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章节试读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1994-6
ISBN:9787805673042
作者:[俄] 陀斯妥耶夫斯基
页数:733页

《白痴》的笔记-第201页

”注意了,公爵,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而你居然想娶她! 你哭什么呢? 你感到痛苦,是吗? 依我看,你应该笑嘛,“ 纳斯塔西娅- 菲利波芙娜继续说道,可是她自己也有两大颗明亮的泪珠挂在腮上。 “ 要相信时间 —— 一切都会过去的! 宁可现在悬崖勒马, 免得以后…… 你们怎么全哭了呢 ——
【……】
” 难道我就不曾幻想过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 你说得对,我很早以前就幻想过,当时还住在乡下他的家里, 当我孤身一人度过那五年凄凉岁月的时候; —— 一个人想呀想呀,经常幻想来幻想去, —— 老是想象这能够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又善良,又诚实,又好,像你一样带点儿傻气, 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对我说:“ 您是无辜的,纳斯塔西娅- 菲利波芙娜, 我非常非常爱您! ”
她爱他,又宁可逃离他, 她无所顾忌,又向要跳入深渊一样牺牲自己。

《白痴》的笔记-第272页

(梅什金公爵)“ 应当彼此坦诚相见,不应当像方才罗戈任那样做主动放弃的事—— 这放弃是违心的,欲罢不能的,应当一切听其自然,和……光明磊落。难道罗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吗?他说他爱她,但这爱的方式不对,他心中没有同情,没有“任何这样的怜悯”。

《白痴》的笔记-第527页

作家在写长篇和中篇小说时,多半要竭力撷取社会上的典型,用形象化和艺术化的手段把他们表现出来---虽然在实际生活中很难遇到和他们完全相同的典型,然而他们几乎比现实生活本身还要真实。

《白痴》的笔记-第484页


书中提到的”能夺人信仰的画“,小汉斯-霍尔拜因的《死基督》(christ mort)
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e/eb/The_Body_of_the_Dead_Christ_in_the_Tomb%2C_and_a_detail%2C_by_Hans_Holbein_the_Younger.jpg

《白痴》的笔记-第一部(14,15,16) - 第一部(14,15,16)


"公爵,"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忽地断然而又出乎意料地对他说道,"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俩都想让我嫁人.请说说您的意见:我嫁呢还是不嫁?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脸刷地白了,将军也目瞪口呆;大家都瞪大了两眼,伸长了脖子.加尼亚在原地呆若木鸡.
"嫁......嫁给谁?"公爵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说道,声音依旧断然而坚决,但是一清二楚.
霎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几秒钟;公爵仿佛使劲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来,似乎有一件非常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
"不—不......您别嫁!"他终于低声说道,费力地喘了口气.
"就这么办!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威严而又似乎胜利地对他说道,"您听见公爵的决断了?好,这就是我的回答;这事就这么吹了,永远吹了!"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声音发抖地说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将军用劝说的,但又惊慌不安的声音说道.
大家都大惊失色,群情哗然.
"诸位,你们怎么啦?"她似乎惊奇地注视着客人,继续说道,"你们干吗这么惊慌?瞧你们大家的脸!"
"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您别忘了,"托茨基结结巴巴地嘟囔道,"您曾经答应......而且是自觉自愿地答应,您应该多少可怜可怜......这叫我多为难,而且......当然,也很尴尬,但是......总之,现在,在这样的时刻,而且当着......当着大家的面,这一切就这么......用这样的petit jeu来结束一件严肃的事,一件有关名誉和感情的终身大事......这事,事关重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简直前言不对后语.第一,什么叫'当着大家的面?,难道我们不是在亲密无间的要好朋友中间吗?这跟petit jiu有什么关系?我的确想讲讲自己的一段非同寻常的故事,瞧,我不是讲完了;难道这故事不好吗?那您为什么说'不严肃,呢?难道这不严肃吗?你们都听到了,我对公爵说:'您怎么说就怎么办,,如果他说'是,,我会立刻同意,但是他说了'不,,所以我拒绝了.我的终身大事就挂在这么一根细细的头发丝上;还有比这更严肃的吗?"
"但是公爵,这跟公爵有什么相干?公爵又是什么玩意儿?"将军嘟囔道,公爵居然拥有这么气人的权威,他差点忍不住要发怒了.
"公爵是我毕生信得过的头一个人,我相信他,就像相信一个忠实可靠的正人君子.他一看见我就相信我,因此我也相信他."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我......非常客气,对她的盛情我只能表示感谢,"脸色苍白的加尼亚终于用发颤的声音撇着嘴说道,"当然,也应该如此......但是......公爵......公爵搀和进来......"
"觊觎这七万五千卢布,是不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蓦地打断他的话道,"您想说这话吗?别赖,您一定想说这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还忘了加一句:这七万五千卢布您可以收回,实话告诉您,我让您自由,一文钱不要,白给.行了!您也该松口气了!九年零三个月!明天起......开始新的一页,而今天是我的生日,由我说了算,这辈子,这是头一回!将军,您把您这串珍珠也拿回去送给您的夫人吧,给,拿着;从明天起,我就从这套房子里彻底搬出去.从今以后,诸位,再不会举行什么晚会啦."
她说完这话,蓦地站起身来,好像要离开似的.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四面八方齐声喊道.大家都骚动起来,大家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大家都围住了她,大家都不安地听着这些激动.狂热.疯狂的话;大家都感到不对头,但是谁也弄不清,谁也解不透个中的奥秘.就在这时候,蓦地传来响亮的.猛烈晃动的门铃声,就跟今天上午有人猛拉门铃,要进加涅奇卡家一样.
"啊......!收场的时候到了!终于来了!十一点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叫道,"诸位请坐,这是收场!"
说完这话,她自己先坐了下来,她嘴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她坐着,一声不吭,看着房门,在焦急地等待.
"罗戈任和十万卢布,毫无疑问,"普季岑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十五
女仆卡佳走进来,神态十分慌张.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外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十来个人硬闯进来,喝得醉醺醺的,硬要到里边来,他说,他是罗戈任,您认识他."
"没错,卡佳,立刻让他们进来,让他们统统进来."
"难道......让他们统统进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要知道,有些人简直不像样子,可怕极了!"
"让他们统统,统统进来,卡佳,别怕,让他们统统进来,一个不落,要不然,你不让他们进来,他们也会进来的.你听他们那个嚷嚷劲儿,就跟前不久那回一样."接着,她对客人们说:"诸位,我当着大伙的面接待这帮人,请别见怪?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请求诸位原谅,但是我非常,非常希望你们大家能够留下来,亲眼目睹这出戏是怎么收场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是否留下,悉听自便......"
客人们继续在大惊小怪,窃窃私语,面面相觑,但是一望便知,这一切都是预先策划和安排好的,现在谁也休想叫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回心转意(虽然她分明疯了).大家都心痒难抓,非常好奇.再说,也没有人感到十分害怕.女士也只有两位:一位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她是一位麻利而又见过世面的太太,很难有什么事会使她尴尬,还有一位是长得很美,但是不管说话的陌生太太.可这位不爱说话的陌生太太,未必能听懂什么:她是一位刚来彼得堡不久的德国人,一句俄语都听不懂;此外,她的愚蠢似乎与她的漂亮同步,有多漂亮就有多愚蠢.她因为新来乍到,所以有人举行晚会,就邀请她作陪.她穿着艳丽的服装,梳着时新的发式,仿佛参加时装展览会似的.人们让她坐在一旁,恰如挂上一幅优美动人的画,以便给晚会增光添彩,正如有些人为了给自己的晚会添点摆设,向朋友们临时商借一幅画.一只花瓶.一尊雕像或一扇屏风似的.至于男客,那普季岑本来就是罗戈任的朋友;费德先科如鱼得水,正中下怀;加涅奇卡因为挨了当头一棒,还没清醒过来,但是,他虽然模糊地.但却不可遏制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需要:必须在自己的耻辱柱旁站到底;那位老教师因为不大明白个中原委,他看到周围的人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片惊惶,差点没哭出来,吓得真可说是浑身哆嗦,他非常喜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像宠爱自己的小孙女一样;但是;他宁可死,也决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撇下她不管.至于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他当然不能在这场历险中使自己的名誉受损;但是他对这件事的成败得失又太关心了,虽然这事发生了如此疯狂的转变;再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无意中说了三.两句有关他的话,因此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他打定主意要坐到底,但是不置一词,只作壁上观,这样做,当然,也是他保持自己尊严所要求的.只有叶潘钦将军一人,在此以前他刚因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样不客气地.令人感到可笑地把他的礼物退还给他而感到十分恼火,现在又发生了这一连串非同寻常的咄咄怪事,还有罗戈任的到来,就更使他火上加火了;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肯屈尊跟普季岑和费德先科平起平坐,就已经够俯就的了;虽然好色也是一种力量,但是它能做到的事,最后也可能被责任感,被天职.官衔以及地位感,总之被他的自尊心所战胜,所以,罗戈任及其一伙的出现,且在他将军大人在座的情况下,使他感到分外难堪.
"哎呀,将军,"他刚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提出抗议,她就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倒忘了!但是,请放心,我早料到您会这样想的.如果您感到有辱尊严,我并不坚持和强迫您留下,虽然我现在非常希望能够在自己的身边看到您.不管怎么说吧,您我相识一场,您又对我体贴入微,我对此万分感谢,但是,如果您怕......"
"对不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将军叫道,摆出一副骑士般的雍容大度,"您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我即使出于对您的一片忠心,现在也要留在您的身边,比方说,万一有什么危险......何况,不瞒您说,我也非常好奇.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能会弄坏地毯,或者打碎什么东西......依我看,大可不必让他们统统进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罗戈任驾到!"费德先科庄严宣告.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以为怎么样,"将军向他匆匆低语,"她是不是疯了?我不是打比方,而是说她是否当真得了疯病?"
"我早跟您说过,她一向就有犯这种病的倾向,"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狡猾地低声答道.
"况且还忽冷忽热......"
罗戈任那帮人,跟今天上午一样,差不多是原班人马;只增加了一名糟老头,他过去曾当过一家小报的编辑,这家小报堕落已极,专门揭人隐私.关于此公流传着一段趣闻,据说,他曾把自己的几枚金牙取下来当了,换酒喝.此外还有位退伍陆军少尉,他跟上午那位拳头先生,就所干的行当和肩负的使命来说,是棋逢对手的竞争者,罗戈任那帮人中本来谁也不认识他,是在大街上拣来的,此公老在涅瓦大街向阳的一面拦住过往行人,用马尔林斯基(俄国十二月党人作家亚.亚.别斯杜热夫(一七九七—一八三七)的笔名.他的文字雕琢,文体华丽.)的文体请求资助,用心狡诈,借口"想当年,我也救济过别人,而且有求必应,逢人便给十五卢布."这两位竞争者一见面就相互敌对.上午,自从大家接受那位"强求布施者"入伙后,那位拳头先生就认为自己受了怠慢,但是他生性不爱说话,所以有时候只能像头熊似的咆哮两声,并以深深的蔑视望着这位"强求布施者"对他的巴结讨好,可是这人却是位颇有上流社会风度而又善于应对酬酢的人.表面看,这位陆军少尉在"动真格的"时候宁以灵巧和机智取胜,而不愿诉诸武力,再说他的身材也比拳头先生稍矮.他待人和蔼,并不介人明显的争论,但却大吹法螺,已经好几次暗示英国拳击善于出奇制胜的优点,总之,这位先生是位纯粹的西方派.拳头先生一听到"拳击"二字就嗤之以鼻,报以轻蔑的微笑,他无意屈尊与他的竞争者作明显的争论,只在有时候,默默地,似乎无意中偶一为之似的,展示一下,或者不如说,有时候把一样完全民族性的东西推出来亮亮相......一只青筋盘结.骨节粗壮.长满棕红色茸毛的硕大无朋的拳头,于是大家倏地明白了,如果这个地地道道民族性的东西,准确无误地落在一样东西上,那就非同小可,肯定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们像上午一样没有一人喝得烂醉如泥,这全是罗戈任努力劝阻的结果,因为他整天念念不忘今晚他还要去拜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差不多已完全清醒了,然而,他一生中这个乱糟糟的.最不像话的一天,遇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差点没把他弄得晕头转向.只有一件事经常盘旋在他的脑海和心头,每分钟,每一刹那,都念念不忘.就为了这件事,从下午五点直到晚上十一点,他一面跟金德尔和比斯库普那帮人打交道,一面处在无尽无休的烦恼和惊慌不安中,那帮人也几乎发了疯,为了弄到那笔巨款,像疯子似的东奔西跑,到处张罗.然而,这十万卢布现款,也就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捎带地.嘲笑地.十分含糊其词地暗示过的那笔款子,到底还是凑齐了,其利息之高令人咋舌,甚至皮斯库普与金德尔私下交谈时,提到利息,因为羞于启齿,只能低声相告.
跟上午那回一样,罗戈任走在大家前头,其余的人,则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虽然完全意识到他们胜券在握,但是心里毕竟有些发怵.最主要的是(天知道为什么),他们一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发怵.其中有的人甚至想,他们这伙人会被立刻统统"轰下楼梯".作如是想的人中,也包括那个花花太岁和情场老手扎廖热夫.但是其他人,主要是那位拳头先生,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们心里却非常瞧不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甚至十分憎恨她,他们来找她,犹如前来攻城略地似的.但是头两个房间的豪华陈设,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摆设.珍贵的家具.名贵的油画和巨大的维纳斯雕像......这一切都使他们肃然起敬,甚至感到恐惧.当然,这并没有妨碍他们渐渐放肆而又好奇地(尽管心里有点害怕)跟在罗戈任之后挤进了客厅;但是,当拳头先生."强求布施者"和其他一些人,冷不防发现客人中有叶潘钦将军时,在最初一刹那,他们倏地全蔫了,甚至打起了退堂鼓,稍向后退,退进了另一间屋子.只有列别杰夫一人雄纠纠.气昂昂,信心十足,几乎与罗戈任一道,挺身前进,因为他心里明白,一百四十万净值资产,再加上现在,眼下,就有十万卢布在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们必须指出,他们这伙人,甚至包括万事通列别杰夫在内,对于他们到底有多大神通,以及现在他们能不能当真为所欲为这个问题,还有些拿不准,吃不透.有几分钟,列别杰夫甚至准备发誓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在另一些时候,他又心怀鬼胎,为了防备万一,在心中默念法典上那些足以给他打气,使他宽心的条款.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客厅对罗戈任本人产生的印象,恰好与他的所有同伴相反.门帘刚一掀起,他看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后,......其余的一切对于他就不再存在了,就像今天上午一样,甚至比今天上午还强烈.他的脸色刷地发白,霎时停住了脚步;不难猜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胆怯地.不知所措地看了几秒钟.蓦地,他仿佛失去了全部理性,步履蹒跚地走到桌子跟前;中途还碰了一下普季岑的坐椅,他那肮脏的大皮靴还踩着了那位不爱开口的德国美人非常美丽的浅蓝色衣服的花边;他既没有道歉,也没有发现.他走到桌旁,把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到桌上.他就是捧着这包东西走进客厅的.这是一个大纸包,大约三俄寸高,四俄寸长,用《交易所新闻》报包得紧紧的,四周都用绳子捆紧了,而且十字交叉地捆了两道,就像捆着一大包糖块似的.然后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垂下两手,仿佛等候宣判似的.他穿的那身衣服跟不久前穿的那身完全一样,只是加了条全新的真丝围巾,嫩绿色,绿地红花,围巾上别着一枚很大的甲虫形的钻石别针,右手的肮脏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列别杰夫没有走到桌子跟前,差三步就站住了;其他人,正如上文所说,也逐一地挤进了客厅.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两名使女卡佳和帕莎,也跑来看热闹,从掀起的门帘外向里张望,但那神态非常惊讶和害怕.
"这是什么玩意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问,目光专注地.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罗戈任,接着便用眼睛指着那包"东西".
"十万卢布!"他低声答道.
"啊,好样的,说话算数!请坐,坐这儿,坐在这把椅子上;一会儿我有话跟您说.谁陪您来的?还是上午那全班人马?好,让他们统统进来,全坐下,可以坐在那边的长沙发上,这边还有一张长沙发.那边还有两把扶手椅......他们怎么啦,不肯坐,是吗?"
的确,有些人感到很窘,退了回去,坐在另一间屋子里等候,但是也有些人应邀留了下来,并一一坐下,不过离开那张桌子远远的,多半挤坐在旮旯里,一些人仍旧想悄悄溜走,还有些人,坐得越远,胆子就越大,而且胆子大得异乎寻常地快.罗戈任也在请他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但他稍坐片刻,又站起身来,从此再没坐下.他慢慢.慢慢地开始辨认和打量在座的一个个客人.他看见加尼亚后,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德行!"他看了一眼将军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非但没有不安,甚至也不觉得特别好奇.但是,当他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身旁发现公爵后,他的眼睛久久地盯着公爵,感到万分惊讶,似乎摸不透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公爵.可以料想,他有时简直神不守舍.除了今天他迭逢险,受到很大刺激外,他昨天一整夜都在火车上度过,而且差不多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诸位,这是十万卢布,"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以一种热切的.迫不及待的挑战口吻向大家说道,"就在这个肮脏的纸包里.今天上午他像疯子一样大叫大嚷,说今天晚上准给我送十万卢布来,因此我一直在等他.他出价把我给买了:先出一万八,后来又突然涨到四万,后来又变成现在这十万.他的确说话算数!哟,他的脸多苍白呀!......这是今天上午在加涅奇卡家发生的事:我去拜访他母亲,拜访我未来的婆家,可是他妹妹却冲我嚷嚷:'难道就不能把这不要脸的东西轰出去吗!,她说罢便向加涅奇卡,他哥哥的脸上啐了口唾沫.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将军用责怪的口吻喊道.他开始有点明白个中的关节了,不过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思来理解的.
"怎么回事,将军?不成体统,是不是?够啦,别假正经啦,我曾经坐在法国剧院的二楼包厢里,像个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化身,过去五年,我曾经像野人似地逃避所有追求我的人,似乎很高傲,很贞洁,其实是冒傻气,假正经!可是现在,你们瞧,我过了五年守身如玉生活以后,突然有人跑来,就在你们大家面前,把十万卢布放到桌上,他们想必在外边还停着几辆三套马车,在等我.他给我开的价是十万!加涅奇卡,我看,你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吧?难道你当真想把我娶过门去吗?娶我,娶一个卖给罗戈任的女人!公爵方才说什么来着?"
"我并没说您是卖给罗戈任的,您不属于罗戈任!"公爵用发抖的声音说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得了吧,亲爱的,得了,宝贝儿,"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突然忍不住说道,"你既然见到他们就恶心,就别理他们!难道给你十万卢布,你就愿意跟这样的人走吗!的确,十万卢布很可观.那你就把这十万卢布收下,再把他轰走,对他们这帮人就得这么对付;唉呀,我要是你呀,把他们统统......真是的!"
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越说越有气,说到后来都火了.这是一个好心肠的.非常爱动感情的女人.
"别生气,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向她微微一笑,"我刚才跟他说话时就没有生气,我并没有责备他,是不是?我简直不明白,我这人竟会这么糊涂,竟想嫁到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去.我见到了他的母亲,还吻了她的手.加涅奇卡,我今天上午在你家的确心存挖苦,我是故意这样的,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这人究竟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嗯,你真使我吃了一惊,真的.很多事我都料到了,就没料到这一点!你明知道,差不多就在你准备结婚的头一天,他送给我一串珍珠,而且我还收下了,难道你还能娶我?再说这个罗戈任?他就在你家,而且当着令堂和令妹的面,讨价还价,把我买了下来,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你居然还前来向我求亲,而且还差点没把令妹带来!罗戈任说,给你三个卢布你就会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西利岛,难道他这话当真?"
"他肯定会爬去的,"罗戈任忽地低声说,但是那神态坚信不疑.
"如果你快饿死了,还好说,可是人家说你薪金很高,收入也不薄呀!再说,姑且不算你所受的耻辱吧,你竟肯把一个你所憎恨的妻子娶过门去!(因为你恨我,我是知道的!)不,现在我信了,像你这样的人,为了几个钱是会杀人的!他们这帮人现在满脑子都是钱,而且贪得无厌,见钱眼开,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乳臭未干,就挖空心思想去放高利贷.前不久,我看到一条新闻,讲一个人把一块绸子缠在剃刀上,绑紧了,打后面悄悄跑过去,像宰头羊似的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哼!你是个无耻之徒!我无耻,你比我更无耻.我且不说那位手持花束前来祝贺我过生日的人了(指托茨基.他送来一束茶花,祝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生日.参见下文.)......"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您怎么变成这样!"将军十分伤心地举起两手轻轻一拍,"您从前是那么温文尔雅,谈吐是那么细腻委婉,可现在!这张嘴多厉害!说的话多尖刻!"
"我现在有了点醉意,将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突然笑道,"我想喝个痛快!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休假日,我的华诞,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您看见这位手持花束的人了吗?就是这位Monsieur aux camélias(法语:拿茶花的先生.)?瞧他坐在那里冲我们笑哩......"
"我没有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在洗耳恭听,"托茨基庄重地反驳道.
"嗯,我干吗折磨了他整整五年而不放他走呢?值得这样对待他吗!他是罪有应得......他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他:他会说,他让我受了教育,把我当伯爵夫人一样供养着,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还在乡下就给我挑了个好婆家,这里又给我找了个加涅奇卡;你猜怎么着:这五年,我没跟他同居,可是钱还是向他拿了,我以为我这样做是对的!瞧,我都把自己弄糊涂了!你刚才说,十万卢布可以收下,如果觉得恶心,就把他轰走.这事也确实叫人恶心......其实,我早就可以嫁人了,倒不是说嫁给加涅奇卡,但是也叫人恶心透了.那为什么我又要愤愤然浪费这五年光阴呢!信不信由你,大约四年前吧,我有时候想,我何不当真嫁给我那位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呢?我那时候正在气头上,所以这样想;那时候,我头脑里翻来覆去,什么念头没有啊;要知道,我会强迫他娶我.你信不信,他曾经死乞白赖地求过我?他自然在撒谎,但这人非常好色,熬不住的.但是后来,谢谢上帝,我转念一想:他值得我这样恨他吗!当时,我突然觉得他很让我恶心,即使他亲自登门求亲,我也不会嫁给他.整整五年,我都在搔首弄姿,假作正经!不,还不如到街头鬼混的好,这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要不就跟罗戈任一道寻欢作乐,要不,明天就去给人当洗衣妇!因为我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的;我要走,就把一切掷还给他,最后一件衣服都不留下,如果我什么也没有了,谁还会娶我呢,你问问加尼亚,他会娶我吗?连费德先科都不会娶我!......"
"费德先科也许不会娶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这人有啥说啥,"费德先科打断她的话道,"可是公爵会娶的!瞧您坐在那里哭天抹泪的,倒是抬起头来瞧瞧公爵呀!我早就在冷眼旁观了......"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好奇地向公爵扭过头来.
"真的?"她问.
"真的,"公爵低语.
"娶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娘们!"
"我会娶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又出了件天下奇闻!"将军嘟囔道."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继续打量公爵,公爵则用一种悲哀.严峻.洞察幽微的目光望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脸.
"瞧,又出了个怪人!"她又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扭过头去,突然说道,"要知道他确实出于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个大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人家说得对,说他......有点那个.你既然这样钟情于我,居然愿意娶一个卖给罗戈任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而且还让她嫁给自己,嫁给一个公爵,那你准备靠什么来养家糊口呢?......"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娶的是清清白白的您,而不是一个卖给罗戈任的女人."
"我还清白?"
"对,您.",
"嗯,这话是在那儿......从小说里找来的!亲爱的公爵,这是老掉牙了的胡说八道,现今这世道变聪明了,这全是一派胡言!再说你哪能结婚呢,你自己都需要找个保姆伺候!"
公爵站起来,虽然声音发抖而又胆怯,但与此同时,又以一种坚定不疑的神态说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没见过任何世面,您说得对,但是我......我认为,这是您给我面子,而不是我给您面子.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您却受苦受难,出污泥而不染,这就很了不起嘛.您凭什么要感到羞愧,而且要跟罗戈任走呢?这是一时感情冲动......您把七万五千卢布退给了托茨基先生,还说要把这里的一切抛弃掉,这是这里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爱您.我要为您去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不许任何人对您说三道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如果我们穷,我会去工作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当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可以听到费德先科和列别杰夫的窃笑声,连将军也不以为然地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鸭叫似的响声.普季岑和托茨基不能不粲然一笑,但是忍住了.其余的人惊奇得一个个张大了嘴.
"......但是我们,也许,不会穷的,而且会很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仍旧用刚才那种怯生生的声音说道."不过,我没有把握,可惜今天一整天,直到现在,我还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但是我在瑞士的时候,收到由一位萨拉兹金先生从莫斯科寄来的信,他通知我,似乎我可以得到一笔很大的遗产.这就是那封信......"
公爵果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他不是说胡话吧?"将军嘟囔道."真是一所疯人院!"
霎时间一片哑默.
"公爵,您刚才好像说,这封信是萨拉兹金写给您的?"普季岑问,"这是法律界很有名的一个人;他是很有名的事务代理人,如果真是他通知您的,那您可以完全相信.好在我认识他的笔迹,因为不久前我刚跟他打过交道......如果您让我看看,我也许可能给您说出些什么来."
公爵手有点发抖地把信默默地递给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将军猛地醒悟过来,像疯子似地望着大家,"难道当真有遗产?"
普季岑在看信,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到他身上.普遍的好奇心这时又取得了一个新的异乎寻常的推动力.费德先科坐不住了;罗戈任莫名其妙地和非常不安地把目光一会儿投向公爵,一会儿投向普季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如坐针毡地在等候下文.甚至列别杰夫也忍不住从自己那个旮旯里走出来,弯腰曲背地趴在普季岑背后,看那封信,那模样倒像担心有人会立刻给他一顿拳打脚踢似的.

