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的美学》章节试读

《普鲁斯特的美学》的笔记-第33页

P33. 艺术家的低下又何妨：贡布雷的凡德伊很可笑，巴黎的贝戈特很丑陋，维尔迪兰家见到的埃尔斯蒂尔被称作母鹿，一个平庸的人。……这种平凡原则在《追忆》中还可以找到三个例子，有三个人物在其过去的生活中积累了笨拙或可笑的事情，他们以优秀作家的形式重新出现，但外表极平凡。这三个人物就是平凡的布洛克，“落榜”的奥克达夫和默默无名的维尔迪兰，后者到临终前才被发现是一位颇有洞察力的艺术批评家。
P41.那位“落榜”的奥克达夫，即巴尔贝克的笑料，他最终成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他的谈话和行为都很低调：“对奥克达夫来说，艺术的事物应该是某种私密的东西，活动在艺术最为秘密的角落里，他绝对不会像圣卢那样大张旗鼓地宣扬。圣卢认为艺术具有某种威望，正如驾车对奥克达夫来说具有威望一样。”圣卢是位年轻的军官，他自由自在地谈论艺术，因为他只是个门外汉。作家需要隐退、黑暗和寂静，避免在社交生活中失去时光，以便在创作中重现时光。
三是甘做另类，游离于常人之外。艺术家生来就应该是个另类，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因为疾病常常会催生艺术天赋，这至少是社交医生布尔邦的信念，在他对主人公祖母所说的大段说词中就表明了这一点。
P50.作品中的重音独立于文字的内在价值，犹如绘画中的色调，音乐中的音色。在画家埃尔斯蒂尔身上就有这种重音，这个特别的重音让人们识别出他的绘画，素材的珐琅种类，上面的花朵、宝石、蓝天、彩布、目光等相互编织在一起，交织成一种不能分离的拼嵌画。那一段黄色短墙的光滑表面，即贝戈特临死前欣赏的墙壁，就是维梅尔的重音。凡德伊的旋律也一样，以其自然的音色，让人们听到了伟大艺术成就的特殊重音。重音将《追忆》中的三位典型艺术家联系了起来，而且还揭示了一个反常现象，即艺术家通过风格带来的精华常常呈现为无意识状态。……“你的风格中有那么多漂亮的素材，内容丰富，色彩斑斓，这也许是你平常最难抓住的品质，它们属于你最有特点的背景部分，就存在于你的头脑中，你无法将它们分离并且看到它们。然而这却是我在具有这种品质的作家身上最欣赏的东西。”
P61.普鲁斯特故意让自己成为长句子的专家。在他的脑子里，句子的长度不是追求的结果，而是一种需要。拉长小说的句子，以便切合思想的蜿蜒曲折。他在1921年写道：“我不在乎人家的责备，说我常常使用太长的句子，因为这些句子与我的蜿蜒思想连接在一起。”普鲁斯特的长句风格似乎来自于柏格森的比喻。柏格森在《精神能量》中说：“可以设想，我的讲话已经延续了数年，而且还在以统一的句子进行，与行动不太相干，以便专一地拥抱句子的意思。况且我认为，我们整个的内心生活就像一个统一的句子，从我们意识觉醒时就开始了，其中布满了逗号，但那儿都不能用句号分开。”
P99.教条小说就是要把握思想的演变，分离先前的经历，进行理论的阐释，同时描述一个轨迹，展示一种结构，寻求一种构建。经历转向作品的开篇，构成失去的时光；阐释走向作品的结尾，确定重现的时光。“在第一卷里，你们看到了泡在茶水中的玛德莱娜点心对我引起的感受，我说我不再感到自己是凡人，而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等到第三卷结尾处才解释这一点。一切都是这么构建的。”《追忆》将被定义为一本“主要是教条的书籍”，而其组成结构要到作品结束时才出现，即在《重现的时光》中。
