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地窖》章节试读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7
ISBN:9787544731577
作者:[法] 安德烈·纪德
页数:212页

《梵蒂冈地窖》的笔记-第21页 - 四

玛格丽特的心灵正是天主用来制造殉道者的珍贵材料制成的。她知道这一点并且企望受苦,可惜她在生活中并无任何欠缺,各方面都很美满,于是她那良好的承受力只能在令她不快的小事中发挥作用了。她借用鸡毛蒜皮的事来轻轻刺伤自己,她抓住一切,拼命抓住一切。她善于安排情景,使别人冒犯她,然而朱利于斯似乎专门致力于使她无法展示美德,因此,她在他身边总是不满足,动不动就发脾气,这也不足为奇了。要是有一个像昂蒂姆这样的丈夫,那可是多么美好的事业!

《梵蒂冈地窖》的笔记-第144页 - 两段诈骗过程

两段诈骗
普罗托斯骗圣普里伯爵夫人的过程:
第三卷 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

居伊·德·圣普里伯爵夫人是尤利乌斯的妹妹,朱斯特-阿热诺尔伯爵去世后被立即叫到巴黎,她回到雅致的珀扎克城堡还没有很长时间,城堡离波城有四公里的路程,自寡居之后她很少离开城堡,而自从她的儿女婚嫁之后,她离开城堡的次数就更加少了。这时,她在那里接待了一次特殊的来访。
她每天上午都要乘坐她亲自驾驶的双轮轻便马车去兜风。她兜风回来后得知,一位嘉布遣会修士在客厅里等候她,已有一个小时。这位陌生人有安德烈红衣主教的介绍,呈交伯爵夫人的名片可以作证。名片放在信封里。在红衣主教的姓名下面,他用近于女性的纤细笔迹写道:
敬请圣普里伯爵夫人特别关照维蒙塔尔议事司铎J.-P.萨吕教士。
只有这句话,但已足够。伯爵夫人乐意接待神职人员,再说,伯爵夫人的灵魂掌握在安德烈红衣主教手中。她急忙来到客厅,对她让客人久等表示抱歉。
维蒙塔尔议事司铎是个美男子。他高贵的脸上显示出男性的精力,这同(如果我敢说出来的话)他手势和声音的谨慎、犹豫形成奇特的对照,就像他头发几乎全白,脸色却像年轻人那样容光焕发,使人感到惊讶。
虽然伯爵夫人和蔼可亲,谈话却并不顺利,只是说些客套话,谈到伯爵夫人最近服丧、安德烈红衣主教的健康和尤利乌斯在法兰西语文学院的新失败。但是,教士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缓慢、低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愁苦。他最后站起身来,但不是为了向主人告辞:
“伯爵夫人,我受红衣主教之托,本想和您谈论重要的话题。但是,在这个房间里说话声音太响,这么多的门也使我感到害怕。我担心别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伯爵夫人喜欢了解秘密和这种装腔作势。她请议事司铎走进只能从客厅进去的狭窄的小客厅,然后把门关上。
“我们在这里十分安全。”她说道,“您说话不必担心。”
但是,教士没有说话,他在伯爵夫人对面一把低矮的小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头巾,用来止住痉挛性的啜泣。伯爵夫人不知所措,就去拿放在她旁边的独脚小圆桌上的针线活计篮,在里面找到一个嗅盐瓶,不知是否要递给客人,最后决定由她自己来闻。
“请您原谅。”教士说道。他拿开头巾,露出一张通红的脸。“我知道您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伯爵夫人,很快就会理解我,和我一样激动。”
伯爵夫人对感情外露感到厌恶,她把自己的彬彬有礼隐藏在单柄眼镜后面。教士立刻镇静下来,他把自己的扶手椅移近一点:
“伯爵夫人,我得到了红衣主教的庄严保证,才决定前来和您谈话,是的,他向我保证,说您的信仰并非是社交界人士的那种信仰,不只是无动于衷的一种外衣……”
“请转入正题,教士先生。”
“红衣主教对我肯定地说,我完全可以相信您会严守秘密,就像听神工的神父那样,如果我能这样说……”
“但是,教士先生,请您原谅。如果这是红衣主教获悉的一个秘密,那么,如此重要的秘密,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呢?”
教士只要微微一笑,就可以使伯爵夫人知道,她这个问题提得并不恰当。
“一封信!但是,夫人,现在,红衣主教的信在邮寄时都是不封口的。”
“他可以托您转交这封信。”
“是的,夫人。但是,谁知道一封信会变成什么?我们受到严密的监视。另外,红衣主教情愿不知道我准备对您说的事,并与此事无关……啊!夫人,在最后一刻,我失去了勇气,我不知道是否……”
“教士先生,您不了解我,因此,我不能因为您对我不是十分相信而感到生气。”伯爵夫人温和地说道,同时把头转了过去,并放下单柄眼镜,“我对别人告诉我的秘密都非常尊重。确实,我从未泄露过一点秘密。但是,我也从未要求别人吐露隐情……”
她稍微一动,仿佛想站起来,教士赶紧向她伸出手臂。
“您会原谅我的,夫人,因为在我看来,那些把通知您的可怕任务交给我的人们,认为您是能够接受并保守这个秘密的第一位妇女,我说是第一位。我害怕,这点我承认,因为我感到,揭露这样的事情,对一位妇女的智力来说是沉重的负担。”
“人们有十分错误的感觉,认为妇女的智力有限。”伯爵夫人几乎是用生硬的口气说道。然后,她稍稍抬起双手,用心不在焉的神情来掩盖自己的好奇,却又准备接受教会的秘密。教士再次把扶手椅移近。
但是,萨吕教士准备向伯爵夫人吐露的秘密,今天在我看来仍过于令人困惑、过于奇特,所以我在采取更加充分的预防措施之前,不敢在此进行报道。
有小说,也有历史。谨慎的评论家把小说看做可能发生的历史,把历史看做已经发生的小说。确实,必须承认,小说家的艺术往往使人相信,而事实却使人有时无法相信。唉!有些持怀疑态度的人,只要事实不符合常规就加以否定。我写作不是为了他们。
天主在尘世的代表被人从罗马教廷劫走,通过奎里纳尔宫的行动,可以说是把他从所有天主教徒那里抢走。这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我是不敢冒冒失失地提出来的。但是,历史事实是,一八九三年年底曾流传这样的消息,不容置疑的是,许多虔诚的人因此而情绪激动。几家报纸惶恐地谈到此事,但有人要它们保持沉默。关于这个问题的一本小册子在圣马洛出版,但被查禁。这是因为共济会不希望叙述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的故事公开传播,而天主教会则不敢支持这种看法,或者是不愿庇护人们立刻为此而进行的临时募捐。许多虔诚的信徒捐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据估计,当时募捐到的或乱花掉的钱多达五千万),但是,值得怀疑的是,那些得到捐款的人是否都是真正的虔诚信徒,或者说他们有时也许是骗子。尽管如此,为了搞好这种募捐,如果没有宗教信仰,那就必须大胆、灵活,做得恰如其分,有说服力,对人和事了如指掌,身体健康,只有像拉弗卡迪奥的老同学普罗托斯那样屈指可数的几个男子汉,才具备所有这些条件。我要老实告诉读者:今天冒充维蒙塔尔议事司铎来此的正是这位仁兄。
伯爵夫人决定在秘密完全说出以前不再开口,不再改变态度,甚至不再改变表情,而是不动声色地听假教士说话。假教士则越来越感到自信。他站起身来,大步走着。为了更好地准备,他重提此事,即使不是从头说起(共济会和教会之间的冲突是主要的冲突,不是一直存在着?),至少他再次提起出现公开的敌对行为的某些事实。他首先请伯爵夫人回忆起教皇于九二年十二月写的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意大利人民的,另一封专门写给各位主教,要天主教徒提防共济会会员进行的活动。后来,由于伯爵夫人记不起来,他只好追溯往事,提到为焦尔达诺·布鲁诺建造塑像是由克里斯皮主持决定的,在此之前,共济会一直隐藏在他的身后。他说,克里斯皮感到气愤的是,教皇拒绝了他采取的主动态度,拒绝同他谈判——这里的“谈判”不应理解为:妥协、屈服!他描绘了这悲剧性的一天:双方都摆好阵势,共济会会员最终露出了真面目,在驻罗马教廷的外交使团前往梵蒂冈,用这一行动来表明对克里斯皮的蔑视和对我们患溃疡的圣父的崇敬之时,共济会在竖立挑衅的偶像的花田广场展开旗帜,对著名的亵渎神明者欢呼。
“不久之后,在一八八九年六月三十日召开的红衣主教会议上,”他继续说道(他仍然站着,靠在独脚小圆桌上,两臂往前伸,朝伯爵夫人欠着身子),“利奥十三世表示了极大的愤怒。他的抗议被整个尘世听到。天主教徒听到他说要离开罗马,都感到十分震惊!我说的是离开罗马……所有这些,伯爵夫人,您已经知道,您对此感到难受,并像我一样牢记在心。”
他又开始走动:
“最后,克里斯皮失去了权力。教会是否可以喘一口气?一八九二年十二月,教皇因此而写了这两封信。夫人……”
他坐了下来,突然把他的扶手椅移近长沙发,并抓住伯爵夫人的手臂:
“一个月后,教皇被囚禁了……”
伯爵夫人仍保持沉默,议事司铎放开她的手臂,用更为庄重的声音接着说道:
“夫人,我不想叫您去同情一个囚徒的痛苦。看到不幸的事,女人的心总是很快就会激动起来。我是要求助于您的智慧,伯爵夫人,并请您仔细考虑一下,我们精神领袖的失踪,使我们这些基督教徒陷入了何等的混乱。”
伯爵夫人苍白的前额上露出一条小小的皱纹。
“没有教皇是可怕的,夫人。但是,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假教皇还要可怕。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我说什么?为了让教会解体、自行投降,共济会在教皇的皇位上安置了利奥十三世的替身,我也不知道这是奎里纳尔宫的什么走狗,是哪个同他们神圣的牺牲品相像的人,是哪个冒名顶替者。为了不给真教皇带来损害,我们必须假装服从此人。最后,真是耻辱!在大赦年的活动中,所有的基督教徒都要向此人鞠躬。”
说这些话时,他双手拧着的手帕被撕成两半。
“假教皇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这极为出名的通谕,即向法国颁布的通谕,为此,每个名副其实的法国人的心至今还在流血。是的,是的,我知道,夫人,听到神圣的教廷在否定王国的神圣事业,听到梵蒂冈——我已经说了——在为共和国鼓掌,您这位伯爵夫人高贵的心是何等的痛苦。请您放心,夫人!您感到惊讶是理所当然的。请您放心,伯爵夫人!但是,您要想想,被囚禁的圣父听到这冒名顶替的骗子说他拥护共和政体,是多么痛苦!”
然后,他往后一仰,发出苦笑:
“圣普里伯爵夫人,我们的圣父接见《小报》主编,是这个无情的通谕的必然结果,您对此是怎样想的?《小报》,伯爵夫人,啊!呸!利奥十三世接见《小报》主编!您会感到,这不可能。您高贵的心已经对您在叫,这是假的!”
“但是,”伯爵夫人无法克制自己,大声说道,“这是必须对全世界大声说出来的。”
“不,夫人!这是不能说出来的!”令人生畏的教士用雷鸣般的声音说道,“对此,,首先要保守秘密。为了行动,我们应该对此保守秘密。”
然后,他表示抱歉,并突然用哭泣的声音说道:
“您看到,我对您说话,就像对男人说话一样。”
“您说得对,教士先生。您在说:行动。快,你作出了什么决定?”
“啊!我知道您高尚,会像男人一样焦急,与巴拉利乌尔的血统相符。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最令人担心的,唉!莫过于不合时宜的热情。这种可恶的罪行,今天已有天主的几个选民获悉,但是,夫人,我们必须指望他们守口如瓶,希望他们完全服从在适当的时候会对他们下达的指示,没有我们参加就行动,等于是反对我们的行动。除了教会的反对将会引起……这没有什么关系:逐出教会,任何有关个人的主动行为,都会引起我们方面的断然否认。夫人,这里涉及的是一次十字军东征,是的,不过是一次暗中进行的十字军东征。请原谅我强调这点,但我是被红衣主教特地派来告诉您这件事的,他希望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如果有人对他谈起此事,他甚至不会知道涉及的是什么事。红衣主教希望自己没有见到过我,同样,即使以后的事件使我们重新取得联系,我们也要讲好,我和您从未谈过话,我们的圣父很快就会看出,哪些人才是他真正的信徒。”
伯爵夫人有点失望,就胆怯地说道:
“那么?”
“我们的行动,伯爵夫人。我们的行动,您别担心。我甚至获准向您透露我们的部分作战计划。”
他舒适地坐在扶手椅里,脸正对着伯爵夫人。现在,伯爵夫人上身前倾,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举起,两个手掌掌托着下巴。
他开始讲述,说教皇不是被关在梵蒂冈,而是很可能被关在圣天使城堡里,伯爵夫人肯定知道,城堡有地道同梵蒂冈相通,他说要把教皇从这个监狱里救出来,并非十分困难,只是每个信徒虽然和教会同心同德,却对共济会有一种酷似迷信的害怕。共济会指望的正是这点。圣父被非法囚禁,这个例子使人们陷入恐惧之中。任何信徒如果还无法到远离迫害者的地方去生活,就不会同意提供帮助。一些以审慎著称的虔诚信徒已同意为这种用途捐出巨款。现在要克服的只有一个障碍,但这比其他所有障碍加在一起还要困难。原因是这个障碍是一位亲王,即利奥十三世的典狱长。
“伯爵夫人,奥匈帝国的皇储罗多尔夫大公和格拉齐奥利王妃的侄女、大公刚娶的的年轻妻子玛丽娅·韦特西埃拉双双去世,发现时女的还在男的身边嘶哑地喘气,死因至今还是个谜,您是否还记得?有人说是自杀!手枪放在那里只是为了欺骗公众舆论:事实是他们俩都是被毒死的。玛丽娅·韦特西埃拉那个当大公的丈夫的表弟也是大公,此人疯狂地爱着玛丽娅,看到她属于另一个男人,感到无法忍受……犯下这可恶的罪行之后,托斯卡纳大公夫人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儿子洛林的约翰-萨尔瓦多尔离开了他的亲属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的宫廷。他知道自己会在维也纳被人发现,就去向教皇自首,恳求教皇手下留情。他得到了宽恕。但是,摩纳哥——摩纳哥·拉瓦莱特红衣主教——以赎罪为借口,把他关进圣天使城堡,他在那里已呻吟了三年。”
议事司铎用四平八稳的声音说完了这些话。他等了一会儿之后,轻轻地用脚顿了一下:
“摩纳哥任命的利奥十三世的典狱长就是他。”
“什么!红衣主教!”伯爵夫人大声说道,“一位红衣主教难道可能是共济会会员?”
“唉!”议事司铎沉思地说道,“共济会已深深地渗透到教会之中。您好好想想,伯爵夫人,如果教会有更好的自卫能力,这种事就根本不会发生。只有依靠几个居于高位的会员的帮助,共济会才能抓住我们的圣父。”
“真可怕!”
“伯爵夫人,还能对您说什么呢?约翰·萨尔瓦多尔以为自己是教会的囚徒,他却是共济会的囚徒。今天,他释放我们圣父的条件是同意让他一起逃跑。在一个不能引渡的国家里,他只能逃得很远。他索价二十万法郎。”
瓦朗蒂娜·德·圣普里刚把身子往后靠,并放下双臂,把头往后仰。她听到这些话,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并失去了知觉。议事司铎急忙冲上前去:
“请您放心,伯爵夫人。”他拍着她的双手,“这没有什么关系!”他把嗅盐瓶拿到她的鼻孔前:“这二十万法郎,我们已经有了十四万。”他见伯爵夫人睁开一只眼睛:“莱克图尔公爵只同意给五万。现在还缺六万。”
“这钱您会有的。”伯爵夫人用依稀可辨的声音说道。
“伯爵夫人,教会没有把您看错。”
他站起身来,神情严肃,近于庄重。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
“圣普里伯爵夫人,我完全相信您慷慨的言辞。但是,您要想到随之而来的不可名状的困难,会妨碍乃至阻止这笔钱的交付。这笔钱,我说了,您将忘记已经给了我,我也会否认曾拿到过,因为我甚至不能给您一张收据……为了谨慎起见,我拿到这笔钱时不能留下书面凭据,而且要您亲手交给我。我们受到监视。我来到城堡会被人评论。我们什么时候能相信仆人?您要想想巴拉利乌尔伯爵当选院士的事。我不能再次来到这里。”
说完这些话,他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伯爵夫人明白了:
“但是,教士先生,您要想想,我身上没有这笔巨款。甚至……”
教士有点不耐烦。看来,她是不想再说一句,说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凑齐这笔钱(因为她不希望由她一个人来掏钱)。她低声说道:
“怎么办?……”
然后,她见议事司铎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就说道:
“我楼上只有几件首饰……”
“啊!不,夫人!首饰是纪念品。您难道以为我是干旧货商这一行的?您是否想到,我要用最好的价钱把它们卖掉,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样,我既会败坏您的名声,又会把我们的事情搞坏。”
他低沉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刺耳、可怕。伯爵夫人的声音则有点颤抖。
“请您等一会儿,议事司铎先生:我去看看,我抽屉里有多少。”
……她很快就下来了。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揉皱的蓝色钞票。
“幸好,我刚收到地租。我可以交给您六千五百法郎。”
议事司铎耸了耸肩。
“您要我拿这些钱干什么?”
他伤心的脸显出蔑视的神情,用庄严的手势把伯爵夫人的手推开:
“不,夫人,不,我不会拿这些钞票。这些钞票我只会和其他钱一起拿。完全正直的人要求的是完整无缺。您什么时候能把钱全部交给我?”
“您给我多少时间?一个星期?”伯爵夫人想到了集资,就问道。
“圣普里伯爵夫人,教会难道看错人了?一个星期!我只会说一句话:
“教皇在等待!”
然后,他朝上天举起双臂:
“什么!您把解救他的莫大荣幸掌握在您的手中,却要拖延时间!您要想想,夫人,您要想想,当您将被解救的那天,主也会让您等待,让您无能为力的灵魂焦急地等在天堂的门外!”
他在威胁,变得可怕,然后,他突然把一串念珠上带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放在嘴唇上,沉浸在迅速的祈祷之中。
“但是,我给巴黎写信的时间……”昏乱的伯爵夫人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您就打电报!让您的银行把六万法郎付给巴黎的土地信贷银行,这家银行将打电报给波城的土地信贷银行,让它立即把这笔钱付给您。这连小孩子都会。”
“我有钱存在波城。”她壮着胆说道。
“存在一家银行里?”
“正是土地信贷银行。”
他完全给激怒了。
“啊!夫人,您为什么要转弯抹角才把这件事告诉我?这是否说明您的热心?我要是拒绝您的帮助,您现在又会怎么说呢?”
然后,他穿过房间,双手抄在背后,仿佛不想再听到任何话:
“这不光是不热心(他用舌头发出啧啧声,以表示厌恶),几乎是口是心非。”
“教士先生,我恳求您……”
教士低着头,神色坚决,又走了一些时间。他最后说道:
“我知道,您认识布丹教士,我今天要和他共进午餐(他掏出怀表)……我要迟到了。请您开一张支票,抬头写他。他代我领了这六十张钞票,他会马上转交给我的。您看到他的时候请告诉他,这钱用于‘赎罪祭献’,他为人谨慎,很会做人,是不会问下去的。那么,您还等什么?”
伯爵夫人沮丧地坐在长沙发上,这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一张小写字台,并打了开来,拿出橄榄绿色的长方形支票簿,在一张支票上写下她长长的字体。
“请原谅我刚才对您有点粗暴,伯爵夫人。”教士接过她递给他的支票,用变得温和的声音说道,“但是,这涉及重大的利害关系!”
然后,他悄悄地把支票塞进里面的口袋:
“感谢您就是亵渎宗教,对吗?即使是以他的名义,而我只是他手中不称职的工具。”
他哭了一会儿,用头巾压低哭声,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用脚后跟往后一蹬,迅速用一种外语低声说出一句话。
“您是意大利人?”伯爵夫人问道。
“西班牙人!我真挚的感情把这点泄露了出来。”
“不是您的口音。确实,您讲的法语纯正得……”
“您太客气了,伯爵夫人,请原谅我要突然离您而去。依靠我们这个简单的办法,我今晚就能到达纳博讷,总主教正十分焦急地在那里等待着我。告辞了!”
他用双手握住伯爵夫人的双手,上身后仰,凝视着她:
“告辞了,圣普里伯爵夫人。”然后,他把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您要记住,您的一句话会把事情全部毁掉。”
欺骗阿梅代
第四卷 千足帮