$$$$十六
"确凿无误,"普季岑终于宣布道,他把信叠好后交给公爵."根据令姨那份无可争辩的遗嘱,您可以毫无麻烦地拿到一笔非常大的巨款."
"不可能!"将军像开枪似的嚷嚷道.
大家又张大了嘴.
普季岑解释道(主要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公爵有一位他本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姨妈;她在五个月前死了,这姨妈是公爵母亲的亲姐姐,是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儿,帕普申早死了,死于贫穷和破产.但是这位帕普申有一位亲哥哥,也在不久前死了,他是有名的富商.他只有两个儿子,可是约莫一年前,差不多在同一个月先后死去.他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过不多久,这老头也得病死了.他早年丧偶,除了公爵的姨妈,他的亲侄女以外,没有任何继承人.可是公爵的姨妈也非常穷,穷得只能寄人篱下.得到这笔遗产的时候,这位姨妈因得水肿病也已经快要死了,但是她立刻委托萨拉兹金寻访公爵的下落,并且立了遗嘱.看来,无论是公爵,也无论是大夫(也就是公爵在瑞士的时候住在他家的那位大夫),都不想坐等正式通知或者进行一番调查以后再采取行动,于是公爵便拿着萨拉兹金的这封信,决定亲自前来......
"我要告诉您的只有一点,"普季岑最后向公爵说道,"这一切都应该是无可争议的和千真万确的,萨拉兹金既然写信告诉您:您的事是无可争议的和合法的,那您就可以把萨拉兹金说的一切当作您口袋里揣着的现大洋.恭喜您了,公爵!也许您将要到手的也是一百五十万,或许还更多些.帕普申是个非常富有的商人."
"太棒了,本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费德先科大声呐喊.
"乌拉!"列别杰夫用喝醉酒的沙哑的嗓子叫道.
"可是我今天上午还借给这小可怜儿二十五卢布呢,哈哈哈!真是变幻莫测,说变就变!"将军说道,他差点给惊呆了,"好吧,恭喜,恭喜您了!"他说罢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公爵跟前拥抱他.在他之后,其他人也纷纷起立,挤到公爵身旁.甚至那些退到门帘后面去的客人,也纷纷出现在客厅.发出一片乱哄哄的说话声和感叹声,甚至有人提出快来香槟;大家挤过来挤过去,忙得不亦乐乎.一时间,差点没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都给忘了,她好歹是今天晚会的主人嘛.但是渐渐地,大家差不多猛地想起公爵刚才曾经向她求过婚.这一来,这事就显得比刚才更加三倍地疯狂和异乎寻常了.十分吃惊的托茨基不时耸着肩膀;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至今还坐在那里,其余的一大帮人,全都乱哄哄地挤在桌子周围.后来大家断定,就是从那一刻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发了疯.她继续坐在那里,用一种奇怪而又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大家,似乎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在苦苦思索.看了大家一会儿后,她蓦地扭过头去看公爵,双眉深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但是这神态稍纵即逝;也许她突然感到,这一切不过是开玩笑,寻开心,但是公爵的表情立刻打消了她的疑虑.她陷入沉思,后来又微微一笑,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究竟在笑什么......
"这么说,我真成了公爵夫人了!"她仿佛嘲笑地低声自言自语,接着无意中抬起头来看了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笑了."这收场出人意外......我......没料到竟会这样......诸位,你们干吗站着,请诸位赏光,都坐下,给我和公爵道喜呀!刚才好像有人要香槟酒来着;费德先科,您去吩咐她们拿酒来.卡佳,帕莎,"她忽地在门口看见自己的女仆,"你们过来,我要出嫁了,听见了吗?嫁给公爵,他有一百五十万财产,他是梅什金公爵,他娶我!"
"上帝保佑您,亲爱的,也该结婚啦,千万不要错过这机会!"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看到所发生的一切,深受震动,她喊道.
"公爵,你坐到我身边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说道,"就这样,瞧,酒也拿来了,给我们道喜呀,诸位!"
"乌拉!"许多声音齐声呐喊,许多人,包括罗戈任带来的几乎全班人马,都挤过去喝酒,但是尽管他们大呼小叫,或者准备大呼小叫,他们中的许多人,不管情况和环境的变化多么奇特,还是感觉到这出戏的布景在变换.另一些人则觉得很尴尬,不信任地等待着下文.许多人则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什么这种事本来就极普通,一个人当了公爵,就可以娶任何女人,连到处流浪的吉卜赛姑娘也可以娶嘛.罗戈任则站在那里看,脸上挂着纹丝不动的.莫名其妙的微笑.
"公爵,亲爱的,你醒醒!"将军从一旁过去,拉着公爵的袖子,恐惧地低语道.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看到这情景,哈哈大笑起来.
"不,将军!我现在可是公爵夫人了呀,听见了没有......公爵是不会让我受人欺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也得给我道喜呀;我现在跟尊夫人到处可以平起平坐了;拥有这样一位丈夫,好处大着呢,阁下以为如何?一百五十万再加上公爵这个头衔,据说还得饶上白痴这称号,还有比这更妙的吗?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真正地生活!你来晚啦,罗戈任!把你这包东西拿走吧,我要嫁给公爵了,我现在比你阔啦!"
但是,罗戈任已经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痛苦.他举起两手轻轻一拍,胸膛里迸发出一声长叹.
"让给我吧!"他向公爵喊道.
周围发出一片哄笑.
"让给你?"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眉飞色舞地接口道,"瞧,把钱住桌上一撂,乡巴佬!公爵是来娶她,你是来胡闹的!"
"我也娶她!马上娶,这会儿就娶!统统给她......"
"瞧,小酒馆里跑出来的醉鬼,应当把你轰出去!"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又愤愤然嚷道.
笑声更大了.
"你听见了,公爵,"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说,"这个乡巴佬就是这样讨价还价要买你的未婚妻的."
"他喝醉了,"公爵说."他很爱您."
"你的未婚妻差点没跟罗戈任跑了,你以后不觉得可耻吗?"
"您那时候太冲动了,现在也十分冲动,尽说胡话."
"以后人家会对你说,你的老婆做过托茨基的姘头,你不觉得可耻吗?"
"不,我不觉得可耻......您跟托茨基同居并非出于自愿."
"你永远不会拿这件事责备我?"
"决不责备."
"哼,当心,你不能担保你一辈子不这样做!"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低声说道,似乎充满了怜悯,"我方才对您说,如果您答应嫁给我,我将感到十分荣幸,是您给我面子,而不是我给您面子.您对我的这些话感到好笑,我听到周围的人也在笑.也许,我这样说很可笑,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总觉得,什么是荣幸,我......我还是懂得的,而且我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您现在想毁了您自己,无可挽回地毁灭,因为您以后永远不会原谅您自己这样做的:而您是完全无辜的.说什么您的生活已经完全毁了,这是决不可能的.罗戈任来找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想要欺骗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干吗没完没了地总要提这些事呢?我向您重申,您做过的事许多人都做不到,至于您想跟罗戈任跑,那是您发病的时候一时冲动决定的.您现在还在闹病,您最好去卧床休息.您宁愿明天去当洗衣妇,也决不会留下来跟罗戈任鬼混.您很高傲,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但是,也许因为您太不幸了,您竟以为自己真的有罪.应当多多地照顾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会照顾您的.今天上午,我看到您的照片,就像看到一张熟人的脸似的.我当时就觉得,您好像在呼唤我......我......我一辈子都会尊敬您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公爵突然把话结束道,仿佛蓦地清醒过来,脸涨得通红,终于明白他说这话时是当着怎样一些人的面.
普季岑甚至觉得公爵的话有污他的清听,垂下了头,看着地面.托茨基暗自寻思:"一个白痴,居然也知道拍马屁最容易得到别人的欢心;真是本能嘛!"公爵也发现,从一个旮旯里,加尼亚投来闪闪发亮的目光,仿佛他想用这目光把公爵烧成灰烬似的.
"真是个大好人!"大受感动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宣布道.
"一个有教养,但是不可救药的人!"将军压低了声音,低语道.
托茨基拿起礼帽,预备站起来,偷偷溜走.他和将军对看了一眼,想一起出去.
"谢谢你,公爵,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过话,"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说,"大家都在讨价还价地想买我,还没有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向我求过亲.您听见吗,阿法纳西.伊万内奇?公爵说的话您觉得怎么样?未免有伤大雅吧......罗戈任!你等等,别走.我看,你也走不了.也许我还会跟你走的.你想带我到哪里去呢?"
"去叶卡捷琳娜宫(叶卡捷琳娜宫位于彼得堡西南郊的皇村,由彼得一世于一七一一年奠基建造,后以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名字命名.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下半叶起,辟为公园和游乐场.),"列别杰夫从一个旮旯里禀告道,罗戈任只是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他完全变傻了,就像当头挨了一记可怕的闷棍似的.
"你怎么啦,你倒是怎么啦,亲爱的!可别当真犯病了:你难道疯了吗?"惊慌失措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当真以为我要把这么一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毁了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哈哈笑着,从沙发上跳起身来."这不正中了阿法纳西.伊万内奇的下怀:他就喜欢不谙世故的少男少女!走吧,罗戈任!把你那包钱准备好,你想娶我,这没什么,可是钱还得给.我是不是嫁给你还说不定.你以为只要你愿意娶我,这包钱就可以留在你身边吗?休想!我是个无耻的女人!我当过托茨基的姘头......公爵!你现在要娶的是阿格拉娅.叶潘钦小姐,而不是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要不然,费德先科会在背后戳您的脊梁骨的.您不怕,我怕,怕害了你,怕以后落下埋怨!至于你声称,我嫁给你,是我给了你面子,究竟是不是这样,托茨基心里明白.至于你,加涅奇卡,你把阿格拉娅.叶潘钦小姐错过去了;你知道个中的奥妙吗?你倘若不跟她讨价还价,她肯定会嫁给你!你们大家全一样:或者跟不清不白的女人鬼混,或者跟清清白白的女人交往......只有一个选择!要不然的话,就会乱了套......瞧将军那模样,张大了嘴......"
"这是所多玛,所多玛(《圣经.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载,所多玛和蛾摩拉是罪恶之地.耶和华降硫磺与火,毁灭了这两座城市.之后,两城出现一片混乱.此处意为吵吵嚷嚷,乱七八糟,胡作非为.)!"将军耸着肩膀,翻来覆去地说.他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家又统统站了起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像发了狂似的.
"莫非当真!"公爵拧着手指,痛苦地说道.
"你以为是假的?我是个无耻的女人,这无关紧要,但是,我也许还很高傲!你方才说我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就应该一听到人家夸奖就把百万家私和公爵夫人这一美名统统踩在脚下,视同粪土,走到贫民窟去!嗯,这样,我还怎么做你的妻子呢?阿法纳西.伊万内奇,我倒把一个人的百万家产的确扔出了窗外!依您之见,我嫁给加涅奇卡,嫁给您的七万五千卢布,我会觉得三生有幸吗?这七万五千卢布您拿回去吧,阿法纳西.伊万内奇(十万都不到,罗戈任比你阔!)至于加涅奇卡,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他高兴一下,现在,我想上街逛逛,我本来就是个街头卖笑的女人嘛!我坐了十年监狱(意为过了十年监狱似的生活.),现在时来运转了!罗戈任,你怎么样?准备一下,咱们走!"
"咱们走!"罗戈任差点没高兴得发狂,他大叫,"喂,伙计们......统统来......来酒呀!哇!......"
"多准备点酒,我要喝.有乐队吗?"
"会有的,会有的!不许靠近!"罗戈任看见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向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前走去,便发狂地大喝一声."她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女王!你们完蛋啦!"
他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绕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打转,怒叱所有的人:"不许靠近!"这时,他们那伙人已经全部挤进了客厅.一部分人在开怀畅饮,另一部分人在嚷嚷和哈哈大笑,大家都十分兴奋和毫无拘束.费德先科在试着加入他们那一伙.将军和托茨基又拿起了帽子,想赶紧溜走.加尼亚也拿起了帽子,但是他默默地站着,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在他面前展开的这幕活剧.
"不许靠近!"罗戈任还在嚷嚷.
"你嚷嚷什么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哈哈大笑,"我还在自己家里,还是这家的主人,只要我愿意,还可以把你轰出去.我还没拿你的钱,钱还在那里放着;把钱拿过来!整包都拿来!十万卢布都在这包里吗?呸,多肮脏的东西!你怎么啦,达里娅.阿列克谢芙娜?你难道当真要我毁掉他吗?(她指指公爵.)他哪能成亲呀,他自己还要找个保姆呢;瞧,将军就能当他的保姆嘛,......瞧,他老跟着公爵转!注意了,公爵,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而你居然想娶她!你哭什么呢?你感到痛苦,是吗?依我看,你应该笑嘛,"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继续说道,可是她自己也有两大颗明亮的泪珠挂在腮帮上."要相信时间,......一切都会过去的!宁可现在悬崖勒马,免得以后......你们怎么全哭了呢......瞧,卡佳也哭了!怎么啦,卡佳,亲爱的?我已经作了安排,我会把许多东西留给你和帕莎的,不过现在再见了!你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我却让你来伺候一个放荡的女人......这样也好,公爵,真的,这样做倒好些,不然的话,以后你会看不起我的,咱俩也不会幸福!别发誓,我不信!而且这样做该多愚蠢啊!......不,咱俩不如好说好散,不然的话,我这人可爱幻想了,不会有好处的!难道我就不曾幻想过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你说得对,我很早以前就幻想过,当时还住在乡下他的家里,当我孤身一人度过那五年凄凉岁月的时候;......一个人想呀想呀,经常幻想来幻想去,......老是想象着能够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又善良,又诚实,又好,像你一样带点儿傻气,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您是无辜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非常非常爱您!,我经常这样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发疯不可......可是来的却是这个人:每年来住一两个月,使我蒙受奇耻大辱,肆意欺凌我,引诱我,奸污我,然后一走了之,......我曾经无数次想跳河,可是我生性下贱,勇气不足;嗯......可现在......罗戈任,预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不许靠近!"
"预备好了1"几个声音齐声答应.
"几辆三套车在外面等候,带铃铛的!"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伸出两手,抓住那包钱.
"甘卡,我想到一个主意:想给您补偿一下,因为凭什么你要失去一切,落得一场空欢喜呢?罗戈任,给他三个卢布他就会爬到瓦西利岛去吗?"
"没错!"
"好,那么你听着,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灵魂;你折磨了我整整三个月;现在该轮到我了.你看见这包钱了吗,里面有十万卢布!我这就把它扔进壁炉,扔到火里,而且当着大伙的面,大家都是见证!只要火把它全燎着了,你就把手伸进壁炉,不过不许戴手套,赤手空拳,挽起袖子,把纸包从火里拽出来!只要拽出来,它就是你的,十万卢布统统归你!最多把手指烫伤一点,......你想想,这可是十万卢布呀!伸手把它拽出来,举手之劳而已!我要欣赏一下你的灵魂,看你怎样伸手到火里去拿我的钱.大家都可作证,这包钱就统统归你了!如果你不拿,就让它烧光:谁也不许动.躲开!统统躲开!我的钱!这是我跟罗戈任睡觉挣来的钱.是不是我的钱,罗戈任?"
"你的钱,宝贝儿!你的钱,女王!"
"那好,大家躲开,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碍手碍脚!费德先科,把火拨旺点!"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下不了这手!"惊惶失措的费德先科答道.
"唉—唉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喝道,抓起烧壁炉用的火钳,扒开两块微燃的劈柴,待火苗刚一升起,就把那包钱扔进了火里.
周围发出一片呼喊;许多人甚至画起了十字.
"疯了,简直疯了!"周围的人大呼小叫.
"咱们该不该......该不该......把她捆起来?"将军对普季岑低语,"要不然就派人去请......简直疯了,是不是疯了?岂不是疯了吗?"
"不—不,这也许不完全是疯,"普季岑低语,他脸色刷白,浑身哆嗦,但是他无法把眼睛从已经在隐隐燃烧的纸包移开.
"疯子?不是疯子吗?"将军又掉过头去缠住托茨基.
"我对您说过,她是个别有风味的女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嘟囔道,他的脸也多少有点苍白了.
"然而,要知道,这是十万卢布啊!......"
"主啊,主啊!......"周围发出一片呼喊.大家都挤到壁炉四周,大家都挤过来看,大家都连声叹息......甚至有人跳上椅子,从别人头顶向里张望.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一溜烟跑到另一间屋子,恐惧地跟卡佳和帕莎低声说着什么.而那个德国大美人干脆逃跑了.
"我的娘!我的公主!我的无所不能的女王!"列别杰夫呼天抢地地嚷道,他两腿着地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面前爬着,把手伸向壁炉,"十万!十万哪!我亲眼看见的,当着我的面包上的!我的娘!我的仁慈的女王!你就让我钻进壁炉里去吧:我要整个儿钻进去,我要把整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全钻进火里去!......我老婆有病,不能动弹,我有十三个孩子......全都孤苦伶仃,上星期我刚给先父下了葬,他是饿死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又哭又号,说罢就要往壁炉里钻.
"躲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把他推开,叫道,"大家闪开一条道!加尼亚,你干吗坐着不动!别害臊嘛!快伸手呀!你时来运转啦!"
但是,加尼亚在今天白天和今天晚上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了,而面对这个最后的出人意料的考验又毫无准备.人群分成两半,在他们两人面前闪出了一条道,于是他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四目对视,面对面地站着,离她只有三步远.她紧挨着壁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如火,凝视不动.加尼亚穿着燕尾服,手里拿着礼帽和手套,默默地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两手交叉,望着火.他的脸像手帕一样苍白,一丝疯狂的微笑荡漾在他的脸上.诚然,他无法把眼睛移开,移开已经开始隐隐燃烧的纸包;但是似乎有某种新东西升起来,闯入他的心扉;他好像发誓要经受住这场刑讯似的;他没有挪动一步;少顷,大家全明白了,他决不会去拿那个纸包,他不会去的.
"哎呀,会烧光的呀,赶明儿,人家非说你是大傻瓜不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嚷道,"你以后会上吊的,我不是开玩笑!"
火起初在两块即将燃尽的木头之间忽悠忽悠地闪动,当纸包落到火上,把火压住的时候,火差不多熄了.但是还有一条小小的蓝色火焰,在下面那段木头的一个角下,在忽上忽下地窜动.最后,一个细长的火苗燎着了纸包,火抓住纸包以后,便顺着纸的边角往上爬,倏地,整个纸包在壁炉里燃烧起来,明亮的火焰腾地升起.大家一声惊呼.
"我的娘!"列别杰夫还在呼天抢地地哭号,这时又要往前冲,但是罗戈任把他拽回来,把他推到一边.
至于罗戈任自己,他都看呆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陶醉了,他上了七重天.
"这才是女王的气派!"他向周围的人不断翻来覆去地说,"这才是咱们应有的气派!"他忘乎所以地大叫."喂,你们这帮骗子手,谁有种来玩这把戏,啊?"
公爵伤感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只要给我一千卢布,我就用牙齿把它叼出来!"费德先科建议.
"用牙齿,我也会嘛!"拳头先生灰心绝望已极,他在大家背后把牙咬得咯咯响."他妈的!着啦,会烧光的!"他看到火焰后大叫.
"着了,着了!"大家齐声呐喊,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壁炉冲去.
"加尼亚,别假正经啦,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快伸手呀!"费德先科大叫,简直跟发疯似的冲到加尼亚跟前,使劲拽他的袖子,"快伸手呀,牛皮大王!会烧光的!噢,该—死—的—东—西!"
加尼亚使劲推开费德先科,转身向门口走去;但是还没迈出两步,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晕倒啦!"周围的人叫道.
"我的娘,会烧光的!"列别杰夫带着哭声号叫.
"会白白地烧光的!"四面八方都在号叫.
"卡佳,帕莎,给他拿点水,拿点酒精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喊道,说罢便抓起烧壁炉用的火钳,把那包钱夹了出来.
外面包着的纸差不多全烧糊了,还在隐隐燃烧,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还没有燎着.这包包了三层报纸,里面的钱完好无损.大家都轻松地舒了口气.
"除了区区一千之数稍有损坏以外,其余均完好无损,"列别杰夫喜形于色地宣布.
"全归他!这包钱全归他!诸位,听见了吗!"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宣布,把那包钱放在加尼亚身旁,"他终于没有去拿,经住了考验!这表明,他的自尊心超过了他的贪心.不要紧,他会醒过来的!不然的话,他也许会杀人......瞧,他快要醒过来了.将军,伊万.彼得罗维奇,卡佳,帕沙,罗戈任,听见了吗?这包钱归他,归加尼亚.这钱完全归他所有,这是对他的奖励......至于那个,不管怎样,都给他吧!请你们告诉他,这包钱就放这儿,放在他身旁......罗戈任,走!再见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的人(源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五节:"巡抚彼拉多看到耶稣出来,戴着荆棘冠,穿着紫袍,便对众人说:'这才是真正的人!,")!"再见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merci(法语:谢谢.)!
罗戈任的全班人马,吵吵嚷嚷,大呼小叫,乱哄哄地紧跟在罗戈任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之后,穿过一个个房间,向门口走去.在门厅里,女仆把皮大衣递给她;厨娘玛尔法也从厨房里跑出来.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她们一一吻别.
"太太,难道您要永远离开我们吗?您上哪儿?而且正赶上您过生日,在这样的日子里!"两名女仆痛哭流涕,吻着她的手,问道.
"我要上街去鬼混,卡佳,你不是听到了吗,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要不就去当洗衣妇!我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混够了!请你们替我向他致意,如果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公爵飞快地向门口跑去,这时大家正纷纷坐上四辆带铃铛的三套马车.将军在楼梯上追上了他.
"得了,公爵,你冷静点!"他抓住他的胳臂说道,"算啦!你不是都看见了,她是怎样一个女人!我是以父辈的身份向你说这些话的......"
公爵看了看他,但是没说一句话,便挣脱胳膊,快步向楼下跑去.
将军看到公爵赶到大门口时,那几辆马车刚疾驰而去,公爵截住遇到的第一辆出租马车,便向车夫喝道:"去叶卡捷琳娜宫,紧跟着前面的三套马车.接着,将军那辆由灰色大走马驾辕的轻便马车,便驶近前来,把将军拉回家去了.将军一路上抱着新的希望和新的打算,怀里还揣着方才那串珍珠,将军到底还是念念不忘把它顺手儿拿走.在种种打算中,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迷人的形象,曾有两三次在他眼前晃过;将军长叹了一声:
"可惜!真可惜!一个堕落的女人!发疯的女人!......总之,公爵现在该娶的不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客人中有两位决定步行一段路.他们一面走,一面聊,也说了一些这一类略带劝谕性的互相赠别的话:
"我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说日本人就常常这样,"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说."一个人受了侮辱,就走到侮辱他的人面前,对他说:'你侮辱了我,因此我就当着你的面切腹自杀,,他说这话的时候果真当着侮辱他的人的面切开自己腹部,似乎他这样做就当真报了仇,也许还因此感到极大的满足.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您以为方才的事也属于这一类性质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脸上挂着微笑回答道,"!话又说回来,您说得很俏皮......而且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但是,您亲眼看见了,最最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事,对此足下想必有同感?不过话又说回来,您也得承认,这女人有一些最根本的优点......一些十分出色的特点.我方才甚至想对她大喝一声,如果在方才的一片混乱中,我能允许自己这样做的话,她对我做了种种指控,但是她本人就是我对这些指控的最好辩解.唉,谁能不给这女人迷住呢,有时甚至令人着迷到忘掉理性......忘掉一切的地步?您看,这个乡巴佬罗戈任居然给他找来了十万卢布!即使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是转瞬即逝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和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却绚丽多彩.有声有色.新颖别致.这点您必须承认.上帝,一个具有这样性格和这样美貌的女人,能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啊!但是,不管我们怎样努力,也不管她有多大学问,......一切都毁啦!一块没有磨光的金钢钻......这话我已说过多次......"
说到这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一声长叹.

