钱而贪财的人就以这种无理惩罚人和纠正人作为职业,自己却极度腐化堕落,同时又不断腐蚀受尽折磨的人。现在他才明白,他亲眼目睹的一切惨事是怎么产生的,怎样才能加以消灭。他找不到的答案,原来就是基督对彼得说的那段话:要永远饶恕一切人,要无数次地饶恕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无罪的人,可以惩罚或者纠正别人。
“事情总不会那么简单吧,”聂赫留朵夫对自己说,但同时又明白,这种与他本来的习惯相反的说法,尽管初看起来古怪,却无疑是正确的解答,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上都是这样。“怎样对待作恶的人?难道可以放任他们不加惩罚吗?”这一类常见的反驳,如今已不会使他感到为难了。倘若惩罚能减少罪行,改造罪犯,那么,这样的反驳还有点道理。但事实证明情况正好相反,一部分人无权改造另一部分人,那么唯一合理的办法,就是停止做这种非但无益而且有害,甚至是残忍荒谬的事。“几百年来你们一直惩办你们认为有罪的人。结果怎么样?这种人有没有绝迹呢?并没有绝迹,人数反而增加,因为不仅添了一批因受惩罚而变得腐化的罪犯,还添了一批因审判和惩罚别人而自己堕落的人,也就是审判官、检察官、侦讯官和狱吏。”聂赫留朵夫现在明白,社会和社会秩序所以能维持,并不是因为有那些受法律保护的罪犯在审判和惩罚别人,而是因为尽管存在这种腐败的现象,人们毕竟还是相怜相爱的。
聂赫留朵夫希望在这同一本福音书里找到能证实这种思想的文字,就把它从头读起。他读着一向使他感动的《登山训众》①,今天才第一次看出这段训诫并非抽象的美好思想,提出的大部分要求也并不过分而难以实现,而是简单明了切实可行的戒律。一旦实行这些戒律(而这是完全办得到的),人类社会就能确立崭新的秩序,到那时不仅使聂赫留朵夫极其愤慨的种种暴行都会自然消灭,而且人类至高无上的幸福——在地上建立天国——也能实现。
那些戒律总共有五条——
①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五章。
第一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一节到第二十六节)就是人不仅不可杀人,而且不可对弟兄动怒,不可轻视别人,骂人家是“拉加”①。倘若同人家发生争吵,就应该在向上帝奉献礼物以前,也就是祷告以前同他和好——
①意即“废物”。
第二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七节到第三十二节)就是人不仅不可奸淫,而且不可贪恋女色。一旦同一个妇女结成夫妇,就要对她永不变心。
第三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三节到第三十七节)就是人在允诺什么的时候不可起誓。
第四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节到第四十二节)就是人不仅不可以眼还眼,而且当有人打你的右脸时,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要宽恕别人对你的欺侮,温顺地加以忍受。不论人家求你什么,都不可拒绝。
第五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三节到第四十八节)就是人不仅不可恨仇敌,打仇敌,而且要爱仇敌,帮助仇敌,为仇敌效劳。
聂赫留朵夫凝视着那盏油灯的光,想得出神。他想到生活里的种种丑恶现象,又设想要是人们能接受这些箴规,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怎样。于是他的心充满了一种好久没有感受到的喜悦,仿佛经历了长期的劳累和痛苦以后忽然获得了宁静和自由。
他通宵没有睡觉。他象许许多多读福音书的人那样,读着读着,第一次忽然领会了以前读过多次却没有注意到的字句的含义。他象海绵吸水那样,拚命吸取面前这本书里重要而令人喜悦的道理。他读到的一切似乎都是熟悉的,似乎把他早已知道却没有充分领会和相信的道理重新加以证实,使他彻底领悟。现在他领悟了,相信了。
不过,他不仅领悟和相信,人们履行这些戒律就能得到至高无上的幸福,他还领悟和相信人人只要履行这些戒律就行,不必再做别的,人生唯一合理的意义就在于此。凡是违背这些戒律的就是错误,立刻会招来惩罚。这是从全部教义归纳出来的道理,而关于葡萄园的比喻①尤其有说服力。园户被派到葡萄园替园主工作,他们却把那园看作他们的私产,仿佛园里的一切都是为他们置办的,他们忘记了园主,杀害了凡是向他们提到园主、提到他们对园主应尽义务的人,认为他们有权在那个园里享乐——
①《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三节到第四十一节:“〔耶稣说:〕你们再听一个比喻。有个家主,栽了一个葡萄园,周围圈上篱笆,里面挖了一个压酒池,盖了一座楼,租给园户,就往外国去了。收果子的时候近了,就打发仆人,到园户那里去收果子。园户拿住仆人,打了一个,杀了一个,用石头打死一个。主人又打发别的仆人去,比先前更多;园户还是照样待他们。后来打发他的儿子到他们那里去,意思说,他们必尊敬我的儿子。不料,园户看见他儿子,就彼此说,这是承受产业的。来吧,我们杀他,占他的产业。他们就拿住他,推出葡萄园外,杀了。园主来的时候,要怎样处治这些园户呢?他们说,要下毒手除灭那些恶人,将葡萄园另租给那按着时候交果子的园户。”
“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是这样,”聂赫留朵夫想,“我们活在世界上抱着一种荒谬的信念,以为我们自己就是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享乐。这显然是荒谬的。要知道,既然我们被派到世界上来,那是出于某人的意志,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是我们断定我们活着只是为了自己的快乐。显然,我们不会有好下场,就象那不执行园主意志的园户那样。主人的意志就表现在那些戒律里。只要人们执行那些戒律,人间就会建立起天堂,人们就能获得至高无上的幸福。
“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①。可是我们却先要求这些东西,而且显然没有求到手——
①《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四节到第三十四节:“〔耶稣说:〕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事奉上帝,又事奉玛门(指“财利”)。……所以不要忧虑,说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这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们需用的这一切东西,你们的天父是知道的。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所以不要为明天忧虑。”
“看来这就是我的终身事业。做完一件,再做一件。”
从这天晚上起,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不仅因为他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还因为从这时起他所遭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具有一种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至于他生活中的这个新阶段将怎样结束,将来自会明白——

