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生活》章节试读

《史前生活》的笔记-第24页 - 跳舞的夜街

有時，後知後覺，我們才恍然明白自己走過什麼樣的年代，踩過什麼樣的歷史洪流，可在昔日現場，我們不過天真而純情。如同那些晚上，那條遊行的大街，在宿舍門禁前的最後時刻，被一對對纏綿磨蹭的戀人所占滿，包含馬來西亞及其司機男友幸福食著宵夜，尼泊爾一身風姿綽約地歸來。那年夏天，兩位學姊同時畢業了。收行李的下午，素著一張臉的尼泊爾和我聊起她的富裕家庭，她的美國學校經驗，以及她是怎樣被邀來台大唸書等等。因為她的緣故，我方知曉了青田街有個蒙藏委員會，知曉了亞洲除了北亞還有南亞，知曉了他人眼中的台灣，過去的一年，倒帶重看一遍。之後，尼泊爾與一個在飛機上認識的印度人去了日本，世界很大，八〇年代最後一抹童稚虛幻之氣仿佛隨著她的消失而消失了。

《史前生活》的笔记-第41页 - 恨情歌

陳昇一九九六年的專輯裡，有一首歌：<鏡子>。差不多是這樣的夏季，我在大台北瓦斯旁的一間pub，聽到他唱這首歌。那個晚上，好像所有人都在喝可樂娜。
那年我二十七歲，剛結束短暫的國外生活，對陳昇前幾年唱了什麼，有點生疏。朋友寫信來，提的是伍佰：我們一夥誰誰誰，每週五晚上，都花伍佰去聽伍佰。那時我雖未聽過伍佰，陳昇倒不可能沒聽，畢竟我們的大學生活是從他那張《擁擠的樂園》開始的。
「如果你們認為我有一點怪，那是因為我太真實。」這個文案，陪很多人長大，很多人聽陳式情歌聽上了癮。大學畢業的夏天，有班對分手，有朋友翻臉，誰即將出國，誰求職不成，誰不知下落。天氣好熱好辣。一個為了愛情自殺未遂的朋友，咬牙切齒說：現在最恨聽情歌，是哪些傢伙寫這些自以為是、小題大作、不撒狗血不要錢的情歌。
這話聽起來不很對勁，但我不知如何反駁。隔了幾年，現場聽陳昇唱歌，開場即是一曲<恨情歌>：「不要像頑皮的孩子，老說為我唱情歌。」
我忽然聽懂，原來，有些時候，濫情的不是寫情歌的人，而是永遠戒不掉要聽情歌的人。我忽然懂了這個恨字。這是一個生日禮物。新朋友邀約我來，聊著彼此的舊時光，儘管人人都有些絕口不提的故事，但是，如果可以，跨過這個門檻，總想賭一個新未來。在滿場暈眩的情緒之中，忽而響起一種沒聽過的旋律：「你說你不能忘記過去，總是有些心裡解不開的苦，就算是生命的窄門走了一回，抬頭依舊滿天的霧。」
很放的旋律，無所謂暴露著一種放縱的居心，若說台下很多人已對舊曲麻痺而不再輕易被打動，這首新曲無疑又下了一記暗招，更新了濫情的語碼。喝了不少酒的陳昇，嗚嗚咽咽地演唱：「也不是想要走到這等地步，還要去分辨兩人的天真……，我都已經不再愛我自己，就不會在乎愛了你——。」
我聽著聽著，幾乎起了惱怒，覺得真是夠了，幹嘛到這地方來，一種被算計的難堪。不過，這同時，我仿佛也就明白了昔日恨情歌的朋友。正式因為被觸得正著，所以惱怒吧。可這倒底是我們自己買票進場來聽情歌的，來了，就一起來灑狗血吧，和所有場內人一樣，這是今晚的配額，聽完這一曲，之後，跨過去，不要再提，誰要跨不過去，就卡在這裡了。
這個二十七歲的生日，甜美的，醜陋的，都告一段落吧。
走出pub已過午夜，門邊有人喝醉蹲在地上大吐，大台北瓦斯的大圓球，依然如同外星怪物，埋伏在台北的深夜裡面。離開那裡，我希望那是最後一首，唱成那樣子的情歌。
所幸，後來陳昇似乎沒再寫這種嚇壞人的情歌。不過，也很多人因此不再聽陳昇了。但我看他仍如一個時代樣本，有時往後收一收，有時放膽往前走，有趣依然有趣。直至某夜，他被人打了一頓，不僅頭上掛彩，整個人，也仿佛被打歪的電視般，成了另副模樣。去年年終演唱會，一首經典舊歌<凡人的告白書>，他竟能打扮成心海羅盤葉教授來唱，實在kuso至極，讓人笑到發淚。那曾經是一首把青春無敵的驕傲與哀愁，一股腦傾倒進去的歌，如今，只好自我調侃，是不容易聽懂的了。

《史前生活》的笔记-第184页 - 蟬聲

小說的形式已經因為突來的夢境而混亂掉了。
陷落回憶之海，失去說故事的耐心，喪失對虛構的趣味，混亂的經驗，讓我只關注於如何表達感受，而無法顧及現實的理解與創造，我想，我就像自己寫過的話：我是被那些紛雜的經驗給絞成碎片了，像超商裡賣的碎肉。