《白痴》的笔记-第247页

“陪我再坐会儿吧,”帕尔芬低声说,没有从坐位上站起来,他垂下头,用右手托着,“咱们好久没见面了。”
公爵坐了下来。两人又相对无语。
“列夫-尼哥拉耶维奇, 只要你一不在我身边,我就立刻对你充满敌意。在我没见到你的这三个月里,我每分钟都在恨你。真的,我真想下毒药把你立刻毒死! 我真想这么做。现在你跟我坐在一起不到一刻钟,我的满腔怨恨就全没有了,你又跟从前一样可亲可爱了。你陪我做一会儿吧……”
“我在你身边,你就相信我,我不在你身边,你就马上不信我,怀疑我……” 公爵答道,友好地微微一笑,极力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白痴》的笔记-第四部(11) - 第四部(11)


$$$$十一
一小时后,他已经在彼得堡,而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已经在拉罗戈任家的门铃了.他从大门进去,很久没有人来给他开门.最后,罗戈任老母亲那边的房门开开了,出现了一名虽然老,但却端庄文雅的女仆.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不在家,"她在房门里说明道,"您找谁?"
"我找帕尔芬.谢苗诺维奇."
"少爷不在家,您哪."
女仆用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公爵.
"起码,请您告诉我,他在家过夜了吗?还有......昨天,他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女仆继续望着他,但是没有回答.
"昨天,这里......晚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没有跟他在一起吗?"
"请问,您是什么人?"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我们很熟."
"少爷不在家,您哪."
女仆垂下了眼睛.
"那么,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也不在这里吗?"
"这个,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您哪."
"等等,等等!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也不知道,您哪."
房门关上了.
公爵决定一小时后再来.他走进院子,遇到了看门人.
"帕尔芬.谢苗诺维奇在家吗?"
"在家,您哪."
"怎么刚才告诉我说,他不在家呢?"
"他家这么说了?"
"不,他妈的女佣人这么说的,我拉门铃找帕尔芬.谢苗诺维奇,没人开门."
"也可能出去了,"看门人断定,"他从来不打招呼.有时候还把钥匙带走,房门三天两头锁着."
"你有把握他昨天在家吗?"
"没错,在家.有时候从大门进去,就看不见了(当时,彼得堡的公寓楼,结构是这样的:临街一排楼房,中有高大的门洞,通院子.楼的里外两面都有门.看门人住在院子里,除看门外,还负责扫院子.)."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昨天没跟他在一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您哪.她不常来;要是来了,好像,总会知道的."
公爵走了出来,他在人行道上边沉吟边来回踯躅,来来去去地走了若干时候.罗戈任住的那半边房间的窗户统统关着;他母亲住的那半边的窗户则差不多全开着;天气晴朗而炎热;公爵穿过大街,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停下脚步,再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窗户:窗子不仅关着,而且几乎处处都放下了白色的窗帷.
他站了大约一分钟,也怪,他忽然觉得,有个窗帷的边似乎掀起了一点,罗戈任的脸倏地一闪,立刻又不见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已经决定走过去再拉门铃了,但他临时又改了主意,过一小时后再说吧:"谁知道呢,可能是错觉......"
主要是,他现在急于想到伊兹梅洛夫团(旧时对彼得堡一个区的习惯称呼,因御林军伊兹梅洛夫团驻扎在此,故名.)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久前住过的那栋房子去.三星期前,应他的请求,她从帕夫洛夫斯克搬进伊兹梅洛夫团她过去的一位好友家,......这,他是知道的;这位女友是一位教员的遗孀,是一位拉家带口而受人尊敬的太太,她向人出租带家具的上好套房,并几乎以此为生.很可能,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再次搬回帕夫洛夫斯克的时候,仍给自己保留着这套房间;起码,十分可能,她昨夜就住在这套房间里,不用说,是昨天罗戈任把她送到那儿去的.公爵雇了一辆马车.半道上,他蓦地想到,本来就应该从这里开始嘛,因为夜里她直接上罗戈任家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他又想起了看门人说的话: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不常来.假如本来就不常来,那现在凭什么要住在罗戈任家呢?公爵用这些足以自慰的话给自己打气,最后终于半死不活地来到了伊兹梅洛夫团.
使他吃了一惊的是,那位老师太太的家,不论昨天还是今天,不仅没有听说过有关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而且还一个个像看新鲜似地跑出来看他.这位老师太太,拉家带口,孩子很多,而且全是女孩,从十五岁到七岁,一个比一个小,而且相差都只一岁,......所有的孩子都跟在妈妈后面跑了出来,冲他张大了嘴,把他围在中间.跟在她们后面的是孩子她姑妈,又黄又瘦,披着黑色的头巾,最后出现的是这家的祖母,一位戴眼镜的老奶奶.老师太太一再请他进去坐一会儿,公爵也就照办了.他立刻猜到,她们对他是什么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她们也清楚,他的婚礼原定于昨天举行,因此她们好奇得要命,很想问问婚礼的情况,以及他竟回过头来问她们,那位本应同他在一起,在帕夫洛夫斯克的新娘上哪去了,......岂非咄咄怪事,但因拘于礼节,未敢启齿.他三言两语地谈了谈婚礼,满足了她们的好奇心.接着便发出一片大呼小叫和长吁短叹,因此他不得不把其余的情况也几乎全讲了出来,不用说,也只谈了些要点.最后,这几位足智多谋而又十分激动的女士开了个小会,终于决定,一定要而且首先要去敲门,找到那个罗戈任,把所有的情况问清楚.如果他不在家(这点一定要打听确凿),或者他不肯说,那就到谢苗诺夫团(彼得堡一个区的俗称,因御林军谢苗诺夫团驻此,故名,毗邻城关大街.)找一位德国太太,她是纳斯塔西亚.菲利波芙娜的女友,她跟母亲住在一起:也许,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因为心慌意乱,想躲一躲,住在她们家也说不定.公爵站起身来时,神情十分沮丧;据她们后来说,他当时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极了";确实,他的两条腿都差点软了.最后,透过一片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他终于听出来,她们正在商议同他联合行动,并且问他在城里的住址.可是他在城里没有住址,因此她们劝他随便找家旅店,先住下来再说.公爵想了想,给了她们一个过去住过的旅馆的地址,也就是大约五星期前他在那里发病的那家旅馆.接着,他又从那里动身到罗戈任家去了.
这次去,非但罗戈任住的这边没有给他开门,甚至连老太太那边的房门也没有打开.公爵下楼去找看门人,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找到了他;看门人正在忙活什么事,待答不理的,甚至连正眼也没瞧他,但是毕竟肯定地对他宣称,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一大早出去了,上帕夫洛夫斯克,今天不回家."
"我等他;也许,傍晚,总会回来的吧?"
"也许一礼拜都不回来,谁知道他."
"那么说,他今天总还是在这里过夜的喽?"
"过夜倒是在这里过夜的......"
这一切令人可疑,而且肯定有鬼.看门人很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得到新的训示:方才,他还唠唠叨叨地没话找话,现在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公爵还是决定过两小时左右再来,假如有必要,就干脆在门外守着,因为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去找那个德国女人,于是他又坐车到谢苗诺夫团去了.
但是,在那个德国女人家,母女俩都不明白他的来意.根据闪烁其词的某些话语,他甚至猜出来了,这个德国大美人,在约莫两星期前,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吵翻了,因此在所有这些日子里,关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事,她一概没有听说,而现在她极力想让公爵明白,她不想听,也根本没兴趣去听,"哪怕她嫁给天底下所有的公爵呢."公爵急忙走了出来.他捎带生出了一个想法:也许,她跟上回一样,到莫斯科去了吧,不用说,罗戈任也跟去了,也可能是两人一起去的."起码,总得找到点线索呀!"但是,他想起了,他应该先找个旅店住下来再说,于是他便急急忙忙地到翻砂街去了;那里立刻给他开了个房间.茶房问他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他心不在焉地说要,但倏地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他又恨起自己来:一吃东西,又要耽误半小时,直到后来,他才想到,他完全可以把拿来的东西留下来不吃嘛.在这个阴暗而又闷热的楼道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斥他的全身,这感觉令人痛苦地极力想变成一种思想;但是他总也猜不透,这个不由得浮上心头的新想法究竟是什么.他终于心神不定地走出了旅店;他有点头晕,但是他到底上哪儿呢?他又急匆匆奔罗戈任家而去.
罗戈任没有回来,拉铃也没人开门;他拉罗戈任家老太太的门铃;门开了,但也说帕尔芬.谢苗诺维奇不在家,也许三.两天不会回来.使公爵感到难堪的是,那女仆仍旧用那种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这回,他根本就没找到看门人.他又像上回那样走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楼上的窗户,在难耐的酷暑中来回走了大约半小时,也许还不止半小时;这次,毫无动静;窗户没开,白色的窗帷也纹丝不动.他终于想明白了,上回一定是他的错觉,从各方面看,甚至窗户也很昏暗,很久都没有擦了,即使果真有人从玻璃窗里向外偷看,也很难看清.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就开朗了,他又动身到伊兹梅洛夫团去找老师太太.
那里已经在等他了.老师太太已经跑了三.四处地方,甚至还顺道去找了一趟罗戈任:毫无音讯.公爵默默地听完她的报告后,走进屋里,坐到沙发上,开始看着大家,好像不明白大家跟他说什么似的.说来也怪:他一会儿洞察幽微之末,一会儿又忽然变得心不在焉.后来,全家都说,他这天模样儿怪得"令人吃惊",因此,"说不定,当时已经一切都显露出来了."最后,他站起身来,请她们让他看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过去住过的房间.这是两间十分敞亮的大屋子,家具和陈设都十分像样,房租一定不便宜.后来,这几位太太都说,公爵在这两间屋里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了一遍,看到小桌子上放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阅读的翻开来的书,一本法国小说《Madame Bovary》(法语:《包法利夫人》.法国作家福楼拜著.该书主人公包法利夫人的身世和命运,在某些方面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颇相似,包法利夫人最后自尽,预示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被刺身亡的悲惨结局.),他看到后,便把打开的那一百折了个角,请她们允许他把这书带走,尽管她们告诉他,这书是图书馆借的,不能拿走,他也置若罔闻,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把书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坐到打开的窗户旁,看到一张用粉笔写满了字的小牌桌,便问:谁在这里玩过牌?她们告诉他,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每天晚上都跟罗戈任在这里玩"傻瓜"."朴烈费兰斯"."磨工"."惠斯特"和"自选王牌"(均为扑克牌的一种打法.),......反正什么都玩;她们又说,这牌是最近,从帕夫洛夫斯克撤回彼得堡以后,才弄来的,因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老嚷嚷闷得慌,罗戈任则整晚整晚地坐着,一言不发,什么故事也不会讲,因此她常常哭;可是第二天晚上,罗戈任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莫娜立刻笑了,于是他俩就玩起牌来.公爵问,他俩玩过的牌在哪里?但是这里没有牌;牌一向是罗戈任装在口袋里亲自带来的,而且每天换一副新牌,然后又随身带走.
这几位太太劝公爵再去找罗戈任,再去狠狠地敲他的门,但不是马上去,而是晚上再去:"也许会在家的."老师太太则自告奋勇,愿意傍晚前亲自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一趟,去找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那里知道点什么也说不定.她们请公爵务必在晚上十点左右枉驾到这里来一趟,以便商定明天的行动计划.尽管她们一再安慰他,说事情还有希望,公爵心里还是一片绝望.他在难以形容的苦闷中迈开两腿,徒步走到了那家旅店.尘土飞扬.炎热闷人的夏天的彼得堡,好像把他紧紧夹在老虎钳里似的;他在一帮板着脸或者喝醉酒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漫无目的地打量着一张张脸,也许比应该走的路走得多得多;当他走进旅店房间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完全是晚上了.他决定稍事休息,然后再照人家劝他的那样去找罗戈任.他坐在长沙发上,用两肘支着桌子,陷入了沉思.
只有上帝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许多事情他都感到害怕,并且痛苦地感到自己对此怕得要命.他蓦地想起薇拉.列别杰娃;后来又不由得想到,也许,列别杰夫对此总多少知道点什么吧,即使不知道,他也会去打听,而且肯定会比他打听得快,也容易.接着,他又想起伊波利特以及罗戈任曾经去找过伊波利特的事.最后他又想起罗戈任本人:先是想到不久以及在教堂里举行的安魂祈祷,后来又想到在公园里,最后又蓦地想到在这里的楼道,他当时躲在楼梯的转弯处,拿着刀在等他.他不由得想起他那双眼睛,当时在黑暗中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久前油然生出的那个想法,现在又蓦地闯进他的脑海.
这想法大概是这样的:倘若罗戈任在彼得堡,即使他暂时躲起来,到头来,他终究还会来找他,找公爵,怀着好意或者像上次那样怀着恶意.假如罗戈任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需要来找他的话,那他起码不必再到别的地方去,他肯定会到这里来,再次走进这条楼道.他不知道公爵的住址;因此,他很可能想,公爵这回还住在从前那家旅店里;至少也会先到这里来看看......假如当真有这个必要的话.谁知道,也许他当真有这个必要呢?
他这样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想法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他再深挖一下自己的这一想法,比如,"罗戈任为什么会如此突然地需要他,以及为什么不可能他俩从此再不见面呢?"......对此,他就无论如何说不清了.但是这想法却令他十分苦恼:"如果他的情况好,他就不会来,"公爵继续想道,"如果他的情况不好,他很快就会来;而他的情况肯定不会好......"
他既然这样深信不疑,当然就应当坐在家里,坐在旅店的房间里等候罗戈任的到来,但是他似乎无法忍受自己的这一新想法,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来,顺手抓起了帽子,又跑了出去.楼道里差不多全黑了:"如果现在他突然从那个角落里走出来,在楼梯旁拦住我的去路,怎么办?"当他走近那个熟悉的地方时,这个想法蓦地闪了一下.但是并没有人走出来.他下楼后,出了大门,上了人行道,看到随着夕阳西下纷纷涌上街头的稠密的人群(在假期,彼得堡永远是这样),感到很惊奇,接着他便朝豌豆街方向走去.在离旅店五十步远的地方,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人群里忽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肘,在他的耳旁低声说道: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跟我走,老弟,有事."
这人是罗戈任.
说来也怪:公爵开始突然很高兴地告诉他,絮絮叨叨,几乎上句不接下句地告诉他,他刚才怎样在旅店的楼道里等他的.
"我上那去过,"罗戈任出乎意外地答道,"走吧."
公爵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惊讶,但那已经是在起码过了两分钟他想明白过来以后才感到惊奇的.他听明白了他的回答后感到后怕,开始诧异地打量着罗戈任.罗戈任在前面走,离他差不多有半步,两眼直视前方,并不看迎面走来的任何人,同时机械而又小心翼翼地给所有的人让路.
"既然去过旅店......干吗不到房间里去找我呢?"公爵忽然问道.
罗戈任停下脚步,看了看他,想了想,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问题似地说道:
"这样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我家房子跟前,知道吗?我在街对面走.不过注意了,咱俩一块儿,别走散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穿过大街,走上对面的人行道,然后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公爵是不是跟在他后面,当他看到公爵站在那里,睁大两眼望着他的时候,他便向公爵朝豌豆街方向挥挥手,径自朝前走去,但是仍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公爵,请他跟在他后面走.当他看到公爵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没有从对面的人行道上下来,穿过街心,走到他那边去,显然感到高兴.公爵想,他大概想在路上找个什么人吧,别一不小心错了过去,所以才走上另一边的人行道."可是他干吗不说他要找谁呢?"就这样,他俩走了五百来步,突然,不知为什么,公爵发起抖来;罗戈任虽然次数少了点,但是仍旧不停地回头张望;公爵忍不住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罗戈任立刻穿过街心,走到他身边.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难道在你家?"
"在我家."
"前不久,在窗帘后面偷看我的是不是您?"
"是我......"
"你怎么就......"
但是公爵不知道往下再问什么,用什么来结束这一问话;再说,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连说话都困难.罗戈任也不吱声,仍旧像刚才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那么,我走了,"他突然说,又准备走到对面去,"你走你的,咱俩在街上分开走......这样好些......分两边......你会明白的."
当他们俩终于从两边不同的人行道分别拐到豌豆街,开始走近罗戈任家的时候,公爵的两腿又发软了,软得差点走不动路.这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左右.老太太那边的窗户还同上回一样开着,罗戈任这边的窗户仍旧紧闭着,暮色苍茫中,下垂的白色窗帷似乎变得更显眼了(七月初,正当彼得堡白夜的后期,昼长夜短,十点左右,夕阳刚刚西下.).公爵从对面人行道走到房子跟前,罗戈任则从自己那边的人行道登上了台阶,向他招招手.公爵穿过马路,走到他跟前,也上了台阶.
"关于我,现在连看门人都不知道我回家了.方才,我告诉看门的,我上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在我妈那儿我也这么说,"他带着狡猾而又近乎得意的微笑低声说道,"咱们进去,谁也听不见."
他手里已经拿着钥匙.他上楼的时候回过头来关照公爵,走路要轻.他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让公爵先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随手锁上了门,把钥匙放回了口袋.
"走吧,"他低声说.
还在翻砂街的人行道上,他说话就压低了声音.尽管从表面看,他十分镇定,但是内心却非常惊慌.当他们俩走进客厅,走到书房紧跟前时,他走到窗前,神秘地向公爵招招手,让他过去:
"今天上午,你拉门铃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站在这里,我立刻猜到是你来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听见你跟帕夫努捷耶芙娜在说话,可是天刚亮我就关照过她:要是你或者你打发什么人来,反正不管是谁来敲我的门,无论如何不许把我在家的事说出去;特别是如果你亲自跑来找我的话,我告诉了她你的名字.后来,你出去以后,我忽然灵机一动:要是他现在就站在那儿,在偷看,或者从街上了望,咋办?我走到这扇窗子跟前,掀开窗帘一看,你就站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看我......这事的经过就这样."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到底在哪儿呢?"公爵气喘吁吁地问道.
"她......在这儿,"罗戈任好像并不急于回答,少顷,才慢慢地说道.
"到底在哪?"
罗戈任抬起眼睛,定神看了看公爵:
"走......"
他说话一直压低了声音,不慌不忙,慢条斯理,而且跟从前一样,若有所思,令人纳闷.甚至在他讲窗帷的时候,也似乎顾左右而言他,尽管他讲得津津有味,有声有色.
他俩走进书房.自从上回公爵来过以后,这屋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整个房间挂了一大块绿色的花缎丝质帷幕(帷幕两头留有出入口),因而把放有罗戈任床铺的凹室与书房隔了开来.沉重的帷幕放了下来,遮蔽了出入口.但是屋里很黑;彼得堡夏季的"白"夜也开始暗下来,要不是天上高挂着一轮满月,在罗戈任窗帷低垂的黑黢黢的屋里,就很难看清什么东西了.诚然,还可以看见脸,虽然不很清晰.罗戈任的脸跟往常一样,十分苍白;他的两眼注视着公爵,在熠熠发光,但又似乎纹丝不动.
"你不能点支蜡烛吗?"公爵问.
"不,不必,"罗戈任回答,说罢便抓住公爵的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并把自己的椅子向他身边挪了挪,以致他的膝盖都差点碰到了公爵的膝盖.他们两人中间,稍靠边一点,有一张小圆桌."坐下,咱俩先坐一会儿!"他说,仿佛在劝公爵坐一会儿似的.沉默了约莫一分钟."我早料到你准住那家旅店,"他开口道,就像有时候在谈正题之前,人们总要先谈一点与此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不相干的琐事似的,"我一进楼道就想,没准,他现在就坐在那儿等我,就像我那会儿等他一样?去过老师太太家了?"
"去过了,"公爵的心在剧列跳动,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话.
"我连这点也想到了.我想,肯定会有些闲言碎语......后来又想:我要把他领到这里来住一宿,让我们这一夜在一起......"
"罗戈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哪儿?"公爵突然低声问,他浑身发抖地站了起来.罗戈任也站起身来.
"在那儿,"他低声说,摆了摆头,指着帷幕后面.
"睡着了?"公爵低声问.
罗戈任又跟方才似的,定神看了看他.
"要不,咱俩过去吧!......不过你......好,过去吧!"
他掀起帷幕,站在一旁,又转过脸来,对着公爵.
"请进!"他摆头指着帷幕后面,请公爵先进去.公爵走了进去.
"这里黑黢黢的,"他说.
"能看见!"罗戈任喃喃道.
"我勉强看见......一张床."
"走近点嘛,"罗戈任低声建议.
公爵又走近了点,一步,两步,便停了下来.在他站着,注视了一.两分钟;两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站在床铺旁,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的心在跳,似乎屋子里,在这屋子死一般的寂静中,都听得见他的心在跳.但是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已经能够看清楚整个床铺了;床上睡着一个人,一丝不动地睡着;听不见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一点呼吸.睡着的那人盖着一条白色床单,连头蒙住,但四肢仍旧模模糊糊地看得出来;不过,从隆起的形状看,这人直挺挺地躺着.周围一片凌乱,床上,脚头,床旁的沙发椅上,甚至地板上,到处扔着脱下的衣服.贵重的白色的绸衣绸裙.鲜花和缎带.床头旁的一张小桌上,摘下的.随便乱扔在一边的钻石在发着光.脚头,有一些花边被团成一团,而在白色的花边上,从床单下,露出一只光着的脚尖;这脚尖看上去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似的,可怕地一动不动.公爵边看边感到,他越看下去,房间里就越显得死气沉沉,静得可怕.一只睡醒了的苍蝇,突然嗡嗡地叫了起来,从床上飞过,到床头便停了下来,不再出声.公爵打了个冷战.
"出去吧,"罗戈任碰了一下他的胳臂.
他俩走了出来,又在方才坐过的那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四目相对,促膝而坐.公爵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用疑问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戈任.
"我发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在发抖,"罗戈任终于开口道,"跟您过去身体有病的时候差不多,记得吗,在莫斯科就有过这样的情况?或者,就跟你过去老毛病发作前一模一样,现在拿你怎么办呢?我倒没辙了......"
公爵竖起耳朵听他说话,极力想弄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并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是你干的?"他摆了摆头,指着帷幕,终于问出了声.
"是我......"罗戈任垂下了眼睛,低声道.
两人沉默了大约五分钟.
"因为,"罗戈任又突然继续说下去,好像根本没有中断过谈话似的,"因为倘若你的病现在又发作,又喊叫起来,那么在街上,在院子里,也许有人会听见的,他们会猜到有人在屋里过夜,就会来敲门,就会进来......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我连蜡烛也没点,就是怕有人从街上或者从院子里看到光,因为我不在家的时候,常常一连三.四天都没人进来收拾屋子,一向都这样.因此,为了不让有人知道咱俩要在这里过夜......"
"等等,"公爵说,"我上回来的时候,曾经问过看门人和那位老太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有没有在这里过夜?可见,他们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你问过他们.我对帕夫努捷耶芙娜说,昨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来过,可是当天就回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她在我这儿总共只待了十分钟.他们并不知道她在这儿过夜......没人知道.我们俩昨天就是这样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今天跟你进来的时候一样.我路上还想,她可能不愿意偷偷摸摸地进来,......没那回事!她说话悄悄的,走路轻轻的,她提起裙子,不让衣服发出声音,在楼梯上,她还伸出一只手指警告我,不让我出声,......她总怕你会来.她在火车上完全跟疯子一样,全是因为怕,是她自己愿意到我这里来过夜的;起先,我想把她送到那位老师的太太家,在从前那套房间里过夜......哪成呀!她说:'在那儿,他天一亮就会找到我的,你先把我藏起来,明天一早上莫斯科.,后来,她又想躲到奥廖尔(城市名,在彼得堡的东南方.)去.临睡的时候还老说,要去奥廖尔......"
"等等;你现在怎么办,帕尔芬,你打算怎么办?"
"你老发抖,我疑心你会犯病.今天,咱俩就在这里过夜,在一起.除了那床被褥,这里就没别的了,我是这么想的,把那两张长沙发上的坐垫和靠垫全拿下来,就在这里,在帷幕旁边,并排铺在一起,你一半,我一半,就睡一块儿.因为万一进来人了,一看,一找,就会立刻看到她,把她抬走的.他们一定会盘问我.我就会说是我干的,他们就会立刻把我带走.还不如让她现在就躺那儿,躺在咱俩旁边,挨着我和你......"
"对,对!"公爵热烈地赞同道.
"那么,不自首,也不让抬步."
"说什么也不让!"公爵断然道,"坚决不让!"
"我也是这么决定的,说什么也不让,老弟,不把她交给任何人!今天夜里,咱们俩就悄悄地过一夜.今天,我一共才出门一小时,一清早,此外,我一直守着她.后来,天快黑的时候,又出去找你.我还担心一点,天气闷热,怕有味.你闻到气味了吗?"
"也许闻到了,我不知道.天亮前,肯定会有气味的."
"我把她用漆布盖上了,一块很好的美国漆布,漆布上还盖了层床单,还放了四瓶打开的日丹诺夫药水(一种消毒和除臭用的药水,发明人是日丹诺夫,故名.),现在还在那里放着."
"就跟那儿......在莫斯科一样吗(参见本书第一部第十五章有关马祖林杀人案的注释.马祖林也用一块"美国漆布"盖住被害人的尸体,也在尸体旁放了四瓶日丹诺夫药水.)?"
"因为怕有味,老弟.而她,你知道,是怎么躺着的吗......明天早晨,天一亮,你看看就知道了.你怎么啦,都站不起来了?"罗戈任看到公爵一个劲地发抖,抖得都站不起来了,又担心又惊讶地问道.
"腿不听使唤,"公爵喃喃道,"因为害怕,我知道......害怕一过去,我会站起来的......"
"那你就等等,我先给咱俩把床铺好,你先躺下......我也跟你睡一块儿......咱俩听着......因为我还不知道......老弟,我现在还不完全知道,所以预先告诉你,让你对这一切有个数......"
罗戈任一边嘟囔着这些含混不清的话,一边开始铺床.看得出来,这床怎么铺,他早上就想好了.昨天夜里,他自己就睡在这张沙发上.但是一张沙发睡不下两个人,而他又一定要把床并排铺在一起,所以现在费了老大劲儿把几个大小不同的坐垫和靠垫从两张沙发上取下来,拖过整个房间,一直拖到帷幕这面紧靠入口的地方.床铺总算将就安置好了;他走到公爵跟前,亲切而又兴奋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搀起来,扶到床铺跟前;但是,公爵自己能走;也就是说,"害怕过去了";可是他毕竟还在继续发抖.
"这是因为,老弟,"罗戈任把公爵安置到左边比较好的垫子上,自己则挺直了身子,躺在右边,也不脱衣服,将两手枕在脑后,然后,他忽然开口道:"今儿个天热,自然有气味......我不敢开窗;母亲那边倒有几盆鲜花,开了许许多多花,香味好闻极了;我想把花搬过来,但是帕夫努捷耶芙娜肯定会猜出来的,因为她最爱刨根问底了."
"她是爱刨根问底,"公爵附和道.
"要不然,去买点来,在她周围全放上鲜花?可是我又想,把她放在鲜花里,朋友,怪可惜了的!"
"我说......"公爵问道,好像思绪很乱,又好像在寻思究竟问他什么,又好像立刻忘掉了刚才想问的问题,"我说,请你告诉我:你用什么杀死她的?用刀?就那把?"
"就那把."
"别忙!帕尔芬,我还想问你......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关于一切......但是,你最好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在我办喜事以前,在举行婚礼以前,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就想用刀子捅死她吗?你想没想过?"
"我不知道我想没想过......"罗戈任干巴巴地答道,好像对于问他这话有点奇怪,甚至莫名其妙似的.
"你从来没把那把刀带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从没带去.关于那把刀,我只能告诉你一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默然有顷,然后又补充道,"我把那把刀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来,是今儿早上三点多钟的事,它一直夹在我那本书里......而且......而且我觉得奇怪:这刀好像压根儿只插进一俄寸半......最多两俄寸(一俄寸等于四.四厘米.)......在左边乳房紧下边......总共约莫半汤匙血流到了衬衫上;再没有了......"
"这,这,这,"公爵突然异常激动地支起身子,"这,这我知道,这我读过......这叫内出血......甚至不流一滴血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正戳在心脏上的话......"
"等等,听见了吗?"罗戈任猛地打断他的话,在垫子上惊恐地坐了起来,"听见啦?"
"没听见!"公爵望着罗戈任,同样迅速而又惊恐地说道.
"有人!听见啦?在客厅......"
两人开始听.
"听见了,"公爵肯定地低声说.
"有人?"
"有人."
"要不要把门插上?"
"插上......"
把门插上了,两人又躺了下来,长久默然.
"喔,对了!"公爵又用刚才那种既激动又匆忙的低语突然说道,仿佛又抓住了自己的想法,生怕转眼间忘掉了似的,他甚至一骨碌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对了......我想要......那副牌!牌......听说,你常跟她玩牌?"
"是的,"罗戈任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在哪儿......那牌?"
"牌在这儿......"罗戈任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后说道,"给......"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副玩过的.包在纸包里的扑克牌,递给公爵.公爵接了过来,但是接的神态似乎惊疑不定.一种新的伤感和不快感压迫着他的心;他突然明白了,这时候,以及很早以前,他说的一直不是他应该说的话,做的也不是他应该做的事,还有这副纸牌,他现在拿在手里.对之显得如此高兴的纸牌,现在也于事无补,帮不了他任何忙.他站起身来,颓然地举起两手一拍.罗戈任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那绝望的动作;但是他的两眼却透过黑暗在明亮地发着光,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公爵坐到椅子上,开始恐惧地看着他.过了约莫半小时;罗戈任猛地大声地.时断时续地开始又是喊叫,又是哈哈大笑,宛如忘记了应当低声说话似的:
"那个军官,那个军官......你记得吗,她在音乐会上怎么狠抽那个军官的,你记得吗,哈哈哈!还是士官生......士官生呢......这个士官生跳出来......"
公爵又在新的恐惧中从椅子上跳起来.罗戈任安静下来后(他霎时就安静下来了),公爵便静静地向他弯下身去,坐在他身旁,打量着他.公爵的心在猛跳,而且呼吸沉重.罗戈任没有向他转过头来,甚至好像把他忘了似的.公爵看着,等待着;时间在悄悄过去,开始天亮了.有时候,罗戈任偶尔突然开始大声地.刺耳地.前言不对后语地喃喃自语;开始又喊又叫和傻笑;那时候,公爵便向他伸出哆哆嗦嗦的手,轻轻地碰碰他的脑袋和头发,抚摩它们,抚摩他的面颊......除此以外,他一筹莫展.他自己又开始发抖,他的两腿又好像突然动弹不了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以无边的苦恼折磨着他的心.这时已经完全天亮了;最后,他躺倒在垫子上,好像已经完全筋疲力尽和悲观绝望;他把自己的脸紧贴着罗戈任的苍白的.一动不动的脸;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到罗戈任的腮帮上,但是,也许,他当时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了,已经不知道任何这一类事情了......
起码,在已经过去了许多小时以后,门开了,进来了人,他们发现凶手已经完全昏迷,在发烧.公爵则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的垫子上,每当病人猛然喊叫或者说胡话的时候,他就急忙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去抚摩他的头发和面孔,仿佛在爱抚他,哄他别闹似的.但是,公爵已经一点也听不懂人家在问他什么了,也不认识走进来的人和围住他的人了.假如施奈德现在亲自从瑞士跑来看一眼自己这个过去的学生和病人的话,一定会想起公爵在瑞士治病的头一年有时候发生的情形,他现在一定会挥挥手,犹如当年那样说道:"白痴!"