P100.《追忆》的宏观结构进一步证明了这种对称的结构。《追忆》中包含了一种二元空间结构，如最初两部书叫《在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两个边是相互对称的，而前面各卷和《重现的时光》构成了失去的时光和重现的时光，因此对时光的追忆也是对称的。童年叙述者把贡布雷周围的分成两个边，即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对空间的安排也是对称的。《在斯万家那边》的结构与《重现的时光》又是对称的，如《在斯万家那边》就包括三个部分：贡布雷，斯万之恋，地名那个姓氏。《贡布雷》像《追忆》一样，形成一个圆圈：它以叙述者醒来作为开始，也以卧室作为结束。这一章又可分为三个部门：由玛德莱娜点心回忆起的贡布雷、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因此可以说，在《斯万》中，《少女》已经萌芽，蒙舒凡的插曲表明索多姆和戈摩尔也已在萌芽，而《重现》中所说的许多问题也已经出现。《斯万之恋》标志着小说在时间上的开始，即故事的起点，而《贡布雷》是绝对的开始，是叙述的起点。《地名：那个姓氏》以贡布雷和巴尔贝克的卧室开始，以对记忆的评述为结束。
《重现的时光》也显示出同样的结构。该卷“包括三个部分：当松维尔、战争期间的巴黎及盖尔芒特公主家的聚会。当松维尔的第一部分是回归贡布雷，叙述者重新像幼年时那样三部；第二小部分包括盖尔芒特的主题、圣卢的同性恋、谈论阿尔贝蒂娜及《金眼女郎》；第三小部分通过阅读龚古尔兄弟的日记，发现了文学的虚幻，认为文学并不揭示深刻的真理。第二部分是战争期间的巴黎，分为两小部分，即叙述者的两次巴黎之行，先后描写了1914年的巴黎、德雷菲斯（P184德雷福斯）事件、圣卢之死和夏吕斯被捕。第三部分是盖尔芒特公主家的聚会，篇幅最长，也最重要，是作品的真正结尾”。普鲁斯特就是这样，竭尽全力组织作品，但又试图抹去过于明显的结构痕迹。在前面叙述了过去的经历或事件之后，又在后续章节中设置对应部分，给第一部分提供存在理由和结构要件，以建筑意义上的对称方式去构建一部作品，每个句子都得有它的对称句，于是第一卷的第一个句子便与最后一卷的最后一句相重叠。
《追忆》还以两种特殊的形象来展示作品的结构：一是中世纪的建筑，二是军事战略。中世纪的建筑主要体现在对教堂建筑的描述，以暗示其作品结构。在普鲁斯特眼中，文学作品是一种构件的重叠，一种多平面的组合。战役也相互模仿和重叠，军事战略显示出超前的结构主义。主人公在东锡埃尔参观了其朋友圣卢的军营，觉得在年轻的下层军官的谈话中，在战役的安排上有许多可说的东西：“这些军事行动，撇开其军事目的不谈，通常在统帅战役的将军脑子里，都是照搬从前古老的战役例子，就像过去一样，像图书馆，像渊博知识，像词源学，像新型战役的贵族。”主人公又说：“我觉得这实际上就是美学，正如你说的那样，在现代战役中看到一场更为古老的战役，我不能不说这个想法让我很开心。”由此可见，《追忆》无论从整体上，还是各个部分都有很严谨的结构。
P122.普鲁斯特将其作品《追忆》定义为小说后，便对其分类作了证明。“有位先生在讲故事，在说我，还有许多人物。”在这个意义上，普鲁斯特继承了现实主义小说的传统，即布勒东用这句话戏仿的传统小说：“五点钟出门的侯爵夫人”。而在《让•桑德伊》中，普鲁斯特恰恰写了这么一句话：“侯爵夫人每天五点钟接待客人。”显然，布勒东不可能看到这本书，却说出了与普鲁斯特同样的话，对小说人物的看法不约而同。
P145.《追忆》实际上是一部社交戏剧。剧目从贡布雷小镇开始，这是一个封闭的天地，是作者童年的生活场所，起初既没有小说特征，也没有社会学维度。然而，整个小说的叙述天地却从这里开始，这个环境是构建互动空间的起点。
