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译堂吉诃德》章节试读

《杨绛译堂吉诃德》的笔记-第170页

“最动人爱恋的只有两件东西：相貌美，声名好。这两件东西在杜尔西内娅身上都是十全的、她的相貌世上无双，她的声名女中第一。总之，我认为我说的完全恰如其分，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她的美貌和她的尊贵，都由我想象……别人爱怎么说，随他们说去吧。也许愚昧无知的人会批判我，可是识见高明的人不会责备。”（《堂吉诃德》170页，第二十五章）
堂吉诃德要“无缘无故地发疯”，让他心心念念的杜尔西内娅小姐瞧瞧，这在我们看来是双重的疯癫。桑丘没有办法将杜尔西内娅小姐和身子粗粗壮壮、胸口长着毛、中气十足、嗓门大的阿尔东莎联系起来，但我们的堂吉诃德呵，总能做一番恰到好处的解释，正如他对别的事物所做的解释一样使人信服。
堂吉诃德在我们眼中是个十足的疯子，故事的一开始，他就为自己和坐骑取了满意的名字，连意中人的名字也要取得悦耳别致一些。一路游侠壮举，那位堂吉诃德口中的美丽而高贵的杜尔西内娅小姐给了他太多力量；每一次行侠仗义，杜尔西内娅都是他衷心祷告的对象。这位高贵的小姐从未实在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现在竟然能使得他“发了疯”。亦真亦假，你看他一本正经地“装疯”，这倒也成了我们眼中堂吉诃德“真疯”的笑料之一。
读到这段的时候，却觉得堂吉诃德仿佛是清醒的，并不像他执着于骑士道的时候那么癫狂和迷醉。堂吉诃德分明知道杜尔西内娅并不是那么美丽尊贵而动人，却还要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中，理直气壮地要塑造出这样一个完美的形象。既然世人只关注相貌和声名，那么就穷尽辞藻去描绘她的美貌和声名（上，73页），此处对前文也做出了一个回应。
杜尔西内娅给他面对“敌人”的力量，又让他在面对美人时矢忠不二，他“准备狠打一场的时候，心目中就见到了他的意中人”（上，72页），这也是骑士道的规矩，即使在别人看来有失基督徒的本分。堂吉诃德作为一个骑士，正需要这样一位高贵的公主，就像古往今来的诗人需要一位完美的意中人罢了，“因为游侠骑士没有意中人，好比树没有叶子和果子，躯壳没有灵魂”（上，12页）。为了这一种应然，堂吉诃德只得创造并赋予解释。
对杜尔西内娅的想象是堂吉诃德对自己所处世界想象的一部分。在作为骑士的堂吉诃德眼中，一切都陌生化了——风车是巨人，客店也是堡垒，羊群竟是军队。其他人一边嗤笑他的疯，又一边附和着他的世界观，想要看他出尽洋相以此取得一点点乐趣，却不曾想造成了更多的混乱。他们口中吐出和堂吉诃德一样的话来，盆和头盔的区别竟然变得不能够不言自明。倘若堂吉诃德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看到的东西有所不同，就用魔术家来做万能的解释，试图去弥补两个世界的裂隙——即使这样的解释在我们看来是那样苍白无力。
传统的骑士小说中，骑士们一路征服，世界在马蹄下仿佛没有限制。而堂吉诃德策马前行，“自然”的真实与非真实界限不再不言自明，现代世界的暧昧性所造成的裂隙是他难以弥合的。使堂吉诃德的出行成为一种“冒险”，具备一种超越性的，恰恰是这种难以调和的裂隙，而这种裂隙又基于被歌颂的“人”。与之相应，科学与技术在人的努力下不断发展，而当上帝的合法性在科学和理性的祛魅下失去原有的地位，人对于生命意义和目的的理解又该如何适从？
“游侠骑士的事，看起来都是虚幻的，荒唐无稽的，而且都是不顺当的。”（上，165）这是堂吉诃德对自己的经历和行为正当性找一个解读，也恰恰是我们对这个故事的感觉。高贵的杜尔西内娅和骑士堂吉诃德，他们存在于我们这位熟读骑士小说的绅士吉哈达（又或者是吉沙达？）的心里，不被真实的世界承认和接受，但我们活在自己认知和构建出的世界里，什么又是自然的真实呢。

