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系深深》书评

序：苦难为什么总是这样痴缠？

早上6时45分，美国来的长途电话，告诉我一小时之前他过去了；只不过45岁，正在写他的博士论文。他自己说是我带他入行的。他的妻子与秀娴是好朋友，他的儿子跟我的儿子轰笑玩乐之声犹在耳际，他就这样便留下妻小走过去。去的时候已经虚弱得没知觉，先是肠癌，割去了，癌细胞却跑到肝里去，就这样便把他消磨得不似人形。我问：苦难为什么总是这样痴缠？另一对年轻朋友，结婚时人人都说是童话成真，男的俊朗单纯，女的娇俏良善，都在电视台工作。婚后十日，女的给诊断出患了一种罕见的免疫系统紊乱症，不久男的也给断出患了鼻咽癌，一对小夫妻便开始了一年多漫长又痛苦的治疗过程。略有起色，男的便要返回新加坡他母亲的身边，哪里晓得返抵家门之日亦是癌症复发之时，且往上移。最近挂念他们得紧，便飞去新加坡探望他们。肿瘤把他的面容扭曲了，鼻梁变了形，眼球也凸了出来，肿瘤已穿过脑膜。告别的时候女的送我到停车场，没有停止过哭。在机舱内我也问：苦难为什么总是这样痴缠？今年重阳节，医生打电话给我，说小女玄风做的一连串试验均呈阳性反应，证实是患了系统性红斑狼疮。天啊，她只是一个12岁的小女孩，在我们家族算是长得不错的一员，喜欢音乐、运动和问为什么。现在狼疮把她的脸庞弄得一片红肿，不能晒太阳，而且非常疲倦。走在街上路人总是以奇异的目光盯着她，进入商场又一定会被化妆小姐纠缠要向她推销清洁面霜。她厌烦死了，我与老伴连夜失眠，躺在床上问苍天：苦难为什么总是这样痴缠？中国人说，“药能医假病”，真病就莫奈何。免疫系统性的病及癌症正是例子。人在绝望之际会求神拜佛，以我所见仍是失望的多。也许宗教的真正作用不在免痛、免病、免死，只在给予人希望，使人能胜过痛苦、疾病与死亡。因为有希望，所以面对痛病死的时候仍有人的尊严，不必跪地求饶，求命运给一条生路。我在想，也许真正的问题不在为什么痛苦总是这样痴缠，因为受造的人一定有受造的限制；我们真正的问题是怎样解决必须面对的痛苦的问题。宗教若不能提供勇气与希望去使人面对苦难，反倒开出绝大部分不能兑现的免痛、免病、免死的支票，那才是真正的罪恶！这本小书就是跟你分享太太与我怎样照料一个我们深爱的病人。跋：未了的话“你所爱的人病了”是独立的系列，放在“安沙歌诗”内。最初知道玄风患了红斑狼疮症，那种震惊叫我足有三天无言，晚上也是无眠无言。第四天就醒悟过来，记得自己在“哀歌研究”内写过，苦难的其中一种剥夺就是要我们失去用来表达自己的言语；我若甘心臣服，苦难就算是胜了我。我教导人要透过向神申诉（哀歌的本质）和与人分享经验（成文的动力），来胜过苦难的剥夺，自己又怎能臣服？于是我执笔记录这一段经历，而且不计这一篇，刚好写了40篇。第一篇是写在玄风患病几个月之后，因为前几个月秀娴与我不断带着她到处求诊，自己在圣约团契的工作和研究写作又不能停下来，那种忙乱是以前未试过的。但40篇写过之后，玄风的病虽然仍未算完全稳定下来，仍要隔一天服三粒类固醇，但第一个奋斗阶段总算是告一段落。我庆幸40个星期之前下笔写第一篇，不是因为写下的有什么非写不可的价值，只因为我没容许苦难夺去我的言语，这是我研究过也教导过的道理，庆幸我并没有违背，这正是安沙歌诗（ensarkos）的精神。1995年11月中，香港天气出现了24年来最干燥的纪录，相对湿度只有17%，人人唇干喉涸；我是在这段日子的前后鼻子出现问题，它是24小时封闭，我要用口来呼吸。三年半前的放射治疗把涎腺体烧掉了，至今未复。没有口涎，天气干燥，加上要用口来呼吸，非常不便。晚上张着口睡觉，喉涸咳醒，有时会呕吐。但遇上要作公开演讲或讲道，便要用一种通鼻素，它不能连用三天，大概是有害的吧。不能用它的日子，我用最古老的方法来通鼻，就是塞一支内含樟脑与薄荷的管子入鼻孔内，开始的时候很有效，用完第三支时已不大有用。但可能习惯了，没有效也照塞如仪，每天都是鼻孔塞着一条白管子来工作；我的孩子久不久就会走来，摸着我身子满怀爱怜地说：“怎么样啦？好辛苦啊。”我突然发现，白天鼻孔塞着白管子，晚上干到咳醒呕吐，旁人看见了就会觉得好辛苦，但我却是习惯了，不以为意；我仍然为着下一个工作努力着。原来痛苦与不便是可以习惯的，基本上它不能剥夺我们的将来——这是我的疾病和照料玄风的日子让我学到的功课。以前我喜欢叫自己为没有昨日的人（“A Man with no yesterday”），无论苦乐得失，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只会想到明天；现在我更肯定这是一条对的路。无论任何痛苦或损失，它都可以成为习惯而失去其威慑力，又都因为可以成为过去而失去要挟力，因此我对同受苦难的人以这一句话作结束：“忘掉过去，只问自己要怎样活你的将来。”