在被称为圣天使城堡的哈德良陵墓前面,弗勒里苏瓦尔感到十分失望。巨大的陵墓竖立在一个院子中央,院子禁止公众入内,只有持卡的游客才能进去。另外还规定,他们必须由看门人陪伴……
当然,这些过于严格的预防措施证实了阿梅代的怀疑,但也使他了解到这个任务极其困难。在这个傍晚时分,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滨河街上,弗勒里苏瓦尔最终甩掉了巴蒂斯坦,沿着阻止外人接近城堡的外墙漫步。他在城堡门口的吊桥前走来走去,心里抑郁、失望,然后一直走到台伯河边,竭力想使目光越过第一道围墙,看到里面更多的东西。
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注意到一位教士(他们在罗马人数众多!)坐在不远处的一张长凳上。从表面上看,教士在全神贯注地看自己的日课经,实际上,教士观察他已有很长时间。这位神色严肃的教士有着浓密的银色长发,他的脸显得年轻,气色很好,是生活纯洁无瑕的标志,同老年的这种特点形成鲜明的对照。只要看脸,就能认出教士,能认出教士的还有法国教士特有的某种端庄。当弗勒里苏瓦尔第三次即将从长凳前走过时,教士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用酷似抽噎的声音说道:
“什么!不光是我一个人!什么!您也在找他!”
说着,他用双手捂住脸,在忍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后来,他突然镇静下来:
“冒失!冒失!隐藏你的眼泪!忍住你的叹息……”他抓住阿梅代的胳膊,“咱们别呆在这儿,先生,有人在注意我们。我没能克制住的激动已被人发现。”
阿梅代跟着他走,心里感到极为惊讶。
“但是,怎么,”他终于想出了要说的话,“但是,你怎么猜到我在这里的原因?”
“老天只让我一人看出这点。但是,您的不安,但是,您仔细观察这些地方时的忧郁目光,难道能逃过三个星期以来白天黑夜都来到这里的一个人的眼睛?唉,先生!我一看到您,某种预感、上天的某种警告立即使我看出,和我相同,您的……当心!有人来了。出于对上天的爱,请您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一个送蔬菜的人在滨河街上迎面走来。教士立刻装出继续说话的样子,说话的语调不变,但语速更快:
“因此,这些弗吉尼亚雪茄虽说受到某些吸烟者的青睐,却只能用蜡烛的火来点燃,而且要在抽出里面一根细麦秆之后,麦秆的作用是保留一个贯穿雪茄的小槽,使烟能在其中畅通。一支弗吉尼亚雪茄如果吸起来不顺畅,就只能扔掉。我看到有些讲究的吸烟者把这种雪茄点了六支,先生,却只能找到一支使他们中意……”
等那个人走过去后,他立刻说道:
“您是否看到他怎样看着我们?无论如何要把他给骗了。”
“什么!”弗勒里苏瓦尔惊讶地大声说道,“这个普通的菜农也会是我们要提防的那种人?”
“先生,这点我不能肯定,但能猜到。这座城堡的周围受到特别的监视,特种警察的警探不断在那里巡逻。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这些人十分机灵,十分机灵!而我们却十分轻信,天生的轻信!但是,我要对您说,先生,我差一点因没有提防一个外表不像的搬运工而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在到达的那天晚上,只是让他拿了我简单的行李,从火车站拿到我的住房。他说法语,虽然我从童年时代起就能说流利的意大利语……您也一定会感到这种激动,但我没能克制自己的激动,因为我在外国的土地上听到别人讲我祖国的语言……那么,这个搬运工……”
“他是这种人?”
“他是这种人。这点我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幸好,我当时说话不多。”
“您使我感到胆战心惊。”弗勒里苏瓦尔说道,“我也是,在我到达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我落到了一个向导手中,我把我的手提箱交给了他,他说法语。”
“公正的老天!”教士惊恐万状地说道,“他好像名字叫巴蒂斯坦?”
“巴蒂斯坦,是他!”阿梅代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他感到双膝发软。
“真遗憾。您对他说了些什么?”教士紧紧捏着他的胳膊。
“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您想想,您想想!您要以老天的名义想起来……”
“真的想不起来了。”阿梅代恐惧地低声说道,“我觉得没对他说什么。”
“您会让他看出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真的,我可以向您保证。但是,您提醒了我,您做得很对。”
“他把您带到了哪个旅馆?”
“我没住旅馆,我住的是私房。”
“这没有什么关系。您到底住在哪里?”
“在一条小街上,您肯定不会知道。”弗勒里苏瓦尔极为局促不安,就嘟嘟哝哝地说道,“没关系,我以后就不住在那里了。”
“您千万要小心:要是您走得太快,您就会显出是在怀疑。”
“是的,也许是。您说得对:我最好不要立刻离开那里。”
“但是,我要好好感谢老天,让您在今天来到罗马,要是再过一天,我就碰不到您了!明天,最晚明天,我必须到那不勒斯去看望一位大圣人,他在暗中经管那件事。”
“是不是圣费利切红衣主教?”弗勒里苏瓦尔激动得颤抖地说道。
教士惊讶得退了两步:
“您怎么知道他?”然后,他走到近前,“我为什么要感到惊讶?他独自在那不勒斯,知道我们关心的那件事的秘密。”
“您……对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唉!善良的先生,他有恩于我……不过,没什么关系。您想去见他?”
“也许是,如果需要的话。”
“他是最好的好人……”他突然擦了擦眼角,“当然,您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
“我想,任何人都会告诉我。在在那不勒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
“当然喽!但是,不用说,您不希望全那不勒斯都知道您的来访,是吗?另外,如果别人不告诉您如何去见他,他们就不会对您说他参加了……我们知道的那件事,也不会让您给他传递某个信息。”
“请原谅我。”弗勒里苏瓦尔胆怯地说道,因为阿尼卡没有向他传达这种指示。
“什么!您想直接去找他?也许去总主教府,”教士笑了起来,“直截了当地向他推心置腹!”
“我对您承认……”
“但是,您是否知道,先生,”对方语气严肃地接着说道,“您是否知道,您会让他也被囚禁起来?”
他显得极为不快,弗勒里苏瓦尔不敢再开口了。
“这样罕见的大事,竟交给这种冒失鬼去办!”普罗托斯低声说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一串念珠的末端,然后又放了进去,焦躁不安地画了个十字。接着,他转向自己的同伴:
“但是,先生,到底是谁请您插手此事?您听从谁的指令?”
“请原谅我,教士先生,”弗勒里苏瓦尔含糊地说道,“我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指令:我是个可怜的人,十分苦恼,但在进行探索。”
这些谦卑的话显然使教士软了下来。他把手伸给弗勒里苏瓦尔:
“我刚才对您说话生硬……但这是因为我们周围存在着这种危险!”然后,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喂!明天您是否愿意陪我去?我们一起去见我的朋友……”他把眼睛望着天上。
“是的,我敢称他为我的朋友,”他用确信无疑的声音接着说道,“我们在这张长凳上坐一会儿。我来写一封短信,我们俩都签上名,我们用这封信把我们的来访通知他。六点钟(这里他们说十八点钟)前在邮局把信寄出,他明天上午就能收到,并做好准备在中午十二点左右接见我们。我们也许可以和他共进午餐。”
他们坐了下来。普罗托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本记事册,阿梅代惊慌的眼睛看着他在空白的一页上开始写道:
老大姐……
然后,他见对方惊慌,感到有趣,就十分平静地微微一笑。
“那么,要是让您来写,您就写给红衣主教喽?”
他用更加友好的声音,把情况告诉阿梅代:每星期一次,圣费利切红衣主教秘密离开总主教府。他身穿普通教士的服装,变成管理小教堂的巴尔多洛蒂神父,前往沃梅罗山的山坡,在一幢简朴的别墅里接待少数几位密友,并拆阅教徒们用这个化名寄给他的秘密信件。但是,即使乔装打扮成普通教士,他仍感到不安全:他不能肯定通过邮局寄给他的信件不被拆阅,所以要求在信中不说任何意味深长的话,要求从信的语气中一点也猜不出是写给红衣主教阁下的,一点也看不出有丝毫的敬意。
现在,阿梅代成了同谋,露出会心的微笑。
“老大姐……唔,我们要对这位亲爱的大姐说些什么呢?”教士拿着铅笔犹豫不决,开玩笑地说道。“啊!我给你带来一个滑稽老头。(不!不!您别管:我知道需要哪种语气!)请你拿出一二瓶法莱纳葡萄酒,明天我们来和你一起痛饮。我们会很开心。喂,您也签上名。”
“我也许最好不要签上我的真实姓名。”
“您,这并不重要。”普罗托斯接着说道。在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的姓名旁边,他写上:卡弗。
“哦!真机灵!”
“什么?我签卡弗这个名字使您感到奇怪?您脑子里只想着梵蒂冈的地窖。您要知道,我的好好先生弗勒里苏瓦尔:Cave是个拉丁语词,意思是:当心!”
这些话都是用十分傲慢、奇特的口吻说出的,可怜的阿梅代感到背部自上而下地战栗。这样只持续了片刻时间。卡弗教士已恢复了他和蔼可亲的语气。他把刚写上红衣主教假地址的信封递给弗勒里苏瓦尔:
“请您亲自在邮局把信寄出,这样比较保险:教士的信都是不封口的。现在,我们就分手。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老是在一起。我们约好明天早上在七点三十分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上见面。三等车厢,对不对?当然喽,我不会穿这套衣服(这点您会想到)。您会看到我像卡拉布里亚的普通乡下人那样(这是因为我的头发,我不想被迫把头发剃掉)。再见!再见!”
他离开时用手画着小小的十字。
“感谢老天让我遇到这位可敬的教士!”弗勒里苏瓦尔在回去时低声说道,“要是没有他,我会怎么做呢?”
普罗托斯则在离开时低声说道:
“红衣主教,会让你找到的!……要是他一个人去,他会见到真的红衣主教!”

