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小说史》书评

鲁迅：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读中国现代文学史，绕不过去的肯定是夏志清老爷子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虽是文学史，可里面的语言却丝毫没有半点说教和罗列的意味，字里行间浸润的都是夏志清的“嬉笑怒骂”。他摒弃任何政治、社会、前人的见解，自有一套“另辟蹊径”的独特视角，来发现和审评优秀之文艺作品。这一方面是由于当时身处美国，相关文献的缺乏，但这种意外的自由给了夏志清“天才式点评”的发挥空间。常有出其不意和一针见血的言论，一面是令人咋舌的武断，另一面却是嚼之有味的高见。不消说，夏志清的这本小说史的影响是巨大的。他摒弃教条的束缚，单从文学纯粹的艺术系出发，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政治性解读，推崇文学本身的美学素质和修辞精髓。对于国内奉为“现代文学教父”的鲁迅，夏老爷子可并不买账；类似的，对于巴金、茅盾、丁玲这样的名家，他也吝于给及过高评价。可是，他却独具慧眼地对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这几位当时不被人关注的“边缘作家”给予了极高的肯定和赞赏。而事实证明，夏的推荐成了这几位“大家”扬名的实力助攻！1.温情脉脉的鲁迅在此专门谈谈鲁迅老爷子吧。在一般人眼里，鲁迅那可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圣斗士。永远只有一副严肃神色，似乎只是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蒂，在昏暗的桌前以笔为戎，一派与封建伦理决斗至天明的冷酷与决绝。辛辣的怒气和满腔的愤慨揉杂在一起，混杂在挥散不去的烟雾中。夏志清在评价鲁迅时，可看不出对这个“一代宗师”瞻之在前，仰之弥高的痕迹。当然，他仍旧对著名的小说集《呐喊》、《彷徨》赞誉有加，甚至断言《祝福》、《在酒楼上》、《肥皂》、《离婚》是研究中国社会最深刻的作品。诚然，鲁迅笔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叩问灵魂有无的祥林嫂；看见路边乞讨的孝女便买了块肥皂送给妻子，实则“咯吱咯吱洗一下”意淫的伪君子；在酒楼上，曾经的满腹革命的热血渐渐冷却后的落寞和彷徨，还有名存实亡的婚姻里为了名誉牺牲自我的悲剧女人。这些画面都在鲁迅如匕首一般的笔锋下被刻画地入木三分，这种封建制度下的道德腐败和知识分子的彷徨无助，都是当时中国社会最为真实的写照。夏志清认为，《呐喊》、《彷徨》中运用的写作技术和高超的讽刺艺术使其成为不可磨灭的“最佳小说”。然而，夏志清却认为鲁迅仍旧有明显的缺点。一是无法完全把握风格，总免不了伤感说教，且不能从自己故乡以外的经验滋育他的写作；二是鲁迅1926年离开北京后，转向共产主义后的生活使他尖刻的讽刺似乎有了保留，无法酣畅淋漓地一吐为快。这里，夏志清毫不客气地认为《故事新编》的浅薄和零乱，显示出一个杰出的（虽然路子狭小的）小说家可悲的没落。而杂文给人的总印象则是”啰啰嗦嗦、搬弄是非“。夏志清根据西方典范，处处强调国际视野，总是在里面运用比较研究的手法。他将鲁迅与贺拉斯、本·琼森和赫胥黎等世界名讽刺家进行对比，认为鲁迅虽鞭挞传统恶习，然而其对青年和下一代特别”爱护“的私心使其后来纵容、甚至主动地鼓励粗暴和非理性势力的猖獗。与贺拉斯一干对于老幼贫富一视同仁，对所有罪恶均与攻击的名家相比，鲁迅就显得“温情主义”了，而这等温情衍生出来的“狭隘”使其无法跻身于世界名讽刺家之列。2.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对此，我私以为鲁迅先生的文学造诣无可推诿，然终究不能将其“圣人化”。所谓知人论世，不得不说鲁迅先生当时的处境是非常孤独的：他一方面蔑视英美集团作家，认为其为资本主义说话；另一方面又疑心革命作家，不成熟的普罗文学使得文学水准日益低落。可以说，他不左不右，异常孤立。就像香蕉，文学史虽把鲁迅披上左翼作家的外衣，可其本身仍是个自由主义者。他认为文学不该隶属于爱国宣传，热衷于革命的学生应该担负起更艰巨的任务，而不应该只吹嘘革命文学。与此同时，左派文学团体对鲁迅的文字展开炮轰般抨击，大著文章宣布鲁迅已与时代脱节，甚至警告鲁迅年事已长，若不再加入革命行列，一定会立即被人忘掉云云。这些论断现在看来实属热血充脑的愚蠢言谈，鲁迅以其一贯的讥讽和自信，自然也明白无需放在心上。可在当时那个战火硝烟，剑拔弩张的时代，特别在爱国情绪的渲染下，很难做到完全地理智和洞察。鲁迅看到青年学生逐渐背离他的领导，逐渐走向一条看似非常愚蠢，却似乎确有实效的道路，他的内心没有困扰是不可能的。他虽然没有加入共产党。然而终究是靠近马克思主义、靠近苏联文艺理论和批评、靠近左翼联盟了。这样一步步地挪移实属无奈，在鲁迅先生的晚年，他在1935年9月12日写给好友胡风的信中，就有动人真情的独白：就是近几年，我觉得还是在外围的人们里，出几个新作家，有一些新鲜的成绩，一到里面去，即将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地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的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在鲁迅的内心，本不愿写一些无关真情与赤心的讽刺评论，对苏联的亲近言辞也被夏志清认作“阿谀”。可是，从另一方面，这些恍若“无病呻吟”的文字正是彷徨的身影和无声的呐喊，想要挣脱却苦陷其中的不甘。加之肺病的来袭，身体劬劳。只能是形影相吊的在黑暗中长叹一声：“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3，成为伟大夏志清眼中的鲁迅，在写作的后期是有着温情主义的宽容，且带有非理性的妥协。鲁迅为其时代所摆布，没有决绝到底成为“烈士”，违背了忠诚的爱国。但另一方面这也证实了鲁迅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钢铁般的身躯内依旧有软肋。罗曼•罗兰眼中的英雄，从不以成败定论。不是显得伟大，而是成为伟大。从这一角度看，我窃以为，鲁迅先生仍不失为一个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