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街》章节试读

《鱷魚街》的笔记-第42页 - 八月

我們那棟樓位於市集廣場上，而我們家則在二樓。每天，巨大的夏季從我們陰暗的公寓穿過——它是顫抖空氣的寂靜，是一塊塊在地板上作著燃燒白日夢的陽光；它是手搖風情的旋律，從夏日金黃色靜脈的深處流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鋼琴的旋律，不斷重複彈奏著兩三個副歌的節拍；它們在陽光中暈倒在白色的人行道上，迷失於深沉白晝的火光裡。打掃完房間後，阿德拉放下布窗簾，讓陰影進入屋內。這時所有的顏色都降了八度，房裡充滿了陰影，方式浸淫在深海的光線中。一切的事物都在這綠色的鏡子中顯得更加混濁，而夏日的燥熱則在窗簾上呼吸，在午後的夢境中輕柔地搖晃。

《鱷魚街》的笔记-第128页 - 論裁縫的人偶 完

“某種特定環境”指的是散發著許多生物和時間遺跡的老舊公寓——它們帶著因為長久使用而損壞的氣氛，充滿了特別、人類夢想的混合物——它們是斷垣殘壁，在腐植質中藏著許多回憶、懷念和荒廢的無趣。

《鱷魚街》的笔记-第192页 - 肉桂店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趟在最明亮冬夜的旅程。天空五彩繽紛的地圖在碩大無比的天頂膨脹、擴張，地圖上畫著閃閃發光的銀線，描繪出星辰的漩渦和激流，構成大陸和海洋。空氣吸起來十分輕盈，同時也泛著光，顯示銀色的羅紗，飄著紫羅蘭的香氣。從有如羊毛一樣柔軟的雪地中露出一朵朵顫抖的銀蓮花，在她們柔弱、酒杯般的花瓣中有著一抹月光的火星，整座森林彷彿閃爍著數千個光點、數千顆一起在十二月夜空發出璀璨光芒的星星。空氣中瀰漫著強烈的、秘密之春的氣息，還有乾淨的雪和紫羅蘭。我們走上了一座山丘，山的綾線抬了起來——那些山丘都因為裸露的樹枝而顯得多毛——像是天空中一個愉快的嘆息。

《鱷魚街》的笔记-第74页 - 著魔

那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注意到，父親一天一天地縮小，像是從內部開始乾枯的堅果。

《鱷魚街》的笔记-第134页 - 論裁縫的人偶 完

“古老、神秘的民族會用香油塗抹他們的死者。在他們家的牆裡面藏滿了被封起來的屍體和臉孔。在客廳裡立著被做成標本的父親，而失去的妻子的皮則被剝下來放在桌子下當地毯。我認識一個船長，他在他自己的船艙裡掛著一個枝形吊燈，是馬來西亞的香油師用他被殺的愛人做的。在她頭上有著巨大的鹿角”
"在寂靜的船艙裡，這顆掛在鹿角之間、吊在天花板上的頭顱，慢慢地展開了眼睫毛。她微張的嘴唇上掛著口水泡沫，因為她悄聲的低語不斷破裂。被掛在天花板的橫梁上當成大燭台和吊燈的章魚、烏賊、烏龜和巨蟹，這時正在寂靜中擺動著牠們的角，不停不停地在原地走路。"

《鱷魚街》的笔记-第94页 - 裁縫的人偶

城市那送葬般的灰暗再次從四面八方包圍我們。清晨，昏暗的窗戶上佈滿了皮癬，而黃昏則充滿了寄生的徵菌，在冗長冬夜那毛茸茸的皮衣裡不斷增生。那些因為鳥兒們五彩的飛翔而快樂地鬆動、張開的壁紙，現在又再次封閉了自己，在苦澀的獨白之間不停單調地纏繞。

