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矮板凳的天使》章节试读

《坐矮板凳的天使》的笔记-第47页

坐矮板凳的天使
20世纪最后一个酷热的夏天。我时而写一些激烈的论辩文字，时而又沉醉在格伦·古尔德的钢琴艺术和一本新出的《古尔德传》（杨燕迪编著、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中。说来也怪，这种巨大的反差反而使我比任何时候更能进入古尔德深邃宁静的音乐之中，你听，这就是古尔德——他是在演奏巴赫吗？不，他是在演奏寂静。他是在演奏寂静吗？不，他是在演奏狂喜——而又轻轻地！
一双已为我看不见的手
触及琴键，你
缓缓进入加拿大齐膝深的积雪
而我倾听着：这还是辽阔的北美的冬日吗？
不，这是寂静本身的幅度……
是的，有一种喜悦、一种超然物外的圣徒般的爱和内心激情是寂静无声的——它从我们对大自然、对艺术、对存在与虚无的全部体验中到来。它找到诗人，但被诗人们浮躁的诗句排除在外；它找到一些音乐家，而音乐家门纷纷忙于举办音乐会……但，它终于找到了一个名叫格伦·古尔德的加拿大艺术家。它找到了——一个“坐矮板凳的天使”！
“坐矮板凳的天使”？当然，你看，他演奏时的钢琴坐凳总是比通常的要矮一头，而这是他的父亲在他还是一个少年时专门为他做的，从此他把它随身带上，这个坐矮板凳的天使！是为了把自己全部交给那架吞没他的神异乐器？是为了更专注地贴近那缓缓临近的来自上界（或记忆深处）的乐声？
是的，格伦·古尔德为此而生，必然地，他也将为此而死（“圣徒般的牺牲”，一棵被音乐雷电选中的树，一切正如在他那刚过50岁时所猝然发生的那样！）。其实，当他演奏巴赫时居然哼唱起来（他唱呵，唱呵——在听众的愕然和惊异中！），他已一次次超越生死，进入了永恒……
而我知道这一切，古尔德！
我知道那把你带走的，
也终将把我带走。我还没有准备好一种倾听。
我必须在最寂静无声的时候才想起你。
像你，我的坐矮板凳的天使——测试着寂静，
而又狂喜地；热爱着生命，
而又孤独地——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古尔德。我一遍遍听着的，是他用钢琴演奏的巴赫《赋格的艺术》第16曲。在它的开头，古尔德每一次触及琴键，都那么缓慢——似乎每一下，都长过了人的一生，似乎每一下，都需要我用自己的头骨来听……
是的，我们只有在经历了很多后才有可能进入这样的世界，古尔德，你不仅使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更重要的是，你在启示我们如何去生活！这就是你，32岁时，正值音乐会演出生涯达到高峰、听众的欢呼滚滚而来时却突然自动退出。你感到对听众的迎合和华丽的音乐厅在扭曲着你的艺术。你感到那在舞台上演奏的是另一个人，而非你自己。因而你宁愿一直留在“像母亲子宫一样安静的录音室”里，或是长途跋涉，独自到那冰雪中的北方小镇（“到了那儿，就好像到了卡夫卡小说里的某个场景”）小住一天——读书，或写作，“如果真有可能，我的确想在那里度过余生”……
这就是你，从不迷信自己的天才或外界的称誉（纵然那“神童”的称誉早就伴随着你），而总是用一副苛刻的眼光来审视自己。你知道艺术是一种艰苦漫长的修炼。你知道随着对艺术本质的每一次深化，便总会感到自己以前是处在某种虚妄里。于是在49岁时，你毅然决定重新录制那曾给你带来巨大声誉的早年成名作《哥德堡变奏曲》……
而我手中没有这个第二版的《哥德堡变奏曲》。我无从体会一个“深秋般宁静”的古尔德，一个即将告别世界，坚忍、深邃、超然物外的古尔德。但是，我这里有古尔德的管风琴作品（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钢琴怪杰也曾演奏过管风琴），那就听听。你听，他用管风琴演奏的巴赫，没有数百年来人们所熟知的那种教堂味，或者说，他把这个教堂个人化，或无限扩展了——他把它变成了被冬日刚刚照亮的山峰，通向大海路上的风景，或是当人们还是婴儿时从母亲身上呵出的暖气……哦，古尔德，温暖又寒彻的古尔德！当我倾听，一遍遍倾听，从冬日的寒意中便渐渐透出了我们生命本身的明亮……
这样的音乐，让我们生活下去。
这样的音乐，让我从此爱上孤独和自由。
这样的音乐，使我有勇气对我们内心所不能接受的一切说不。
这样的音乐，是我知道了历史上大部分音乐家，其实并不知道“怎样为钢琴写作”，“哦，他们知道怎样用踏板，怎样制造戏剧效果，在各个方向泼洒大把大把的音符”，但就是不知道怎样对一个孤独的沉静的个人讲话！
古尔德，你的中国研究者杨燕迪对你一生的概括不错：“他最终成为了一个艺术圣徒。他向人们昭示，一个音乐家可以在怎样的程度上超越自我而修炼成一个深邃的智者；一个艺术家在现代商业社会的压力下，能够以怎样的方式和态度面对自己和大众。”
而你，古尔德，在下决心按自己的内心愿望生活并从事艺术时，你发现在那里还有着一位被遮蔽、并备受歪曲的先行者，他就是理查·施特劳斯。你在他一生的创作中发现了一种对集体意识和时代风尚的个人抵制，“一种罕见的深邃人格，整个历史演进的过程被他否决了。”因而你站出来，为理查·施特劳斯一辩，为艺术中的个人一辩。你告诉我们：“它给予我们不可多得的例证，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向所有时代述说，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这是一种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它声明，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范所强加的任何限制。”（《为理查·施特劳斯辩护》）
这样的话使我受到震动。使我再一次达到对某种艺术信念的肯定。这也是为什么我一边沉浸在古尔德深邃宁静的音乐中，一边不得不出来为诗歌一辩的原因。是啊，精神上的超然物外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可以屈从谎言和暴力，同样，与时代的纠葛和争执也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把自己完全搭进去——这一切，都是因为有像古尔德这样的“艺术圣徒”在注视着我们！
过去了，这些时代的纷争，这些烦恼与焦虑。当古尔德的音乐从我寂静的房间里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仿佛在谁只轻轻地“嘘”了一声，于是——
钢琴的黑鸟消失了，你消失了
——这是我终于听到的音乐
和人类的白发一起生长
和黎明中的那个孩子一起到来
这是冬日的拱顶，宏伟地升起
是母亲的爱，在严寒中形成了雾
这是前往大海和死火山的路上瞥见的风景
是一切故事结束后开始的故事
这是对幸福的捶打
是一张被死亡照亮的额头
这是无尽的倾诉——你终于找到了
一个你要对他讲话的人
这是颂歌，寂静中的嘹亮歌声
于是我进入我的豁然开阔的未来
我穿越了时间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