《复活》的笔记-第320页 - 二十七

所有这些人被捕,监禁起来,或者流放出去,根本不是因为这些人违反了正义,或者有非法的行为,仅仅是因为他们妨害那些官僚和富人占有他们从人民手里搜刮来的财富罢了。
因此不但没有人遵守为了不冤屈一个无辜的人而宁可宽恕十个有罪的人的原则,而且正好相反,为了消除一个真正危险的人,宁可利用惩罚来消除十个没有危险的人,犹如为了挖掉腐烂的皮肉,往往不得不连带也把完好的皮肉挖掉一样。

《复活》的笔记-第215页

有的人根据什么权利惩罚另外的人。

《复活》的笔记-第394页

凡是人,都是一部分依照自己的思想,一部分依照别人的思想生活和行动的。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依照自己的思想生活,在多大程度上依照别人的思想生活,这就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一个主要区别。

《复活》的笔记-第1页 - 1

尽管好几十万人麇集在不大的一块地方,千方百计把他们聚居的那块土地毁坏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把石头砸进地里去,不让任何植物在地上长出来,尽管出土的小草一概清除干净,尽管煤炭和石油燃烧得烟雾弥漫,尽管树木伐光,鸟兽赶尽,可是甚至在这样的城市里,春天也仍然是春天。太阳照暖大地,青草在一切没有锄绝的地方死而复生,不但在林荫路的草地上,甚至在石板的夹缝里长出来,绿油油的。桦树、杨树、野樱树长出发粘的和清香的树叶,椴树上鼓起一个个快要绽烈的花蕾。寒鸦、麻雀、鸽子象每年春天那样已经在欢乐地搭窠,被阳光照暖的苍蝇沿着墙边嗡嗡地飞。植物也罢,鸟雀也罢,昆虫也罢,儿童也罢,一律兴高采烈。惟独人,成年的大人,却无休无止地欺骗自己而且欺骗别人,折磨自己而且折磨别人。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个春天的早晨,也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而赐下的这个世界的美丽,那种使人趋于和平、协调、亲爱的美丽;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却是他们臆想出来借以统治别人的种种办法。
原先他是诚实而富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乐于为一切美好的事业献身;如今他却成了荒淫无度的彻底利己主义者,专爱享乐。原先,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是一个秘密,他带着快活的热情极力要解开这个秘密;如今,这个世界的生活里的一切却简单明了,已经由他所过的生活的各种条件规定清楚。原先,同大自然的交接,同在他以前生活过、思索过、感觉过的人(哲学和诗歌)的交接,才是重大和必要的,如今重大而必要的却是各种人为的制度以及跟同伴们的交接。原先女人显得神秘而迷人,是惟其神秘才迷人的生物,如今女人,除了他的家属和他朋友的妻子以外的一切女人,其功用是很简单明了的:女人无非是一种他已经尝试过的享乐的最好的工具。原先他不需要钱用,他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也用不完,他能够放弃他父亲名下的田产而把它送给农民,可是现在母亲每月给一千五百卢布,他还是不够用,已经为了钱常常跟母亲办不愉快的交涉。原先他认为他精神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我,如今他却认为他那健康而活跃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了。