《鱷魚街》的笔记-第162页 - 查爾斯先生

他就這樣一直睡到接近中午，這時枕頭已成了巨大平坦的白色平原，他平靜下來的夢正在上頭遊蕩，他於是就沿著這些白色的幹道慢慢回到自己身上，回到白天，會到清醒的狀態——最後他終於睜開了雙眼，像是一個在火車進站時才清醒的沉睡旅客。
房間裡籠罩著一片靜置了很久的昏暗，有著因為許多天的孤獨和寂靜產生的沉澱物。只有窗戶那兒有一群早晨的蒼蠅在嗡嗡喧嘩，還有百葉窗搧著明亮的光芒。查爾斯先生打了個哈欠，把昨晚的餘渣從身體裡、從這個肉身洞穴的深處聯通哈欠一起打出來。這個哈欠像痙攣一樣抓住他，好像把他整個人像襪子一樣從裡翻到外，他就這樣吧身體裡的塵土、這些沉重的負擔吐出來——不讓昨天的殘餘物留下。

《鱷魚街》的笔记-第81页 - 鳥

泛黃、無聊的冬日到來了。繡紅色的大地被一層破破爛爛的白雪桌布覆蓋。在許多屋頂上這塊桌布根本不夠大，地下那像是船一樣的、紅褐色或黑色的木瓦板屋頂都露了出來。在那下方則藏著被煙熏黑了的閣樓它們像是炭化的大教堂，充滿了櫞、禀和支架構成的肋骨，有如冬日狂風黑暗的肺部。每個清晨我們都會看到一些新的、在夜裡站出來的煙囪和通風口，它們是被夜晚的狂風弄得膨脹起來的惡魔風管。清掃煙囪的人無法擺脫烏鴉——牠們在晚上的時候坐在教堂前大樹的枝椏上，有如活生生的黑色葉子。牠們拍打著翅膀飛起來，然後又粘回樹枝上，每一隻都會到牠該有的位置。破曉時分，牠們成群結隊飛起——像是一大塊一大塊的煤煙和一片片煤灰。牠們在空中曼妙地飛舞，用閃爍不定的叫聲把混濁灰黃的清晨光線染黑。日子因為寒冷和無聊而變得乾燥，像是一塊去年的麵包。我們用鈍了的刀切一小塊下來食用，沒什麼胃口，慵懶、昏昏欲睡。

《鱷魚街》的笔记-第175页 - 肉桂店

我走入冬夜，那個夜晚因為天空中的光芒而顯得五彩繽紛。這是那些明亮的夜晚之一，天空裡星辰的距離是這麼地遙遠，分散得又是如此遼闊，天空看起來彷彿是散開了，它被拆了開來，分成一個又一個迷你天空，像是迷宮的隔間。這些迷你天空多到可以瓜分一整個月的冬夜，而且每個都大到可以籠罩住整個夜晚，可以用它們銀色、佈滿花紋的燈罩把每個夜晚所有的現象、冒險和嘉年華全都包進去。

《鱷魚街》的笔记-第110页 - 論裁縫的人偶或第二創世書

謀殺不是一種犯罪。時常，它是一種必要的暴力，為了改變那個頑固、石化、已經不再引人入勝的生命。為了達成有趣、重要的實驗，暴力甚至還可能成為它幕後的功臣。這就是我們為虐待狂作出全新辯護的起點。

《鱷魚街》的笔记-第190页 - 肉桂店

頭頂上的星座幾乎已經呈垂直狀，所有的星星都往另一個方向旋轉，只有月亮——它包在雲層的羽絨被裡，散發著若隱若現的微光——還彷彿有一段無止盡的路要走，浸淫在她複雜的程序中，根本沒有想到清晨的事。

《鱷魚街》的笔记-第186页 - 肉桂店

我們坐在柔軟、微溫的雪地上，包裹在毛茸茸的大衣裡，吃著堅果——在那個有如春天一樣的冬季，那座濃密的森林裡長滿了真鍋。灌木叢裡，貂、伶鼬和獴無聲地穿梭來去，它們渾身皮毛，嗅個不停，身上散發出皮衣的氣息，有著短短的四肢，身形修長。我們懷疑牠們之中有些可能是來自學校標本室裡的樣品，雖然內臟被掏空了，皮毛也脫落不少，但是在這個白色的夜晚，牠們在自己空洞的軀體裡聽見了古老的本能，聽到了發情的呼喚，於是牠們回到這濃密、難以進入的深林，只為了在那間虛幻地還魂。