家里来了一匹狼

当所爱的人病了。又是Lupus。今天午饭时，好友告诉我他的新加坡教会陈牧师的女儿刚被证实患上了红斑狼疮（Lupus）。我先是错愕，没省悟过来他口中所说的Lupus，原来正是我这几天一直在重读的《相系深深》中所指的疾病。毕竟Lupus非日用英语，我又刚在5月底与路过上海的陈牧师全家吃饭，才两个月之前的事。杨牧谷在《相系深深》中不是说了吗？儿童红斑狼疮症的每年病发率估计是0．6／100，000，亦即是每一百万个儿童中有六个会在今年被诊断出患有此病。开玩笑吗？书中所写的百万分之六的免疫系统紊乱症居然在同一周于书中和现实中出现，苦难为什么总是这样痴缠？我告诉好友下周陶土要出一本新书，内容提及很多Lupus的信息，要赶紧让他带给陈牧师。只有经历过所爱的人病了的牧者才真正能写出安慰病人和家属的书。况且，杨牧师哲学与神学根底深厚，又善于处理生活和护理细节，对家中来了一匹狼的人特别有帮助。也就是叫父亲成为患病儿女的牧羊人。原来红斑狼疮(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简称SLE)是一种免疫系统紊乱症，其中Lupus一词是拉丁文，指狼，大概是描写这病的攻击快而准，叫人无法防范吧。杨牧师是一个颇能临危不乱的人，听到医生说他被证实是患了鼻咽癌，内心紊乱的时间只是由医务所坐电梯到地面的时间，但听到医生说女儿玄风得了这个病，内心好像被人遗留在沙漠中那样，有许多焦虑与问题，大声发问，却没有回音，都像给无垠的黄沙吃掉了。有问题却是没有言语，那是一种痛苦的经验，叫他夜不能寐。这样的文字本身就渗出安慰。加上杨牧师极为理性，从不让非必然发生的可能性困扰心灵，在焦虑中度日；他自学能力极强，对病理的掌握，往往使病人在理性中寻到安心。最经典的是他写的《癌症答问篇》，从病人的角度回答了六百多条有关癌症的问题。在本书中，他写道：感性的关怀是“点”，理性关怀是“线”——我常教导玄风要从整体看患病与治疗这件事。理性关怀并不是保持距离的关怀，它只是拒绝仅按某种现象来解释病者的命运，因而过分恐惧、过早放弃。相反，它是把患病与一生看作一条线，并从这角度来解释此时此地患病的事实。任何线都有完结的地方，就如人生一样，只不过我称人生的终结为目的地，我是要就“目的地”来解释此时此地的经验，并且要让此时此地的经验帮助我们更不浪费地去目的地——这种看人生的态度需要理性提供资料、解释和引导；它对病者的亲人和病者都十分有用，亦是我所谓的理性关怀了。当然，杨牧师的本业是神学工作者，书中不乏有深度的反省，特别是当病者是至爱的女儿时，任何陈腔滥调的标准答案都不管用。杨牧师在病痛深渊，以信心寻求理解的反思必定精彩。最后，病人一家长期身处医疗体系中，每天与医护人员接触，从病人心灵需要的角度出发，对体制作出指正与要求也是合理的延伸。因此，《相系深深》虽是薄书，却是集信仰、病理、照顾和评论于一身的著作。事实上，家里的“牧人”也要扮演照料者、引导者、解释者和批判者的角色，与患病的亲人共走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