《复活》的笔记-第75页 - 十五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一个时刻达到顶点,到了那个时刻这种爱情就没有什么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什么肉欲的成分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涅赫柳多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每逢他现在回忆卡秋莎,虽然他跟她在各种场合见过面,可是这段时候的情景总是盖过其他的一切时候。读着读着总喜欢回去读这一段,读那一段卡秋莎快活的眼睛和他们心里的爱情,总觉得很心疼。之后的一夜,涅赫柳多夫就在一种近乎魔怔的状态下诱奸了卡秋莎,那种记忆就变成了兽性的爱情所留下的烈火般的、色情的回忆我也会回想对于我来说爱情的那个顶点是什么时候,似乎往往来不及达到那个顶点,一切就被动地变得不可收拾,人性和兽性混在了一起,感情和欲望混在一起,自私和无私混在了一起,然后深陷其中,对爱情愈发感到困惑。
于是涅赫柳多夫困惑了几十年才明白,他是真诚地爱过卡秋莎的。他知道她心里有那样的爱情,因为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清晨他感到他的心里也有那样的爱情,而且感到他和她在那样的爱情里合而为一了。
唉,要是一切都停留在那天夜里发生的那种感情上,那多么好啊!我想到回忆里最接近那个顶点的一刻,其实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想过,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刻,那多么好啊!

《复活》的笔记-第440页 - 第三部 十九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被糟蹋得极端腐败,等到他们已经腐败透顶,就被释放出去,以便把他们在监狱里学来的腐败行径散步到全体人们中间去。