《鱷魚街》的笔记-第97页 - 裁縫的人偶

爐子裡那還很年輕、混濁、骯髒的火焰正舔食著風口那冰冷、閃閃發光的煤灰塊。蠟燭終於熄滅，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們衣服只穿好了一般，把頭枕在桌布上，在吃剩的早餐之間沉沉睡去。我們把臉埋在黑暗那毛茸茸的肚子上，乘著它規律的呼吸飄向沒有星光的虛無。阿德拉喧嚷吵鬧的打掃聲把我們從睡夢中喚醒。母親還沒辦法完成梳洗。她還來不及把頭鼠完，店員們就回來吃午餐了。昏暗的市集廣場染上了金色煙霧的顏色。有一瞬間，最美麗動人的午後可能會從這些多煙的蜂蜜及混濁的琥珀中誕生出來。但是這幸福的一刻消失了，當光芒的混合物綻放到盡頭，飽滿的日子也發酵到了極限。它便再次陷入那屋裡的灰暗中。

《鱷魚街》的笔记-第47页 - 八月

糾結纏繞的野草、雜草和飛廉在午後的火焰中熊熊燃燒。午睡的花園充滿了蒼蠅嘈雜的嗡嗡聲。收割後的金色田野在陽光中尖叫，像是紅褐色的蝗蟲。在兇猛的熱浪中，蟋蟀瘋了似的嘶吼；莢果裡的種子寧靜地爆裂，有如彈跳的蚱蜢。

《鱷魚街》的笔记-第243页 - 暴風

她全身因為憤怒而抖個不停，揮舞著雙手威脅阿德拉和母親。我不知道她在氣什麼，但是她的憤怒越來越激烈，最後她變成一團不斷揮舞的手勢和咒罵。我們本來以為她的身體會在這個憤怒的發作中變成一小塊一小塊，她整個人會崩潰、四散開來，變成一百隻蜘蛛往四面八方跑去，或是在地板上分成好幾支黑色、閃爍不定、瘋狂奔跑的蟑螂大隊。然而，這並沒有發生。她反而以驚人的速度開始縮小，雖然她整個人還是抖個不停，嘴裡罵個沒完沒了。突然，這個駝背又矮小的女人踏著小碎步走到堆滿木柴的廚房一角，邊罵邊咳，開始瘋狂地翻動那一堆發出響亮聲音的木頭，知道她找到了兩根尖銳的黃色細木棍，她用憤怒揮舞的雙手抓住它們，把它們放到腳邊，然後用它們把身子撐起來，像是站在高撬上。她拄著這兩根黃色拐杖開始走路，砰砰咚咚地在地板上跑來跑去，越跑越快。她跑到了冷杉木長椅上，跌跌撞撞地跑過發出砰砰巨響的木板。她從哪裡爬山了木頭碗櫃，然後繼續踩著她的高撬 跑過整面牆。最後，她在某個角落越縮越小，她的身體變黑，捲曲了起來，就像是一張被燒焦的紙片。她成了一片片灰燼，碎裂成虛無。

《鱷魚街》的笔记-第130页 - 論裁縫的人偶 完

我父親說：“在老舊的公寓裡有一些被人遺忘的房間，好幾個月都沒有人走進去，它們於是在老舊、被遺棄的四面牆之間枯萎。有時候它們會長出磚塊把自己封起來，然後從此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而它們自己的存在也慢慢從人間蒸發。那些位在後面樓梯、通往那些房間的門，可能好一陣子都沒有被家裡的人注意到，它們於是遁入了牆面，被牆吞噬，只留下美妙的裂痕和輪廓。”
“有一次，”我父親說，“我在冬天的某個清晨走進一排我好幾個月都沒有進去過的房間。看到它們的樣子，我真是感到驚奇無比。”
“所有地板的裂縫、所有家具的邊緣和所有的門框上，都長出了細細的枝葉，用閃爍的樹冠、細緻的葉片填滿了灰色的空間。它像是溫室裡鏤空的樹叢，充滿了私語和點點金光，不停搖曳生姿，帶著虛幻、愉悅的春天氣息。在床的旁邊，在有許多盞燈的吊燈之下，一叢柔弱的數目沿著衣櫃生長，它們在上方像瀑布一樣往四面八方噴灑出閃閃發光、茂密的樹冠，一直站到描繪著天空的天花板，讓牠減慢了點點的葉綠素。在綠葉之間，紅色與白色的巨大花朵加快速度生長，在我面前綻放，把粉紅色的內在掏了出來，將自己淹沒。然後，它們一片又一片地失去了自己的花瓣，在怒放之後迅速凋謝。”