普罗托斯迎接他时,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
“那里不光是我们两个。”他迅速地说道,“只要仆人们在那里,任何话都能引起警觉。他们都会说法语。会泄露秘密的任何话都不能说,任何事都不能做。至少别称他为红衣主教。接见我们的是奇罗·巴尔多洛蒂神父。我不是‘卡弗教士’,我只是‘卡弗’。懂吗?”他突然改变了口气,用大嗓门说话,并拍了拍阿梅代的肩膀:“啊,是你,是阿梅代!哎!老兄,你剃了胡子,真像是在享福!再过几分钟,per Baccho(啊),我们就不等你了,要坐下来吃饭了。在铁扦上转动的火鸡,已烤得黄澄澄的,就像落日一样。”然后又低声说道:“啊!亲爱的先生,要我装假真难!我心里难受……”接着又大声说道:“我看到了什么?他们把你割破了!你在出血!多里诺,赶快到谷仓去,拿一张蜘蛛网来,这对伤口来说是灵丹妙药……”
他这样说着滑稽可笑的话,推着弗勒里苏瓦尔穿过门厅,走向里面的一个花园,花园呈阶梯状,在葡萄架下,餐桌已准备就绪。
“亲爱的巴尔多洛蒂,我向您介绍德·拉弗勒里苏瓦尔先生,他是我的表兄,就是我对您说过的勇士。”
“欢迎您,我们的客人。”巴尔多洛蒂说时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但并没有从他坐着的扶手椅上站起来。然后,他指了指他浸在盛清水的小木桶里的两只赤裸的脚:
“脚浴能增加我的食欲,减少我脑子里的血气。”
这是个矮胖的怪人,脸上没有胡子,所以看不出他的年龄,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他身穿羊驼毛织物的衣服。他的样子一点不像高级教士。必须像弗勒里苏瓦尔那样目光敏锐或经验丰富,才能发现他快乐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红衣主教的热情。他靠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无精打采地拿着用一张报纸做的尖顶帽当扇子扇。
“啊!我非常敏感……啊!有趣的花园……”弗勒里苏瓦尔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说话或不说话都感到局促不安。
“浸得够了!”红衣主教叫道,“喂!给我把这只桶拿掉!阿孙塔!”
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年轻女仆急忙走来,她拿了桶,把里面的水倒在一个花坛里。她的乳房从胸衣中袒露出来,在她的短袖衬衫里微微抖动。她脸带笑容,在普罗托斯身边呆了一会儿,弗勒里苏瓦尔看到她鲜亮的赤裸手臂,感到不大自在。阳光透过葡萄藤射到没铺台布的桌上,犹如在嬉戏一般,用不等量的光线轻轻地戳着桌上的菜肴。
“在这里不要客气。”巴尔多洛蒂说道。他戴上用报纸做的帽子:“我的话您听了半句就懂,亲爱的先生。”
卡弗教士用威严的口吻清楚地说出每个音节,并用拳头敲着桌子。他接着说道:
“在这里不要客气。”
弗勒里苏瓦尔机灵地递了个眼色。他的话半句就懂!是的,当然如此,这话不需要再说一遍。他力图想出一句话,听起来毫无意义,实际上意味深长,但就是想不出来。
“您说吧!说吧!”普罗托斯低声说道,“您用同音异义词做文字游戏:他们对法语的理解力很强。”
“来吧!请坐。”奇罗说道,“亲爱的卡弗,请您切开这只西瓜,把它切成土耳其国徽上的新月那样。德·拉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您是否喜欢徒有其表的北方甜瓜、蜜瓜、普雷斯科特甜瓜以及罗马甜瓜,而不喜欢我们汁水多的意大利甜瓜?”
“什么也没有意大利甜瓜好,我可以肯定。但是,请允许我不吃这种甜瓜:我有点恶心。”阿梅代说道。他想起药铺里的那个人,感到十分厌恶。
“那么,至少吃点无花果!是多里诺刚摘下来的。”
“请原谅我:也不想吃。”
“这样不好!不好!用同音异义词做文字游戏。”普罗托斯对他耳语道。然后又大声说道:“咱们用葡萄酒来消除他的恶心,为吃火鸡做好准备。阿孙塔,给我们亲爱的客人倒酒。”
阿梅代只好干杯,他喝的酒比平时的量要多。他既热又累,眼前很快就变得模模糊糊。他开玩笑没有刚才那样来劲了。普罗托斯叫他唱歌。他声音尖细,但大家听了非常高兴。阿孙塔想要吻抱他。然而,从他破败不堪的信仰之中,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虑,他笑是为了不哭。他欣赏卡弗的那种洋洋自得、那种自然……除了弗勒里苏瓦尔和红衣主教之外,谁会想到他是在弄虚作假?另外,巴尔多洛蒂在伪装和控制自己的能力方面,一点也不比教士逊色。他笑着,鼓着掌,淫荡地把多里诺推来推去,而卡弗则抱着倒在他怀里的阿孙塔,把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这时,弗勒里苏瓦尔朝卡弗俯下下身去,有点伤心地低声说道:“您想必很痛苦!”卡弗从阿孙塔背后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一声不哼,把脸转了过去,眼睛看着天上。
接着,卡弗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啊!让我们单独呆在这儿!不:餐桌你们过一会儿再来收拾。你们走吧。Via!(走开!)Via!”
他查看了一下,确定多里诺和阿孙塔都没有留下来偷听,就走了回来,脸色突然变得严肃、阴郁,而红衣主教正用手抚摸着脸,脸上渎神的虚假愉悦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您看到了,德·拉弗勒里苏瓦尔先生,我的孩子,您看到了,我们已沦落到何等的地步!啊!这出喜剧!这出可耻的喜剧!”
“它使我们感到厌恶,”普罗托斯接着说道,“厌恶最舒适的愉悦和最完美的快乐。”
“天主会感谢您的,可怜而又亲爱的卡弗教士,”红衣主教把脸转向普罗托斯,接着说道,“您帮我喝完这杯酒,天主会报答您的。”他象征性地一口气喝完他的半杯酒,而他的脸上则显出极其痛苦的厌恶。
“什么!”弗勒里苏瓦尔欠着身子大声说道,“阁下在这僻静之处,穿着这身乔装打扮的衣服,还要……”
“我的孩子,请叫我先生。”
“请原谅:在我们之间……”
“我独自一人时会发抖。”
“您难道不能选择自己的仆人。”
“仆人是别人给我挑选的,您看到的那两个……”
“啊!要是我对他说话,”普罗托斯打断了他的话,“真不知他们听了我们的片言只语,会到什么地方去告发!”
“可能在总主教府……”
“嘘!别说漏了嘴!您这样说,我们会被绞死的。您别忘记,您在对奇罗·巴尔多洛蒂神父说话。”
“我听凭他们的摆布。”奇罗呻吟道。
普罗托斯在前面的桌子上俯下身子,交叉着双臂,把脸的大部分转向奇罗:
“要是我对他说,他们白天或夜里不让您单独呆上一个小时!”
“是的,无论我怎样乔装打扮,”假红衣主教接着说道,“我也决不能肯定秘密警察不在跟踪我。”
“什么!在这里,他们也知道您是谁?”
“您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普罗托斯说道,“我可以对天主说,您是能自豪地看出圣费利切红衣主教和无足轻重的巴尔多洛蒂有某种相似之处的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但是,您必须知道这点:他们的敌人并不相同。红衣主教必须在总主教府里防御共济会,巴尔多洛蒂神父则受到监视,监视者为……”
“耶稣会会士!”神父发狂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这点我还没有告诉过他。”普罗托斯说道。
“啊!要是耶稣会会士也反对我们。”普罗托斯又补充道。
“啊!要是耶稣会会士也反对我们。”弗勒里苏瓦尔用呜咽般的声音说道,“那是谁想出来的?耶稣会会士!您能肯定?”
“您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觉得这十分自然。您要知道,罗马教廷的这种新政策,充满了和解和妥协,正是为取悦他们而制定的,他们在最近的几篇《通谕》中得到了好处。也许他们不知道颁布《通谕》的教皇并不是真的,但是,他们会对他的变化感到忧伤。”
“如果我没有听错您的话,”弗勒里苏瓦尔接着说道,“那么,在这件事上,耶稣会是共济会的同盟者。”
“这点您是怎样发现的?”
“是巴尔多洛蒂先生现在对我泄露的。”
“您别让他胡说八道。”
“请原谅,我对政治简直是一窍不通。”
“因此,别人对您说的有关政治的话,您别再往远处去想。插手的是两个大党:共济会和耶稣会。由于我们了解这个秘密,但在不暴露自己想法的情况下无法要求其中一个党的支持,所以这两个党都反对我们。”
“嗯!您对此是怎么看的?”红衣主教问道。
弗勒里苏瓦尔一无所思。他感到震惊。
“都反对自己!”普罗托斯接着说道,“当你拥有真理时,情况就是这样。”
“啊!当我一无所知时,我是多么的幸福。”弗勒里苏瓦尔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唉!现在,我再也不能不知道了……”
“他还没有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您。”普罗托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您要对最可怕的事有思想准备……”然后,他俯下身子,低声说道:“虽然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秘密还是泄露了出去。几个骗子借此机会,在那些居民虔诚的省份里挨门挨户地进行募捐,而且都是以十字军东征为名,他们用应该捐给我们的钱来中饱私囊。”
“真是骇人听闻!”
“除此之外,”巴尔多洛蒂说道,“他们还使我们信誉扫地、被人怀疑,并迫使我们更加机智、谨慎。”
“瞧!看看这个。”普罗托斯一面说一面把一份《十字架报》递给弗勒里苏瓦尔,是前天的报纸。这篇普通的短文揭露了事情的真相!
弗勒里苏瓦尔念道:“我们想提请虔诚的人们注意,提防假教士的非法活动,特别是一个假议事司铎的活动,特别是一个假议事司铎的活动,此人自称负有秘密使命,并利用人们的轻信,来骗取钱财,说是为了解救教皇的十字军东征这个事业。这个事业的名称就足以说明其荒谬绝伦。”
弗勒里苏瓦尔感到脚下的土地仿佛要塌下去了。
“那么,该相信谁呢?但是,如果我也对你们说,先生们,也许是因为这个骗子——我是说假议事司铎——我现在才来到你们中间!”
卡弗教士神情严肃地看了看红衣主教,然后用拳头敲着桌子:
“啊!这点我早就料到。”他大声说道。
“现在,一切都使我感到担心,”弗勒里苏瓦尔继续说道,“担心把此事告诉我的人,正是那个强盗的非法活动的受害者。”
“这不会使我感到奇怪。”普罗托斯说道。
“您现在可以看到,”巴尔多洛蒂接着说道,“一边是那些把我们取而代之的骗子,另一边是警察局,想把他们捉拿归案,却有可能把我们错当做他们,我们夹在中间,处境是何等的困难。”
“这就是说,”弗勒里苏瓦尔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人们不知所措。我觉得到处都有危险。”
“知道了这些事之后,您是否还会对我们过于谨慎感到奇怪?”巴尔多洛蒂说道。
普罗托斯继续说道:“我们有时会毫不犹豫地穿上罪恶的号衣,并对应该严厉谴责的欢乐装出殷勤的样子,您是否也会理解?”
“唉!”弗勒里苏瓦尔结结巴巴地说道,“至少你们,你们一定要弄虚作假,你们假装犯罪,是为了掩盖你们的美德。但是我……”由于他既有酒意又有愁云,既因酒醉打嗝又因抽噎打嗝,所以当他的身体向向普罗托斯那边倾斜时,他把吃下去的午饭都吐了出来,然后含糊不清地讲述他同卡萝拉共度的夜晚,以及他失去童贞的痛苦。巴尔多洛蒂和卡弗教士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笑出来。
“那么,我的孩子,您是否忏悔过?”红衣主教十分关心地问道。
“在第二天上午。”
“神父是否宽恕了您?”
“太容易了。这正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但是,我难道能对他说,我不是个普通的朝圣者,难道能说出我来到这个国家的原因?不,不!现在,一切都完了。这个崇高的使命需要一位没有污点的信徒来完成。我被指定去完成这个使命。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堕落了!”说到这里,他重又啜泣起来,一面轻轻地敲着胸脯,一面反复说道,“我再也配不上了!我再也配不上了!””然后,他像配乐朗诵那样说道:“啊!您现在在听我说话,知道我的悲伤,请您来审判我,给我定罪,请您来惩罚我……请您告诉我,可以给我洗刷掉这种非同寻常的罪行的,是何种非同寻常的补赎?是何种惩罚?”
普罗托斯和巴尔多洛蒂面面相觑。最后,后者站起身来,轻轻地拍着阿梅代的肩膀:
“好了,好了!我的孩子。可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啊,是的!您犯了罪。不过,哎!别人还是需要您的。(您身上都弄脏了,那就拿着这条餐巾,好好擦擦!)尽管如此,我理解您的苦衷,既然您来找我们,我们就要把您赎罪的方法告诉您。(您做得不好。让我们来帮助您。)”
“哦!你们别费心了。谢谢!谢谢!”弗勒里苏瓦尔说道。巴尔多洛蒂一面给他身上擦干净,一面继续说道:
“尽管如此,我理解您的顾虑。为了对此表示尊重,我首先请您做一件小事,使您有机会重新站起来,并对您的忠诚进行考验。”
“我盼望的正是这样。”
“喂,亲爱的卡弗教士,您身上带有那张小小的支票?”
普罗托斯从宽袖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票据。
“由于我们受骗上当,”红衣主教接着说道,“所以我们有时会遇到一点困难,不能拿到几个好心人根据秘密的请求寄给我们的捐款的现金。我们同时受到共济会和耶稣会、警察局和强盗的监视,所以不能让人看到我们拿了支票或汇票到银行或邮局的营业窗口去兑换现金,因为我们在那里会被人认出。卡弗教士刚才跟您谈起的那些骗子,把募捐弄得信誉扫地(这时,普罗托斯不耐烦地用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总之,这张支票金额不多,只有六千法郎,我亲爱的孩子,我请您代我们去拿钱。支票是蓬特-卡瓦洛公爵夫人开的,由罗马商业信贷银行兑付。虽说它是给总主教的,但为了谨慎起见,收款人的名字空着没写,因此,任何持票人都能取款。您可以毫无顾忌地签上您的真实姓名,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注意别让人把支票偷掉,也别……亲爱的卡弗教士,您怎么啦?您好像很烦躁。”
“请说下去。”
“也别让人把钱偷掉。您把钱带给我,是在……啊,您今天夜里回到巴黎,明天晚上您可以乘六点钟的快车,并于十点钟回到那不勒斯,您会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到我在等您。然后,我们再来看看,可以把哪一件更加重要的工作交给您去做……不,我的孩子,不要吻我的手,您可以看到,手上没戴指环。”
他摸了摸半跪在他面前的阿梅代的额头,普罗托斯则握着阿梅代的胳膊,轻轻地摇着:
“来吧!上路前请喝上一杯。我感到遗憾的是,不能陪您回到罗马,各种事务都要我留在这里,另外,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们呆在一起。再见了。让我们拥抱吧,亲爱的弗勒里苏瓦尔。天主会照顾您的!我感谢天主让我认识了您。”
他把弗勒里苏瓦尔送到门口,在分手时说道:
“啊!先生,您对红衣主教的看法如何?在一位如此高尚的智者身上,很难看出迫害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回到假红衣主教身边:
“蠢货!你想出的办法法真妙!叫一个笨蛋去兑换你的支票,他连护照也没有,我要对他进行监视。”
但是,巴尔多洛蒂已昏昏欲睡,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倒在桌子上,一面低声说道:
“必须让老头儿有事情干。”
普罗托斯走到别墅的一个房间里,脱掉他的假发和农民的衣服。他很快又走了出来,年轻了三十岁,穿戴得像商店或银行里最低级的职员。他要去赶火车,已没有充裕的时间,他知道弗勒里苏瓦尔也将乘这班火车。他不辞而别,因为巴尔多洛蒂已经睡着。

