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章节试读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日期:1991
ISBN:9787536007987
作者:张承志
页数:298页

《心灵史》的笔记-第1页

《心灵史》的笔记-第四部第一章 - 第四部第一章

整个中国仅有哲合忍耶才能揭示的一个真理,在这个世纪初的宽容中也愈加不被注意。于是它开始播种,准备遥远的惩罚。
  这个真理就是——虽然以孔孟之道(包括与孔孟之道同质的佛教及道教)为代表的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伟大文明,但是对于追求精神充实、绝对正义和心灵自由的一切人,对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对于一切纯洁来说;中国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强大的敌人。
  任何异端、任何理想主义、任何美、任何新鲜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须防止其中国文化中的孔孟之道。甚至包括中国本身,新生和摆脱厄运的出路只有一条,即战胜孔孟之道。
  对于伊斯兰——这种拥有强烈感情的宗教;对于哲合忍耶——这支已经把感情推到殉难渴求的伊斯兰异端派别,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国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凶险的敌手。
  哲合忍耶是一群穷人。哲合忍耶主要是一群穷苦农民。尽管我坚信它的队伍中存在过一些人物和一种焦虑的预感,但是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纪初的复苏中,并没有认识这种无形之敌,并没有认识这片如同异乡的故乡,并没有认识和平,并没有认识恰恰是由自己前三辈的流血牺牲所启示的真理。

《心灵史》的笔记-第59页

信仰,当被迫地变成了军事武力时,他并不能借助神圣而胜利。但是当它被迫第还原成本质的信仰——即精神时,它是坚强的。

《心灵史》的笔记-第四章 - 第四章

毛拉说:“知识的终点,是主的认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我坚信:一切哲学,都会被这句话震动。

《心灵史》的笔记-心灵史 - 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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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的笔记-第一章 - 第一章

学生们个个发愤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女人们嫁不出去,她们穷得往往没见过邻村,没有一身衣裤。在这样的天地里,信仰是唯一出路。人们听说了我,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每天倾听着这汹涌的苦难,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像腌泡在苦海里。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宗教的精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精神。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奇迹。