《杨绛译堂吉诃德》的笔记-第383页

“你要治好这位妙不可言的疯子，就损害了全世界的人。上帝饶恕你吧!你可知道，先生，有头有脸的堂吉诃德用处不大，疯头疯脑的堂吉诃德趣味无穷。不过照我看来，要这样一个失心疯恢复理性，您学士先生挖空心思也没用。” （《堂吉诃德（下）》，第383-384页）
参孙•加尔拉斯果学士不愧是一个好街坊，不甘败在堂吉诃德手下的他终于找到并打败了堂吉诃德，要把堂吉诃德治好。在堂安东尼欧的眼里，人的本质应是理性的，堂吉诃德是个难得的特例，但他乐于看堂吉诃德这疯傻的样子，享受其中无穷的乐趣，不仅如此，他还认为这样一个失心疯恢复理性是不可能的。但结局并不遂堂安东尼欧的意，堂吉诃德还是恢复了理智。
随堂吉诃德的脚步一路行去，可以看到他遇到了很多人，不管是客栈老板还是公爵夫妇，似乎所有的人都以戏耍堂吉诃德为乐。规律的日常生活是空虚的无意义的，人们都试图在这样平淡的生活中找寻一些乐趣。这个时候，堂吉诃德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于是他们嬉笑怒骂，编织着一个堂吉诃德式的骑士的世界，堂吉诃德就这样由自己想象的真实陷入了被他人编织出的真实。世人们游离于骑士世界，他们认为自己是旁观的、清醒的，但这样一场场闹剧中，“被捉弄的固然傻，捉弄他们的也一样傻。”（下，406页）
堂吉诃德有理想有信念，但这些东西在理性的世界里又显得那样的荒谬可笑和不堪一击，在学士看来，堂吉诃德的“疯”是需要医治和通过隔离来解救的。他似乎生活在过去，又仿佛生活在未来。与桑丘相比，他不执着于眼前的利益，而只是信奉骑士道，认为自己要肩负着身上的使命，去扶弱去救世，去实践另一种生活方式。堂吉诃德的理想和现实格格不入，却因此有了更大的张力，因而更显可贵。他具备着理性人身上没有的英雄主义和某种“情怀”，却无法成为世俗意义上的英雄，反倒像个人们用来取乐逗笑的丑角。但有头有脸的人已经太多，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却仅此一人。人们大可以嗤笑他，却无法真正地离开他，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又妙不可言，并非一个简单的小丑。
堂吉诃德的这一场败仗，使他踏上了回乡的道路，而这一次的回归与前两次截然不同。堂吉诃德吃了败仗，出于对骑士道精神的遵循，无可奈何地要脱下甲胄，放下武器，回乡待一年，而这一次的返回，他再也没能整装出发。堂吉诃德被打败了，恢复了理智，最终以死亡作为结局，这样的归乡是身体和灵魂双层意义上的。他就像是世俗的生活里的一个闯入者，带着人们做了一场虚幻的梦，不管人们是否愿意醒来，总归是离去了。堂吉诃德和他所信奉的骑士道精神最终与世界达成了和解，他告别了这个世界，但似乎有什么留了下来。
堂吉诃德践行骑士道的路上也遇到了不少的挫败，没有给世界带来很大的变化，但他总以魔法师来解释着一切，但为什么恰恰是这一次交锋的落败会使得堂吉诃德心事重重愈添烦恼，又是什么促使他最终“豁然开朗，明白清楚……尽管发过疯，却不愿一疯到死”（下，424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