《梵蒂冈地窖》的笔记-第180页

书里最好玩的部分。
一次业余爱好者的无动机谋杀被职业罪犯修改,修正了失误,却导致谋杀的性质变成了精心策划的。
中间夹有:
一段有意思的童年经历——孩子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种游戏,但引导者却沉浸其中信以为真。
一段由对话变为游戏形式的文论。
他抽着一个用刺柏做的小烟斗,让自己的思想自由驰骋。他想道:
“老太太头顶上有一小片白云,她在指给我看时说:雨,但今天还不会下……那个老太太,我把她的包扛在自己的肩上(他心血来潮,在四天时间里步行穿越亚平宁山脉,从博洛尼亚走到佛罗伦萨,在科维利亚约过夜),在山坡上面吻抱了她……这就是科维利亚约的本堂神父所说的一件好事。我也会掐住她的脖子,用一只不会颤抖的手掐,当我的手指碰到这种布满皱纹的讨厌皮肤时……啊!她抚摸着我上装的领子,抹去上面的灰尘!并说道:我的孩子!亲爱的!在那棵大栗树的树荫下,我没有吸烟,躺在青苔上面,我当时还在出汗,怎么会有那种极度的欢乐?我感到我胸怀相当宽广,可以拥抱整个人类,也许可以把整个人类掐死……人生是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有小显身手的机会,我就会机灵地去冒生命危险……但我还是不能成为登山运动员或飞行员……那个深居简出的尤利乌斯会建议我做什么呢?让他这个不知趣的家伙见鬼去吧!有个哥哥,我本来应该感到高兴。
“可怜的尤利乌斯!写书的人这么多,读书的人却这么少!事实是:读书的人越来越少……如果由我来看,正如那个人说的那样。这将以灾难结束,某种巨大的灾难,骇人听闻!人们将把印刷品扔到海里。如果最好的不同最差的一起被扔到海底,那将是奇迹。
“但是,感到好奇是想知道,老太太会怎么说,如果我开始掐……可以想象,如果这样会发生什么,但总是会有一小段时间,意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总是不会完全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发生……促使我们行动的正是这个……人们做得这样少……‘让能够存在的一切存在!’我是这样来理解创世的……爱可能存在的东西……如果我是国家,我就让人把我囚禁起来。
“那个加斯帕尔·弗拉芒先生的信件不是非常吸引人,我在博洛尼亚邮局的存局候领窗口是当做自己的信件领来的。没有一封值得退还给他。
“天啊!有些人的手提箱,别人希望搜查,可惜这种人很少遇到!用某种话、某种行为就能使其反应奇特的那种人十分罕见……一群美妙的木偶,只是提线过于明显,毫无疑问!同你在街上交错而过的只是些无能之辈和自命不凡的草包。拉弗卡迪奥,我问你,把那种闹剧看得过于认真,是否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做的事?来吧!咱们卷起铺盖逃走。是时候了!逃到一个新的世界。咱们离开欧洲,把我们赤裸的脚后跟印在土地上……如果在婆罗洲的森林深处,还生活着一个智力迟钝的直立猿人,我们就会立刻到那里去推测一种可能存在的人类的能力……
“我很想见到普罗托斯。也许他已出海,前往美洲。他认为自己只欣赏芝加哥的蛮族……那些狼,不大有肉感,不对我的胃口:我的本性像猫。咱们别谈这个。
“科维利亚约的本堂神父十分宽厚,不想使同他谈话的孩子过于堕落。他肯定不会这样。他肯定不会这样。我很想让他做我的朋友,当然不是本堂神父!而是那孩子……他向我抬起的眼睛有多美!它们不安地寻找着我的目光,就像我的目光寻找着他的目光那样,但我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比我小五岁不到。是的,十四至十六岁,不会超过……我在这个年龄时是怎样的?一个贪心十足的小伙子,我今天很想遇到这样的小伙子,我觉得我会非常喜欢这样的人……费比感到自己喜欢我,在开始时觉得尴尬。他向我母亲承认了这点,这样做很对:这样,他心里感到更加轻松。但是,他的自制力使我感到十分厌烦!……后来,在奥雷斯的帐篷里,我把这事对他说了,我们都哈哈大笑……我很想在今天见到他。真遗憾,他死了。咱们别谈这个。
“真的,我是想惹得本堂神父讨厌。我在想,我能对他说些什么不愉快的话,但我想到的却都是令人高兴的话……要我显得不迷人,真难!然而,我不能像卡萝拉对我建议的那样,把脸变得像核桃壳那样,也不能吃大蒜……啊!咱们别再去想这可怜的姑娘,好吗?我最为寻常的乐趣,是从她那里得到的……哦!这奇怪的老头是从哪里出来的?”
这时,从过道的拉门中,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走了进来。
在到达弗罗西诺内车站之前,弗勒里苏瓦尔的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火车停在这个车站时,一个意大利中年男子走进这个车厢,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色阴沉地盯着他看,弗勒里苏瓦尔见了赶紧逃走。
在隔壁车厢里,拉弗卡迪奥这个年轻人的优雅吸引了他。
“啊!可爱的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他想道,“也许是在度假。他的穿着多好!他目光单纯。消除了我的怀疑,那将会多么松快!如果他会法语,我很高兴和他说话……”
他在拉弗卡迪奥对面坐了下来,坐在车门旁的一个角落里。拉弗卡迪奥把他的海狸皮帽拉了上去,开始用忧郁的眼睛看着他,但从表面上看,这目光显出冷淡的样子。
“在这个丑鬼和我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他想道,“他好像自以为机灵。他干吗要这样对我微笑?他以为我会吻抱他!有些女人还会去抚摸老头……他要是知道我能流利地阅读手写的或印刷的文字,能反面朝外读或透过书页读它的反面,能在镜子里读或在吸墨水纸上读……三个月的学习和两年的实习。这是为了对艺术的爱。卡迪奥,我的孩子,问题提了出来:钩破这种命运。但从哪里钩起?……啊!我来请他吃口香糖。不管他要不要,咱们都能看出说的是哪种语言。”
“Grazio!(谢谢!)Grazio!”弗勒里苏瓦尔在谢绝时说道。
“对这个差生真没办法。咱们睡吧!”拉弗卡迪奥心里想道,并把他的海狸皮帽拉到眼睛上。他竭力想做一个梦,回忆他的少年时代。
#A
他回忆起在别人叫他卡迪奥的时候,在喀尔巴阡山脉的那个偏僻的城堡里,他母亲和他有两个夏天住在那里,意大利人巴尔迪和弗拉基米尔·别尔科夫斯基亲王陪伴着他们。他的房间在一条走廊的尽头。这是他第一年和母亲分开住……他房门的铜把手形状为狮头,用一枚大钉子固定……啊!他的那些感觉的回忆是多么确切……一天夜里,他从沉睡中被叫醒,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却看到弗拉基米尔舅舅站在他的床头,他觉得舅舅比平时更为高大,就像在噩梦里看到的那样。舅舅身穿红棕色的皮里长袍,小胡子垂了下来,头戴一顶奇特的睡帽,犹如波斯人的帽子,使他变得奇长无比。他把手里拿着的有遮光装置的提灯放在床边的桌上,在卡迪奥的怀表旁边,把弹子袋稍稍推了一下。卡迪奥首先想到的是他母亲死了或病了。他想询问别尔科夫斯基,但亲王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并做手势叫他起来。孩子急忙穿上他在洗完澡后穿的便袍,便袍是他舅舅从一把椅子的椅背上拿来递给他的。在做这些事时,他舅舅眉毛紧皱,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但是,卡迪奥对弗拉基十分信任,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穿上拖鞋,跟着舅舅走,对舅舅的举止感到十分惊讶,但跟往常一样,想要乐一乐。
他们走到走廊里。弗拉基米尔神情严肃、神秘兮兮地往前走,把提灯远远地拿在自己前面。他们仿佛在举行一种仪式,或是在跟随仪式的行列行进。卡迪奥有点踉踉跄跄,因为他还沉浸在梦幻之中,但是,好奇很快就使他的脑子清醒过来。在他母亲的房门前,两个人都停留片刻,竖起耳朵听着:没有一点声音,屋子里的人都睡着了。走到楼梯平台时,他们听到一个仆人的打鼾声,仆人房间的门开在顶楼旁边。他们开始下楼。弗拉基轻轻地把脚踩在梯级上。一听到咯啦声,他就回过头来,显出十分生气的样子,卡迪奥见了差点要笑出声来。他特别指出一个梯级,让卡迪奥跨过去,脸上一本正经,仿佛有危险一样。卡迪奥不想破坏自己的乐趣,所以没有去考虑这样小心谨慎是否必要,也没有去想他们做的事是否必要。他喜欢玩耍,就倚在栏杆上一滑,跨过了这个梯级……他被弗拉基逗得出奇的高兴,只要跟着弗拉基,他连火也可以一跨而过。
到达底楼后,他们都在最后第二个梯级上坐下来喘一口气。弗拉基点了点头,用鼻子轻轻地叹息一声,仿佛在说:啊!我们侥幸地脱险了。他们又站起来走了。在客厅的门前,是多么的谨慎!提灯现在由卡迪奥来拿,照得客厅样子奇特,孩子差一点认不出来。在他看来,客厅显得硕大无比,暗淡的月光从微微开启的百叶窗中悄悄进入室内,一切都沉浸在超自然的宁静之中。这仿佛是一个池塘,人们将秘密地把罩形网撒在其中。他现在认出来了,每个东西都放在各自的地方,但他第一次体会到它的奇特。
弗拉基走到钢琴前面,把盖子稍稍打开,用手指摸了摸几个琴键,琴键作了低声的回答。突然,盖子落了下来,发出很响的声音(想到此事,拉弗卡迪奥现在还会吓一跳)。弗拉基急忙冲向提灯,把它熄灭,然后倒在一把扶手椅上,卡迪奥则钻到一张桌子下面。他们俩长时间地呆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悄悄地听着……但是,毫无动静,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远处,一条狗对着月亮乱叫。于是,弗拉基慢慢地把灯点亮。
在餐厅里,他转动餐具橱的钥匙时是什么模样!孩子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种游戏,但舅舅看来是信以为真。他用鼻子闻了闻,仿佛是为了闻出哪里的味道最好,拿了一瓶托考依白葡萄酒,倒了两小杯,把饼干浸在里面吃。他建议碰杯,但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玻璃杯发出难以觉察的响声……夜宵吃完后,弗拉基把东西都收拾好,他和卡迪奥一起在配膳室的小木桶里洗杯子,并把,并把杯子擦干,把酒瓶的瓶塞塞好,把饼干盒盖好,小心翼翼地把饼干屑揩掉,朝橱里看了最后一眼,看到东西都放在原来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
弗拉基把卡迪奥一直送到房间,离开时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卡迪奥继续睡他没有睡完的觉。到第二天他会想,这一切他是否是在梦中见到的。
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奇特的游戏!对此,尤利乌斯会怎样想呢?