《心灵史》的笔记-第298页 - 强抒情部分

说明:
以下摘自花城出版社1991年1月第1版(首印7420册,定价5.05元)。
我在淘宝上买的影印版,12元包邮。
按页码顺序摘抄了部分抒情段落。
数字为页码,星号(*)后为自己的碎语。
1
肉躯和灵魂都被撕扯得疼痛。
温暖的黑暗,贴着肌肤在卫护我。
我只想拼命加入进去,变成那潮水中的一粒泡沫,变成那岩石中的一个棱角。
然而我的使命却是描述它们。
怎么可能呢?
炼炉中的铁矿石是无形的。
成千上万人马呼啸着冲下山岗,扬起漫天黄尘时,那大场面中的人——是无形的。2
大西北交付给我的,是一种复杂的过程,只有这复杂的过程才是抒情的依据。
也许我追求的就是消失。
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5
也许,今天的七百万回民中,至多只有一半人还坚持着自己的信仰。
哲合忍耶就是这些人的核心;今天它大约有四十至六十万人。
中国回民中约有四十个不同的教派团体,哲合忍耶只是其中之一。
蒙古朋友们在疯狂地唱歌,哈萨克朋友们在纵情地跳舞——而马志文头戴白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如一座山。
他一个人便平衡了我的世界。
他只等我结束、离开、随他回家。8
我举了意。9
一种人心的追求造成了一种凛然的人道精神。这种可以活在穷乡僻壤可以一贫如洗、却坚持一个心灵世界的人道精神,造成了一种如一片岩石森林般的人民。这种人民簇拥着他们的领袖即圣徒,称作“穆勒什德”。几十万民众把自己的故事划分在一代一代穆勒什德的光阴里。因此——我以他们的形式为自己的形式,把此书划分为七代;每一代故事都使用哲合忍耶内部秘密钞本作家的体例,称之为“门”,而不称为章或部。
一共七门,勾勒哲合忍耶回民的一半故事。当代和未来的故事,也许我没有力量续完了。10
这里含有人、做人、人的境遇、人的心灵世界和包围人的社会、人性和人道。这里有一片会使你感动的,人的光辉。11
我厌恶狭隘。
哲合忍耶人民为着心灵世界不受侵犯付出的太惨重了,而且他们沉默得太令人难以忍受了。
*
“他们沉默得太难以忍受了”,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我想这是驱使作家、学者去表达的一个动力——想为沉默者发声、代言,想讲一个你认为值得被讲述和传播的故事。但是我也会反思,这样真的是“对”的吗?我们有什么权利破坏他人的“沉默”和“消隐”?我们有什么资格“拥有”别人的故事,用别人的故事成就我们自己的名声?这个问题暂时无解,我仍觉得有必要讲述,甚至说,讲述自己。自私点,我们仅仅是为拯救自己而表达。
12
发掘被磨钝的感性,回忆起消逝了的神秘瞬间,正视着你们经常说到的爱心和人道。
*
以上是前言部分。我想:你这么浓烈的抒情,写完还怎么苟活于世?怎么没有殉道呢?好像还不是很完满,很惨烈。你的文字跟你的生活还是割裂开了。我说殉道不一定是死亡,而是一种炫目的涅槃沉寂。不过其实,在这本书最后的部分,“我”的抒情,也够炫目了。
2
学生们个个发奋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
*
想起了2014年做“镜头中的乡村教育”项目时,一个摄影师在甘肃某中学拍摄的学生们在乒乓球案旁边的黄土地上捧书苦读的场景。当时我们仅仅称颂学生的奋斗精神,现在看来,我们忽视了多么巨大和沉痛的背景。这就是我现在不能忍受一些官方背景组织的文化项目的原因。
3
在这样的田地里,信仰是唯一出路。7
东半个甘肃。南北全部宁夏——银色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两麓的大半新疆绿洲——这世界会诱惑住一个孤独生命,会征服旧知识,会打垮轻狂,使人只能崇拜它。8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迎送生涯。
*
我有两个不解:1. “回民”这个民族或说族群的形成?2. 回民中伊斯兰信仰的形成?本书没有回答。印象中为什么回族是更西北的民族与汉族长期杂居通婚的结果?是仅仅没有放弃信仰而已吗?所以血统论又是怎么回事?另外想想了解下回族的婚姻制度。
劳碌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
这里有一点点地理、环境决定论。地理环境决定论有一定道理,但是我总认为过于单一片面,因为这种解释抵制思考。我倾向复杂的、动态的解释。
9
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
这段我并不认同。有着乡土之别的空间也不是均质的空间,乡土何尝不是汉人的宗教。
10
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
“中国人”的数量和拥有的土地实在太广阔,所以构成了完全不同的民族性格。要是所谓“中国人”也被灭绝到几十万人口,被流放到一个绝地,那就不会“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了。这又是地理决定论吗?本书中关于“中国人”的概念也很模糊、混乱,大部分时候是相对于回民、相对于哲合忍耶,建构了一个“中国人”的概念,一个“他者”,一个参照系。
11
我们再也没有能力了。我们衰弱如羊。我们污浊不洁。我们无法战胜。我们没有桥梁。我们已经被抛弃,住在这种家乡。我们已经被降生在活的火狱。17
苏菲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域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众的护心盾。22
那是一个追求的年代。背着背䇲的人离开家乡,形影不离地追随着认定的导师。这是今天已经泯灭了的一种生活方式。
*
应该有一部前传。
24
知识的终点,是主的认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正中之拜,就是川流不息的天命!25
晨礼中哲合忍耶的即克尔中,有一处是激烈地否定和肯定。念时全体都随着节奏,否定时摇头向右,肯定时把头向左指向心灵。
否定时念“俩依俩罕”——万物非主。
肯定时念“印安拉乎”——只有真主。
*
此处描写的即克尔和打依尔两个仪式,给我极大震动。想起刘湘晨的纪录片《阿希克》。
27
清晨,我听见——我的读者们,我希望你们也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28
每晚宵礼后,哲合忍耶以特定的叨热(调子)念五段。这是一种强抒情的循环赞诗。《穆罕麦斯》给哲合忍耶带来一种特殊的神秘感情。原因有二:第一是此经的诵读永无止歇。哪怕遇上巨大灾难,如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文化大革命,如果念诵中断了,那么在恢复的那一晚,教众们要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的那个晚上。然后在按照每晚五段的原则,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开始诵读。不必联络,不用任何组织手段——全国各地一切哲合忍耶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
第二个原因是《穆罕麦斯》的隐喻性。教内历史著作往往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念的《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往往有惊人的吻合。
*
一种诗歌形式的历法?时间的标记方式。以诗歌感知时间、生命的循环。
32
不信仰的人觉得教争永远是愚蠢可笑的,而信仰者却认为这至关重要,心灵不能容许虚假。用百姓的话说,“要寻真的教门”。
*
不要说在信仰的领域,就算在俗世中,真正的交流、对话、辩论也几乎不可能。和平的和平和的争辩太太难得了。
47
哲合忍耶因为它而孤立,因为它而对世界疏远——对“顿亚”(人间社会)感到陌生和难以参加。正因为身藏的手段只有一个殉命,于是哲合忍耶甚至对一切合法斗争都显得冷漠和笨拙。当后辈人感到他们遭逢不上苏四十三那样的大时代(哲合忍耶称为“光阴”)的时候,他们烦躁而孤独。53
哪怕是一个无神论者或者没有信仰的人,只要他善良真诚,他一定会在人生长途上遭逢一些不可思议的体验。他们无法理解,但他们曾经感动。我想,这就是人可能信仰的原因。55
从此以后,“我们是接的‘辈辈举红旗’的口唤”这一观念,便在哲合忍耶二百多年的历史上流传开了。
*
复仇。
60
传说,卡费勒(异教徒,敌人)在除夕夜玩耍后都睡了,我们奶奶就拿了把刀,宰了他全家三十几口人。清晨她到满清官吏蒋继武的法庭上自首。官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她答:“我为报仇。”
*
可怕。从“卡费勒”的角度来说,全家三十几口人惨死在这个女人刀下,他们的冤魂去哪里寻仇呢?这本书最偏执的地方就在这里,对同治回乱中汉族人的伤亡的模糊处理也是如此。作者选择了完全站在哲合忍耶的一方,被仇恨彻底俘获了。对仇杀本身没有忏悔、没有反思,也就无法获得哲合忍耶之外的同情、谅解、认同。
66
已经有足够证人在为哲合忍耶作证。从此哲合忍耶是一种以死证明的信仰。哲合忍耶像一种不愿依恋母亲而径直扑向严父的婴儿。哲合忍耶像一些不愿认识祖国只愿认识人道的——永远的违法罪人。
*
你说的人道是什么?我读到的是一种生而为人的“悲剧性”。人性之恶,人生之苦。
70
这是我们的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对人类苦难和牺牲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
这书也难逃被自身粉饰和控诉的命运。伊斯兰教或者说哲合忍耶教派因为对异端的不宽容而成为异端。
77
守密,对于思想者、信仰者来说,是生命和灵魂的最后一道防线。死固然可怖,但坠入灵魂的火狱才是真正的恐怖。
哲合忍耶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之后,他们渴望的不是廉价的理解,而是历史的正义感和艺术的正义感。
几十万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从未怀疑自己的魅力,他们对一个自称是进步了的世界说:你有一种就像对自己血统一样的感情吗?
*
对于本书说所的“血统”,我也没有理解。我读到的就是一种盲目的“站队”。
78
哲合忍耶不是一个四世同堂深宅大院里因为个人的失恋而写作的作家。哲合忍耶是中国劳苦底层——这片茫茫无情世界里的真正激情。
*
一个四世同堂深宅大院里因为个人的失恋而写作的人未必就比劳苦底层的激情不深刻。哪种苦难更为苦难,很难说。那个失恋的人未尝不会去选择赴死,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并不少见。
83
这是一个正道隐藏的时代,这是一个高声赞颂者不能高声的时代。
*
何时有过正道的时代?信仰和心灵的悲剧是否仅仅是信仰和心灵本身造成的?生而为人就是为了体验这悲剧吧。
88
我以为往事就是往事。
我以为, 我不过是个太偏执地追随者一个念想的人。我是偏激的人,这是缺点。
*
我觉得这部作品有局限,但是我很尊重作者。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虚伪,缺少偏执,缺少真诚。偏执不是对的,但是偏执作为八面玲珑的对立面,为世界提供了“另一个”维度。
89
那一天回民没有抵抗。
那一天是开斋节,回民一年中圣洁的节日。
哲合忍耶决心在圣的功课中死。93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
所以我也能理解那些打一分的读者的心情。本书的历史写作真是很难让人信服。所以要书写哲合忍耶的历史,也存在“另一条路”。
99
恐怖是黑色的。而恐怖里面的秘密则是真正的漆黑。当恐怖达于极限,当国家权力不惜使用全面犯罪的手段来实现恐怖时,秘密如一块黑色的铁,冷漠无言,坚硬稳重。101
在冥冥的前定中,具备色百布(条件,因缘)的人物必须服从自己的使命。这就是伊斯兰概念——“口唤”的含义。苏阿訇和平凉太爷都是洞悉了自己的人物,他们必须各自完成自己的前定。102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老人家只能目送他赴死。牛木头远远望见平凉太爷时,大声高呼:“兴圣教,心坚如石!”而平凉太爷只能流泪,“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大地”。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103
忍,这个字的含义是最沉重的。人们常说,但很少有人真地体会过——活着,比死更痛苦。106
平凉太爷的一生,使哲合忍耶和一切追求者们,在刚刚懂得了激烈之后,又懂得了深沉。他的一生无懈可击。他是一位没有血衣的牺牲者,一位不上沙场的勇士。他以他的意思微息,坚持了哲合忍耶的一切伟大原则。在他的光阴结束以后,哲合忍耶便宣告了备受迫害的十八世纪的终结。
他们的神已自然地泯灭了
正如他们的湖水无缘无故地干涸
火在痛哭,水在燃烧
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湿润
那是由于悲哀
而水中却含有火的燃烧
正道的光芒四射
恐惧和污浊被扫除
人,终于获得了安慰
心灵已经可以虔诚
神呼喊了
正值光辉普照
真理的含义和语言
正在显现111
啊,磨难和忧愁太大了。116
死只是一个瞬间,活却要漫长地忍受。空间也是这样:殉教地是没有贫瘠丰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却不同——在那里连大自然都在对罪人实行迫害。121
我花费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写出了五年里我获得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后来——当我四次从西海固、八次从大西北的旅途归来;当我擦掉额上的汗碱,宁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沉思时,我觉得一种把握临近了我。我暗自察觉自己已经触着了大西北的心。他们对烈士们的怀念久久不息地震撼着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彻底地站进了这支人道和天理的队伍之中。
*
研究者是可以从这一段中获得一些方法的指引和力量的。欲研究他,先成为他。
122
这种学问由于我们本人的亲身参加而千真万确,但这种学问是超语言的;它与感情相近,与理性相远,它遵循的是一种难以捕捉的朦胧的逻辑。更重要的是,它要求倾诉者和聆听者都藏有一种私人的宗教体验,它要求人的灵性。123
你已经有了知识了。——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知识的光芒熄灭,而使你自己坠回黑暗!你不要熄了那光芒——以免来世降临,别的作者凭他们的光芒奔行时,你却处于黑暗!124
我不再怀疑犹豫。此刻我的举念坚如磐石。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我不能违背我的前定。让我这个作家考证一种消逝的确凿历程;让我这个学者创作一种无形的心灵形象吧——我终于解决了学问和艺术的根本形式问题。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形式。
*
此书应该完成于1990年,怎样的时代,怎样的读者群体,使得一个作者可以说出“我的读者们已经屏息宁神”这样的话!如今还有作者胆敢这样说话吗?如今我们写字但不祈求被阅读。
是春天是秋天
荒山绝境无花草
人容我人追我
活着本来是流浪
赞美你——几番炼我的深沉世界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目不识丁便精熟地理
无论谁也不能逃出前定
无论谁也不会搭救朋友
深沉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
是年节是喜庆
我那故乡只吃糠菜
在家里在路上
其实只有一丝希望
感谢你——不知信仰的官
西有伊犁,东有布盔