P150.《追忆》的社交界有等级区分，但这种区分不能使用传统的阶级分析法，而只能用互动团队来划分。每个互动团队内又有一个内在等级，即微观社会等级：每个团队都有它的团员，它的导演。第一类是家族团队，分为高中低三个等级：在高等团队中，有盖尔芒特家团队，有夏吕斯和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等；在中等团队中，有叙述者的家族、斯万家族和布洛克家族；在低等团队中则是佣人弗朗索瓦丝和她的女儿。第二类是社交团队，分为高低两个等级，在高级团队中是圣卢和马塞尔，在低一等的团队中有维尔迪兰夫人和她的忠实粉丝。第三类则是佣人团队，其中也区分出不同等级的团队。但不管等级有多少，其性质有多么不同，它们都超越社会阶级的范畴，在社交戏剧中承担着互动功能，尤其是戏剧导演。
根据戈夫曼的互动理论，戏剧导演主要有三个任务：分配角色和台词、给剧情定调、保持团队秩序。这三个功能总体上都不同程度地体现在《追忆》的文本中。普鲁斯特还把这三个任务有机地分配给三个不同的团队：家族团队、社交团队和佣人团队。
P171.真正的分析小说并不遵循客观的时序，没有固定的形式，尤其是当复制意识的生活时。这种生活充满交叉的成分，有时还会提前或中断。在封闭的感觉中，某个时刻会膨胀，回应《重现的时光》中的著名格言：“一个钟头并不是一个钟头，这是一个装满香气、声音、计划和气候的花瓶。”（P244另一译文）
P174.“我所创造的生灵在时间演变中的平面形式。”这种演变通过戏剧表演对它进行呈现，让人们感知。人物“在作品中就像大街上的人物，起初不为人所知，通常要过很长时间后才被人发现”。普鲁斯特还列举了夏吕斯的例子：在《斯万》中，他被看做奥黛特的情人，而在《索多姆和戈摩尔》中，他却是位同性恋。这里所变化的不是人物本身，而是主人对这个人物的看法。
时间中的心理学，它永远倾向于综合的结果，它实际上结合并且叠加了两条演变路线。普鲁斯特在一封信中解释了这种情况：“人们在我的书中看到的人物就像在的大街上看到的人那样，也就是说人们首先会弄错，在弄错人的过程中，另一个变化得以完成，即人物围绕自己所起的变化。说我（并不总是说自己）的那个人物完全搞错了，在关于夏吕斯、阿尔贝蒂娜和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两卷中都是这样。但是人物本身变得越来越严重，有时完全变了样。”就像在一个运动物体中，总体效果将由数个联合运动的结合而产生。此后，时间心理学中的最大的富裕资源，就是让相隔遥远的时代相互呼应。普鲁斯特将正在诞生的《追忆》定义为“一本事件之书，在年代间隔中相互呼应的事件的反射”。
P178.爱情符号有两个特点：一是表达嫉妒，二是掩盖谎言。嫉妒比爱情更加深沉，它包含了爱情的真谛。嫉妒在抓取或表述符号时比爱情更强烈，它是爱情的目的地，是爱情的终结和归宿。事实上，在解译被爱的人发出的符号时，我们发现这些符号是谎言。这些符号虽然是发送给我们的，是针对我们的，然而她那个世界又是排斥我们的，她并不愿意、也不能够使我们了解那个世界。这倒不是被爱的人居心不良，而是爱情的性质和被爱的人的状况发生了矛盾。其次，爱情符号是谎言符号，它隐藏着真实思想，是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行动和陌生的思想的表达手段。它很难引起表面的激情宣泄，给人一种不满足感，引起人物内心深处的痛苦。忍受被爱的人的谎言是很痛苦的，解译情人的谎言符号也是很艰难的。另外，爱情的另一个状况就是同性之恋的深厚。书中表现的异性之爱是表面的，而同性之恋才是深层的。《追忆》中主人多次发现，凡德伊女儿和夏吕斯先生各自都有一个同性恋圈子，他们对同性伙伴更加了解，能够读懂他们的爱情符号。
P184.时间有历史的时间、人物活动的时间、叙事的时间，还有心理的时间。时间对钟表来说也许是可以度量的，但对人则不然。在“现在”之中出现过去甚至将来，就使时间出现不相等的现象。例如，在《追忆》中提及的德雷福斯（P100德雷菲斯）事件、尼古拉二世访问法国、欧伦堡事件、俄国芭蕾舞团等，可以用历史年表作参照，都是真实的历史时间；相反，书中人物的年龄、年龄差距、活动的时间大都与历史年表不相吻合，是一种想象的时间。