拉弗卡迪奥虽说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他睡不着。
“那个矮老头,我觉得他在那里,他以为我睡着了。如果我微微睁开眼睛,我就会看到他在看着我。普罗托斯认为,装出睡着的样子,同时却全神贯注,特别不容易做到。他能从眼皮的微微颤动中看出是在假睡……我现在正克制住这种颤动。普罗托斯本人见了也会上当。”
A#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它最后的光辉已经变得暗淡,但弗勒里苏瓦尔却在激动地观赏。突然,在车厢的拱顶上,分枝吊灯亮了起来。在这光线柔和的黄昏,灯光显得过于强烈。由于怕灯光妨害他邻座的睡眠,弗勒里苏瓦尔转动了开关,但没有使灯光完全熄灭,而是把中央分枝吊灯的电流切断,却接通了蓝色夜明灯的电流。按照弗勒里苏瓦尔的意愿,这只蓝色灯泡也发出过多的光线。他又把开关转了一下,夜明灯熄灭了,但两盏枝形壁灯立刻亮了起来,比中央的灯妨害更大。再转一下,夜明灯又亮了:他不再转动。
“他是否立刻停止玩弄灯光?”拉弗卡迪奥不耐烦地想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不!我不会睁开眼睛。)他站着……他是否被我的手提箱吸引住了?好!他看到手提箱开着。由于不久后就丢了钥匙,在米兰让人在箱子里装上一把复杂的锁是对的,但到博洛尼亚后却要把锁撬开!挂锁至少可以更换……天主在罚我:他脱掉自己的上衣?啊!咱们还是来瞧瞧。”
弗勒里苏瓦尔没有去注意拉弗卡迪奥的手提箱,而是忙于摆弄他新买的活硬领。他脱掉了上衣,以便更容易扣好硬领的纽扣,但上了浆的平纹细布硬得像纸板一样,他用足力气也无法让它听凭摆布。
“他样子不高兴。”拉弗卡迪奥心里想道,“他大概患有肛瘘,或是某种见不得人的毛病。我来帮助他!他一个人不能做到……”
能做到!硬领的纽扣终于扣上。于是,弗勒里苏瓦尔在坐垫上把放在他帽子、上衣和链扣旁边的领带拿了起来,走到车门旁边,像那喀索斯对着水面一样,对着玻璃去照,力图把自己的影像和外面的景色区分开来。
“他看得不够清楚。”
拉弗卡迪奥又把电灯开亮。这时,火车正沿着一个斜坡行驶,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每个车厢的灯光投射在斜坡上,形成一系列发亮的方块,在铁路旁跳跃,并因地面上的每个起伏而依次变形。在其中一个方块的中央,可以看到弗勒里苏瓦尔滑稽可笑的影子在跳动,其他的方块里都没有人影。
“这谁会看到?”拉弗卡迪奥想道,“这双保险门扣就在我的手旁边,就在我的手下面,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打开。这扇门突然打开,就会使他往前倒,只要轻轻一推就行了,他会倒在黑夜之中,就像一大块肉那样,别人甚至听不到一声叫喊……明天就去安的列斯群岛……这谁会知道?”
领带戴好,系上海员小领结。现在,弗勒里苏瓦尔已重新拿起一个链扣,戴在右手的袖口上。他一面戴,一面仔细看他刚才坐的位子上方的一张照片(装饰车厢的四张照片中的一张),照片上是海边的一座宫殿。
“无动机谋杀,”拉弗卡迪奥继续想道,“这对警察局来说是多么棘手!总之,在这个该死的斜坡上,隔壁车厢的任何人都会发现车门开了,并看到人影倒了下来。至少过道上的窗帘都已拉上……我感兴趣的不是发生的事,而是我自己。有人认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干,但事到临头却退缩了……在想象和事实之间,…在想象和事实之间,距离有多大!……既不能再干一次,也不能失败。啊!要是能预见所有的风险,这游戏就毫无意思!……对一个事实的想象,以及……瞧!斜坡到此为止。我觉得,我们上了一座桥,是一条河……”
现在玻璃里一片漆黑,上面的影像显得更加清楚,弗勒里苏瓦尔俯着身子,以便把他的领带拉直。
“这双保险门扣就在我的手下面,而他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他遥远的前方。玩吧,没问题!这比想象的还要容易。如果我数到十二,慢慢地数,还看不到农村里的灯光,这个差生就得救了。我开始数:一、二、三、四(要慢!要慢!)、五、六、七、八、九……十,一个灯火……”弗勒里苏瓦尔一声也没有叫出来。他被拉弗卡迪奥推了一下,看到自己面前突然出现深渊,他为了不掉下去,就用左手一把抓住光滑的门框,这时他已将身体转过来一半,把右手往后一伸,伸到拉弗卡迪奥的头顶上,把他正要戴上的第二个链扣扔出,链扣滚到车厢另一端的座位下面。
拉弗卡迪奥感到颈背被他放下的手用力抓了一下,就低下头,又推了一下,推得比第一次更不耐烦。他觉得指甲在他硬领上划了一下。弗勒里苏瓦尔能抓到的只有海狸皮帽,他绝望地抓住帽子,掉了下去。
“现在,要冷静。”拉弗卡迪奥想道,“咱们别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壁会听到的。”
他逆着风,用力把车门往自己这边拉,轻轻地把门关上。
“他给我留下了他那顶难看的扁平草帽,只要再有一点时间,我就会一脚把它踢给他,但他拿了我的帽子,也就够了。我已把帽子上我姓名的开头字母给弄掉了,这样小心谨慎没错……但是,帽子上还有店主的商标,不会每天有人去那家店订购海狸皮帽……玩好了,活该……他们会以为是意外事故……不,既然我把车门关好了……让火车停下来?好了,好了,卡迪奥,不要画蛇添足:一切都像你希望的那样。
“证明是,我能完全控制自己:我首先平静地观看那老头刚才欣赏的照片上是什么……米拉马尔!去那个地方玩,没有任何兴趣……这里空气不流通。”
他打开了窗子。
“这畜生抓伤了我。我伤口在流血……他抓得我很疼。要用水在上面擦一下。厕所在过道的尽头,在左边。咱们再拿一块手帕。”
他把放在他上面网架上的手提箱拿了下来,在他刚才坐过的座位的软垫上打开箱子。
“如果我在过道里和一个人交错而过:要镇静……不,我的心不跳了。干吧!……啊!他的上衣,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穿在我的上衣里面。口袋里的纸:咱们在剩下的旅程中再来看。”
这是件破旧的短上衣,甘草色,是薄呢做的,料子毛糙、粗俗,拉弗卡迪奥有点不大喜欢,就把它挂在狭窄的厕所里的一个衣钩上,并关上门。然后,他朝盥洗盆俯下身子,开始照着镜子仔细察看。
他的脖子上有两个地方被抓出难看的伤痕。一条细细的红色伤痕,起点为颈背后面,转向左边,在耳朵上方消失,另一条较短,是不折不扣的皮肤擦伤,在第一条伤痕上面,相距两厘米,它往上直达耳朵,耳垂垂上也有点擦伤。伤痕在出血,但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严重。相反,他开始时不感到疼痛,现在却疼得相当厉害。他在盥洗盆里把手帕浸湿,把血止住,然后把手帕洗干净。
“活硬领上有血迹,没关系,”他在整理衣服时想道,“一切正常。”
他正要出去,机车的汽笛响了,一道光线在厕所的毛玻璃窗后出现。到了卡普阿。这个车站离事故发生地非常近,在这个车站下车,在黑夜里奔跑,取回他的海狸皮帽……这个想法突然出现,令人着迷。他丢失了他那顶帽子,十分后悔:帽子柔软、轻巧、光滑、温暖、鲜亮,又揉不皱,有一种藏而不露的优雅。然而,他从不完全听从自己的欲望,也不喜欢让步,即使是对他自己。但是,他特别讨厌优柔寡断,多年来一直随身带着西洋双六棋的骰子,把它当做护身符,那是以前巴尔迪给他的。这骰子他总是随身带着,这时放在他背心的小口袋里:
“要是我掷到六点,”他拿出骰子时想道,“我就下车!”他掷到五点。
“我还是下车。快!灾民的短上衣……现在,我的手提箱……”
他跑到自己的车厢。
啊!在奇怪的事实面前,感叹看来毫无用处!发生的事越是出人意外,我的故事就越是简单。这事我就说得直截了当:拉弗卡迪奥回到车厢去取他的手提箱时,手提箱不见了。
他先是以为自己走错了车厢,就回到过道之中……不对……不对……他刚才是在这儿。这是米拉马尔的照片……但又怎样呢?……他跳到窗前,以为自己在做梦:火车站的站台上,在离他的车厢不远的地方,他的手提箱正静静地远去,由一个用碎步走路的高大男子拿着。
拉弗卡迪奥想要冲过去。他伸手想去打开车门,却使甘草色短上衣掉到他的脚旁。
“见鬼!见鬼!我差一点上钩了……那个恶作剧的家伙要是以为我会去追他,他还是走得太快了一点。难道给他看到了?……”
这时,由于他俯身看着,一滴血沿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手提箱算它倒霉!骰子说得很清楚:我不应该在这里下车。”
他关上车门,坐了下来。
“手提箱里没有身份证件,我的内衣上也没有标记,我会有什么危险?……没有关系:我
尽快开始行动,这样也许不大有趣,但肯定要明智得多。”
这时,火车又启动了。
“我惋惜的倒不是手提箱……而是我的海狸皮帽,我真想把它找回来。咱们别再去想它了。”
他又把小烟斗装满、点燃,然后把手伸到那件短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把阿尼卡的一封信、库克旅行社的一个火车本票和一只淡黄纸的信封都拿了出来,并打开信封。
“三张、四张、五张、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正人君子不感兴趣。”
他把这些钞票又放进信封,把信封放进短上衣的口袋。
过了一会儿,他翻开库克旅行社的火车本票,顿得感到头晕目眩。第一张纸上写着尤利乌斯·德·巴拉利乌尔的姓名。
“我难道疯了?”他想道,“同尤利乌斯有什么关系?……钞票是偷的?……不,不可能。钞票肯定是借的。见鬼!见鬼!我也许把事情搞糟了:这两个老头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密切……”
然后,他因疑虑而感到害怕,打开了阿尼卡的信。事情显得太离奇了。事情显得太离奇了。他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也许他弄不清楚尤利乌斯和这个老头有什么亲戚关系或友好关系,但他至少弄清了一点:尤利乌斯在罗马。他立刻作出决定:他迫切希望见到自己的哥哥,并想清楚地看到这个案件引起的反响,他的思想既平静又合乎逻辑:
“一言为定!今晚我在那不勒斯过夜。我去赎回箱子,明天乘第一班火车回罗马。这样做肯定很不明智,但也许会增添一点乐趣。”在那不勒斯,拉弗卡迪奥下榻于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旅馆。他设法搞了个手提箱随身拿着,因为没有行李的旅客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而他也尽可能不要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然后,他急忙去购买他缺少的那些梳洗用品,还买了一顶帽子,以替代弗勒里苏瓦尔留给他的那顶难看的扁平草帽(另外,那顶草帽戴在他头上也太小)。他还想买一把手枪,但商店都已关门,只好等到第二天再买。
他打算在第二天乘的那班火车大清早就启程,到达罗马是吃午饭的时候……
