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生活》书评

未亡的人

有一桩死亡，是真的。华师大有一班学生原本在一楼的教室上课，男生都习惯下课后不走正门再穿走廊出楼，而是直接从窗口跃出落在外边的水泥地上，次年教室搬去同楼四层，寻常的放课铃响，动作最快的那个男生就惯性地跃出了。临走他说的是“我先走一步了哦”听到的时候啼且笑，捶腿做出摇扇大妈看见电视惨剧后的皱眉可惜摸样。一个错位和惯性的寓言。真心希望能这样死。近于一个喜剧，为人生题幅字的话，应该就与“欢乐英雄”相类。观音到了观音的山上，小咏被留在罂粟的田里。是怎样的罂粟田，焦烤到无果的（恶果都无）——“ 生活已風化成破瓦殘片，惟岩壁留著夢與勇氣的痕跡，同時，也藏著愚蠢與傷害的記號”（<岩画>）我是说，被留下来的，赖香吟。必有谁幸或不幸地背书过他存身世代的箴言。他们“这一代”是骆，他说“你是谁？我是弃”。怕弃，又不停地弃。《蒙马特遗书》的收信人絮留下一团含混的背影，邱的意志在肉身消逝前那么重如铁城，封闭了絮的嘴，絮是越被言说越模糊，邱这一股膨大无可穿越的情绪沙尘追着絮赶着絮，把她的样子远逐。倒是被她声声呼唤桩桩件件从头回忆，实际上轻率处之的小咏，被沙尘放过，得以在遗书里终于做了些事，有了些未经邱语言捆绑的原始留存。她把邱拉去东京苦劝加餐饭。她给邱写信，写“不要死。那种意义的毁绝令人对生命感到彻底的不义与无助，倘若生命连你都不要，还有什么情理可言”。（她竟小心地说是生命不要你）。“未亡人”不是军烈属胸前的大红佩带，未亡人是被死者留在世上的手掌猛一声拍死在日渐荒芜的坟墓，闭眼也得要目睹时空的断裂。原本可以被成长、行过、麻木种种借口忽略过去的回忆，现在变成绕不过去的路障，逼着未亡人去记得，你必须要记得的啊，我们已经死了。小咏摇手拒绝，终究没躲过。未亡人对逝者，浮在表面最觉得的只有怨和恨，又是无处卸的恨，自己都不肯承认。爱更无从说，难道已死的他们没有一点在用死定义爱，要挟爱吗？赌气般地不能再爱他们了，对爱他们厌倦了。她为她编了旧日记，为这些逝者早已抛弃的挣扎钉棺，然而寄往何处，日历早已撕去。有时想着自己，这个自己在不同人不同段落的记忆里被解释着，他们比我更顽固地相信那时的我是怎么样的，永远不会变。未亡人便安心下来，虽然这场未亡人对逝者的对战，小咏落败了，逝者写下的小咏，哪怕千差百误，可是在那里了不会变。余下的自己大可以无力起来。太多的枷锁在手脚锈出褐黄的印记，那就只求平顺地呼吸大约总可以。唯一可以抚慰的信念是，哦，谁都是暂时的未亡人呢。那，先走的暂时再见了。然后有一天我会在未预计的时刻，腾空飞出现实的窗沿。“所谓生者何堪，是的，即便是活着的现在，想及你的痛苦都令我感到何堪，何况当我想及一个个夜里消逝的你的形体内那些呐喊与不平......我无论如何不能面对这种痛苦。”——小咏1995《蒙马特遗书》“这是我的史前生活，彻底的终结。历经一次次剥夺，终于领略而小心翼翼保留着的，那么一丝涓涓细缕的联系，拉响了警报，即将被无情切断。虽然过去是那样有限而原始的生活，但总有些温美记忆，使我想无比虔诚地刻画于岩洞的石壁。即便岩洞外的文明那般辉煌地对我招着手，然而不免有那么一点，人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我会继续活着，继续进化，历史会继续铺陈下去，但其中的性质必然已经不同了”——赖香吟<拥抱>“這一次，終於輪到我們這一連，這一班，這一伍來品嘗這杯餞別的苦酒了。敬完這一杯酒，我們的隊伍更加孤單，更糟的是，未來，我們不知要使用多少次的沉默來面對失去弟兄的那格空白。”——袁哲生<遙遠的哭聲 >“「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來就是為你燒飯的，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了，連吃飯也不想。」”——黄春明〈國峻不回來吃飯〉

前溪舞罷君回顧

「九○年代，將是我與同世代人的黃金傷痕歲月，滿空的震驚、刺激與叫喊，像暈眩之人即將搖搖欲墜倒下之前的迷光點點，我必須選擇暫時告別，等待時間讓人學會回憶。無數痛與不痛的練習，直到心如止水，殘缺亦能日復一日，那當下才確認真正已經失去，過去了。」一九六九年生的賴香吟在自序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經歷了世事如白雲蒼狗，或許真的如作者自承，在得以「作一個成年人，面面俱到應付生活，不輕易被愛與死的悲劇打倒」之後，才有可能回頭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還剩下多少東西？也或許無可避免，這因此成了一本傷逝之書。只是作者寫得節制而淡然，多半時候就只像是老朋友在閒聊時，關於年光一點幽微的謂嘆。只是啊，當我也該到了回望二十幾歲的年紀，當我發現許多的美好其實已經來不及發生，當我想起那些年焦躁不安、熱切追尋過的一切，已經「去聖邈遠寶變為石」連一點溫度都沒留下時，我得說，這樣的平靜或許是作者的慈悲了。想起作者在其中一篇文章輕輕的嘆息，「是的，我長大成人了，我心堅韌而不倒下了，那又怎樣，過去朋友想必不會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