你使我身无分文便走遍世界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是我辽阔的监狱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
国境之内由我代表中国
万遍的赞美属于你
——给我痛楚给我孤旅的人
让我绝望让我苟活的人128
我在吟味中有一丝震惊:我感到了某种神会,我也是个不愿描述当代的作家。
史实是不存在的。而记忆——哪怕是镂骨铭心的记忆,也能够被遗忘。血在褪色以后是一种黄褐。所谓“知”——即真正代表时代的观点是挣不脱先锋命运的:当它独自出世孤独探索时,它不仅曲高和寡掷玉入泥,而且放弃了于通俗求弘扬的契机。而当它被结局证实以后,庸俗的聒噪声鼎沸而起,喊叫的是它昨天的见识。它又沉默了——这是一种学问和艺术向宗教皈依的过程。129
我——我相信神启示于我的方法论——正确的研究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形式之中:先做一名多斯达尼般的战士,忠于民众的心,然后再以信仰使自己的这颗心公正。130
这个真理就是——虽然以孔孟之道(包括与孔孟之道同质的佛教及道教)为代表的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璀璨的伟大文明,但是对于追求精神充实、绝对正义和心灵自由的一切人,对于一切宗教和理想,对于一切纯洁来说,中古文明核心即孔孟之道是最强大的敌人。
任何异端、任何理想主义、任何美、任何新鲜的希望,若想存活都必须防止其中国文化中的孔孟之道。甚至包括中国本身,新生和摆脱厄运的出路只有一条,即战胜孔孟之道。对于伊斯兰——这种拥有强烈感情的宗教,对于哲合忍耶——这支已经把感情推到殉难渴求的伊斯兰异端派别,孔孟之道化、世俗化、中国化乃是比“公家”屠刀更凶险的敌手。
后世的文人,如我这样的作家能够遭逢如此巨大的命题是一种幸运。
*
因其极端而成异端。这段树敌太多,无法接受。
想起来在经济学人上看的一些文章,某些伊斯兰国家对无神论者的惩罚要比异教徒的惩罚严酷得多。我想一些无神论者不是没有信仰,而是厌恶重复、厌恶控制、厌恶集权。
这段话符合其写作的那个年代,整整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内心的狂躁。
132
十九世纪前半叶真主的口唤其实只是一句话:给你一切,只要你复兴伊斯兰。133
简言之,受迫害的哲合忍耶回民的全部亲属关系,只要一经信仰的召唤,就是一个对迫害人的国家决不讲和的血仇组织。136
这是一种新鲜的地理学,是一种只有在文学和感觉中才能容纳的地理观点和描述。一个村庄完全可以大名鼎鼎而一个大省却可以不为人知。一个生来没有出过家门的老妇可以议论万里之外的玛纳斯,用突厥语念出“鄯善”。没有人知道上海,但是因为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南京”。有点地名是完全的音讹,有的地名却准确得惊人——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形象的、中国底层人民的地理学。
*
地理、空间,从来都不是地图上显示的那个样子。空间和地点在每个人心里都不是均质分布的。
138
我们确信:哲合忍耶确实是万能的造物主选定的人。神为了证明一个真理,选定了哲合忍耶来承负中国的罪孽。就如同神选定犹太人去承负欧洲的罪孽一样。
*
倒是可以由哲合忍耶去研究中国的流散议题。
黑暗么?
痛苦么?
孤单么?
难忍么?
这黑漆漆的世界无边无垠
这世界如永恒消长的黑夜
你说——
你已经崩断了
最后一丝希望
你说——
你的思想孤立无援
你的纯洁无人理会
你抑制着
自杀
也许你能相信这个数据
也许可以估算
迫害和黑暗的极限
是么——你心动了
旷野中有一株大青杨树
枝叶婆娑
挺拔沉默
用最后一滴心血
粘合那一丝断弦吧
你还能希望与坚持
那些人——
当他们伐倒大青杨树的时候
他们说:我们走了
去人爱着人的地方了
等到轮子转回来
黑夜变成白昼
别吃惊
不要在那么多人汹涌而来时喊出来
那么多人拥挤时你还会孤苦无依的
藏起你算出的
规律和机密
到旷野去
种一颗
普通的青杨树144
太平天国点燃的大炮声,传来了造物的独一之主的口唤。145
我吃惊的是:与我们通常认为的大汉族主义压迫少数民族这一认识针锋相对,靖远汉族知识分子认为,是回族的民族主义和国家对回族的优厚政策,导致了回乱时期苦难深重的靖远汉族知识分子受挫。
这是极其罕见的一种认识。我为这种认识感到震惊的原因,并非在我对它的反感,而在我清晰地触碰到的这种——人的隔阂。
靖远县是否发生过同治五年三月回民屠杀十余万汉民的惨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回民一定有过对汉民的仇杀。人对人是残酷的。乱世从来释放残忍。人只知自己的道德传统,就像难以挣脱自己宿命的前定一样。认识同治年间回民大起义的根源,在于反对满清官家腐朽统治秩序的观点——任何有正义感和历史进化观点的人都必须承认:同治前后的清政府,不仅是中国政治的腐败极端,而且已经是人类社会种种曾有过的政治组织模式的丑八怪——十九世纪后半的清朝,是人类的耻辱!
*
此书之偏激,在130页对孔孟之道和145页对清政府的攻击最盛。这以后到203页对同治回乱的记述,我已经读不下去,只读了章节末尾的诗篇——
思索着双关而有力的韵
也许是那韵在暗随着我
四顾茫茫的赞美之诗
上乘者都是双关的警句
我并不愿意
用如花的美文
像文人对君主
我只希望我这一首深刻有力
在日暮途穷的时分
由它为我说情——我来了
哦,疾驰的坐骑,于我已经毫无用处
荒野里
有谁能给我避难的一隅
哦,首领,我该求救于谁
在那复活之日
人类中最威武的人啊
我唯有求你庇护——我来了
是你的主
使我登临了你高贵的门槛
是你的光荣
使我抵达了你终极的海岸
我渴望
你能够为着我
向主开口
你是主的使者啊
我惧怕——常以惩罚面目出现的爱
你的广阔并非不能容纳我
——我来了
太阳队微粒从不吝惜光辉
心灵的眼睛
因为看见了你
才具有了明亮
内里的容颜
因你而润泽和美
是的,今生和后世都来源于你的慷慨
一切真知灼见
有源于对你的认识
——我来了208
我惊异得不能做声——那些目不识丁的西海固赤贫山地的农民,那些远在新疆深在闭锁山沟里的农民,居然年年结伙成队,前往汴梁(他们不知道地名换了开封),找一处地点跪下,念起悼念的古兰断章——为着中国史上一个微忽的细节。218
血脖子教——这与世界上那些仅仅有一点模糊的宗教渴望的人们差距太大了,形式的完美恰恰使自己被冷漠和疏远。哲合忍耶需要一种补充,需要一种阴柔的、符合大多数人同情心的限度的、普遍的宗教形象,让中国的良心能够与自己的一切结合。这就是汴梁,那个无辜的罪人,那个被残酷侮辱的弱者,那个选择了忍受和顺从的受难者。220
哲合忍耶与统治者、与强权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铁打的敌对关系,任朝改代换未稍有改变。同时,哲合忍耶的信仰由于这种太重的伤痛,也愈来愈走向简化——不求任何起码的解释,总渴望以死相拼,流传朴素的理论和观点。
哲合忍耶的历代作家们,从关里爷开始就摒除了过多的伤感倾诉。千里血流,往往换不来他们的一言半句。在他们的不让人读的阿拉伯文秘密著作中,实际上省略了一句他们认为是不言而喻的话——我们都要走这样的路,我们都要这样牺牲,我们从真主那里乞讨来的只是这样的命运。
*
被压迫的族群也好、个人也好,因其被压迫的苦难,获得了一种控诉的权利,一种免于反思自身的权利。张承志的书写,由于其控诉的激烈和反思的缺席,不仅不能为哲合忍耶在这个时代赢取宽容和尊重,更加深了误解,还不如哲合忍耶历代作家们的沉默和保密。
249
人性中有追随、崇敬、畏惧的本质吗?
男子有忍受、禁忌、隐蔽的天命吗?
英雄有约束自我和服从限定的心灵吗?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对整个世界?
人道是什么?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过两耳充斥着中国知识界关于人道的噪音。我觉得我还没有弄懂,我还没有经历我承认的过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们,甚至有一种我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下意识。人,人性,人道,人心,这一切在中国应当通过另外的途径去发现。我预感到了。我不信任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太重要太本质的认识,至少要在相应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见永远不会是下贱肤浅的老鸦叫。它需要一片风土、一种历史、一群真正能为我启蒙的老师,还需要克拉麦提为我降临,才能够被我发掘出来。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两脚泥就能够洞彻的便宜货。
仅仅在这种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学生涯是孤独的。我忍住了, 直至我走进了冷峻地等待着我的西海固。
*
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251
多斯达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终于找到了能够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额吉的人。我的东乌珠穆沁终于变成了西海固。骑马牧人的纯朴已是贫苦农民的信仰。一神教的观点总结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后的渴望是——像他们一样,做多斯达尼中的一个人。几乎同时我突然彻悟了我曾苦苦寻找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
我的文学在无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顶。
多么空寂啊。
十面静默,四方无风,山峦如海,万物都注视着我。我埋藏了残存的犹豫和疑问。我敛尽了最后一点肤浅和轻狂。我不注释,我不怕彻底地丧失理解。如今我只是一支笔,插在林立的锄杆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风沙干旱中的树林。后世的导游会指着我们说:多斯达尼。
就这样决定了,沙沟的马志文兄弟。在这抉择的过程里,我知道你始终注视着我,真真如同一位严师。现在,你在沙沟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松了一口气——我选择了沙沟方式。
作家和文学的前定,在今天都显现了。
多斯达尼和以前没有两样,仅仅是多了一个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255
散失之后,分久必合。我盼望的只是当人们又在寻求共同点而且狂热寻求时,他们从我的诗歌中能读到自己祖先曾经坚守的东西。那是更重要的珍宝。回族——自它以印度洋上远航船队的乘客、以丝绸之路上骆驼商队的主人身份进入中国开始,它便开始失去了故乡。自它在中国散居结束,自它的第一辈血统上的接续结束,它便逐渐说惯了中国话并逐渐丧失着母语。它还有什么?
即使在欧美,文学中也有个主题,叫做“你不能再回故乡”,它的涵盖早超越了那种用一个地名代替的老家了。
失去母语——中国人和被它同化的少数民族是不懂得失去母语后的痛苦的。我是一个作家。我使自己的小说一次次改变形式,一直使它变成诗,又变成这本《心灵史》——我的渴望只有一个:让自己写出的中文冲出方块字!
*
矛盾重重,你不也背离了自己的传统,背离了自己的母语吗?
259
这些哲合忍耶生于现代的一代人,总觉得自己没有履行天命——礼拜似乎不能成立,修持似乎不能升华。证明自己是那么困难,而前辈曾经那么英勇地证明过。哲合忍耶全教遍布中国十省的人们心中深深藏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像前辈一样走简捷而光荣的殉教之路。
束海达依,这个字眼多么辉煌,它是怎样地催促着、啮咬着、折磨着、诱惑着现代人的心啊。
舍西德,这个目标多么清楚,它是怎样简单至极地说明了世界、穷苦、教门和家庭的一切一切啊。
*
和平有可能吗?
理解有可能吗?
哲合忍耶的野心是复兴伊斯兰,是全世界都信仰伊斯兰。我想起了《黑客帝国》2和3里会复制和格式化他人的特工。
世界存在于一个三角关系中:我,敌人,敌人的敌人。再往上是阴阳,再往上是一。
哲合忍耶是一股回归一的力量。
不能用简单的善恶、正邪来考量哲合忍耶的野心。
我们标记“邪教组织”和“恐怖分子”的个人和群体是极其复杂的,镇压永远无法让心灵的异动寂灭。
272
谁布下了充斥四极的空气,无嗅无色,让它运载着无常?
满心堵塞,欲诉无语,欲哭不敢,无常的边界在哪里?无常的形状什么样?无常仅仅是死灭么?无常仅仅是命运么?273
我们罪大。我们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们的穆勒什德——他们提着头颅、带着剐碎的肉身、舍去男子的独特部位、散了妻小家乡、走过黑牢和现世的火狱,他们不是已经代我们求情了么?
为什么只有无常?
痛苦的边界在哪里?
忠诚、正道、坚守、信仰的回赐在哪里?274
信仰者的终极是什么?
没有回讯。
但是我们依然诚信,用牺牲证明诚信。
阿米那……
*
我佛慈悲,God bless 哲合忍耶。这是一句戏言,我敬哲合忍耶的诚信。
279
我居然就用这样一部书,猛地终止了自己。而且我并不盼望人们读它,这是一部平凡的书。
我写它仅仅为了自己。我甚至不奢望多斯达尼的肯定。
我写它连同我全部的文字,都仅仅因为我前定的宿命,以及我要拯救自己的渴望。
*
这是一本在时间线上写就的书,我想每一个瞬间作家的想法都是不同的,有片刻的开悟,亦有片刻的坠落,所以这本书前后内心矛盾之处很多。
280-298(超长的抒情极其壮美动人)
我的道别是出自真正的判断和自知。我伸手抓住了。但后示不会重复,前定无法抗拒。如有苟活之期我还会写,但是该写的已经写完。
此刻宁寂。
我独自一人,没有伤感,沉默而自由。
我还能享受一首终章,这是人的权利。牧人离别尚有挽歌,回民离别尚有讨白辞——这里是我私人的、喜悦的挽歌和安详的讨白,这是我剩余的诉说。
风景在我的笔下聚合。我在这些年里跨入的土地,连接了古老中国的北方。有草的大海,春夏秋冬分呈黑绿黄白四色,它起伏如母亲的胸脯。有穷乡僻壤的黄土沟壑,它深埋着情感,刚强冷漠一如父亲。
而且古道穿插其中,西极指向伊犁焉耆。黄河长城如同一双兄弟,处处挡我迎我,直至探明了我的真心。民族分布有致,语言和土话都使我留恋,使我在不觉之间变了口音。
村庄一个个对我开放了,即使当地人也不知晓我的深入。淳朴和强悍两面夹击,重铸的我已经很难适应昔日。
我在学校里和书本中取来的一切都在这大陆腹心提炼,如今我是一个怀着真知的人。
乌珠穆沁的牧人——阿洛华和他母亲:西海固的回民——马志文和他的父亲,是我的人生挚友和知音。在这终章里我听见他们正为我怦怦心跳,如同低沉的节奏。我与他们的情谊无法解说,一切都尽在不言,一切都尽在这壮阔无边的风景之中。
凝视着这一派无言景色,我静静地感慨。它们在我年轻时给我以浪漫和健康,等我成年了它们又给我以坚忍。大草原使我酷爱自由,黄土高原使我追求信仰。时间只能沿着我的肌肤摩擦,我心中的纯真和热情始终未变。
我写不出胸中的感激。
来世我仍将对今天感动。
——我知道,我承受着一种伟大的爱。我知道,我顺从着一种无形的力。当我的感知一刻刻更清晰,当我的生命一分也不能缺少这种爱与力时,我信了。
在这篇别辞中,我必须面对——你。
是的,你。
你是我眷恋的一切人和事。你是我也许再也来不及完成的遗嘱作。你是我心目中不多的崇拜者。你是我的孩子。你是那匹为我殉死的白马和那口为我大净的水井。你是《离骚》和《野草》。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浑身褴褛深具灵性的农民朋友。 你是四蹄的密集声和沙漠的空响。你是我那样怀念的大光阴。你是老百姓苦苦寻找了五十年的英魂。你是用乳汁和清贫养我的母亲。你是《真境花园》和《热什哈尔》。你是真主的朋友和穷人的导师马明心。你是追随了他却磨难了我的父亲。你是我来临和逝去的机密。你是我吞咽下的痛苦。你是我享受时珍惜的快感。你是我的艺术小路。你是为我降下的那场奇迹大学。你是人人都说的幸福。你是石破天惊的启示之相。你是唯一的神。你是主。你是我苦苦恋着此刻仍舍不得离开的存在。你——在这个终结之上,我要与你在一起,我要向你留下我的隐语。我曾经打算将来单独地完成这部别辞,但是我担心来不及了。

