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鬱的國家》章节试读

《躁鬱的國家》的笔记-第1页

對照二十數年前的賴索，黎耀南面對的不僅是昔日同志的背叛和遠離，他面對的還有情緒——由於背叛、遠離所帶來的躁鬱症候。我不曉得賴索和黎耀南是否彼此認識；但當賴索愣頭愣腦地跑入電視台錄影後，才幡然若悟：權力之骨架原是來自於謊言和出賣。特別是得權者，他們才有說謊和出賣的權利許可證。而這，在二十數年後，在黎耀南的身上，竟然還衍伸出使人躁鬱和瘋狂的性質。權力之所以令人難以放下，之所以令人著迷，或者如此。
小說以一個遭到貶摘的老黨外黎耀南離開台北城為開頭。這是一個放逐、邊緣化的旅程。黎耀南坐在火車上，一站一站地遠離權力核心，也一封一封地提筆寫建言信。以筆寫信？沒錯。在這個已經五十歲的老黨工腦子裡，完全沒有想到以寄發E-MAIL的新穎手段來傳送他的意見。他仍是一撇一捺地寫，然後塞滿身上所有口袋，活像個活動郵筒。這使人心悸——黎耀南終究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年輕小說家了；他只是個失業的、不舉的中年男子。
一切都是空轉和虛無。特別是在權力的背後。相對於賴索，黎耀南所面對的執政黨已經是改朝換代的昔日黨外自己人。惡魔黨已然消失了，他想也沒想到看似朗朗的改革路途竟是如許遙遠，並且——他已經出局。但他仍不死心，他大隱隱於台中市逢甲大學夜市旁，還是默默地關心大老闆，默默地奉獻他的建言。但實質上他只是一個流浪漢，徘徊在前任市長、昔日老友和滿目瘡痍的現代文明之中。他也許可以在一陣大採購後告訴自己快樂一點，他也許可以在聽了英文老歌〈維納斯〉之後高興一些，卻無法擺脫失眠、不停寫信的慣性。因為，時躁時鬱的症狀已經如影隨形。悽慘的是，黎耀南尚被扔塞入了一串又一把的商品符號裡。這些個商品符碼正不斷解消人們從而得來的一點點欣喜和惆悵，也不斷讓人們成為追著尾巴跑的狗。所謂現代社會，如此循環之悲哀。
政治上，一代新人換舊人，帶來新的氣象，也被期許給予新的願景。但正如小說所提示的：權力是由謊言、出賣、機詭所組成。尚未得權之時，容或允許理想之存在；奪權之後，僅餘權力操作之空轉。而所有被堆砌出來的美好景象，居然又是下一次爭權的前奏。扯開了那一層虛假皮囊，就是赤裸的權謀遊戲。在此情況下，黎耀南不過是個不屑一顧的小石子，連搬開他都不需要。書中復又夾雜了近兩年來的社會面面觀：諸如九二一的牛步重建、桃芝風災、失業男子跳樓尋短，乃至於大熊貓特展。一則則的新聞報導裡，顯示了人們的健忘和善於說服自己去遺忘。在這群紛亂錯雜的的資訊中，顯現的，不過為權力本身做了註腳：新舊不是界線，只有權力才是唯一。
這是本充斥著權力惡戲也揭穿權力本質的政治小說。可政治小說之所以難寫往往在於：除了提出了犬儒式的諷刺、嬉笑怒罵之外，到底，政治之操弄、社會之亂象有沒有解決的出路？八、九○年代以降，各類形式小說不斷在打破禁忌，政治小說想當然爾也成為一個衝破禁忌的刀尖。除了本書作者黃凡具有指標性地位，其他如張大春《大說謊家》、《撒謊的信徒》等作，均對政治權力遊戲做了許多衝撞、解構的嘗試。但這些作品常有其時代限制，過了一段時日、人去樓空，小說本身也就僅餘談資之用了；另外，此類小說對於「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不知世事之讀者來說，過多的密碼藏身其中，顯然無法結結實實地體會作者苦心之經營。然反過來說，正由於安插了甚多謎面和提示，對於某些讀者來說也正是小說趣味之所在。而《躁鬱的國家》明顯從書名就可看出它並無回答問題的企圖，它的任務在於剝除——剝除「知識就是權力」的外衣，點明「知識是權力之附屬」的事實。同時，小說也坦承示範了一個人和一個國家，如何由理性產生了種種無法分析的非理性。
作者不間歇地描寫黎耀南時而重複、時而失控的瑣細舉止；幾近執迷地安排鑲嵌了各類光怪陸離的新聞和人事，從個人到整個國家，這一切只為說明那些狗屁倒灶之事都是重複之重複，空轉又空轉——這便是無法控制的躁鬱了。因此，躁鬱也不過是通往瘋狂的中點站。一旦落入躁鬱之躁鬱，下一步就是瘋狂。
誰知道，黃凡下一本書書名搞不好就叫做《瘋狂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