他想等报上刊登“凶杀”的消息之后再去找尤利乌斯。凶杀!这个词使他感到特别奇怪,把凶手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是一点也不恰当的。他更喜欢冒险家这个词,因为该词同他的海狸皮帽一样迎合人意,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帽边翻上去。
晨报还没有谈到这次冒险。他焦急地等待着晚报的出售,因为他急于见到尤利乌斯,急于看到这场游戏开始,他犹如捉迷藏的孩子,虽然不愿意被人捉住,至少希望有人在捉他,在等待时他会感到无聊。这是他尚未体验过的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在街上同他摩肩接踵的人们,在他看来特别平庸、讨厌和丑陋。
夜晚来临时,他从科尔索街上的一个报贩那里买了一份《晚邮报》,然后走进一家餐厅,但出于一种挑战,仿佛是为了增强他的欲望,他首先迫使自己吃晚饭,把折起来的报纸放在一边,然后走出餐厅,再次走到科尔索街上,在一家商店橱窗的亮光下打开报纸,并在第二页上看到一条社会新闻的标题:
凶杀,自杀……还是意外事故
然后,他看了这条消息,我翻译如下:
在那不勒斯火车站,铁路公司的职员在来自罗马的列车的一个一等车厢里的行李网架上捡到一件深色男上衣。在这件短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有一只打开的黄色信封,里面放着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但没有能说明上衣主人身份的任何证件。如果是凶杀,那就很难解释这样一笔巨款留在被害人衣服里的原因。这看来至少说明,凶杀的动机不会是抢劫。
在车厢里没有发现搏斗的任何痕迹,但在一个座位下面发现了一个链扣,上面有两个扣子,镀金的小银链把扣子连结起来,扣子用一种半透明的石英琢磨而成,这种石英的名称是:发光云翳玛瑙,珠宝商称之为月亮宝石。
搜查正在铁道沿线积极进行。
拉弗卡迪奥把报纸揉皱。
“什么!现在是卡萝拉的链扣!这个老头是个焦点。”
他翻了一页,看到最新消息:
最新消息
铁路沿线发现一具尸体
拉弗卡迪奥没有再看下去,就直奔大饭店。
他把自己的名片放进信封,名片上,在他的姓名下面,写了下面这句话:
拉弗卡迪奥·卢基
来了解一下,尤利乌斯·德·巴拉利乌尔伯爵是否需要一名秘书。
然后,他让人把信封送了进去。
最后,一个仆人来到他正在耐心等待的门厅里找他,带他穿过一条条走廊,领他走进房间。
拉弗卡迪奥第一眼就看到扔在房间一个角落里的《晚邮报》。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大瓶花露水,瓶塞打开,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尤利乌斯伸出双臂。
B
他的双脚像是在击脚跳,手帕落到了地上。拉弗卡迪奥急忙去捡,当他弯下腰时,他感到尤利乌斯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同以前老朱斯特-阿热诺尔把手放在他肩上完全一样。拉弗卡迪奥微笑着直起身子。
“我认识您的时间这么短,”尤利乌斯说道,“但今天晚上,我无法克制自己,对您说话就像对一个……”
他停住不说了。
“我听您说话就像弟弟那样,德·巴拉利乌尔先生,”拉弗卡迪奥壮着胆接着说道,“既然您想让我这样。”
“您要知道,拉弗卡迪奥,我在巴黎生活的环境中,经常交往的是社交界人士、神职人员、作家和院士,在这些人中,我真正能说说话的人一个也找不到,我的意思是说,能说说我新的忧虑的人。我应该向您承认,自从我们第一次相遇以来,我的观点已经完全改变。”
“啊,太好了!”拉弗卡迪奥放肆地说道。
“您是不会相信的,您干的不是这一行,您不会相信,错误的伦理对创造能力的发展是多么大的障碍。因此,离我过去的那些小说最为遥远的,莫过于我今天构思的小说。过去,我要求我那些人物具有逻辑性和重要性,为了使它们更为可靠,我首先对自己提出这种要求,但这样并不合乎情理。我们与其说不像我们最初为我们自己勾画的形象,不如说是在生活中被伪装起来,这是荒谬的。这样做,我们就有可能歪曲最美好的东西。”
拉弗卡迪奥仍在微笑,他期待着他最初说的话产生久远的作用,并高兴地看到这种作用。
“我要对您说什么呢,拉弗卡迪奥?我第一次看到自己面前出现自由场...…您是否理解‘自由场’这三个字的意思?我心里想,它以前已经这样,我又在想,它现在仍然这样,而在此之前,我负担重重,只是因为怀着私心杂念来考虑职业生涯、公众和评判者,这些评判者忘恩负义,诗人徒劳地指望得到他们的报答。从此,我只指望我自己。从此,我一切都指望我自己,我一切都指望真挚的人,我任何东西都要,因为我现在也清楚地预感到我自身中存在着最奇特的可能性。既然这只是纸上的东西,我就敢对这种可能性自由发挥。咱们等着瞧!”
他深深地呼吸着,肩膀往后仰,肩胛骨微微抬起,简直像是翅膀那样,仿佛新的困惑使他感到有点气闷。他压低声音,含含糊糊地继续说道:
“既然他们不要我,法兰西语文学院的那些先生们,我就准备备向他们提供不接受我的充分理由,因为他们没有理由。他们没有理由。”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近于尖叫,强调地说出最后这几个字。他停了下来,然后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道:
“因此,这就是我想象的东西……您在听我说?”
“一直听到心里。”拉弗卡迪奥仍然笑着说道。
“并且跟着我的思路?”
“一直跟到地狱。”
尤利乌斯又在手帕里倒了花露水,然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拉弗卡迪奥跨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说的是一个年轻人,我想把他变成一个罪犯。”
“我看这没有困难。”
“嗳!嗳!”尤利乌斯觉得有困难,就这样说道。
“但是,小说家,谁会阻止您?从您开始想象时起,阻止您随心所欲地想象一切?”
“我想象的事越是奇特,我就越是应该提出此事的动机和解释。”
“要找到犯罪动机并不困难。”
“也许是……但我恰恰不要这样。我不要犯罪动机,我只要促使罪犯去做。是的,我想促使他无缘无故地犯罪,促使他想要犯下完全无动机的罪行。”
拉弗卡迪奥开始更加注意地听他说话。
“咱们把他写成少年:我希望因此能看出他性格高雅,希望他采取行动主要是为了好玩,他常常情愿不要自己的利益,而要自己的乐趣。”
“这也许并不常见……”拉弗卡迪奥大胆地说道。
“是吗?”尤利乌斯欣喜地说道,“咱们再加上一点:他喜欢克制自己……”
“甚至深藏不露。”
“咱们让他爱好冒险。”
“好!”拉弗卡迪奥说道。他越来越感到有趣:“如果您的学生能对好奇的守护神言听计从,我觉得他就到火候了。”
就这样,两人依次跳跃,跳过对方,然后又被对方跳过,仿佛一个人在和另一个人玩跳背游戏:
尤利乌斯 我首先看到他在练习。他善于小偷小摸。
拉弗卡迪奥 我想了好多次,这种罪怎么会犯得不多。确实,一般来说,机会只提供给那些不愁吃穿、不会受别人挑动的人。
尤利乌斯 不愁吃穿,他是这种人,我已经说过。但唯有这些机会在诱惑他,并要求他灵活、机智……
拉弗卡迪奥 也许还会让他冒一点险。
尤利乌斯 我说过,他爱好冒险。不过,他讨厌诈骗。他不想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而是喜欢偷偷地把东西挪个地方。他干这种事确实有魔术师的才能。
拉弗卡迪奥 另外,逍遥法外又使他受到鼓励……
尤利乌斯 但是,这同时使他的线索被人发现。如果说他没有被抓住,那是因为他让自己做的游戏过于简单。
拉弗卡迪奥 他会让自己做最危险的事。
尤利乌斯 我让他这样思考……
拉弗卡迪奥 您是否能肯定他会思考?
尤利乌斯 (继续说道)犯罪凶手放任自己,是出于他犯罪的需要。
拉弗卡迪奥 我们已经说过,他非常机灵。
尤利乌斯 是的,非常机灵,因为他行动时头脑冷静。您要想想:犯罪动机既不是爱情,
又不是贫困。他犯罪的理由,恰恰是没有理由犯罪。
拉弗卡迪奥 这是您在思考他的犯罪,而他只是在犯罪。
尤利乌斯 没有任何理由认为罪犯犯罪是没有理由的。
拉弗卡迪奥 您太钻牛角尖了。在您让他处于的情况之下,他是人们所说的自由人。
尤利乌斯 一有机会就随波逐流。
拉弗卡迪奥 我急于想看到他行动。您要让他干什么?
尤利乌斯 嗯,我还在犹豫。是的,在今天晚上以前,我还在犹豫……突然,在今天晚上,报纸的最新消息向我提供的正是我所希望的例子。这意外事件来得正是时候!真可怕:您想想,有人杀死了我的襟弟!
B#
拉弗卡迪奥 什么!车厢里的矮老头,是……
尤利乌斯 是阿梅代·弗勒里苏瓦尔,车票是我借给他的,是我让他乘上了火车。一小时前,他在我存钱的银行里拿了六千法郎,由于他把这笔钱带在身上,所以他在离开我时有点害怕。他的想法是灰溜溜的,是绝望的,他还有预感。然而,在火车上……那么说,您看了报纸。
拉弗卡迪奥 只是看了“社会新闻”的标题。
尤利乌斯 您听着,我给您念。(他打开他面前的《晚邮报》。)我翻译如下:
警察局在罗马和那不勒斯之间的铁路线上进行了积极的搜查,今天下午在离卡普阿五公里的沃尔图诺河干涸的河床里发现了被害人的尸体,昨天晚上在一节车厢里找到的男上衣可能是属于被害人的。这是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大约有五十来岁。(他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他身上没有找到能确定他身份的任何证件。(幸好这使我可以喘一口气。)他显然是被推出车厢的,推的人相当用力,所以他从桥栏杆上面摔了过去,那个地方的桥正在修,只是用几条梁来替代。(是什么风格!)桥面离河流的距离超过十五米,被害人想必在摔下来后立即死亡,因为尸体上没有伤痕。他只穿着衬衫,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链扣,同在车厢里找到的那个链扣相同,但上面没有扣子……(“您怎么啦?”尤利乌斯停了下来:拉弗卡迪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因为他想到,扣子在凶杀时被拉掉了。)尤利乌斯继续念道:他的左手仍紧紧抓住一只软毡帽……
“软毡帽!野蛮人!”拉弗卡迪奥低声说道。
尤利乌斯抬起头,从报纸后面露出了脸。
“什么事使您感到惊讶?”
“没什么,没什么!您继续念。”
……软毡帽,比他的头要大得多,看来是袭击者的帽子。帽子里面皮革上的商店商标被仔细地割掉,所以少了一块皮,形状和大小和月桂树叶相同……
拉弗卡迪奥站起身来,在尤利乌斯背后俯下身子,以便在他肩膀上面看报,也许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他现在已不会再怀疑这点:凶杀已被人修改过,有人在这上面做了手脚,在这顶帽子里面割掉了一块皮,可能是拿走他手提箱的陌生人干的。
这时,尤利乌斯继续念道:
……这似乎说明这次凶杀是预谋的。(为什么恰恰是这次凶杀有预谋?我的主人公也许是以防万一,采取了预防措施……)警察确认死亡之后,尸体立即被运往那不勒斯,以确定其身份。(是的,我知道他们那里有长期保存尸体的方法和习惯……)

