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之樂》书评

一个骨灰级乐迷眼中的巴赫

【媒体用稿，请勿转载】在“非专业”（并未受过专业音乐教育）的古典乐迷群体中，邵颂雄可能是以“专业”而闻名于世的一位爱好者。2009年，他出版了以钢琴家霍洛维茨为中心的《黑白溢彩：荷洛維茲的藝術》，他以其学者式的资料考据功夫，对钢琴演奏超乎寻常的了解以及对霍洛维茨真挚但却不乏客观的热爱，向中文世界的读者系统全面但却不乏个人创见地介绍了这位伟大钢琴家的卓尔不群的演奏艺术。书籍出版之后，人们不禁惊叹于，这位本职工作是宗教学研究的学者是以怎样的热爱，才能收藏那么多霍洛维茨的录音，掌握如此多丰富但却零碎的掌故，却又能不拘于八卦式的江湖轶闻，大开大阖地讲解“如何聆听音乐的艺术”，将凡此种种或琐细、或精微的内容有条不紊地表达于笔尖。近些年，由乐迷著写的古典音乐书籍越来越多，但大多都是将自己多年来散存的文字集结成册，所写文章大多重感受、轻学养，重音乐现象、轻乐理分析，重讲八卦故事、轻做文献考据。这样的文章自然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但读多了未免也觉得不过尔尔，对于音乐本身，更像是隔靴搔痒。而邵颂雄的书，无论是09年出版的《黑白溢彩》，还是我们今天要谈的他于2014年出版的新书《乐乐之乐：巴赫<郭德堡变奏曲>的艺术》（以下简称《乐乐之乐》；《郭德堡变奏曲》则按照大陆通译为《哥德堡变奏曲》）则以其详实可靠的资料梳理、有待商榷但却自圆其说的独创观点、直面困难的谱面分析以及夺人眼球的版本比较，成为又一部专业但却毫不刻板的巴赫研究书籍。关于古典音乐家作品的分析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但关于单一一部作品予以详尽分析和阐释的书却不多见。一般而言，只有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样伟大作曲家的伟大作品才能享受如此殊荣。在当今学界，也只有伊恩•波斯特里奇（Ian Bostridge）的《冬之旅》、礒山雅的《马太受难曲》、由富田庸、Robin A. Leaver和Jan Smacszy主编的《探索巴赫b小调弥撒》等少数书籍以一本书的体量，来对单一作品进行分析评价。而《哥德堡变奏曲》随着1955年古尔德神奇的演绎，开始从专业的学者和演奏者的小圈子中走出，变成了耳熟能详的“大众名曲”，也成为了巴赫作品中最为人所熟知的一部。面对这样一部“大名晚成”的作品，邵颂雄如抽丝剥茧一般地娓娓道来，从历史考察、音乐分析和版本比较三个方面来探讨这部伟大杰作。在第一部分中，邵颂雄从“巴赫那些被重新发现的伟大作品”开始（卡萨尔斯发现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讲到古尔德惊世骇俗的录音演奏，然后开始层层递进、步步推开，先是讨论巴赫的键盘作品、对数字“3”的迷恋，作品中对于2和3的交织、对14和41的建构，来分析巴赫其具有宗教神秘主义倾向的作曲理念。而经过了近百页的史实罗列之后，邵颂雄终于图穷匕见，亮出了他略显耸人听闻的观点：《哥德堡变奏曲》并非是为了某失眠的伯爵（或使节）夤夜消遣而作，相反，它是巴赫给三十岁的长子送上的一份生日礼物。虽然这一观点并非邵颂雄首创，且他对于这一观点的论证也是推测大于实证，但是其通过巴赫《键盘曲集》中的其他练习曲（如《法国组曲》）来揣测《哥德堡变奏曲》创作缘起的推理思路，却有其自身的合理性。第二部分则为此书最为无趣且鸡肋的一部分，或许是出于对音乐本体考察的需要，邵颂雄以60余页的篇幅详细分析了每一首分曲的特点和演奏重点，并且还伴有大量的谱例。事实上，虽然对于《哥德堡变奏曲》本身的讲解或许是必要的，但以邵颂雄的音乐分析水准来讲，这么做显然是扬短避长，而且对于已经浩如烟海的《哥德堡变奏曲》分析来说，邵的分析也未免画蛇添足了一点。但此书最为精彩的地方就在第三部分：版本比较——这或许是最为乐迷性质的部分了，也是乐迷最为擅长的领域。邵颂雄选取了31位演奏者演奏的近百版本的《哥德堡变奏曲》，除古尔德所演奏七版是分两节讲解，其余每一节重点分析一位钢琴家的演绎版本，大到师承手法、录音水准，小到主题反复、具体处理——邵颂雄用实际行动向人们解释了“如数家珍”这个词的含义。在这一部分，邵并没有局限在《哥德堡》的演绎版本之上，相反他总是提供大量演奏者的背景知识和录音考察，在充分还原钢琴家演奏的历史背景的基础上，向我们展现不同演奏者演绎之间（或是同一演奏者在不同时间段）的异同、得失、进退乃至优劣。尤其令人敬佩的是邵颂雄竭泽而渔的执着精神，比如他比较了5个版本的娜尔顿演绎、6个版本的尼古拉耶娃的演绎，而古尔德、图雷克这样的“哥德堡专家”他更是比较了7个版本。这种执拗的“乐迷属性”，使得本书在版本比较方面展现了令人震惊的信服。此外，本书还有一些彩蛋和花边，也非常值得玩味。首先，书后附录中影印了巴赫初印版的《哥德堡变奏曲》，虽然没有那些后人编订的表情符号和乐谱指示，但对于喜爱此曲的“原教旨主义”乐迷来说，这样的影印本可谓十足珍贵。其二，本书的体例完全严格按照《哥德堡变奏曲》“咏叹调1首-变奏曲30首-返始咏叹调1首”的“1-30-1”共32首的形式风格。在第一部分，邵颂雄以讨论“天籁”的绪论开篇，然后接下来近30节内容条分缕析地讲解了巴赫的键盘音乐创作，最后一节又以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三种境界”总结巴赫。而在第三部分，他将对于《哥德堡变奏曲》最为重要的诠释者古尔德置于首尾两部分，首节讨论了古尔德1954-1964年间6次让此曲暴得大名的演绎，而末节中又具体分析了古尔德去世前那次如冥冥天意般回应起点的最后“哥德堡录音”，而三十位钢琴大师的演绎分析星罗棋布于其间，是对《哥德堡》这部作品的完美致敬。对于一名非专业的爱好者而言，就一部作品而写出煌煌四百余页、近五十万言的作品，其对作曲家、作品和音乐本身的喜爱自无须多言，而他对于《哥德堡变奏曲》的史料爬梳之严谨、版本罗列之全面和考释分析之详尽，更是不输于任何一位专业的音乐学者。而本书的出现，或许也顺应了音乐学界开始从作品分析走向演奏分析的大的学术潮流，以一个单一样本，向我们展现了《哥德堡变奏曲》的无限内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