《复活》的笔记-第203页 - 下部 第一章

聂赫留朵夫查阅过帐目,同管家谈了话。那管家直率地说,亏得农民缺少土地,他们的
地又夹在地主的领地当中,因此地主占了很多便宜。聂赫留朵夫听了他的话,更打定主意,
不再经营农庄,而把全部土地分给农民。通过查帐和同管家谈话,他知道情况同过去一样,
三分之二的好耕地是他的雇工直接用改良农具耕种的,其余三分之一土地雇农民耕种,每俄
亩付五卢布,也就是说农民为了这五卢布,每俄亩土地就得犁三遍,耙三遍,播下种子,再
要收割,打捆,或者把谷子送到打谷场。如果雇廉价的自由工人来做这些农活,每俄亩至少
也得付十卢布工钱。农民从帐房那儿取得必需的东西,都要按最贵价格折成工役来支付。他
们使用牧场、树林和土豆茎叶,都得付工役,因此农民几乎个个都欠帐房的债。这样,耕地
以外的土地由雇来的农民耕种,地主所得的利益就比用五分利计算的地租收入还多四倍。
这些事聂赫留朵夫尽管早就知道,但现在听来却又觉得很新鲜。他感到惊奇的是,他们
这些拥有土地的老爷怎么会看不到这种不合理的事。总管提出种种理由,认为把土地交给农
民会损失全部农具,连四分之一的本钱都收不回来,又说农民会糟蹋土地,聂赫留朵夫交出
土地会吃大亏。但这些理由反而使聂赫留朵夫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即把土地交给农民,使自
己丧失大部分收入,正是做了一件好事。他决定趁这次回乡机会,把这件事办好。收获和出
售已种下的粮食,把农具和不必要的房屋卖掉,这些事他让总管在他走后处理。现在他要总
管如集库兹明斯科耶周围三村农民第二天来开会,向他们宣布自己的计划,并跟农民商定出
租土地的租金。
聂赫留朵夫想到自己坚决抵制总管的意见,准备为农民作出牺牲,感到很愉快。他从帐
房出来,一面考虑当前要办的事,一面绕过正房,穿过如今荒芜的花圃(总管住宅前却新辟
了一个花圃),走过蒲公英丛生的草地网球场,来到菩提树夹峙的小径。以前他常在这里散
步,吸雪茄,三年前漂亮的基里莫娃到他母亲家来作客,还在这里同他调过情。聂赫留朵夫
考虑了一下明天对农民大致要讲些什么话,然后去找总管,同他一面喝茶,一面商量清理全
部田产的问题。他在这些事上定了心,才走到这座大宅邸里平时用作客房、这次为他收拾好
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不大,但很干净,墙上挂着威尼斯风景画,两个窗子中间挂着一面镜子。房间
里放着一张清洁的弹簧床,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水瓶、一盒火柴和一个灭烛器。镜
子旁边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放着他那只盖子打开的皮箱,箱子里露出他的化妆用品盒和随身
带着的几本书:一本是研究刑法的俄文书,还有一本德文书和英文书,都是同一类内容。这
次下乡,他想偷空阅读这几本书,但今天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要上床睡觉,明天早点起来,
准备向农民说明他的计划。
房间的一角放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红木镶花圈椅。聂赫留朵夫记得这把椅子原来放在母亲
卧室里,如今一看到,不禁产生一种奇特的感情。他忽然很舍不得这座快要倒塌的房子,舍
不得这个荒芜的花园,这片将被砍伐的树林,以及那些畜栏、马厩、工棚、机器和牛马。那
些产业虽不是他置办的,但他知道都来之不易,而且好容易才保存到今天。以前他觉得放弃
那一切轻而易举,如今却又很舍不得,舍不得他的土地,舍不得他的一半收入——今后他很
可能需要这些钱。于是立刻就有一种理论来支持这种感情,认为他把土地分给农民,毁掉他
的庄园是愚蠢的,荒唐的。
“我不应该占有土地。我失去土地,就不能维持这个庄园。不过,如今我要到西伯利亚
去,因此房子也好,庄园也好,都用不着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这话固然不错,”
他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但是,第一,你不会在西伯利亚待一辈子。你要是结婚,就会有孩
子。你完整无缺地接受这个庄园,以后你也得完整无缺地把它传给后代。你对土地负有责
任。把土地交出去,把庄园毁掉,这都很容易,但重新创立这点产业可就难了。你首先得考
虑你的生活,决定今后怎么过,据此再来处理你的财产。你的决心究竟有多大?再有,你现
在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出于良心?还是只做给人家看看,好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的德行?”聂
赫留朵夫这样问自己。他不能不承认,人家对他的行为说长道短,会影响他的决定。他越
想,问题越多,越不容易解决。为了摆脱这些思想,他在干净的床上躺下来,想好好睡一
觉,到明天头脑清醒了,再来解决这些目前搅得他心烦意乱的问题。但他好久都睡不着觉,
从打开的窗子里涌进清凉的空气,泻下溶溶的月光,传来一片蛙鸣,还夹杂着夜莺的鸣啭和
啁啾——有几只在远处花园里,有一只就在窗下盛开的丁香花丛中。聂赫留朵夫听着夜莺的
鸣啭和青蛙的聒噪,不禁想起了典狱长女儿的琴声。一想起典狱长,也就想起了玛丝洛娃,
想起她说“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时,嘴唇不断地哆嗦,简直象鸡叫时的青蛙一般。于是那
个德籍总管走下坡去捉青蛙。得把他拦住,但他不仅一个劲儿地走下坡去,而且变成了玛丝
洛娃,还责备他说:“我是苦役犯,您是公爵。”“不,我不能让步,”聂赫留朵夫想着,
惊醒过来,自问道:“我究竟做得对不对?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无所谓。无所谓。但该睡觉
了。”他也顺着总管和玛丝洛娃走过的路往下滑,于是一切都消失了。

《复活》的笔记-第14页 - 三

富二代贵族官僚 聂赫留朵夫,为自己的婚姻犯了愁,举棋不定,如布里丹的小毛驴,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干草好。
这婚,结与不结呢?
他想结婚,理由如下:
一,“除了获得家庭的温暖外,还可比避免不正常的两性关系,过合乎道德的生活。”
婚姻意味着责任,再也不可以像过去那样花天酒地寻花问柳了。即使他有钱有权,心里还是有道德感存在的。
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希望家庭和孩子能充实他目前这种空虚的生活。
他想结婚无非就是这些原因。”
就我所见,很多人婚前写的感伤文矫情文,令人不能直视,(主要是女同志)结了婚忙着晒婚纱,秀甜蜜,后来开始骂老公抱怨婆婆,(没撤,男人粗心大意,婆媳关系不好处)后来,有了孩子,就异常忙碌起来,忙着晒幸福,晒宝宝照片。一下子,就忽然发现人世间最有意义的事情,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感慨颇多。