你那花园里鲜花常开,虽然它貌似旱荒赤裸的黄土。你是我的花园么,你能容下我的自我和天性,使我如同纵马一般奔驰在你的怀里,使我泄下我的真纯和志愿么?你朦胧难近。你不让我安宁。你粉碎了我又远远在彼岸隐现。又逼近了,你这雾中的帆群;你这迷茫的、影子一样的雄浑轮廓。你撕碎了我,你让我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魂。
它给你了。它是我的奉献。
你是永恒的。长城在你臂上颓废,黄河在你股间浑浊。
我只是你上空长风吹舞的一粒种子。我只是扑进你的灼烤之中的一只虫,我只是沉进你的旱海之底的一块石头。
你使我的心,总算是丰满了。
你使我远离了新的和旧的大陆。你使我抛下了我一生一世的全部情感,如抛下了无索的一只锚。
你知道我的告别和依恋难解难分。我已经淡漠一切。哪怕穷愁无路前途全断,你知道我会凭想象你过活。
你是不灭的。草原在你指尖退化,沙漠在你脸上新生。
我只是像每一个穷人那样,只有走进你才能心安。我只是像那个断腿牧人,只求找几只羊放牧。我只是像那个瞎眼回民,只求进一个寺跪下。
我的热土,我的北方,我的大陆!我知道你从五十年前就等待着我,我知道你在二十年后还能记挂着我。别人嫌你穷近在相邻老死不相往来,我却从千里之外投奔了你。别人易遗忘,人去情移,我却对你始终不渝。
你正是你,严父一般三番五次阻挡我。你以迷人风景和严冬酷暑对我考试。用虎穴般的危险,用沉默和禁忌,不向我显示真情。
而我正是我,大陆之子和北方之子,草原义子和回族长子。我遵循着一种约束,我坚信我的使命——我进入了你,无鱼的旱海,无花的花园。
于是大雪为我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
镫鞯的击碰铿锵,天山的蓝松白雪,都为我合奏,让我独自倾听这大陆的音乐
你这大陆,你这只要触碰一次便使人堕入苦恋的热土,你这苦难者的真境花园!
古时的拜火徒,就是这样蹈火么?
旱海的落水者,就是这样沉没么?
请你作证——
我没有抓住火中的金子
我没有捞起海底的珍珠
请你作证——
我确实找到了你
我确实两脚泥土
请你作证——
你广袤不尽的山河
确实是我灵魂的宿地
别了,路已尽头,你已应允
别了,我的大陆