《白痴》的笔记-第253页

“你怎么又对我父亲的肖像冷笑呢?”罗戈任问,他一直密切注视着公爵脸上的一切变化。
“我为什么笑?因为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没有这件倒霉事,没有发生这段走火入魔的爱,你说不定会变成和令尊一样的人,而且变得很快。那时你会一个人默默坐在这楼里,娶一位百依百顺、少言寡语的妻子,你说话不多,正言厉色,对任何人都不信,也根本不需要信任何人,只是板着脸一声不响的赚钱。

《白痴》的笔记-第490页

Ah! puissent voir longtemps votre beauté sacrée
Tant d’amis sourds à mes adieux!
Qu’ils meurent pleins de jours, que leur mort soit pleurée,
Qu’un ami leur ferme les yeux!
伊波利特引用时略有改动 (删了第一句的longtemps)
原诗为法国诗人Nicolas-Laurent-Joseph Gilbert (1751–†1780) ,诗名为《 Adieux à la vie 》( 向生命永别)

大意为:
啊,但愿对我的永别置若罔闻的朋友
能够看到您那神圣的美!
但愿他们颐享天年,死时有人恸哭悼念
但愿他们在亲朋怀中闭目安眠。

《白痴》的笔记-说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臧仲伦——《白痴》译林版序 - 说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臧仲伦——《白痴》译林版序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八二一—一八八一)是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伟大作家。他的长篇小说《白痴》是他的最优秀作品之一。本书情节紧张、曲折,高潮迭起,扣人心弦。特别是其中的心理描写,剖析了人的全部复杂性,提出了许多哲学、社会学、美学和伦理学问题,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诚如高尔基所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两个最伟大的天才;他们以自己的天才的力量震撼了全世界,使整个欧洲惊愕地注视着俄罗斯,他们两人都足以与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卢梭和歌德这些伟大人物并列。”
与其他作家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超越时空的作家。他的作品既面向当时的俄国现实,又面向西欧,面向全人类,既面向现在,又面向未来,面向永恒。他既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又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以及其中包含的哲理,是多义的,不是单义的,是多层次的,不是单层次的。是超越时空的和多维的。正如世界有多复杂,人有多复杂,他的作品也就有多复杂一样,他的作品至今还有许多解不开或没有完全解开的谜。人心是个大秘密,他的作品也是个大秘密,是个无法穷尽其奥秘的浩淼无垠的宇宙。
《白痴》像作者的几乎所有的小说一样,有三个同心圆。圆心是人,圆周一个大似一个,直至无限。或者说它有三个层次,一层深似一层,以至无极。第一个同心圆或第一层是具体的情节、事件、人;第二个同心圆是时代和社会;第三个同心圆是对人的剖析和对人的哲理思考,是人的哲学。

《白痴》的第一个同心圆是小说中具体的人与事。
说得“俗”一点,《白痴》写了几组三角恋爱或五角恋爱: 一、阿格拉娅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爱梅什金公爵(即小说中的“白痴”);二、梅什金、罗戈任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三、梅什金、加尼亚、伊波利特以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爱阿格拉娅。由此引起一连串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冲突、斗争,乃至凶杀。就故事来说,已经够紧张,够刺激,够引人入胜的了。
如果说得“雅”一点,小说讲的是一个忠厚、善良的年轻人,身无分文,茕茕孑立,从国外归来,由于命运的安排,突然落在一群不怎么忠厚,不怎么善良的人们的包围中,被卷进生活的漩涡,看到了俄国光怪陆离的众生相。他想以自己的榜样,自己的忠厚、善良、逆来顺受和宽恕一切来影响乃至改变这个世界,使大家相亲相爱。但是当时的人际关系是如此复杂,他因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刺激,疯了,变成了真正的白痴。
如果说得“深”一点,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小说写了两种类型的俄罗斯人——真正的俄罗斯人和欧洲化的俄罗斯人。
俄罗斯人的性格特征是豪放,欧洲人的性格特征是褊狭。俄罗斯人重感情,轻理智,爱走极端。欧洲人重理智,轻感情,不爱走极端。对欧洲人的一言一行,可以用理智去理解;对俄罗斯人则不行,除了理智以外,还必须用自己的心。
《白痴》中真正的俄罗斯人是梅什金和罗戈任,阿格拉娅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们都有俄罗斯人固有的豪放,重感情,轻理智的特点,干什么都豁出命去干,不计后果。
可是梅什金和罗戈任又彼此不同。同是俄罗斯人,但是一个重感情,用自己的心来理解一切人和事,具有一种纯洁、善良的心灵美,他严以责己,宽以待人,希望用自己的榜样来影响和改变周围的人。另一个却把俄罗斯人的豪放集中表现为对女人的不可遏制的情欲。为了女人,他可以去杀人。如果得不到这女人,他情愿跳河自杀,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女人捅死。
阿格拉娅和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样,两人都十分美丽,非常聪明,蔑视世俗的成见和周围的环境,十分高傲,要爱就豁出命去爱,甘愿为所爱的人牺牲一切,受苦,乃至受难。但是她们又彼此不同。阿格拉娅是叶潘钦将军的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十分任性,但是她不为世俗成见所囿,越是不许她看的书她越要看,越是不许她做的事她越要做,耽于浪漫主义幻想。正如瓦里娅所说,她“可以拒绝一门最好的门当户对的亲事,却会心甘情愿地跑到阁楼上去找一名穷大学生,跟他一起挨饿——这就是她的理想!”当众人认为梅什金公爵不过是一名不谙世事的“白痴”和“傻瓜”时,她却力排众议,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一个小指头,都赶不上您聪明,赶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诚实,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聪明!”后来,由于梅什金公爵不忍心抛弃不幸和绝望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才毅然与公爵决绝,嫁给一位流亡国外的波兰爱国志士。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世和经历,与阿格拉娅完全不同。她是一名孤女,父母双亡,从小被一个名叫托茨基的大地主收养。她长大后,又被这个人面兽心的地主收为外室。后来,托茨基把她玩腻了,想甩掉她,另娶一位名门闺秀为妻。但是,这时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年幼无知的小纳斯佳了。她看透了托茨基的伪善和荒淫无耻,决定在她生日那天当众剥下他的画皮,揭穿他。她毅然放弃了托茨基给她作为补偿的七万五千卢布,并宣布从第二天起搬出她所住的豪华公寓,从此靠自己的劳动为生。看谁还肯娶她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娘们”为妻。可是,当时也在座的梅什金公爵,却出于对这个不幸女人的同情和怜悯,当众表示,她的过去种种并不是她的过错,她本人是无罪的、清白的,他可以娶她。这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吃了一惊,十分感动。她说她在梅什金身上“第一次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人!”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是个失足的女人,嫁给公爵会玷污他的名声,葬送他的前程,她不配得到他的爱。在此以前,俄国某富商之子罗戈任,曾出十万卢布高价,要把她买下来。她答应把自己卖给罗戈任,不过不是为了钱(钱,她可以不要!),而是觉得自己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但是以后,她又几次在快要举行婚礼的时候逃跑,因为她知道嫁给罗戈任只能是毁灭。她希望的仅仅是公爵幸福,希望他能够同阿格拉娅结婚,并想尽办法玉成他俩的婚事。但是,最后,她面对自己的情敌阿格拉娅的挑战,又觉得自己牺牲太大了,她怎么能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呢?她要公爵在她们两人之间作出选择。但是公爵在她们两人中间看到的只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那张绝望的、疯狂的脸……一看到这张脸,他就觉得‘万箭钻心’”。他向阿格拉娅脱口说道:“这难道可能吗!要知道,她……这么不幸!”阿格拉娅听到这话后,一气之下,冲出了房间。她对公爵的爱是不能同别人分享的,“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动摇。”公爵想去追阿格拉娅,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把抱住了公爵,晕倒在他的怀里,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从少女时代起就幻想得到的这种真正的人的真正的爱情了。公爵知道一个俄罗斯女人爱一个男人是不顾一切的,他怕她发疯,怕她自杀,遂答应跟她结婚,以安慰她那颗破碎的心。可是在他们俩正准备结婚的时候,她看到公爵成日价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她知道,公爵真爱的是阿格拉娅,爱她只是出于怜悯。她又陷入痛苦之中: 一、公爵并不真爱她,只是可怜她,跟公爵结婚,是牺牲了公爵的幸福,是夺人之爱;二、违背了她从前理智的抉择,害了公爵,葬送了公爵的前程。结婚那天,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已经梳妆完毕,戴上了婚纱,正准备上马车到教堂去举行婚礼,——这时,猛抬头,她看见了人群中的罗戈任,她一声惊呼,抓住罗戈任,要罗戈任“救救”她,带她逃跑。她不能昧心地同公爵结婚。最后,终于香消玉殒,惨死在罗戈任的刀下。而死,正是她所希望的。
欧洲化的俄罗斯人或西欧化的俄罗斯人,用我们通常的说法,就是资产阶级化的俄罗斯人。这种人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利欲熏心,贪得无厌,满脑子都是钱,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第二类是思想上的资产者,沾染上了从西欧传到俄国来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无神论和“社会主义”。这类人虽然地位不高,钱也不多,但却无所不用其极,一心想的就是“钱”、“权”二字。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无事生非,造谣诽谤,敲诈勒索,乃至杀人越货。
属于第一类的有大地主、大资本家、大房产主托茨基和叶潘钦将军,放高利贷的普季岑,唯利是图、谄上骄小的加尼亚,诡计多端、出卖良心、拍马逢迎、什么亏心事都做得出来的列别杰夫等人。
但是,他们又彼此不同。
普季岑虽然以放高利贷为生,但他并无野心,并不想成为富甲天下的罗思柴尔德。他只想将本求利,心并不太狠,为人也不太坏,对妻子,对内兄,对岳父母都不错,并不搞歪门邪道。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这是欧洲人中的“德国道路”——光明正大地赚钱。
加尼亚表面看去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做梦都想出人头地。“只要有利可图,要卑鄙就干脆卑鄙到底。”可是真到事情“须要豁出去,铤而走险的时候”,他又“瞻前顾后,不敢造次”,“变成了正人君子,不愿去干过于卑鄙下流的事(话又说回来,至于小的、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永远准备去做的)。”请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把罗戈任给她的十万卢布扔进壁炉,让他赤手空拳把这钱从火里取出来,取出来钱就归他。但是,他却经受住了这场考验,没有不顾廉耻地去拿这笔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巨款,虽然他思想斗争很激烈,但是他终于扭头不顾,向门口走去,尽管他受不了这个精神上的苦刑,走了两步,一个趔趄,晕倒在地,不省人事。这说明: 他虽然坏,但还没有坏到极点。他想成为欧洲化的俄罗斯人,但是走到由此及彼的交界处又打住了。他心贪,但是羞耻心尚未完全泯灭;他心狠,但是还没到昧尽天良,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列别杰夫这人比较复杂。这是个聪明的无耻之徒。只要能捞到好处,什么亏心事都能做得出来。他甘愿在有钱人面前当小丑,当“篾片”。他衣着寒酸,在人前装穷,可是私下里却放高利贷。此外,他还有一处带花园的房产,布置得十分雅致。他在帕夫洛夫斯克还租了幢别墅,可是自己却住厢房,把正房转租出去,做二房东。他可以为区区五十卢布(甚至五卢布)在法庭上替一名放高利贷的犹太人辩护。他可以给凯勒尔写的谤文提供素材,诽谤公爵。他可以玩弄阴谋诡计,企图把公爵宣布为疯子,把他看管起来。但是他这人又非常聪明,擅长哲理思考,能对当时流行的自由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痛下针砭。他博学多才,家里有很丰富的藏书,甚至藏有珍本《普希金文集》。而且他非常爱自己的孩子,是个慈父。他做了坏事,能够自责,勇于悔过,但接着又做坏事,又悔过。这是一个复杂的谜一样的人物。正如他向公爵所作的自我剖析:“好吧,就对您,就对您一个人说句实话吧,因为您把人看透了: 言与行,谎言与真话——我都兼而有之,而且都是真诚的。真话与表里如一,表现在我的真诚忏悔中,信不信由您,但是我可以发誓,空话与谎言则存在于我像地狱般的(而且是我永远固有的)思想中,怎么想方设法把一个人捉住,怎么想方设法用悔恨的眼泪骗人!真的,就是这样!对别人我是不肯说这话的——无非惹人耻笑,或者招人唾骂罢了;但是公爵,您把我当人,您会对我的言行作出公正的判断的”。正如公爵所说,“他这人是个大杂烩”。哲人、小丑、坏蛋,兼而有之。
第二类人,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是在思想上受到欧洲毒化的俄罗斯人。例如书中提到的那帮年轻人: 多克托连科、布尔多夫斯基、凯勒尔和伊波利特。而伊波利特则是他们的理论家。他们受了西欧自由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影响。但是,他们并不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不著书立说,他们是行动上的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就是对公认的历史传统、文化遗产、道德规范、人类理想和生活准则持否定态度。列别杰夫曾这样形容这帮年轻人:“他们倒不完全是虚无派,他们是另一种人,别具特色,我外甥说,他们比虚无派还虚无派。……虚无派毕竟有时候还是些学有专长的人,甚至是学者,可是这些人却差远了,因为他们首先是些办实事、谋实利的人。其实,这是虚无主义产生的某种后果,但不是衣钵真传,而是道听途说,间接听来的,而且他们也不在杂志上写文章,公开亮相,而是直接付诸行动;……他们……他们直截了当地认为他们有权,如果他们非常想得到什么东西的话,就有权不择手段,什么也阻挡不住他们,哪怕因此而需要杀死八个人也在所不惜……”当时,俄国出现的一连串凶杀案,包括《罪与罚》中描写的凶杀案,就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经其他人默许,由凯勒尔执笔撰写的以敲诈公爵为目的的那篇诽谤性文章《贫民与贵胄……》,以及他们四人夜闯民宅,气势汹汹地向公爵兴师问罪这一事实,就是当时俄国受虚无主义思想影响的年轻人的惯常表现。譬如,布尔多夫斯基口口声声说他“有权”;伊波利特也尖声大叫:“……他有权这样做: 因为将自己的看法公诸于众是每个人的合法权利,因此也是布尔多夫斯基的合法权利。”至于这篇文章是不是诽谤,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他们这样做对社会有益(?),即使说点假话,做点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们有不择手段这样做的权利。正如凯勒尔坦白陈述的:“至于说有某些不尽属实之处,即所谓夸张,那您也得承认,动机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目的和用意。”他们的口号是“否定”,理由是“我穷”,手段是“为所欲为”。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曾指着布尔多夫斯基说:“我敢打赌,他肯定会杀人!你的钱,就是那一万卢布,他兴许不会拿。他不拿,可能因为于心有愧,可是夜里,他却会进屋杀人,把钱从钱匣子里拿走。问心无愧地拿走!他这样做并不是鸡鸣狗盗,杀人越货!这叫‘因高尚的绝望铤而走险’,这叫‘否定’,或者鬼知道叫什么……呸!一切都颠倒了,大家都脚朝上走路了。”