他不想结婚,理由有二。
一,“唯恐丧失自由,凡是年纪不轻的单身汉都有这样的顾虑。”
钱老先生,把婚姻比喻成围城,很贴切。男人婚后要丧失的有人身自由,财务自由,感情自由。总之,要老实点。更有匿名人士编造的如《好老公的标准》,一条条。要是碰上个认真的主儿,就等着挨批吧。哈哈。
二,“对女人这种神秘的生物抱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俄罗斯版 女人是老虎么?
他的结婚对象是和他门户相当的米西小姐。
他想和她结婚,还有些特殊原因。
第一,她出身名门,衣着谈吐,步态笑容,处处与众不同,她给人的印象不是别的,而是教养有素。
第二,她认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他认为她最了解他,足以证明她聪明颖悟,独具慧眼。
他不想和她结婚,理由也有二。
第一,“他可能找到比米西好得多而同他更匹配的姑娘。”
看到这句,想起柏拉图的关于爱情婚姻挑选最大麦穗的比喻。我的心在等待在呀在等待。
第二,“她今年27岁,因此之前一定谈过恋爱,这个想法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很不是滋味。他的自尊心使他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哪怕这已是往事。当然,她以前不可能知道日后会遇见他,但是,一想到她可能爱过别人,他还是感到屈辱。”

《复活》的笔记-第43页 - 43章 聂赫留朵夫同 玛丝洛娃第一次见面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
“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罗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
“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也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象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得象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竭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把聂赫留朵夫领到女监来的副典狱长,显然对他发生了兴趣,这时走了过来。他看见聂赫留朵夫不在铁栅栏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谈话。聂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
“隔着铁栅栏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典狱长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下也行。”
“马丽雅-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到外边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鬈发也象前天那样一圈圈飘在额上;苍白而微肿的脸有点病态,但很可爱,而且十分镇定;她那双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显得特别有神。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典狱长说完就走开了。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狱长,然后仿佛感到惊讶,耸耸肩膀,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自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赞美上帝,他当时就死了,”她气愤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自己病了,差一点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发现这事,就把我赶出来了。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和由此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象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说出这句悲痛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我一定尽力去办。”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象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地说,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说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样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会儿仿佛搁在不稳定的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点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他花了一点力气,向昨天感到存在于心灵里的上帝呼救,果然上帝立刻响应他。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话全向她说出来。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
微笑着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象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卡秋莎,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要明白,我是了解你的,我记得当时你在巴诺伏的样子……”
“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冷冷地说。
“我记起这些事是为了要改正错误,赎我的罪,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开了头,本来还想说他要同她结婚,但接触到她的目光,发觉其中有一种粗野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他不敢开口了。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一只手。“我还要来的。”
“话好象都已说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聂赫留朵夫说。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说,做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说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说。
“真怪!”她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复活》的笔记-第159页 - 四十四

通常人们总是认为盗贼,凶手,暗探,妓女必定承认自己的行为很坏,引以为耻。实际上完全相反。凡是由于命运或者由于本身的过失和错误落到某种地位上的人,不论他们的地位多么不正当,总会对一般生活形成一种足以使得他们的地位在自己心目中显得又好看又正当的看法。为了保持这样的看法,这种人总是本能地依附那班承认他们对生活所形成的概念,承认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地位所形成的概念的人。每逢事情涉及盗贼夸耀他们的本领,妓女夸耀她们的淫荡,凶手夸耀他们的残忍,这样的事情就总会使得我们感到惊讶。然而,这所以会使得我们感到惊讶,无非是因为那些人的生活圈子和生活气氛局限在狭小的范围里,而且制药的是因为我们处在局外了。不过,每逢富翁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掠夺,军事长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屠杀,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威力,也就是他们的强暴,这岂不是同一类的现象?我们所以在这些人身上没有看出他们生活概念反常,也没有看出他们为了替他们的地位辩护而颠倒了善与恶的概念,无非是因为具有这种反常的概念的人们圈子比较大,而我们自己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而已。

《复活》的笔记-第134页

人就象一条河:每一条河中的水都是一样的,处处都是一样的,不过每一条河都是一会儿狭小,一会儿水流湍急,一会儿宽大,一会儿水流缓慢,一会儿河水清澈,一会儿河水冰冷,一会儿河水浑浊,一会儿河水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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