《鱷魚街》的笔记-第96页 - 裁縫的人偶

被子一整天都沒有疊起來，床上堆滿了因為人們睡過而變得皺巴巴、捲成一團的床單和被子，像是深沉的船，準備好要離港航向潮濕、複雜的迷宮，有如黑暗、沒有星光的威尼斯。

《鱷魚街》的笔记-第71页 - 著魔

我在父親預言式的長篇大論之間聽到祂的聲音，我聽到那膨脹的嘴唇發出如雷的咆哮，似的窗玻璃不斷振動，與父親那一陣陣咒語、哀嘆和威脅的爆發混合在一起。
有時候這些聲音會沉寂下來，只剩下小聲的互相咒罵，像是夜晚煙囪裡那含混不清的風聲。然後，它們又再次爆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有如一場混合了啜泣和詛咒的暴雨。突然，窗戶想一個漆黑的呵欠一樣打開，大片大片的黑暗於是流入了室內。
在閃爍不定的光芒中，我看到我父親穿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內衣，狠狠地咒罵了一聲，猛地把夜壺裡的東西嘩一聲潑向窗外，灑進像貝殼一樣充滿浪潮聲的夜晚。

《鱷魚街》的笔记-第171页 - 肉桂店

冬天的日子是從兩頭削短的，一邊是早上，一邊是黃昏，兩者看起來並沒什麼不同，都包覆在暮色皮大衣般毛茸茸的邊緣裡。在那最短暫的、昏昏欲睡的日子裡，城市在冬夜的迷宮四處擴張、越陷越深；短暫的清晨要花上好大一股力氣才能將它喚回，讓它恢復理智。此時，我父親已一頭栽進他那狂熱、奇異的行徑，把自己賣給了另一個國度，宣誓向它效忠……

《鱷魚街》的笔记-第87页 - 鳥

我特別記得一隻兀鷹，這隻巨鳥有著赤裸的脖子，皺巴巴的臉上佈滿了腫瘤。牠是一個清瘦的禁慾主義者和藏傳喇嘛，在牠的一舉一動中有著不可動搖的尊貴，牠抱著牠高貴家族鐵一般的紀律過活。當牠一動也不動，以埃及諸神永垂不朽的姿態坐在我父親對面，牠那隻覆滿白色眼翳的眼睛就從側面移到中間，然後在沉思及尊重的孤獨中閉上。從側面看，這有如一尊石像的巨鳥看起來就像是我父親的兄長。他們都有著同樣的軀殼、肌腱和皺巴巴的堅硬皮膚，同樣乾癟、多骨的臉龐，同樣起繭、深邃的眼窩，甚至是父親有力、修長、瘦骨嶙峋、有著圓鼓鼓指甲的手掌，也和兀鷹的爪子有點類似。看著牠那樣沉睡著，我實在無法抗拒這樣的想像：在我面前是一具木乃伊，是我父親的乾屍（這時為什麼體型比較小），我想母親也注意到了這詭異的相似性，雖然我們從來沒談論過這件事。最典型的例子是：兀鷹和我父親公用一個夜壺。

《鱷魚街》的笔记-第100页 - 裁缝的人偶

女孩們粗心大意地踩在五彩繽紛的碎布上，無意識地走過一片可能成為某個嘉年華的垃圾堆，某個沒有實現的化妝舞會的儲藏室。她們帶著緊張的笑聲把身上的布塊拍落，用眼神給鏡子呵養。她們的靈魂，還有她們手底下的飛快魔法並不在那些她們放在桌上的無趣洋裝裡，而是在這幾百片破布中，在這輕率、魯莽的屑碎中，她們可以把它灑向整個城市，像是一場多姿多彩、曼妙無比的細雪。

《鱷魚街》的笔记-第212页 - 鱷魚街

人影匯流成一股溫和、錯綜複雜的喧嘩，根本沒有任何清晰的面貌。有時候我們會在那團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蹩見某個陰暗、活生生的眼神，某頂壓得很低的圓頂硬禮帽，某張被消融撕裂的臉——那張嘴不久前剛說了一句什麼話。某條腿正要跨出一步，然後就永遠凍結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