《白痴》的第二个同心圆,是当时的时代和社会。
《白痴》写于一八六七—一八六八年。当时,俄国正处在一八六一年“农奴制改革”以后,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既有越来越多的官僚资本,也有弃农经商的地主兼资本家,还有一些新发迹的属于中产阶级的高利贷者和商人。与此同时,外国资本也大量拥入,逐渐掌握了俄国的经济命脉。
《白痴》从不同侧面反映了一八六一年改革后的俄国社会。这里有达官显贵,政界巨头,有地主兼资本家托茨基,有拥有大量房地产、工厂和公司股东的叶潘钦将军,有各种各样的钻营家、投机商和高利贷者,有地位显赫、势力很大的贵妇人,有搔首弄姿、附庸风雅,以文艺保护人自居的官太太,有拍马逢迎的小丑,有投机钻营、卖身投靠的诗人……总之,不一而足。这是一个由封建军事帝国向资本主义转变的国家。这是一个巧取豪夺而又纸醉金迷、荒淫无耻的社会。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是在这样一个豺狼当道的世界中长大的。造成她的悲惨遭遇的就是这个罪恶的社会。但是,她只是千千万万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俄国妇女中的一个。如果说,作者曾把他服了四年苦役的暗无天日的鄂木斯克囚堡比作“死屋”的话,那么对于广大俄国人民来说,当时的俄国只不过是一座扩大了的“死屋”或者人间地狱罢了。
这是一个资本主义豺狼当道,逞凶肆虐的时代。列别杰夫曾使用象征的手法解释《新约·启示录》中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他说世界末日来临之前,会有一颗苦涩星像燃烧着的火把从天上掉下来,掉在“生命的源泉”——三分之一的河流和一切水源之上,于是许多人喝这水就死了,而这颗“苦涩星”,按照他的解释,就是那该诅咒的“遍布欧洲的铁路网”。表面看来,他似乎在反对资本主义文明,反对科学和技术进步。其实不然,他反对的仅是资本主义带来的金钱万能和道德沦丧。正如他所说:“仅仅是铁路,还不至于搅浑生命的源泉,而是把这一切加在一起,整个说来是该诅咒的”,“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 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拯救世界,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路?——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搞工业、搞各种联合会、领取工资等等的人,用什么?”他认为,资本主义“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他认为,凡是道德基础摇摇欲坠的自称是“人类朋友”的人,不管他如何花言巧语,无非是名“食人生番”罢了。
这社会建立在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基础上。有人发财,就有人受穷;有人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就有人生活无着,冻馁而死;有人志得意满,八面威风,就有人被欺压、被蹂躏、被唾弃。钱,统治着这整个社会。有钱就有一切。钱成了衡量一切的准绳。钱能通神。“钱是压成金币的自由”(《死屋手记》);有钱就有权(《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有钱就有地位(《地下室手记》);有钱就有才干,就能使人“叱咤风云”,“鹤立鸡群”(《白痴》);“经济原则高于一切”(《赌徒》),所谓“高于一切”,就是高于人,高于人应有的道德准则;“钱能消灭一切不平等”(《少年》)。钱成了一切人追求的目标,他们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赚钱。这就是当时俄国的社会风尚。这阵风起于西欧,俄国不过步其后尘而已。
俄国和欧洲,俄国道路和欧洲道路,是贯穿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一根主轴。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第一个同心圆,主要是剖析俄国人和欧洲化的俄国人,那么他的第二个同心圆,则主要探讨社会发展的俄国道路和欧洲道路。《冬天记的夏天印象》谈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罪与罚》谈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和俄国道路;欧洲道路使拉斯科利尼科夫铤而走险,走上犯罪的路;俄国道路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向新生。《白痴》标举的是社会发展的俄国道路。《群魔》展示的是社会发展的欧洲道路,正是欧洲道路使彼得·韦尔霍文斯基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的野心家、阴谋家。《卡拉马佐夫兄弟》讲的是这两条路的斗争,欧洲道路使伊凡和斯麦尔佳科夫走上弑父的道路,俄国道路则使德米特里获得了新生。
什么是俄国道路?什么是欧洲道路?一言以蔽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 俄国道路就是爱;欧洲道路就是权力和金钱。欧洲道路靠的是强权与暴力;俄国道路靠的是忍让、宽恕与和平。欧洲道路要求从别人做起,让他做这做那,如若不听,就排头砍去,即使“砍掉一亿颗脑袋”(《群魔》)也在所不惜;俄国道路提倡从自己做起,从小事做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所谓欧洲道路或者欧洲主义,由四位一体的思想组成,即资产阶级思想、天主教思想、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至于虚无主义、无神论和无政府主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汇中,与社会主义是同义语,即社会主义就是虚无主义、无神论和无政府主义。换一种说法,欧洲道路就是主张暴力革命,俄国道路就是主张和平过渡,主张改良。
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唯利是图。《白痴》里形形色色的地主、资本家、高利贷者,就具有这种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正如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所说:“他们这帮人现在满脑子都是钱,而且贪得无厌,见钱眼开,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自己还乳臭未干,就挖空心思,想去放高利贷。”列别杰夫也利用《启示录》中的话来说明当时的时代特点:“我们正处在第三匹黑马的时代,即骑马人手里拿着天平的时代,因为现今这世道,一切都建筑在天平和契约上,人人寻找的都是自己的权利:‘一钱银子买一升麦子,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启示录》讲到羊羔打开第一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白马,马上的人手持弓箭,成为得胜的征服者。这大体相当于我们说的奴隶社会。开第二印的时候,出现了一匹红马,骑马者大权在握,大肆杀伐,世人互相残杀,没有了和平。这大体相当于我们说的封建主义、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时代。到出现第三匹黑马的时候,就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时代了。这是一种象征的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充满各种各样的象征,这也是他的创作特色之一。
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虚伪。试看,托茨基和叶潘钦将军就是两个典型的伪君子。托茨基表面上大发善心,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但又把她扔给管家,不闻不问。后来,发现这个女孩是个美人胎子,又动了邪心,让她受各种教育。他让她受教育,并不是为了她本人,而是为了把她培养得适合他的口味。小女孩长大了,果然出落得花容月貌,他就利用她的幼稚奸污了她,把她收为自己的外室。但是玩了四五年后,玩腻了,又想把她甩了,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为妻。当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奋起反抗,赶到彼得堡,对他极尽讽刺、挖苦、嘲笑之能事后,他又怕她闹事,让他当众出丑,于是他便用豪华的生活收买她。与此同时,又暗中替她物色“佳婿”,宁可倒贴几个钱,把她嫁出去,以绝后患。
叶潘钦将军也是个风流色鬼,但此公生性惧内,表面上道貌岸然,极力怂恿加尼亚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玉成这段“美满姻缘”,骨子里却心怀鬼胎,想利用加尼亚是他的心腹秘书,分尝禁脔,偷香窃玉。
最明显的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生日晚会上玩的那个小游戏: 有人建议大家都讲一件他毕生所做的最卑鄙最无耻的事。除了费德先科外,叶潘钦将军和托茨基实际上在自吹自擂,讲的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善事,生平最得意的事。
这场游戏的画龙点睛之笔,是加尼亚和费德先科的一段对话。
加尼亚说:
“谁会不撒谎呢?任何人都会撒谎的,一定会撒谎。”
“即使有人撒谎,听他撒谎也蛮有意思嘛。”
资产阶级道德就是十足的虚伪,正是从这种虚伪中,让人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资产阶级思想的第三个特点就是崇洋媚外,鄙视自己的祖国。诚如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谈到自由主义时所说:“俄国的自由派其实并不是俄国的自由派,而是非俄国的自由派。”(着重号是原来就有的)“自由派居然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敌视和鞭挞自己的母亲。俄国每发生一件不幸和挫折,都会使他欢天喜地,几乎是兴高采烈。他仇恨民间的风俗习惯,仇恨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据专家考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话,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看法。这突出表现在一八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作者写给迈科夫的信中,他在信中抨击屠格涅夫及其小说《烟》:“最主要的是他的小说《烟》使我愤慨。他自己对我说,这本书的主要思想、基本观点就是一句话:‘如果俄国垮台,那么人类既不会有任何损失,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激动。’他对我声称,这是他对俄国的基本信念。”接着,作者又攻击“屠格涅夫、赫尔岑、乌京、车尔尼雪夫斯基之流”(原文如此),说“他们把俄国和俄国人骂得狗血喷头,不堪入耳……把辱骂俄国作为自己首要的快慰与满足。区别只是在于: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追随者直截了当地骂俄国,并公开希望它垮台(最好是垮台!)。而别林斯基的这些后代还要补充说明他们是爱俄国的。……我发现,他们,如屠格涅夫……,丧失了对俄国的任何敏感性,达到了如此粗暴的程度,连这样一些起码的、甚至俄国的虚无主义者都不否定的事实都不理解,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加以丑化。屠格涅夫还说,在德国人面前我们应该甘拜下风;存在着一条对于一切人来说是共同的,而且也是不可避免的道路——这就是文明;强调俄国精神和独特性的任何企图都是卑鄙和愚蠢行为。”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这封信的时候,也正是他酝酿和构思长篇小说《白痴》的时候。我们且不说作者对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的攻击是否公允(这应是第一个同心圆研究的问题),我们现在分析的是第二个同心圆: 作为一种崇洋媚外,否定祖国,但愿祖国早点垮台(当然,这个祖国是沙皇俄国!),否定俄国应当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应当走自己的发展道路这样一种自由主义思潮,该不该受到抨击?当时,屠格涅夫已定居德国的巴登—巴登,居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什么“我认为自己是德国人,而不是俄国人,并为此感到骄傲!”作为热爱祖国、具有强烈民族情绪即所谓斯拉夫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听到这话后,怎能不感到愤慨呢!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由资产阶级思想,必然在宗教上产生天主教思想。他认为,天主教思想就是披上袈裟的资产阶级思想。因为天主教徒歪曲了基督教精神,忘掉了上帝,忘掉了人,背叛了基督。他认为天主教是有钱人的宗教。他们的行动是虚伪的。他们看风使舵,随时俯仰,追求的只是人世的权力和金钱。
书中,梅什金公爵就说过,天主教是“否定基督的宗教”,“罗马天主教甚至比无神论还坏……无神论只是宣传没有神,可是天主教却走得更远: 它宣传一种被他们歪曲了的基督,被他们诬蔑和侮辱的基督,宣传一种正相对立的基督!它宣传的是敌基督……罗马天主教甚至不是宗教,简直就是西罗马帝国的继续……罗马教皇攫得了土地,登上了人世的皇位,拿起了宝剑……在宝剑之外又加上了谎言、奸诈、欺骗、狂热、迷信、为非作歹,玩弄老百姓最神圣、最真实、最淳朴的火热的感情,为了钱,为了低下的人世权力,他们把一切,把一切都出卖了。难道这不是敌基督的学说吗?”
现在,我们常常听人说,东正教是保守的宗教,而天主教则是不断革新的宗教,因为它能顺应世界潮流,不断变化。这不正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不无道理吗?基督教的本质是爱人和博爱。天主教则是用火与剑追求权势和金钱。正教,用正教徒的话来说,就是正统的宗教,奉行基督教原始教义的宗教。在东正教的基督圣像上,我们常常看见耶稣基督右手伸出三指,意为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左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书上写着:“我给你们一条新命令: 你们要彼此相爱。”我们正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天主教的看法上,看到东正教和天主教的根本分歧。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自由主义是天主教思想转而演变成“社会主义”的中介。自由主义的本质,按照他的看法,就是否定现存社会秩序,反对沙皇俄国,甚至反对俄国本身。他认为,自由主义是外国的应声虫,他们站在外国和本国的强者一边,拾人牙慧,崇尚清谈。他们爱人民,但是仅仅在理论上。其实,他们爱的不是人民,而是他们对于人民的观念。他们不了解人民,人民不了解他们。就反对现存社会秩序来说,他们与社会主义者相同。但是,在他看来,自由主义是没有行动的社会主义,是幻想中的社会主义,是崇尚清谈的社会主义。
须知,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社会主义,并不是我们现在说的科学社会主义,而是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加上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和无神论。对于社会主义理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直坚信不疑的。他反对的是实现社会主义的手段和道路。这也正是科学社会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的主要分歧。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四九年五月在受审时所写的供词中曾说:“傅立叶主义是一种和平的体系,这种体系以其优美而令人入迷,以其对人类的博爱而令人神往;傅立叶是在博爱精神的感召下制定自己的体系的,他的体系以其严谨完备而令人叹服。这种体系不是以愤激的攻讦去吸引人,而是以其对人类的博爱去鼓舞人。这个体系中没有恨。傅立叶主义不主张政治改革,它主张的是经济改革。它既不想推翻政府,也不想侵害私有财产……”由此可见,在社会改革问题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改良派,而不是革命派。他把社会主义称之为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其源也盖出于此。例如,一八六六年四月二十五日,他在写给卡特科夫的信中说:“所有的虚无主义者都是社会主义者。”又说,他们认为,“只有彻底清扫才有利于行动”,“因为他们深信,在空地上,他们可以立即建立起天堂。”
一八六七年九月在日内瓦召开了世界和平大会。参加者有各种政治派别的代表人物,但主要是无政府主义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参加了这次大会。他在一八六七年九月十五日写给迈科夫的信中说:“我早就毫不怀疑,他们的第一句话便是斗争。”接着,他又在给他的外甥女伊万诺娃(一八六七年十月十一日)的信中写道:“这些社会主义者和革命家(请看,他把无政府主义者称之为社会主义者和革命家!——笔者),在讲台上面对五千听众胡说一气,简直难以形容!……他们开始就说,为了达到世界和平,需要消灭对基督的信仰。要消灭大国,分为小国,打倒一切资本,以便一切按命令成为公有的财产等等。最主要的是火与剑——一切都消灭干净以后,那么,根据他们的看法,才会出现和平……”
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把社会主义称之为无神论和虚无主义。由此可以看出,他反对社会主义究竟反对的是什么: 一、社会主义者企图消灭对基督的信仰。基督或者上帝,在他看来,并不是存在于我们之外、具有超自然智慧的神。他认为,上帝存在于我们心中。“上帝是一个民族在其诞生直至消亡的整个期间综合了全体人民的特征而形成的个人。”他是一个民族甚至全人类最高道德准则的体现。他认为,社会主义者不信仰上帝,就是不信仰,不尊重,不奉行人类千百年来的精神财富——人类的道德规范。二、社会主义者主张暴力革命。梅什金公爵在叶潘钦府为他和阿格拉娅举行的晚会上,曾十分激动地谈到,社会主义“不是用基督,而是用暴力来拯救人类!这也就是通过暴力来取得自由,这也就是通过剑与血来取得一统天下!‘不许信仰上帝,不许有私有财产,不许有个性,不是博爱,就是死亡,二百万颗头颅!’”梅什金说的“不是博爱,就是死亡”,——这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口号,意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通过暴力革命,通过剑与血来取得自由、平等、博爱。所谓“二百万颗头颅”,——这是指一个名叫海因岑的共和党人说过的一句话:“只要在地球上排头砍去,砍掉二百万颗脑袋,革命事业,就会无往而不胜。”
陀思妥耶夫斯基从青年时代起就反对诉诸武力,反对暴力革命,但是他把革命暴力和反革命暴力混为一谈,把无产阶级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混为一谈,把一切主张暴力革命的人统称之为社会主义者。他说什么虽然社会主义者答应给人民“面包”,但是,他们给人民带来面包的同时,也给人民带来了暴力和奴役。他主张用基督,用爱,用宽恕,人人从自己做起,以求得世界大同。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具有强烈爱国心和大俄罗斯主义的斯拉夫派。他认为信仰东正教的俄国人是“人类美的理想”。基督教精神要靠俄国人来发扬光大,用他的话来说,“世界将通过俄罗斯思想获得伟大的复苏,”他曾在《白痴》中通过梅什金公爵之口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他这一思想:“指点他们(指俄国人——笔者),让他们看到,也许只要用俄罗斯的思想,用俄罗斯的上帝和基督就能使人类在未来走向革新和复活之路,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孔武有力、真正英明而又温文尔雅的巨人,出现在惊愕的世界面前,——他们感到惊愕,感到恐惧,因为他们一直以为我们只会用剑,用剑和暴力开路,因为他们以己度人,总以为我们非使用野蛮手段不可。”俄罗斯思想是什么呢?就是基督的思想,就是“信仰、爱和希望”。信仰,——就是信仰一切美好的事物,信仰真善美,信仰上帝;爱——就是爱上帝,爱沙皇,爱一切人,甚至爱自己的仇人和敌人;希望——就是在任何艰难困苦条件下,都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明天。俄罗斯思想的第二个内涵就是“克制”、“忍让”。他拥戴俄国沙皇,主张阶级调和,因为“通过剑与血来取得一统天下”是靠不住的,因为“在这种强迫的共产主义中你会变成一个憎恨人类的人。”

