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行路（湖南人民版）》章节试读

《暗夜行路（湖南人民版）》的笔记-第174页

于是他不能不意识到在这同一辆电车中，没有任何一个比自己更悲惨的人了。是的，他们的血在流动，他们的眼睛也闪着光亮。然而自己又是怎样呢？很难设想自己的血，是那种有规律地鼓动着脉搏而流动着的血液。它只是继续地，无力地循环着。至于眼睛，连他自己也觉得那只是像死鱼眼一般没有一丝光亮，他已浑浊了，腐烂了。

《暗夜行路（湖南人民版）》的笔记-第393页

谦作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的两只脚全部脱离开身体。这两只脚竟独自在那里不停地随随便便地走来转去。真叫人厌烦得不得了。不仅是眼睛看得心烦，而且那咚咚震响的快速步伐，听得闹人。他讨厌这两只脚，因而尽量想让它们远离自己而去。因为心中明知这是梦，所以觉得这是可以做到的。但这脚却在自己周围难得离开。他心中所想的“远”，指的是那雾霭之中，并且是黑色的雾霭。就是想把它驱逐到那里去。但这确是需要很大的努力。渐渐远离而去了。随着去远，脚似乎变得小了。黑色的雾霭在笼罩，更深处则是一片漆黑。如果让两只脚进到那里去，让它消失在昏暗里，即可将它们驱逐掉。想到这里就用尽气力，加把劲再加把劲，这需要多大的努力呀。于是就在这气力鼓足的时候，那即将消失的双脚，就恰像拉紧的胶丝绷断又缩回去一样，又一下子返回到身边来。又是和以前一样咚咚震耳闹人。他曾几次反复努力，但是那两只脚却不离眼前不离耳边，永不消失。

不久之后，他几乎完全处于梦境之中了。间或也有意识格外清醒的时候，但其余时间则全属梦境。这里已经没有所谓痛苦，只是频频地感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被净化了。
我是如此解释这个梦的。
梦中的谦作是憎恨与身体分离开来的两只脚。这两只脚到底象征着什么呢？他们可被认为是下半身，用一句话表示就是象征着性欲，特别是常年烦扰他心中的淫荡之物。换言说，可以认为是代表着谦作的祖父。谦作做了“很大的努力”，欲将这两只脚驱赶至那“遥远”的“黑色的雾霭”中。这也许是与祖父的阴魂最后的斗争。其中有一次，又“返回到身边来”，尽管“不离眼前不离耳边”，但“不久之后，他几乎完全在梦境之中了”。在这里是不是又进行了再次的斗争呢。随后谦作终于达到了“只是频频地感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被净化了”的境界。这段可以解释成凭着用尽气力的“努力”他终于把那两只脚驱除至“遥远”的“黑色的雾霭”之中了。所以谦作才感到“精神和肉体都已被净化了”。
翌日，直子来到谦作的身边。随后直子便面对着病床上的谦作。谦作在身体极度衰弱的状态下，思维却十分清晰，心中充满着对直子的爱意。之后我们来看谦作说的“我现在真的心情很好”这句。这是《暗夜行路》谦作最后所说的话。可以说是因为终将常年盘踞心中的淫荡之物驱逐开去所得到一种满足感，而得出的这句话吧。用另一句话说，谦作总算从祖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最终完成了自我的变革。
让我们回到开头<序词>中谦作与祖父的第一次见面，谦作心中所说的“快点走开！”，实际上是《暗夜行路》中谦作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希望祖父“快点走开”，可是祖父却始终没有离去。更在谦作想避开时从他背后喊到“喂，你是谦作吧”，从此将谦作束缚了起来。而这开头部分的场景，与在第四章的第二十节中半醒半睡的“梦”明显有着有机的关联。从身体分离出去的两只脚，正是对盘踞谦作体内祖父的阴影，那淫荡的精神和肉体的暗喻。而正是此时，谦作凭着自己的“努力”终于从祖父的束缚中解放。于是，在谦作最后说的“我现在真的心情很好”这句话上，作品完美地画上了一个圆环。
——宮越　勉．『志賀直哉――暗夜行路の交響世界』．翰林書房．2006年．

《暗夜行路（湖南人民版）》的笔记-第397页

谦作似乎已经劳累了，那只手还在直子手中攥着就闭上了眼睛。这是一副安静的脸。直子觉得她好像第一次看到谦作这样的脸。并且她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就此无可挽救了吗。然而奇怪得很，这并没使直子感到那么伤痛。直子像被吸引着一般，好似要永远，永远地凝视着那张脸。于是直子一心专注地沉思着这样的事：“无论是挽救得了，或是无可挽救，总之，我不再离开此人，无论到任何地方，我都将跟随此人而去。”