《梵蒂冈地窖》的笔记-第79页 - 第三卷 阿梅代 弗勒里苏瓦尔 一

有小说,也有历史。谨慎的评论家家把小说看做可能发生的历史,把历史看做已经发生的小说。确实,必须承认,小说家的艺术往往使人相信,而事实却使人有时无法相信。唉!有些持怀疑态度的人,只要事实不符合常规就加以否定。我写作不是为了他们

《梵蒂冈地窖》的笔记-第107页

-_-
韦萝尼克开始时对他看不顺眼,后来她看到他在屋子北面那个角落的圣母像前走过时在胸前画十字,就原谅了他的褴褛衣衫,准许他把水、煤、木柴和树枝一直拿到厨房里。教士没有说话,他在伯爵夫人对面一把低矮的小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头巾,用来止住痉挛性的啜泣。伯爵夫人不知所措,就去拿放在她旁边的独脚小圆桌上的针线活计篮,在里面找到一个嗅盐瓶,不知是否要递给客人,最后决定由她自己来闻。菲利贝尔·佩特拉是第二帝国时期相当著名的植物学家,由于他夫妻生活不愉快,从年轻时起就决定给他将来会有的孩子起花卉的名字。有些朋友认为他给第一个孩子起的名字韦萝尼克有点特别,但在起了玛格丽特的名字后,他听到别人婉转地说他改变了主意,听从大家的意见,选了个普通的名字,就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给第三个孩子起个完全是植物的名字,封住了所有恶言中伤者的嘴。(十分奇怪的是,布拉法法斯这个姓在位于比利牛斯山山梁分支的那些村庄里非常普遍,虽说有时写法不同。因此,光是在斯塔……这个市镇里,写下这几行文字的笔者去那里参加一次考试时,看到一位公证人姓Blaphaphas,一位理发师姓Blafafaz,一位猪肉食品店老板姓Blaphaface,他们被问到时,都不承认他们有共同的祖先,并且都有点轻蔑地谈到其他两位的姓的写法不够优美。不过,这种有关语文学的评论只能引起少数读者的兴趣。)“但是,我刚才获悉并将告诉您的事,应该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从未辜负过任何人的信任。”阿尼卡难过地说道,因为从未有人把任何秘密告诉过她。“说得好。”韦萝尼克说道,“我听您说话,尤利乌斯,感到十分宽慰。他的逆来顺受,使我极不耐烦。无法让他自卫。他像个傻瓜,听任别人骗取他的钱财,还要感谢想来捞钱的人们,那些人是以天主的名义来捞钱的。”
“韦萝尼克,我听你这样说很难受。人们以天主的名义做的事,已是生米煮成的熟饭。”
“如果您认为当傻瓜有趣。”
“jobard(傻瓜)这个词中有Job(约伯),我的朋友。”