第三个同心圆是永恒,永恒的主题——人,人的哲学。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十八岁的时候就立志“研究‘人和人生的意义’”。他说:“人是一个谜。必须解开这个谜,即使你一辈子都在解这个谜,你也不要说你浪费了时间;我正在研究这一秘密,因为我想做一个人。”他认为人是复杂的,人心是个秘密。他曾在他的笔记中写道:“任何人都是复杂的,而且深得像大海,特别是神经质的现代人。”有些人貌似简单,实际上很复杂。他内心的秘密,无意识(潜意识、下意识)的秘密,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出来,只觉得模模糊糊地一闪而过或者盘旋不去。他到底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透。正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说:“奇怪的是,他心头忽然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烦恼情绪,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门就越厉害。奇怪的还不在烦恼,而在于伊凡·费多罗维奇始终弄不清烦恼的是什么。”这就是人心的秘密,潜意识的秘密。
但是,人与人不同,同是复杂,但彼此各异。
《白痴》中每个人都是个谜,都处在自相矛盾之中。
书中的梅什金公爵是作者的理想,是基督式的“十全十美”的人,是作者把他作为“绝对美好的人”进行描写的。即便他也处在不断的矛盾和思想斗争之中。比如,他鄙视加尼亚,看透了他利欲熏心、仗势欺人的丑恶灵魂,但是他又可怜他,可怜他的堕落,希望能用自己的榜样来感化他,使他改恶从善。再如,他看到罗戈任愚昧无知,天性粗野,爱与恨交织在一起,无所不用其极,曾试图杀害梅什金公爵,可是梅什金公爵却不相信手持利刃,试图加害于他的凶手竟会是他的把兄罗戈任。最后,罗戈任由于得不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爱,一刀刺死了她。为此,梅什金受到了极大震动,可他仍旧以克制、宽恕和爱对待罗戈任。试看本书结尾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之一——梅什金公爵和罗戈任并排躺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两个情敌,两个结拜兄弟,在他们两人心爱的女人身旁,互相怜悯,互相同情。又如,梅什金看透了俄国贵族的腐败、荒淫、落后和不学无术,可是他却在叶府的晚会上说:“我听到过许多议论,自己过去也曾对此深信不疑,有人说上流社会只剩了空架子,一切都虚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质已荡然无存;但是我现在亲眼看到,在我国这是不可能的;……难道你们现在统统是伪君子和骗子手吗?我方才听到N公爵讲的故事: 难道这不是既淳朴敦厚而又热情洋溢的幽默吗?难道这不是真正的慈悲为怀吗?难道这样的话能出自一个……半死不活、心智均告枯竭的人之口吗?难道一群行尸走肉能够像你们对待我这样来对待我吗?难道这不是……一群建设未来,实践希望的栋梁之材吗?难道这样一些人能不懂,能落在时代后面吗?”梅什金既看到俄国贵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一些伪君子和骗子手,是一些落在时代后面的行尸走肉,同时又“恨铁不成钢”,希望他们重振雄风,建设未来,成为祖国的栋梁。
而梅什金的复杂最突出地表现在他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他:“这么说,两个女人您都想爱?”他答道:“噢,是的,是的!”其实,他真爱的是阿格拉娅,对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只是怜悯。可是当这两个女情敌争相得到他的爱的关键时刻,他却站到了被蹂躏、被羞辱、蒙受过巨大不幸和痛苦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一边。然而,他在答应同她结婚以后,又惶惶乎不可终日,总觉得丢掉了什么,想去找阿格拉娅解释,请她原谅。
但是,作为一个人,最大的矛盾恐怕还是梅什金公爵自己。他既是一个“白痴”、“傻瓜”,同时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善于用自己的心灵感知一切,而不是仅仅依靠理智。作者在给自己哥哥的一封信中写道:“认识自然、灵魂、上帝、爱——这只能通过心灵,而不是依靠智慧。”作者在《群魔》中通过沙托夫之口也说:“理性从来也不能确定善与恶,甚至都分辨不出善与恶……”作者的意思是说,必须通过心灵才能敏锐地感知一切。而梅什金公爵貌似白痴,实际上却有一颗非常敏感的心。
说他是“白痴”,固然由于当时俄国社会上的那些宵小之徒故意贬低他,但也有客观原因。一是他从小有病,身患癫痫,近乎“白痴”。二是他长期生活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下的农村里,不谙人情世故,一味同情别人,信任别人,对别人加诸于他的侮辱,也但知忍让和逆来顺受。这是一名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或者像阿格拉娅所说,是一名“可怜的骑士”。堂吉诃德之所以可怜,是因为他可笑,而梅什金公爵之所以可怜,是因为他天真。作者自己也说:“在基督教文学的美好人物当中,堂吉诃德是最完整的一个。但他之所以美好,唯一的原因是他同时又滑稽可笑。”而梅什金在十九世纪的俄国,还想做堂吉诃德,用基督式的爱来“普渡众生”,那就不是“可爱”和“美好”,而是“可怜”了。
但是,在世态炎凉、人情浇薄的俄罗斯,所缺少的恐怕还正是这种以“匡救世人”为己任的“傻瓜”和“白痴”。他同情一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都相亲相爱,化干戈为玉帛。他是儿童的朋友,病人和“堕落者”的保护人。而聪明人是不屑于做这种“傻”事的。其实,与其说梅什金天真和可怜,不如说他是个悲剧人物。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聪明、高傲,具有非凡的美丽和复杂的内心世界,向往美好的生活和爱情;对玩弄和蹂躏她的地主贵族社会,怀有强烈的憎恨;她渴望人们能够接近她,理解她;可是与此同时,她又感到自己是个“堕落的女人”,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她遇到公爵后对他产生了纯洁的爱,但又觉得自己爱他会毁了他,她只配跟罗戈任这样的人一起鬼混。她对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说:“你当真以为我要把这么一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毁了吗?这不正中了阿法纳西·伊万内奇的下怀: 他就喜欢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嘛!”但是,她又对梅什金公爵一往情深。她在横下一条心,跟罗戈任出走之前,曾无限深情地对公爵说:“再见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的人!”在此之前,她还当众诉说她从前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和追求:“难道我就不曾幻想过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你说得对,我很早以前就幻想过,……一个人想呀想呀,……老是想象着能够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又善良,又诚实,又好,像你一样带点儿傻气,他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您是无辜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非常非常爱您!’我经常这样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发疯不可……”她虽然认为自己只配嫁给罗戈任,可是每到快要结婚的时候,又突然逃跑——她实在不愿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人,她之所以决定嫁给罗戈任,是希望他把她杀了。在私心深处,她仍然强烈地爱着公爵,她爱他,可是又想方设法避开他;她爱他,可是又极力促成他与阿格拉娅的婚事。正如她所说,她只希望公爵幸福。这是一种无私的爱,自我牺牲的爱。对于这,书中有一段令人荡气回肠的描写:“她跪在他面前,发狂似地跪在马路中央;他害怕地向后倒退,她却抓住他的手连连亲吻……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还闪着两颗晶莹的泪珠。‘起来,起来!’他伸手扶她起来,低声而又害怕地说道,‘快起来呀!’‘你幸福吗?幸福吗?’她连声问道。‘我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话,你现在幸福吗?……我便遵照你的吩咐,明天就走。我再不回来了……我这是最后一次见你,最后一次!……’”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不仅有理智,还有感情。她内心充满失去爱情的剧痛。在两个女情敌唇枪舌剑,争夺公爵的时候,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取得了胜利。她歇斯底里地大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让给了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疯子!疯子!……”可是当万事俱备,就要进教堂同公爵举行婚礼时,她又发疯似地逃跑了。她宁可葬身于罗戈任的刀下,也决不愿牺牲公爵的幸福。
阿格拉娅也是一个聪明、美丽、高傲的姑娘。她性格坚强,不为贵族社会的世俗成见所囿。她力排众议,大胆地爱上了被人视为“白痴”的梅什金公爵。书中对她的爱情心理刻画得十分细腻、生动、逼真。她心里爱他,但嘴上却对他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口口声声说她不爱他,而且无论谁,一提到她的婚事,她就发火。她心中的症结,就是公爵始终忘不掉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阿格拉娅不愿意将公爵的爱与别的女人分享,因此才有那场情场“决斗”。在最后关头,“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动摇。”当时,阿格拉娅的“目光流露出这么多痛苦,同时又显露出无限的仇恨。”
罗戈任是因继承父亲遗产而成为百万富翁的。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是个生性粗野而又不学无术的人,“甚至连普希金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追求的是女人的外貌美,而不是心灵美,他“爱”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就因为她美艳绝伦。为了得到她,他可以一掷万金。十万卢布被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扔进火里,他连眼睛都不眨,甚至还十分欣赏,陶醉:“这才是女王的气派!这才是咱应有的气派!”他忘乎所以地大叫。“喂,你们这帮骗子手,谁有种来玩这把戏,啊?”为了得到她,他可以拔刀相向,行刺与自己刚交换过十字架的把兄弟。因为得不到他心爱的女人,他可以一刀结果了她。如此看来,这是个坏透了的人,毫无价值的人,是个有钱的流氓 ?其实不尽然。他的人性并未完全泯灭。在作者看来,只要引导得法,他也是可以挽救的。这人就如他的穿戴一样:“围巾上别着一枚很大的甲虫形钻石别针,右手的肮脏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肮脏”与“钻石”并存,虽然主要是“肮脏”。比如说,他捐弃前嫌,与梅什金公爵结为把兄弟,就是为了约束自己,因为按照基督教教义: 不可杀人,更不可杀害自己的兄弟;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相处的日子,在她的开导下,他开始读书,自学《俄国历史》。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么一个但知性爱的既野蛮又粗俗不堪的人,在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朝夕相处的那几天,居然没有对她强行非礼,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不吃不喝,不睡觉,硬要她原谅他。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被他刺死以后,他也没有畏罪潜逃,而是悄悄地把公爵找来,两人一起守护在心爱的女人身旁,因为他知道她在公爵心中的地位,他不忍心在她死后,还不让公爵见她一面。他被捕后对自己的罪行直言不讳,并没有嫁祸于公爵。他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听完了对他的判决——十五年苦役,然后平静地走上在苦难中净化自己的灵魂的赎罪之路。
再看加尼亚的父亲伊沃尔金将军,他浑浑噩噩,穷愁潦倒,撒谎吹牛,最后甚至偷了自己的好友列别杰夫的四百卢布。但是,后来他还是良心发现,把偷的钱一文不少地悄悄送了回去。他曾向公爵大吹法螺,说一八一二年拿破仑打进莫斯科的时候,他作过拿破仑的少年侍卫,而且出入宫禁,非但了解拿破仑的许多军事秘密,而且还知道拿破仑的不少隐私。公爵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他恭恭敬敬地听着,假装信以为真。但是将军心里是明白的,公爵只是出于礼貌才洗耳恭听,因此将军对他十分感激。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恼怒,感到受了污辱,因为公爵只是可怜他,才屈尊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他在这种复杂的心态下,伸出双手,捂住了脸,急速地跑了出去。
书中最复杂的两个人是列别杰夫和伊波利特。列别杰夫已如上述。
伊波利特的主要特征是二重人格,内心分裂,集好坏于一身。上帝和魔鬼同时占据着他的心灵。正如作者形容《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一样,集圣母马利亚与所多玛城于一身。
伊波利特出身贫苦,父亲早逝,母亲中年守寡,但是弟妹成群,他又身患不治之症——肺痨,已不久人世。他身居社会的最底层,处境屈辱,但是他又受过较好的教育——中学毕业。他曾经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但是疾病使他不能有所作为。他在上学的时候洁身自好,看不起那些贵族出身的公子哥儿。即便重病缠身,他也尽力做了些好事,帮助过一位因开罪上峰而丢掉职务的医生。他曾想在他离开人世前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用他的话说,就是“您投下您的一颗种子,投下您的一份‘施舍’,以及您不论用什么形式做的一件好事,您也就是向别人献出了您身上的一部分,并把他身上的一部分化为己有;你们彼此互相接近了。”
这是他内心的“天堂”,但是他内心还有一个“地狱”。他因为不久于人世,因此看到一切健康的人和幸福的人就嫉妒,就憎恨。他特别恨公爵,因为公爵本来跟他一样,甚至还不如他,竟出乎意外地得到一份遗产,成了“百万富翁”,成了叶潘钦将军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再加公爵心肠好,许多人都喜欢他,而伊波利特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优秀的人”,是“人世间公认的至善至美的人”,他只要向人民大众说一刻钟的话,人民就会拥戴他,跟他走,可是天不假以永年,造化存心作弄他,把他这个“至善至美的人”创造出来以后,又要亲手毁掉他。公爵是个孤儿,是个“白痴”,却这么幸运,什么都有,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因此他声嘶力竭地当着众人的面,口吐白沫地嚷道:“我恨你们大家,恨所有的人!但是世界上我最恨的是您,您这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白痴、假仁假义的百万富翁!我刚听到您的情况的时候,就一眼看穿了您,恨您,对您恨之入骨……我不要您的恩赐,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恩赐……我诅咒你们大家,永远诅咒你们!”
他偷偷地爱着阿格拉娅,可是阿格拉娅却爱上了公爵。这也是他受不了的。因此,他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极力破坏他俩的婚事。最后,阿格拉娅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为争夺公爵进行的那场情场“决斗”,就是他从中策划、挑唆、安排的。他还极力激怒阿格拉娅,说她跟公爵好是吃人家的“残羹剩饭”。当他的目的达到以后,看见公爵真的撇下阿格拉娅,要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结婚了,似乎也很幸福,他又觉得受不了,于是反过来又把他俩即将举行的婚礼作为嘲笑对象,心怀叵测地对公爵说:“以爱报爱,以怨报怨;您抢走他(指罗戈任)的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他也可以杀死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嘛;虽然她现在并不是您的未婚妻,但是您毕竟会难过的,不是吗?”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一、破坏公爵的幸福感,使他惶惶不安。二、以此劝说公爵到国外去结婚,把阿格拉娅留给他,以免节外生枝,虽然他明知道阿格拉娅不爱他,也决不可能爱他。
值得注意的是,伊波利特这一人物的某些特点,是影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比如伊波利特说他只要向人民大众说一刻钟的话,大家就会拥戴他,跟他走,等等。试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八六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写给卡特科夫的信中曾提到,“我们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常说,他只要跟人民谈一刻钟的话,他就会立即说服他们转向社会主义。”
可见,伊波利特这一形象具有极大的论战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心是一分为二的。有些人身上常常是善恶并存,人性与兽性并存。他不承认“人之初,性本善”,他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善恶之分。但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善战胜恶,还是恶战胜善,应该由每个人自己负责,而不应归咎于社会,归咎于环境。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中说:“有些人的性格天生就是那么美好,仿佛是上帝恩赐的一般,你甚至不敢设想他们有朝一日会变坏。”又说:“刽子手的特性存在于每一个现代人的胚胎之中,然而人的兽性的发展程度是不同的。如果一个人的兽性在其发展过程中胜过了他的其他特性,这个人自然就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
《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是“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他在做坏事的时候,也头脑冷静,懂得善与恶的界限,但是他可以同时宣扬两种互相排斥的思想,而又不相信其中的任何一种。正如他谈到自己时所说:“我依然像素来一样可以希望做好事,并从中感到愉快;同时,我又希望干坏事,并且也感到愉快。”他甚至说,从审美的观点看,他看不出“一桩禽兽般的淫乱行径,跟任何一件丰功伟绩,甚至是为人类献身的行动,有什么区别。”
《白痴》中的列别杰夫是个小丑、拍马逢迎者、阴谋家和造谣诽谤者,但又可以同时是个头脑清醒的哲学家和宗教宣传家。
人的善恶是天性,还是环境使然,存在决定意识?这是十九世纪后半叶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争论的焦点。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环境对人有影响,但不是决定性的影响。善恶是人的天性。在同样的环境下,一个人作何选择,这才是主要的。人属于社会,但并非全部属于社会。
正如《罪与罚》中的拉祖米欣所说:“争论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开始的。……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抗议。”他接着又说:“他们把一切都归之于‘环境的影响’——此外就再没有别的了!这就是他们爱用的词句!从这里直接得出: 如果把社会正常地组织起来,一切犯罪行为就会立刻消失,因为再没有什么可抗议的了,大家转眼之间就都成了正人君子。天性是不被考虑在内的。天性是被排除的,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
《白痴》中提到好几件谋财害命的凶杀案。作者通过书中人物不止一次地嘲笑了“杀人是因为穷”这一荒谬论点:“我看,世界末日当真到啦。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奇谈怪论。”
在作者看来,把人心中的恶诿过于环境和社会,就是替罪犯开脱,解除他良心上和道义上的责任。
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人心中还有一种奇怪现象: 一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身处社会最底层,除了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感到走投无路,抬不起头来以外,还会产生一种自甘下贱,甘当小丑的倾向,好像自己卑贱、低下得还不够,必须这样来刺激一下自己心头的创伤似的。有些人是自我调侃,带有讽刺性,比如《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中的叶惹维金。还有一种人是想以此来巴结主子,捞点好处,比如《白痴》中的列别杰夫。请看下面一段对话:
罗戈任说:“反正我一戈比也不会给你,哪怕你两脚朝上在我面前走个来回。”
“一定,一定照办。”
“去你的!哪怕你在我面前跳一星期舞(俄谚,指拍马),我也不给,就是不给!”
“不给就不给!我要的就是你不给。可是这舞我跳定了。撇下老婆孩子,我也要在你面前跳舞。这马屁我算拍定了!”
再一种人是身居底层,腰无分文,却幻想金钱和权力,幻想当罗思柴尔德和拿破仑。《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是想当拿破仑的一个。《白痴》中的加尼亚想当罗思柴尔德,伊波利特既想当拿破仑,又想当罗思柴尔德,只是因为身患不治之症,才未能把幻想付诸行动。他幻想“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为大众造福,为发现和宣告真理而活着”。——这就是想当拿破仑,或者美其名曰想当“人民的领袖”。再就是,他认为,若不是他卧病在床,他一定能够当上罗思柴尔德。他认为穷人穷是活该,只能怪他自己没有本事。他在他那份《必要的说明》中写道:“噢,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对这类傻瓜毫无怜悯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说这话。他自己为什么当不了罗思柴尔德?他没有罗思柴尔德的百万家私,他没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谢肉节的货棚下堆成高山似的金山和银山,这又能怪谁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为,就能够做到一切!他不明白这一点,又能怪谁呢?”