P194.普鲁斯特曾谈到，在《斯万》和《少女》第一部分中是斯万占据着时间，而在《少女》第二部分及《盖尔芒特家那边》和《索多姆和戈摩尔》中，夏吕斯代替斯万占据时间；在《女囚》《女逃亡者》和《重现的时光》中，是那位“起到最大作用并且引领情节”的阿尔贝蒂娜占据着时间。每一卷中都有一个功能时而健全时而松散的叙述者，他安排着各卷中的阶段性时间。到了《重现的时光》中，当主人公成为作家后，他便统管整部作品的时间。描绘某一个人的生活，叙述他的一段经历，就像蜘蛛那样吐出一段蛛丝，在巨网上结上一个网结。对斯万、夏吕斯、阿尔贝蒂娜和马塞尔本人来说，叙述者的每一段话语，都是一根根蛛丝，随着叙述的进行，逐步织成回忆和重现时光的巨网。
P243.艺术家的工作旨在反向地追溯感知的习惯，而文学的目的就是通过陈述与常用事物相反的事物来发现现实。如果习惯打破了，在事物的表面背后就会发现它们的精华，在简单的概念后发现一个现实，在确定的体验后有一连串的感觉。这便是《重现的时光》中那个格言的意思，它确定了艺术家的视觉，尤其是普鲁斯特的视觉：“一个小时并不只是一个小时，它是一个玉瓶金樽，装满芳香、声音、各种各样的计划和雨雪阴晴，被我们称作现实的东西正是同时围绕着我们的那些感觉和回忆间的某种关系。”（P171另一译文）艺术会打破我们的实用视觉，让人们发现事物本身。反过来，实用的视觉使艺术作品失去价值。
P271.有批评家说，在《追忆》中看到一种显微镜式的分析，作者却不赞同，他说那是望远镜。他在《重现的时光》的结尾处让主人公代为解释：“不久我将展示若干个画稿，没有人会看懂是什么。即使那些符合我对真理感知方法的绘画亦然，然后我会将它们刻在庙宇里，它们会恭喜我在显微镜下发现了它们。相反，当我使用望远镜时，是为了看到更小的东西，因为它们位于遥远的地方，但都是世界的事物。在我发现伟大法则的地方，人家都把我叫作细节的发掘者。”艺术的使命就是解释和清点以多种方式主宰生活的法则，弄懂它们是如何展现于具体事物之中，怎样安排和分类。因此，生活也只能通过艺术，尤其是通过文学才能看到其总体的真理。
P273.要创造就得有思考，而思考又会扼杀创造，这是文学面对哲学的悲剧，也是当代美学的困惑。
P287.在普鲁斯特看来，小说应该是一个宏大的音乐建筑，是一首“庄严的交响乐”。
P313.玛德莱娜点心的片段和山楂树的描写象征着一种理解艺术作品的方法，将阅读贝戈特的作品与谈恋爱进行比较，也说明理解是个渐进的过程。因为斯万第一次见到奥黛特时，觉得她很丑，后来却渐渐爱上了她。小说中的这种境况说明，初次接触文学作品也许会很难，但尝到甜头后就会流连忘返。
此外，作品的难以接近也证明了作品的丰富。上述分析表明，音乐的听众、小说的读者和绘画的观赏者，通过与他们所进入世界的感情培养，会在自己的心底重建作品的诞生过程。
如斯万在听凡德伊的音乐时，发现那些主题进入一个乐句的组合，就像一些结论的征兆，他见证了该乐曲的诞生。然而，普鲁斯特却反对当今人们所说的发生学批评，即仔细分析手稿。他在一封信中说：“想到有人翻阅我的手稿我就很不开心，他将手稿与我的终稿进行比较，从中推断一些假设，结果是曲解了我的写作方式，也弄错了我的思想演变过程。”作家期待读者的东西，并不是让大学生们去思考手稿的差异，而是创作意愿的秘密心声，即克洛岱尔所说的“共同诞生”，即作家和读者在创作思想上的默契。理解一部作品意味着将创作过程变成自己的思考过程，作品之中或不同作品之间都有这个过程。伟大作家的典型语句就出于这个信念，即一个唯一和持续的动力才能主宰艺术家的全部作品。普鲁斯特的兴趣在于寻找连接不同方法的秘密连续性，即莫奈和伦勃朗作品中体现的连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