《暗夜行路（湖南人民版）》的笔记-第182页

诗集的开头附着两篇传记。那里所描述的，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确实是可以称之为理想的生活。然而，性格却大相径庭。——楼下此时喧闹得厉害。当然诗集中也写着“白犹与饮徒醉于市”等字句。他想，李白在这样喧闹的地方也能泰然地安处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吗？他又想起了杜甫或是什么别的人曾经赞美过仰翻于酒店犹自口诵“囊中自有钱”的李白。李白之与酒恰似虎之生翼。然而至六十岁时却又因酒而丧生，酒之与李白亦可谓无情矣。至于他，则是无论如何也不喜欢酒的，因而那生翼之事也并非他所希冀者。——这女人何姗姗其来迟。
他又随便地翻阅了一下诗集。“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句，不知为什么竟然牵动了他的心。
那个女人总算来了。但给他的印象却与头一次大不相同。昨天那种为女人所具有的温顺与娇媚已经不见了。虽然做出的表情依然美，笑时露出那不齐整的牙齿尤具有诱惑力，然而一旦庄重起来，却是那么平庸凡俗。他大失所望，再没有心思重提昨天的事情了。女人也似乎已经忘记，不曾再提起昨天。
可是当他轻轻地用手托起这女人的软蓬蓬、沉甸甸的乳房时，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他似乎觉得是触到了某种珍贵的东西。轻轻地晃动一下，他手掌可以感到醉人般的分量。他不知该用什么言词来表现它。他说道：
“丰收了，丰收了！”
他说着，就又晃动了多次。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它确是填补了他的空虚。总之他是把它当成了唯一贵重东西的象征了。

《暗夜行路（湖南人民版）》的笔记-第389页

大家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语，但他连一一答谢也懒得出口了。最后，还是留下了他一个人。但是人们大概是出于对谦作的礼貌，一时之间他们都常常是不做声响地往上攀登。他把带来的毛衣穿好，把包裹毛衣的包皮围在脖子上。然后钻进茅草丛中，找到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就面向山下落了坐。他张大鼻孔深深地呼吸，一种惬意的疲劳的感觉，使他闭上了眼睛。这时，从远远的上方传来了两三声适才登山而去的人们呼喊“六根清净，山神赐福”的声音。过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在广漠的太空之下就只有他孤独一人。冷冷的清风吹过，并无声响，只能看到芭茅穗儿微微摆动。
他已经是精疲力竭了。然而这种感觉却变成了一种陶醉感进到了他的意识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已融进了这伟大的自然里。这个将微尘般的自己包容进去的大自然，虽不似气体那么易于觉察得到，然而确是融了进去。这种复归于自然的感觉，给他以难以言喻的喜悦。没有任何不安，似乎有些将欲入睡的感觉。实际上，他确已进入半睡眠状态。这种融于自然的感受，对于他来说并非第一次，然而这种陶醉之感却是初尝。先前的体验与其说是融进，毋宁说是被吸进。因而某种快感是有的，同时起而抵抗的意志也自然地产生出来，并且因感到难以抵抗又会产生一种不安。但现在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如今他丝毫不想抵抗，并且有一种任其融进去的快感油然而生。
夜，是静静的，连夜鸟的啼声也听不见。山下是薄霭迷茫，连各个村庄的灯光都一点儿也看不见。看得见的只有星辰，还有那星辰下面的恰似某种动物脊背模样的这座山的轮廓，尚且依稀可见。他如今想着的是，自己即将踏上通往永恒之路。他丝毫也没有感到死的恐惧。然而他却在想，如果是死的话，那么就此死去也毫无遗憾。但他也不认为，通往永恒就是意味着死亡。
他双肘支在膝头上，似乎是睡了一段时间。当他不经意睁开眼睛时，天，不知于何时已经接近黎明，四周呈暗灰色。星辰并没有隐去，只是稀落了一些。天空现出淡淡的蓝色。他把这当做渗透着慈爱的颜色。山麓的雾霭已经散去，可以望得见山麓上村村落落中的稀落的电灯光亮。可以看得见米子的灯光了，遥遥望去也可以看得见位于夜见滨尖端处的境港的灯光。隔了一些时间，那不时地闪动着强光的地方，无疑是美保关灯塔了。如一池湖水似的中之海，因为处于山影之下，仍然是昏暗不清；但外海海面却已显出了灰色。
黎明时分景物的变化异常迅速。片刻过后当他回身仰望时，金黄色的曙光已经从山顶那面生机盎然地升了起来，它渐渐地浓艳起来。忽又淡薄下去。于是四周忽然一下子明白亮了。芭茅草比平地上的短些，并且到处有野当归挺立。顶着花朵的野当归，这里一根那里一根，星星点点地从近处伸向远方，此处杂在芭茅草中还开放着败酱、地榆、萱草、山葡萄等等。小鸟儿叫着，像抛起的石子一样画着弧线在上面飞过，忽又潜入茅草里。
由中之海的彼岸伸进到海里的群峰峰顶露出颜色时，美保关的白色灯塔也就披上阳光，清晰地浮现出来了。工夫不大，阳光照射到中之海的大根岛上。它像红色扇鳐鱼爬伏在那里一样，大而平坦。各村庄的电灯熄灭了，代之而起的是到处开始升起了缕缕炊烟。然而山麓处的村庄依然处于山影之下，反而比远处更暗更阴沉。谦作此时突然发现，在方才自己观赏的景色里，就有自己如今所在大山的清晰投影。这阴影的轮廓从中海登上了陆地，于是米子街一下子明亮起来了。这才使他察觉到那影儿恰像双手倒拽拖网一般，不停止地移了起来。这也颇似云影舔过地面一般。能够在平地上直接观赏到中国地方第一高山的具有鲜明轮廓、有力线条的山影，这确是罕见之事。谦作从这里得到了某种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