《史前生活》的笔记-第48页 - 情见

時移事往，這樣一隊人馬，一路行來，提前分道揚鑣者有，中途陣亡者有，長途跋涉、疲態漸露者亦有。原來的行伍至今仿佛散成痊愈與未痊愈兩類陣營：前者扯落一身昏暗，登上了明亮台前，複製甚或超越了昔日批判的資產階級生活：後者神貌走樣，適應不良，離婚，自殺，皈依剃度，侍奉於主。

《史前生活》的笔记-第27页 - 側門

將近二十年，對街那間麥當勞，像株常青樹般，看著人潮來來往往，聚攏於側門，等紅綠燈，錯身交散。樓上有時候牙科，有時候補習班，有時候書屋，旁邊飲食餐廳，開了關，關了開，不停地換口味，今年連真理堂都搗毀重建，附近地景是愈變愈多了，倒是麥當勞門口那具公共電話不畏手機潮流繼續存在，令人好不訝異。

《史前生活》的笔记-第33页 - 荒廢的自由

想起來，我的確耗擲相當的時間晃蕩，也的確深刻感受許多小鎮寂寞的光景，但卻不敢說對哪些地方有何等認識。不過是略作停留，由眼前這些與大自然爭地也共處的陌生情景，感覺一種遠離西部平原故鄉的荒廢自由，要不就感受著一波八〇年代以來所掀起的對城鄉之詠歎與傷感：那些三、四年級師友的回憶、文學與電影，追憶著他們樸素困頓的少年，後來席捲而起的泡沫經濟潮，一則將他們推上社會中堅位置，立身出世，一則也使他們少年年華之地日趨荒涼頹敗——，侯孝賢、陳坤厚、吳念真等人的電影，凝聚了該世代的共同感情，也於解嚴前後在我等五年級的年少青春裡，潑灑了一片悲情，那是一種低調、細膩卻又隱隱然埋藏著巨大能量的異樣情緒……。

《史前生活》的笔记-第50页 - 書櫃的缺口

我的書櫃有個缺口，逛書店看到似曾相識書名的時候，工作關係忽然需要一本書卻遍尋不著的時候，往往一腳跌進那個缺口，還空著，沒有補起來。
那個缺口是遷徙造成的。學生時代常搬家，身邊的書封箱拆箱，最是困重。終於有一次，出國前，把已經冷落不讀的書，打包寄回老家，而一些歡喜看重但無關功課的書，因為捨不得，裝箱託給還算情人的朋友，準備日後安定可以海運，或讓我回到台北之際方便取書。
這些考慮後來一點沒派上用場。更明白說，我再沒見過那些書了。情人關係不再，混雜著傷痛與逃避，我連一個住址也不願給，那些書便因此沒有被運送回來。
那些箱子里，倒地裝了哪些又多少的書呢？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想去計較這個問題，計較了也面對不了。後來就漸漸真得記不得了。惟有在某些時候，因為想找一本非常確定自己擁有，但在可及範圍內卻怎麼樣也找不到的書，心底難免幾分明白，那本書，大約就在那些沒回來的箱子裡吧，這麼多年，想必濕了，蟲蛀了，或被轉送到哪裡去了。
我在乎那些書嗎？當年裝箱時候，一定是在乎的，否則就一起寄回老家了。可後來為什麼卻沒辦法要回來呢？這段期間，我既無追問那些書箱的能力，亦無追想書目將之補足的打算，真遇到非用不可的情況，也只是到圖書館去借，用完又還回去。我不知道我在延宕什麼，這麼多年忝不知恥地讓身邊的書維持一個窟窿，讓生命張開大嘴，露出一塊知識缺口，一段記憶空白。
好比，曾經有人問我關於尼采的問題，說，那時候哪個文藝青年不讀尼采呢？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尼采也被囚禁在那些沒有回來的箱子裡，年輕的我不是一個純正的讀者，知識與愛一同幻滅，知識連同時間一起忘卻。
我忘了。就是如此。
然而，這個冬天，我回頭買了一本尼采。仿佛在那個缺口，下定決心地，放進了一本書。
接著要補充或僅僅只需想起的是，那些流散於八〇年代的文學書，一系列小字體的志文出版社，跟著流行亂讀一氣的哲學社科書，以及，遙遠的遙遠的，一丁點關於信義路國際學舍的回憶。那曾經是一幅知識體系、流行景觀的殘影，也是一組屬於過去的記憶密碼。
我開始重複買下幾本分別經年的書，讓著它們的新版樣貌，看它們如今被遺忘或被批判的狼狽狀態，仿佛喝一杯擱過頭的茶，一種淡澀難以言明的憂傷，仿佛遠方傳來的一個回音，波折跋涉，終於在心裡得到了反響。它們可能是「許多年後，當邦地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它們可能是「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然而，現在我預備要講述我自己的探險經驗……」。我讀著，仿佛從塵埃裡拾回自己的舊玩具，一個人的嘆息，而兩個人的愛意是一點餘韻都不留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