人心是复杂的,人心同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其所以复杂,所以深不可测,就是因为人除了意识还有无意识,除了理性还有非理性。同弗洛伊德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的无意识活动是大量的,无意识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
无意识不能用言语表达,但却可以通过某些情感的流露表现出来。比如:
一、烦恼和闷闷不乐。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烦恼什么。例如,梅什金公爵在两个女情敌当面交锋之前,就有一种沉重的预感,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但他觉得今天一定要出事,而且是件大事。他当时的表现就是闷闷不乐,这就是一种下意识的活动。“这天早晨一开始,公爵就有一种沉重的预感;他所以有这种预感,也可以用他的病情来解释,但是他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而这正是他感到最痛苦的。诚然,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印象深刻的、沉重的、令他痛定思痛的,但是他闷闷不乐却远远超过他想得起来并且思前想后的一切;渐渐地,他油然产生了一种期待,并在他心里扎了根: 今天,他一定会发生某种特别的、不可改变的事。”
这就是一种下意识活动。
二、 莫名其妙的恐惧。这也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活动。这情绪比烦恼和闷闷不乐要强,要清晰,但他到底怕什么,还是说不清。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跟随罗戈任逃走之后,公爵赶到彼得堡到处寻访他俩的踪迹,但遍寻无着。他先是感到苦闷,感到烦恼,然后产生了恐惧。“只有上帝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许许多多的事他都感到害怕,并且痛苦和揪心地感到自己怕得要命。”
三是笑。一个人怎么笑,常常能暴露出这个人的灵魂和灵魂深处的东西。比如列别杰夫干笑,罗戈任狞笑,梅什金苦笑,加尼亚奸笑。再有,梅什金听到加尼亚居然也能发出孩子般的笑声,说明这人的人性还未完全泯灭。公爵对加尼亚说:“我感到奇怪,您竟能这样真诚地大笑。真的,您竟能发出孩子般的笑声……由此看来,您童心犹在。”作者在《死屋手记》中曾借主人公之口说到他对笑的看法:“也许我的看法是错误的,但我总觉得可以从笑声中识别一个人。如果您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初次相遇,他的笑声使您感到愉快悦耳,那您就可以大胆地说,他是一个好人。”
四是直觉。梅什金公爵从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照片上凭直觉感到“她的命运一定很不一般”,“她一定受过很大的痛苦”,一定很“高傲”。也是直觉驱使他当天就去参加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晚会。也是凭直觉,他感到罗戈任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拔刀相向,加害于他。他前去找罗戈任的时候,也是凭直觉认出了罗戈任的家。“有一座房子,大概由于它的外貌特别,老远就开始引起他的注意;公爵后来想起,他当时曾对自己说:‘一定就是那座房子。’……这种房子里里外外都给人一种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觉,一切都仿佛鬼鬼祟祟,藏着掖着似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光从外表看,实在难以说明究竟。”
而且这种直觉十有八九是正确的。一个人的直觉并不是上帝的天赋,而是人的一种自然能力,通过无意识洞察现象的本质。须知,梅什金公爵并没有洞察一切的超自然能力,但是他能凭直觉感知罗戈任的本质,察觉罗戈任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这宅子有一副你们整个家族和你们整个罗戈任家生活的面容,你倘若问我何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也说不清。”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出逃以后,梅什金公爵遍寻无着。他直觉地感到,根本用不着去找他们,罗戈任自会找上门来。“如果他的情况好,他就不会来,如果他的情况不好,他很快就会来;而他的情况肯定不会好……”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就说不清了,他并没有预见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被杀的超自然能力。
五是错觉或幻觉。阿格拉娅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写给她的三封信交给了公爵,请他抽暇一读。他看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在信中极力促成他和阿格拉娅的婚事。他在信中看到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难言之痛。他知道她是爱他的,但又不能不违心地忍痛割爱。特别是她在信中提到,“令姐阿杰莱达曾经对我的照片下过这样的评语: 具有这种美貌的人,可以把世界翻个个儿。但是我已经看破了红尘。”“我很快就会死的。”“我会因为怕他而杀死他(指罗戈任)……但是他肯定会先下手,把我先杀死……”看到这话后,梅什金公爵感到不寒而栗,他早预感到她的悲惨结局。“他沿着公园四周的路向自己的别墅走去。他的心在跳,思绪很乱,他四周的一切像场梦似的。蓦地,就跟前两次他每次醒来都看见同样的幻像一样,这次,同样的幻像又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女人又从公园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仿佛特意在这里等他似的。他打了个哆嗦,停住了脚步;她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不,这不是幻像!’”前两次,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以幻像出现。这次,幻像却成了现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幻觉、幻像和现实,就这样扑朔迷离地交织在一起。
本书结尾,有一处描写了幻听或幻觉。罗戈任和梅什金一起躺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罗戈任告诉梅什金,他是怎样一刀捅进她的心脏,把她杀死的。就在这时,罗戈任听到了隔壁屋子里有人走动,而且两人都听见了。这无疑是幻听或幻觉。如果用神秘主义来解释,有两种可能: 一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鬼魂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本书的预备材料中就是这样解释的)。二是挂在客厅里的那幅《死基督》复活了,也许,他正以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着这件惨绝人寰的罪孽。
六是梦。
伊波利特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蝎子似的怪物,有毒,满屋子乱跑,后来又援墙而上,几乎爬到与他的脑袋平行。这蝎子似的怪物就是伊波利特部分本质的真实写照。他在清醒的时候是认识不到这点的。他自视甚高,自我感觉一贯良好。可是在梦中,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到处螫人的有毒的怪物罢了,甚至在命归黄泉的时候,它还在扭动,还在放毒。
描写梦境最突出的是《罪与罚》。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行凶杀人前梦见自己的童年,看到一匹驽马拉着一辆超载的车子,任人鞭打,被折磨至死的悲惨情景。这梦是象征性的。他前面摆着两条路: 像那匹瘦马那样任人驱赶,被折磨致死呢,还是铤而走险?他选择了后者。他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不仅有他的“理论”和理性在起作用,他的潜意识也在暗中推动他走上杀人的路。梦,就是潜意识活动的表现。
再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梦,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西伯利亚流放地,在病中做的。他梦见世界末日,人们失去了理智,互相仇恨,互相残杀,火灾发生了,饥荒发生了,一切人和一切东西都在毁灭。按基督教教义,世界末日,世人都要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得救赎者升天堂,享永福,不得救赎者下地狱,受永罚。拉斯科利尼科夫正是在基督教精神的感召下,走上悔罪之路,在苦难和博爱中净化自己有罪的灵魂,救赎自己的有罪之身。
《白痴》中有一段关于做梦和梦境的概述:“有时候,人们常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既不可能,也不自然;您醒来后,梦境历历在目,您对这个奇怪的事实会感到惊讶: 您首先记得,在您做梦的整个时间内,理智一直没有离开过您。……为什么您从梦中醒来,已经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以后,几乎每次,有时印象还十分深刻,您总感到,随着梦境的消失,您也留下了一些捉摸不定和猜不透的东西呢?”
七是预感。
梅什金公爵在罗戈任家看见罗戈任用来裁纸的一把小刀,这刀是全新的,本来是果园里修剪果树用的。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里一定有蹊跷。他从罗戈任家出来后,精神恍惚,可是这潜意识却一直支配着他,使他欲罢不能,念念不忘。他无意识地几次伫足在一家刀铺前,观看这里出售的一把同样的刀子,甚至毫无必要地给它估了价:“当然,只值六十戈比,再多就不值了。”这把刀子,加上同一天他三次看到杂在人群中的罗戈任的眼睛,给了他一个不祥的预感: 罗戈任是会行凶杀人的。果然,不多一会儿,在旅馆的楼梯上,罗戈任向他拔出了那把明晃晃的尖刀。又过了一个月或一个多月,这把刀子又插进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心脏。这是预感,但不是神秘主义的未卜先知,也不是魔鬼悄悄地告诉他的。我们如果把看到的各种现象仔细分析一下,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然而当时公爵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并没有用理智来分析,而是潜意识引导他作出这一恍惚而又模糊的猜测。
八是病态心理或是癫痫病发作前一刹那的心理。
《白痴》中有一段这样的描写:“他在发癫痫病的时候,几乎就在发作之前,还有一个预备阶段……就在他心中感到忧郁、沉闷、压抑的时候,他的脑子会霎时间豁然开朗,洞若观火,他的全部生命力一下子调动起来,化成一股非凡的冲动。在闪电般连连闪烁的那些瞬间,他的生命感和自我意识感会增加几乎十倍。他的智慧和心灵会倏忽被一种非凡的光照亮;一切激动,一切疑虑和一切不安,仿佛会霎时间归于太和,化成一种高度的宁静,充满明朗而又谐和的欢欣和希望,充满理性与太极之光。”这也是作者本人的切身体验。也许有人会说这是神秘主义,是病态,是子虚乌有。也许吧。但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子虚乌有呢?这种神秘的心态不是人人都有的,也难以用言语表达,但确凿存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科学应当回答的问题。不能因为科学暂时不能回答,就说它神秘。
九是宗教感情。在谈这个问题以前,首先要谈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观。
作者在一八五四年离开鄂木斯克囚堡之后,曾给一位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冯维辛娜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他的宗教信仰:“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我知道这一点)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我的反对的论据越多,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可是上帝毕竟也偶尔赐予我完全宁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爱人,也认为自己被人所爱,正是在这种时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的信仰,其中的一切于我说来都是明朗和神圣的。这一信条很简单,它就是,要相信: 没有什么能比基督更美好、更深刻、更可爱、更智慧、更坚毅和更完善的了,不仅没有。而且我怀着忠贞不渝的感情对自己说,这决不可能有。”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相信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独立自在”的上帝。从他的作品中,我们也屡次看到这一观点。在《白痴》中,我们也读到,梅什金公爵看了小霍尔拜因的名画《死基督》后说道:“……有人看了这幅画会丧失信仰的!”因为这画上画的完全是个死人,他的弟子和信徒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人会复活呢?!但是作者又渴望获得信仰,甚至罗戈任也“想努力恢复自己失去的信仰。他现在非常需要信仰,需要到了痛苦的程度……是的!一定要信仰一种教义,信仰一个神!”这信仰就是爱——爱人和被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上帝存在于我们心中,而不存在于我们之外。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寻找我们心中的上帝,寻找爱。他认为基督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是一种道德理想,一种象征。但是,这种理想,这种象征,不仅应从理智上接受,而应是一种全身心的向往。这种信仰,应当融化在人的血液中,融化在人的意识和无意识之中。甚至可以说,宗教信仰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而是一种无意识的皈依和向往。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梅什金公爵之口说道:“宗教感情的实质既不能归结为任何论述,也不能归结为任何过失和犯罪感,更不能归结为无神论对宗教的种种抵牾,这里别有一种不能言传的意蕴,永远别有一种意蕴;无神论的说三道四,永远是隔靴搔痒,似是而非,永远说不到点子上。”这也就是我国老子《道德经》开宗明义所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理。
在说这话之前,关于宗教信仰,梅什金曾举了几个例子,以志说明。他说,他在两天内遇到了四件不同的事。一是他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很有学问的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上帝,但是谈来谈去,始终谈不到点子上。二是他在客栈里听说,就在头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一件命案: 一个农民发现另一个农民有一块怀表,顿生歹念,于是他乘表的主人转过身去不注意的时候,手起刀落,劈死了他的伙伴。可是这人在行凶前还画了个十字,默默祷告:“主啊,看在基督分上,饶恕我吧!”三是他在街上遇到一个喝醉酒的士兵,掏出一枚锡十字架,冒充银的卖给了他。四是他在回客栈的路上遇见一位母亲,抱着一个刚出生六七星期的婴儿。这孩子忽然咧开小嘴,向她莞尔一笑。母亲看到孩子笑容后高兴极了,虔诚地画了个十字。公爵问她这是干什么?她说:“一个母亲发现自己的孩子头一次笑,做母亲的那份高兴呀,都这样。就像上帝在天上,每次看到一个罪人在他面前真心诚意地跪下祷告时所感到的喜悦一样。”梅什金认为这女人说出了“那异常深刻,异常透彻,而且真正符合宗教教义的思想,在这思想里,基督教的本质一下子全都表现出来了,也就是应当把上帝看作我们的亲生父亲,把上帝对人的喜悦看作父亲对亲生孩子的喜悦,——这就是基督的最主要的思想!”
这四件事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观: 一个真正基督徒的宗教感情,既不像无神论者推测的那样,也不在于一个人是否受过洗,是否经常去教堂,有些人名义上是基督徒,也祷告,也画十字,也挂十字架,但实际上是敌基督或者出卖基督的人。基督教的本质就是一个字——爱。爱上帝,爱他人。真正的宗教感情就应当像那个怀抱婴儿的母亲一样爱人——爱上帝,爱孩子,爱一切有罪无罪的人;爱万物——爱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
梅什金公爵在叶府为他举行的晚会上十分激动地陈述了他的宗教感情:“你们知道吗,我不明白,当一个人走过一棵大树,看到树影婆娑,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当你能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说话,怎能不感到幸福呢!……世界上又有多少这么美好的东西啊,简直随处可见……你们不妨看看孩子,看看朝霞,看看正在生长的青草,看看那些注视着你们并且爱你们的眼睛……”爱,就是一种宗教感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美能拯救世界”。这话就是在《白痴》里说的。这美不仅指人的容貌美,更重要的是人的心灵美。美就是真与善。达到真与善,才有美。而美的集中体现,就是爱与宽恕。东正教的真谛就是爱。
《白痴》尾声中有一个充满宗教色彩的场面——梅什金公爵和罗戈任并肩躺在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尸体旁,梅什金充满对罗戈任的无限怜悯和同情——怜悯和同情一个背离基督教导的有罪的人。“一种全新的感觉,以无边的苦恼折磨着他的心。”“他把自己的脸紧贴着罗戈任的苍白的、一动不动的脸;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到罗戈任的腮帮上。”罗戈任杀害了他的未婚妻,捅死了一个他深切同情的美丽而又不幸的女人,但是他宽恕了他,因他走上歧途而怜悯他,爱他。诚如耶稣基督在“登山宝训”中所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甚么赏赐呢。”过去,梅什金就曾针对罗戈任说过这样的话:“同情心是全人类得以生存的最主要的法则,也许还是唯一的法则。”同情自己的仇敌,怜救一个有罪的人,——这就是耶稣基督匡世救人之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迈科夫的信中写道:“有神论给了我们一个基督,即如此崇高的人的概念,使人对之不能不肃然起敬,不能不相信这是人类永垂不朽的思想。”
梅什金公爵就是作者心目中基督这一理想的体现。试看作者在给伊万诺娃的信中写道:“长篇小说(指《白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美是理想……在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这位无可比拟、无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现当然也是永恒的奇迹(《约翰福音》也是这个意思,他把奇迹仅仅看作是美的体现,美的表现)。”由此可见,梅什金就是基督式的绝对美好的人。而要理解这个绝对美好的人,就必须深刻懂得作者的宗教观——基督就是“绝对的美”,而“美能拯救世界”。
属于第三个同心圆的,并不局限于上述这几方面。作者在展示现实生活广阔画面的同时,还提出和探讨了人和人生哲学的其他问题(如人生的意义,能独立自主的人和不能独立自主、但知人云亦云的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面包与自由,理智与感情等),以及伦理道德问 题(善与恶,同情、怜悯与爱人等),政治问题,文艺美学问题,等等。
要分析所有这些问题,需要写一部专著。而且,即使写一部专著,也不见得说得清楚。
真是说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高尔基在第一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所作的报告中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是无可辩驳的,就描绘的能力而言,他的才华也许只有莎士比亚可以与之并列,但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世界和人们的裁判者’,他就很容易被认为是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
这是高尔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几乎成了定评。但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未免囿于成见,有“莫须有”之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想是基督。而中世纪的“宗教大法官”正是他痛下针砭,大加挞伐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面向未来的作家。他提出了许多永恒的、至今犹激动人心的问题。现在,一门新的学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学,正在俄罗斯和世界各地悄然兴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是非功过,他对人类的评价和预言,自有历史评说。武断地过早下结论,无疑是不适宜的。
有一位名叫艾亨瓦尔德的俄罗斯评论家写道:
“这位伟大的苦役犯,步履沉重,脸色苍白,目光如火,拖着锁链,走过我国的文坛。他那疯狂的步伐,使我国文坛至今犹迷离恍惚,如坠云里雾中。他在俄罗斯的自我意识的颠峰,打了一些至今犹无法辨认的信号,他那舌蔽唇焦之口还说了一些预言和不祥的话。现在,斯人已去,我们只能独自来猜测这些哑谜了。”

臧仲伦
一九九三年五月,于北京大学承泽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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