你是拨转地球的那个支点,自从有了你的支撑,我的内里变不弯不断。其实应该有一支完全献给你的歌,其实应该单独为你写成一部别辞。
但是我学习的是乌珠穆沁和西海固的方式。我留心过,他们比掩饰痛苦更习惯地,掩饰或者轻视这一类表示。不要说时尚,不要举例——你不可能比我更清楚,你不可能直接从一个放羊牧人或者回族农民口中听见过那个词。
潜望,永远是黑暗的深沉的
力量,仅仅只从你那里输入
你是神奇的
每逢我吮吸时,我没有告诉你真实的本质。我在心在意,我如同举礼。我在感受着自己被滋润得活泼时,我想——牧人该去风雪中驰骋了。我在脱离了枯萎能够活到明天时,我想——回民该去山峁上割麦了。
忘了么,那险山恶岭环抱正中,一块平川地当心有一株黑色的大树。大雪涂抹着,千山万壑的白雪都围着这一小块净地,而这一小块晶莹之中矗立着那棵骄傲的黑柏树。
忘了么,那艰难的孤旅开始时,你看破了我的危命。我拒绝了茫茫世界,我只向你一人强求。那时你尚未看到今日的辉煌,便向我刺血为誓。如今——凡在我眼中的胜利,都有如血的红色。
忘了么,那遥遥快要逝尽的,我们艰辛的日子!那数不清的劳苦,那伴着劳苦的数不清的激动!我如一面水中的旗子,借着你不沉的船,变成了高扬的帆。劈开了风浪——我曾经自豪地高喊过。浸泡着咸水——你却从不诉说。
你应该感叹你的消耗呢,
还是该赞美我的牺牲?
你若再生
是选择安宁的定居呢,
还是重新担忧着漂泊?
你仍然容忍——我掀起的波浪么?
你重新肯定——我独有的意义么?
——我使你憔悴和衰老。我使你激动和希望。我使你双重地痛苦。我使你永远地骄傲。有一天我会猝不及防地使你失去我,连你也预感到了——这是提前的告别时刻
我们终于摒弃了那些话语
和谐终于打通了喧嚣岁月
你依旧默默不语,像我感动的那样
我依旧如同孩子,像你喜欢的那样
警号闪烁着
它猝不及防
别了,我的女人