《梵蒂冈地窖》的笔记-第214页

伪币制造者和本书中都谈论到私生子话题。
伪币制造者中有这样的段落:
“家庭……,这社会的牢房。”
保罗·布尔热(在书中好几处)
这章的章名:隔离监禁制。
当然,没有一种(精神的)监狱可以关得住健壮的精神,而促使人们反抗的东西毫无危险之处——虽说反抗可能使性格变坏(它使性格变得内向、反复无常,或使性格变得暴躁、亵渎神明)。不屈从于家庭影响的孩子,使用自己旺盛的精力来摆脱这种影响。但是,妨碍孩子成长的教育虽然束缚了孩子,却使孩子变得强壮。最可悲的牺牲品是谄媚的牺牲品。要厌恶别人对你的奉承,需要何种刚强的性格?我看到过多少父母(特别是母亲)高兴地在他们孩子们身上发现并鼓励他们愚蠢之极的好恶、他们极其错误的偏见、他们的不理解……在吃饭时:“别吃这个。你看,太肥了。把皮去掉。这煮得不大熟……”晚上在外面时:“哦!一只蝙蝠……快躲起来,它会钻到你头发里去的,”等等。在他们看来,鳃角金龟会咬人,蚱蜢会刺人,蚯蚓会让人长出小疙瘩。在各方面都有类似的谬论,如智力方面、道德方面等。
前天我乘环城火车从奥特伊回来时,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哄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并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和我,我和你,其他人,都不理。”
(哦!我清楚地知道这些是老百姓,但老百姓也会引起我们的愤怒。那丈夫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在看报纸,安静而又顺从,但也许不是王八。)
是否能想出比这个更毒的毒药?
未来属于私生子。——“非婚生子!”这个词包含着何等的意义。只有私生子才能做到自然。
家庭的自私……和个人的自私几乎同样丑恶。
本书中,贵族私生子拉弗卡迪奥渴望从“甲壳虫”中彻底脱离。普罗托斯作为“机灵鬼”,以犯罪证据为要挟,希望获得他的获得服从。拉弗卡迪奥拒绝了普罗托斯敲诈伯爵的要求,宁愿进警察局。
“当社会不来约束我们时,这帮亲朋好友就已足够,我们不能惹他们生气。他们把我们的一种形象和我们粗野的本相进行比较,对于这种形象,我们只能负一半责任,它同我们的相似之处很少,但我要对您说,超越这种形象是不得体的。现在,事实是:我摆脱了我的形象,我摆脱了自我……哦!骇人听闻的冒险!哦!危险的快乐!……我是否让您听得头脑发胀?”
“您的话我特别感兴趣。”
“怎么不是呢!怎么不是呢……您要我怎么办呢!即使喝醉,还是教授,而这个主题,又挂在我的心上……但是,如果您吃完了饭,您也许想让我挽着您的手臂,在我还站得稳的时候,把我送回车厢。我担心,要是再等一会儿,我会站不起来。”
说到这里,德富克布利兹往前一冲,仿佛想甩掉椅子,但立刻又倒了下来,半倒在撤去餐具的桌上,上半身冲向拉弗卡迪奥,他压低声音,几乎像说悄悄话那样接着说道:
“这就是我的论点:要把一个正人君子变成无耻之徒,需要的是什么?只要改变生活环境,只要遗忘就行了!是的,先生,记忆中有空白,真诚就会出现……一种连续性的中断,只是切断电流。当然,这话我在上课时是不会说的……但是,我们之间说说,当私生子有什么好处!您要想想:这种人的存在只是行为不端的产物,是直线中绕了个弯。”
教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现在把奇特的眼睛盯着拉弗卡迪奥看,目光有时模糊有时犀利,开始使对方感到不安。这时,拉弗卡迪奥心里在想,这个人眼睛近视是否是装出来的,他几乎认出了这个目光。
“机灵鬼”这个词,在拉弗卡迪奥脑中唤起了多少没有完全遗忘的往事!一个机灵鬼,普罗托斯和他一起住在寄宿学校时,在他们使用的隐语中,一个机灵鬼就是不管由于什么原因,在各种人面前或在各个地方都不是呈现同样面貌的人。根据他们的分类,机灵鬼有许多种,多少都有点风雅,值得称赞。与机灵鬼相对应和相对立的,是唯一的甲壳动物大家族,其代表在社会等级中自上而下地排列。
我们那些同学认为下列公理可以接受:1)机灵鬼之间能够互相辨认出来。2)甲壳动物认不出机灵鬼。——拉弗卡迪奥现在想起了所有这些事。由于他的性格能适应各种游戏,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不,不,拉弗卡迪奥,我的朋友,我要从您那儿得到的不是钱,而是服从。看来,我的孩子(请原谅我的直率),您对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十分确切的了解。您必须勇敢地面对它。请您让我来帮助您。
“是这样,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有一个少年想要从中摆脱出来。这少年讨人喜欢,甚至完全像我所喜欢的那种人:天真,会无缘无故地冲动,因为据我猜想,他对此事没有进行过仔细的算计……我记得,卡迪奥,您在过去对数字是多么内行,但是您对自己花的钱,却从来不想去计算……总之,甲壳动物的做法叫您讨厌。换了别人,听到我这种话都会感到惊讶……但是,我感到惊讶的是,像您这样聪明,卡迪奥,您却认为摆脱一种社会会这样简单,同时又不会陷入另一种社会,或者认为一种社会可以不需要法律。
“‘目无法纪’,您记得,我们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天上飞的两只鹰,海里游的两条鱼,同我们一样目无法纪……文学有多美!拉弗卡迪奥,我的朋友,您要知道机灵鬼的法律。”
“您也许可以直说。”
“干吗要着急呢?我们有的是时间。我要到罗马才下车。拉弗卡迪奥,我的朋友,有时犯了罪不会被警察抓住。我来给您解释,为什么我们比他们机灵:这是因为我们在拿生命冒险。在警察失败的地方,我们有时会成功。当然喽,您想这样干,拉弗卡迪奥,事情已经干了,您再也逃不掉了。我还是希望您听我的话,因为您知道,要我把您这样的老朋友送交警察局,我实在感到遗憾。但是,怎么办呢?从此,您要么依靠警察局,要么依靠我们。”
“告发我,就是告发您自己……”
“我希望我们好好地谈谈。您要知道,拉弗卡迪奥:警察局会把那些不听话的人关进监狱,但在意大利,它愿意和机灵鬼和解。‘和解’,是的,我觉得是这个词。我有点像警察局,我的孩子。我在注视。我帮助治安。我不行动:我叫别人行动。
“好吧!别再犟了,卡迪奥。我的法律一点也不可怕。您对这些事夸大其词,是这样幼稚,这样耿直!您是否认为,正因为我希望这样,您吃晚饭时在盘子里拿了弗尼泰卡小姐的扣子,已经不是出于服从?啊!缺乏远见的动作:纯朴美妙的动作!可怜的拉弗卡迪奥!对这微不足道的动作,您相当后悔,嗯?讨厌的是,看到这动作的不止是我一人。呵!您别垂头丧气,堂倌、寡妇和女孩都串通一气。真够劲。是否把他们看做您的朋友,那就全看您了。拉弗卡迪奥,我的朋友,您要理智一点。您服从吗?”“啊!您让我过去吧!”他叫道,并从普罗托斯的腿上跨了过去。后者坐在车厢的一个座位上,把腿搁在对面的座位上,没有伸手去抓他。拉弗卡迪奥见自己没被拦住,觉得奇怪,就打开通往过道的门,并退到一边:
“我不会逃走,您不必担心。您可以把我看管起来,就是这样,但我不想再听您说下去……请原谅,我情愿去警察局,也不愿跟着您。您去告吧:我等着。”
而当他向伯爵坦白罪行,后者和他的女儿全他向教会忏悔,他再一次拒绝了。
似乎对纪德而言,私生子注定不属于任何一方。他们扮演的是一种中断的角色,一种新的力量——“记忆中有空白,真诚就会出现”。
在本书最后,恶行满满的人因为错误地承担了别人的罪行阴差阳错地得到审判。私生子让同样心怀迷茫的伯爵长女“离开她的父亲,把她带到更加低下、更接近他的地方”,并且决定既不自首,也不向任何人忏悔。
普罗托斯是否像他威胁的那样,想把拉弗卡迪奥送交警察局?
我不知道:发生的事却证明,在警察局的那些先生中,他有的不光是朋友。前一天,他们接到卡萝拉的告发,在小老头胡同撒下了网。他们早已对这幢房子了如指掌,知道从最高一层楼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到隔壁那幢房子,所以对隔壁那幢房子的出口也严密把守。
普罗托斯不害怕警察,也不害怕起诉和司法机关。他知道自己不大可能被捕,因为他实际上没有犯过任何重罪,只犯过一些微不足道的轻罪,不会被逮捕归案。因此,当他知道自己被包围时,并不感到十分害怕。他很快就知道了这点,因为他具有特殊的嗅觉,那些先生不管如何乔装打扮,他都能认出来。
他只是稍微有点不知所措,起初把自己关在卡萝拉的房间里,等她回来,自从弗勒里苏瓦尔被杀害之后,他还没有见到过她。他想听听她的意见,并给她留下一些指示,以应付他万一被捕入狱的意外情况。
卡萝拉尊重尤利乌斯的意愿,没有在公墓露面。没有人知道,她是撑着伞躲在一座陵墓后面,在远处参加这悲哀的葬礼。她耐心、谦恭地等待着聚集在这座新墓周围的人们离去。她看到送葬行列的形成,看到尤利乌斯同昂蒂姆一起登上马车,看到那些马车在蒙蒙细雨中远去。于是,她走到墓前,从她的方围巾下面拿出一大束紫菀,放在远离家属献的那些花圈的地方,然后久久地呆在雨中,一无所视,一无所思,没有祈祷,只有哭泣。
她回到小老头胡同时,清楚地看到门口有两个异常的人影,但不知道房屋已受到监视。
她立刻去见普罗托斯,毫不怀疑他是凶手,她现在恨他……
过了一会儿,警察听到叫声,就冲了进去。唉!太晚了。他得知卡萝拉告发了他,十分恼火,就把她掐死。
这事发生在将近中午十二点时。各家晚报都刊登了这条消息。由于帽子上割下的那块皮是在普罗托斯身上搜出来的,所以他是这两桩杀人案的凶手,已无人怀疑。他把他握着的手臂放开,并把它推开,而当热纳维埃芙避开时,他感到自己心里因怀恨尤利乌斯而产生一种需要,想要使热纳维埃芙离开她的父亲,把她带到更加低下、更接近他的地方。他垂下眼睛时,看到她赤脚穿着丝面高跟拖鞋。
“您难道不知道我害怕的不是内疚,而是……”
他下了床,离开了她,朝打开的窗子走去,感到闷热,就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用滚烫的双手握住阳台冰冷的铁栏杆。他想忘掉她在这儿,忘掉他在她的身边……
“德·巴拉利乌尔小姐,您已经为一个杀人犯做了名门闺秀能做的一切,甚至做得有点出格,对此,我要衷心地感谢您。您现在最好让我独自呆在这儿。请您回到您父亲那里去,仍按您的习惯和义务生活……永别了。谁知道我是否还能见到您?您要知道,我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一点也配不上您对我表示的感情,才准备明天去自首的。您要知道……不!别靠近我……您以为我握一次手就足够了?”
热纳维埃芙会无视她父亲的愤怒、世界的舆论和蔑视,但听到拉弗卡迪奥这种冷若冰霜的语调,她真的泄气了。她夜里这样走来,同他说话,这样向他吐露自己的爱慕之情,是要有决心和勇气的,他的爱也许比一声感谢更能使她高兴,这些他难道不知道?……在这天以前,她也仿佛在梦中那样心神不定,但是,她又怎么能对他说呢?只有在医院里,在那些可怜的孩子中间,在替他们包扎真正的伤口时,她才能从这种梦中摆脱出来,感到有时终于接触到某种现实。她身边的父母也在这种平淡的梦中心神不定,他们的世界有着奇特的习俗。对他们的行为也好,看法也好,雄心和原则也好,她都无法看重,她对他们本人也瞧不起。拉弗卡迪奥没有把弗勒里苏瓦尔放在眼里,又有什么奇怪!……他们难道能这样分手?爱情促使她朝他扑了过去。拉弗卡迪奥抓住她,把她紧紧抱住,吻着她苍白的前额……
这里是一本新书的开始。
……
热纳维埃芙很快就要离开他,但他还在等待。他朝她俯下身去。透过她轻微的呼吸声倾听着城里模糊的嘈杂声,这声音已使她开始摆脱迷迷糊糊的状态。远处,军营传来军号声。什么!他不想活了?自从热纳维埃芙更加爱他以来,他对她却不这么青睐了,但是,为了她对他的青睐,他难道还想去自首?
或许会有新的开始,但是一切并不会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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