当我转过身来,面对了你——
我的朋友啊
太阳照耀得每一个角落都炎热了
皎洁的银月清晖轻轻抚摸
唯有你,才是众多的希望,虽然我看不见你。我只能从几个人的动作和神情中
猜出你的存在
并说你属于我
你是被人类迫害的犹太人
你是不戴眼镜的蒙古人
你是不伸懒腰不听大鼓书的中国人
你是大草原凄冷雨季里的白发额吉
你是盘山脚下看守水闸的壮工仲祺
你是那带镣挣扎的汉族姑娘
啊,异族——
我喜爱以异族之身任人考验
我的故事,就是一连串外乡人的传说
你没有发现这秘密么
你住在我憧憬的帕米尔高顶之下
你曾经显化成一座透明的黑石山
襟线浑圆,遍体晶莹,漆黑高贵
你压住了、埋藏着一个出口
我曾说一切音乐都出自哪个源泉
对一个中国人,音乐的打击多么凶猛
对一个回族儿童,音乐是起死回生
我哪里知道——
那时,我多么危险地进了洞口
你异族情调的曲子是我的征服者
那不用解说就使人战栗的音乐啊
异族,异族——
我顽固地向着你跋涉毕生
我从来不说也有过的隔膜孤独
你只记得我的快活么
我比犹太人更敬重你,率领驼队和老弱走出沙砾荒漠的摩西。回民百姓亲昵地称你“穆萨”——哪个称呼更接近你呢?
人间内外,史前史后
再也没有更伟大的思想体系了
科学和文学——
如两条鞭子把我驱赶得离你更近
一神,一神,拯救你我的一神
阿米那,阿门,统一你我的祈求
我比一切画家更热爱你,梵·高
我比一切党员更尊重你,毛泽东
黄河从孟达峡跌撞冲出的时分
我谴责石崖给他的疼痛
大海涌动时
我说:我理解你。这不是什么潮汐
我一刻也不与你的朋友们为伍
我只是风
怀念着你疾疾飞行
你在倾听——我使用的这些语言么
它们此刻剥露着诞生时的本义
你是我真正的知音
当你锐利地照射时
我的空白,我的晦涩,我的原意,我的双关语和隐喻,
还有不言和缄默
都向着你裸露了
如号哭的婴儿出盆
难道人真听得懂母语么
难道人真听不懂异语么
你赐给了我如此颤抖悦耳的初声
你鼓舞了我如此深藏不露的真情
世界能够缺少了你么
知识和真知来自你,开创和先行始于你,体验和记录由你完成——你指给了我正道
你是冰天雪地里借给我牛、送给我一盆黄澄澄小米度灾的白音图嘎的邻居额吉
你是塔城地方把我错认了蒙古哥哥的、那个小山羊般在十三世纪的叶迷里城墙上蹦跳的、可爱的厄鲁特小姑娘
你是喀什噶尔街头永远拨弄着琴吟唱的、那个让人难忘的维吾尔男子
你是木札特河边、淋着雨给我捧来一铜盆酸奶子的哈萨克老大娘。你的牛粪全湿了,没有办法给我烧茶。你奇怪地凝视着我,喊了一声:“巴郎母”——我的孩子
你是我一直倾听的那个歌王,你引导了我很长一段求知之路
你是尚不会歧视黄种人的黑人
你是骑马走上阿尔泰的雪峰,在整整一道山脉的阳坡岩壁上雕刻抽象画的游牧艺术家
哦,朋友们——
很久了,没有人又这样呼喊你
而且竭尽全力,如婴儿嘶哭
仅仅因为我的呼喊,我告别的呼喊
中国向你回答了
你不要说,它微弱,会消失

你是谁?陌生的你,背影的你,隐遁的你,不可思议的你,告诉我——你是谁?
长河消失在暮霭里了
银月初升了
连悲怆的山谷和断土崖都一片清纯
连丛丛野树,都显露了枝叶
你是谁
你把四片叶子,藏起了三片
你用一片残叶,搅起山峁上的大雪
蒙蔽了我的视界
那时的我不知道真情,一如孩子
你曾经站立在哪一座高山顶端,藏匿在哪一个崖坎里,你躲在那弥天大雪深处
你残酷地不为我显现
难道我不是——孩子
你洞知一切。但是你牺牲了
如同西海固的千山万壑塌陷崩裂
你死了,屹立着,面容不改,徒有伤疤
我追不回五十年无情水的岁月
我问不出五十年机密事的细情
那一天,我的心里布满阴霾
于是沙沟白崖也都铅云密布
强忍着男儿泪,我跺跺脚走了
沟里咚咚,天穹也闷然有声
突兀地暴雪泼洒而下
那一日昏天白地漫卷狂飞的大雪啊
我的都哇尔灵了
我欲哭无泪
我麻木着
拾起了另外三片枯干的树叶
你使那三片隔了几年才合上前一片?
你造化了天书般难猜的纹理,四片叶子上没有一丝破绽。我难道能行么!——我忿忿地怒吼着,酷如一个沙沟汉子。我认识一切文字,我甚至认识你在那叶片上留下的草体经文——
——Ya,Mola,ya osi
——啊,我的主人!啊,我的搭救者!
但是我不能解读树叶文
尽管你
让一个西海固的农妇,血溅泥屋,用女人的一丝力气杀死了一名官兵。她死了,灵魂追上了战死沙场的丈夫。我来了,四片树叶上漶着她的血印
哦,有谁来搭救我
谁能交给我树叶纹理的语言
你为我唤来——主人啊,为我唤来
世上的全部森林吧
你隐遁了,仿佛真地等待着什么
你不会为我出世——你是伟大的搭救者
我只是一声对末世的抗议
我不是报春的燕子
并没有那美丽的——大光阴降临
你不会为着渺小的我,为我的私情
出世
——而你,也就永远去了
失去了你的主人和搭救者
你去得凄凉孤单
你没有机遇为我讲解
那四片奇迹的树叶
你给了我漫长的苦楚
到头来你又给了我这一刻的愉悦
你任凭我流浪四方走尽了半个天下
走到这里原来是你的第一步
不用论证了,我不再读别人的书
奇迹确实是可能的
那第一次凶狠阻截我的,那遮天的
西海固的哀伤大雪啊
你把人的心
白茫茫地埋了
人们都说:你和我是结拜兄弟
那么你作证,既然你和我
在疯狂的雪阵里没有分离
咱们的眉毛头发都白了,泪珠冻住
她难受——咱们没有吃上一口
孩子端着木托盘,滚烫的热气从她擀
得那么好的长面上头,那面油汪汪的
直直飘进倾泻的雪中
莫非男子的离别就这么决绝么
连孩子都快急哭了
那雪会作证
像它证明着主的奇迹,它呼啸着说:
——你我的心是真诚的
你好比沙沟里的艺术神
你一直审视着,不放心我,不放心我的笔
你还没有夸奖过我的美文
你在等什么
去看看你泥屋那搭的拱北坟园
殉道的人有哪一个长寿
谁不是甩下了一家老小一腔心事
高高的蒿草埋没了多少好书
你,还有你,另一个你
种下了养成了陪伴了我
用四片树叶的神秘预言
宣告了我的诞生
鲜艳的血,美丽的血,烈性的血
原来就是这样
不死和继承
遥遥不来的、人民的大光阴啊
那一天法蒂玛捧起这四片树叶
她会问
你是谁么
她会寻找到沙沟的两个入口
再绕回渠闸桥堡的灌区
像我一样追踪那机密的叶子么
她会找到桃花,喊一声姐姐
珍贵我们又是两辈的情义么
那一天——不用等到那一天
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险的警号闪亮着
有时我甚至担心分秒之间
我也许已是一块黑烬
也许不能完成——
那献给你的新书了。它诉说你我一切
但是你教育了我,不为一己遗憾
最恰当的时刻是今天
最恰当的地方是这里
你在倾听
我的告别

赞颂都归于你!一切都只由你掌握
那么多孤独的时刻,我仰仗你度过了
在生涯的感悟时分,你总是离我很近
追忆着你的偏爱
我感到惊心动魄
唯有你
是我完成了这一世
如浩渺中孤星的逆行
回首往事我不再忧郁或欢喜
我宁静
默默体味着你的存在
如黄河岸上看水的一块锈石
正是涨水季节,滔滔的浊浪一望无际
我只是为我自己证明了
我并不告诉他人
这是——
我与你的秘密。因为你使我怀上了这秘密,任何缺憾都不复存在了。我依偎着你。我是在漆黑混沌中,在酣甜的梦中吮吸的婴儿。
连空气都沉降了
连夜色都凝固了
深沉的万籁俱寂中,无限的永恒宇宙中,此刻再也没有物类,没有其它真实。真静啊——连时间也消亡了,只有你,只有我,你存在,我活着
在这异样的——
哽住说不出一个字,如同新生的生命哭不出一声初音,悬着的一颗水珠滴不下来时
我无法
赞颂你
已经是快要破晓了
我仍然沉浸在往事中。一道风景凄凉的沙沟,使我整部散失的故事串成一线,那么惊人,那么动人
我感动而沉默。我久久注视着它
终于看见了——
一个字,一个愈来愈明亮的爱字
在空旷的黑暗中,它像寂静中的太阳。那些从无水的旱地上背回麦捆的人,那些浑身褴褛只吃了些糠菜就扑向炮火的人,那些终日五番举礼的人,那些在土崖深洞里苦苦追求你的人——他们也看见了么
那成群结队喧嚣争抢着充当牺牲羔羊的人们,那些真地
淌了血的人
他们看见这爱了么
我凭什么——
享受幸福过,享受你如此的独爱呢
前定啊
所有的时刻都发生了那件事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那时刻
我无言,我没有
适当的仪礼和赞词。我没有形式
我无力,你降示的奇迹太强大了
在这你与我的时刻——我体味写完了的和没有写的,体味黑暗的高贵和温柔,体味这伸手可触的神交,体味我的罪孽和你的宽恕。你离我这么近,你和我在一起。我没有仪礼,没有一句赞词。我只是紧紧地握牢你伸来的手,闭上眼睛,听着我微弱的心音,在你黑暗般的博大慈爱之中
一步一步地消失
一丝一丝地溶化
我仍然是孑然一身,四顾无路的荒野
没有人能够援助我
唯有你
我无法赞颂的你
在这一瞬间与你共度的时光里
我是在与你告别么
我是在向你投奔么
今夜,淫雨之后的天空上
终于升起了皎洁的圆月
我的心也清纯
我合上了我这一册生命作
然后,我任心灵轻飘
升上那清风和银晖
追寻着你
依恋着你
祈求着你
怀念着你
*
我想记住一句话——我们衰弱如羊。

《心灵史》的笔记-第十部第三章 - 第十部第三章

人生实在又艰难,若没人拉扯一把,根本无法活得算个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帮助渡过死亡。被围困于一种绝境中的人都在这样想,但是很少说。这种心情也许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黄土的日子,化成了连着生前死后的特殊风土。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间,如沙沟。

《心灵史》的笔记-第十部第四章 - 第十部第四章

走到了此时此刻,达到了如此火候,我突然发现问题从零点又在向我提出来了。最后一个斋月里,从青铜峡西滩村到洪乐府,我独自一人久久想着这个问题。
  真正的宗教是什么?
  宗教难道是人任性了便可以断言一切的纵情自由演说的公园吗?
  是文人们沙龙里时髦起来的话题吗?
  和气功热是一回事?和说玄道妙、讲禅论佛、老子无为庄生梦蝶是一回事?
  和书摊文摘小报上读来的“场”一样?
  宗教是那些怨女恨命的象征?是那些残疾人的精神?是那些三流作家走向世界的出路?
  宗教是一类认为自己只要心达便无所谓身入的纯洁人们已经获得的世界?
  宗教是一个脱离着教徒社会、不属于那个特殊人群、毫无顾虑没有禁忌、只求精通外语博览群书、洋洋万言一通百通的信教者所能解说的思想?
  宗教是透明的?蔚蓝色的?
  宗教是“爱”?
  ——我不愿意和他们中的任何一种人交流。我记得我反复认识到沉默的含义。宗教不是一个闲聊的话题。纵使我写这本书,也仅仅因为哲合忍耶需要世界给他们多少一点支持。
  我看见了并咀嚼般体味着的宗教——是一种高贵、神秘、复杂、沉重的黑色。信教不是卸下重负,而是向受难的追求。这黑色的世界千态万象,比人间更有一层丰富和危险。它使我同时感到恐惧和诱惑。我一年年地被它的这种解释不得的魅力吸引,心里满满地尽是我们多斯达尼脸上的那种神色。
  那么,大学和研究生院趁你年轻无知时灌输给你的学术标准就该放弃了。
  文学界吹嘘的自由也完全改变。
  你要远离那些噪音般的、智者的头头是道和朋友的私人悲喜。
  走进这美丽的黑色。

《心灵史》的笔记-第1页 - 1

第五门 第三章
我是决心以教徒的方式描写宗教的作家。我的愿望是让我的书成为哲合忍耶神圣信仰的吼声 。我要以我体内日夜耗尽的心血追随我崇拜的舍西德们。
但是,教内史就一定是心灵史么?站在人民百姓一侧就一定能揭示历史真实么?哪些残酷的迫害和牺牲确实仅仅是宿命的前定么?整个自然山川社会世事确实仅仅是圣与俗这一对本质的演绎么?
第五门 第八章
回民们在打依尔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着我,使我不至于在为他们书写时,把宗教降低成史学。
第九章
中国穆斯林的血仇死敌左宗棠。
相传:官军在凌迟处死十三太爷之前,在地上普乐七层毡。他们认为:如果十三太爷的血有一滴溅在土上,那么这片土地就会不断孕育反叛的种子。而且,剐刑之后,首级取走示众,一副已经惨不忍睹的血驱,又被官府装进两口大缸——然后缸口相扣严封,同样是害怕他的鲜血与大地结合,企图埋严他的卢罕。
对历史的细节不能考据。获得历史细节真实的手段,只能是感应、直觉和神示。哲合忍耶教徒不喜欢盘究那拱北之下的土壤里究竟是否安睡着十三爷逝去首级的残躯,但是他们绝对地坚信——十三太爷的卢罕(灵魂),毫无差错,确实归宿在这里。
令我震撼不已的是那面对大陆的流浪。莽莽太行山,两个壮汉背着一个男孩在丛山峻岭中闯荡,狼虫为伴。茫茫中国如无边黑牢,神秘得星罗棋布着一家家一户户哲合忍耶。两个大汉背着一个男孩——如线穿珠,在这暗藏的一家家一户户哲合忍耶之中潜伏着,没有一个人直觉。
勇敢,就是这种东西,哲合忍耶向残民的中国秩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战,在心理上他们彻底地蔑视这种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可思议地实现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们击打出来了。
就像《史记》中美丽的传记散文集《游侠列传》和《刺客列传》一样,为诞生的一部部底层民众的英烈故事和家族史,将会成为来世的文学。
我看见了并咀嚼搬体味着的宗教——是一种高贵、神秘、复杂、沉重的黑色。信教不是卸下重负,而是向受难的追求。这黑色的世界千态万象,比人间更有一层丰富和危险。你要远离那些噪音般的、指着的头头是道和朋友的私人悲喜。走进这美丽的黑色。既然你选择了多斯达尼担当导师,那么久坚持他们的形式。真诚,含蓄,勇敢,顺从。
外界开始称呼哲合忍耶为血脖子教。同时,诸如“提着血衣撒手进天堂”、“我们尊的是道祖太爷在真主眼前说清,秋霞的举红旗的口唤”、“”大不了又是个同治十年”之类的语言,在全教上下滚烫地流传着。
中国文化,这是一个使中国人感受复杂的题目。它光辉灿烂、无可替代,但是他压抑人性。它深奥博大指示正道,但是它阻止着和腐蚀着宗教信仰。
在如一个中国文化的大海汪洋中,哲合忍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地降临了——挟带着一股那么诱人得、粗粝而直率、异端而正大的英雄之气。那怕它被禁绝、被镇压、被屠杀,这股英雄气久久不散,向临近的人们施展着难以言说的魅力。
这种力量,这种魅力使人发痴——使人切肤觉得自己站在宗教的边缘,站在神秘主义宗教的深渊边缘。人们会为自己的陶醉吃惊:因为他们完全忘记了英雄死去的形式。
他们只觉得——牺牲的美丽。
第十章 女人
一个陌生的世纪已经悄然开始,它更巨大得多,复杂得多,难以理喻而且缺乏圣性。教史的单纯性和烈性就要淡弱了.
第十二章 艾台依吐
历史全是秘密。偏执地追求历史而且企图追求心灵的历史,有时全靠心的直感、与古人的神交,以及超验的判断。
回族是一个复杂的人群共同体,有时它那么刚强激烈,有时它又冷漠自私至极。小商色彩浓厚,虔诚信教但是不知缺乏着一种什么基础的民族。
原来在十八世纪曾只属于哲合忍耶派的殉教思想和受难思想,现在已经普及渗透于回民全体之中。哲合忍耶为中国回民提供了他们最宝贵的气质,也使各支回民都染上了深刻的悲观主义。
第七们 第二章 追随者
人生应当那样去追随,和泥泞孤旅上的形形色色为伴,在雄大的山脉和古渡口赶路,在旷野露宿中聆听。
因此,我在谨慎时也提醒过自己:也许你已经指消息为江海,也许你已经走向黑暗,却满眼只见光明辉煌。但是——直觉是不愿被修正的。

《心灵史》的笔记-第十章 - 第十章

恐怖是强有力的。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变历史的。政治家号召人们冲锋时,他们自己处于恐怖之外。年轻人和幼稚者豪言壮语,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恐怖,也不能感觉恐怖。
  国家,当这种怪物被迫地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制造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

《心灵史》的笔记-

天问

谁布下了充斥四极的空气,无嗅无色,让它运载着无常?
满心堵塞,欲诉无语,欲哭不敢,无常的边界在哪里?无常的形状怎么样?无常仅仅是死灭么?无常仅仅是命运么?
……
我们罪大。我们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们的穆勒什得——他们提着头颅、带着剐碎的肉身、舍去男子独特的部位、散了妻小家乡、走过黑牢和现世的火狱,他们不是已经代我们求情了么?为什么只有无常?
痛苦的边界在哪里?
忠诚、正道、坚守、信仰的回赐在哪里?
……
信仰者的终极是什么?没有回讯。
但是我们依然诚信,用牺牲证明诚信。
——《心灵史》


《心灵史》的笔记-第38页 - 抓住你的历史

虚假繁荣的时代不能容忍对其虚假的揭露。当哲合忍耶忘记了自己命定的一段属性和命定的悲剧,一味喧嚣争闹的时候,这时代的主人——封建中国统治者便撕去了盛世明君的面具,从道德文章背后把屠刀抽出来了。

《心灵史》的笔记-心灵史 - 心灵史

马明心说:“前三十年你寻我,中三十年我寻你,后三十年我寻你或你寻我”
女充西,男充东,于是新疆和云南成了哲合忍耶的两大支柱
如今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
似乎水中含有水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却含有火的燃烧
《穆罕麦斯》
他们的神已自然的泯灭了
正如他们的湖水无缘无故的干凅
火在痛哭,水在燃烧
似乎水中含有火的湿润
那是由于悲哀
而水中却含有水的燃烧
正道的光芒四射
恐惧和污浊被扫除
人,终于可以获得安慰
心灵已经可以获得虔诚
神呼喊了
正值光辉普照
真理的含义和语言
正在显现
在大西北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人应该习惯一种淡漠,无论是对无休无止的风沙,对传说中欠收和灾害的消息,对家人的衰病丧亡

《心灵史》的笔记-第十部第四章 - 第十部第四章

人性中有追随、崇敬、畏惧的本质吗?
  男子有忍受、禁忌、隐蔽的天命吗?
  英雄有约束自我和服从限定的心灵吗?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对整个世界?
  人道是什么?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过两耳充斥着中国知识界关于人道的噪音。我觉得我还没有弄懂,我还没有经历我承认的过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们,甚至有一种我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下意识。人,人性,人道,人心,这一切在中国应当通过另外的途径去发现。我预感到了。我不信任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太重要太本质的认识,至少要在相应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见永远不会是下贱肤浅的老鸦叫。它需要一片风土、一种历史、一群真正能为我启蒙的老师,还需要克拉麦提为我降临,才能够被我发掘出来。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两脚泥就能够洞彻的便宜货。
  仅仅在这种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学生涯是孤独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进了冷峻地等待着我的西海固。
  沙沟庄子的蕴含是无法穷尽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沟,原来居住着我的导师。我上过的学和读过的书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识丁仅有信仰的农民们才能教育我。我对自己写过的作品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读我的书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们才能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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