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教授漫游记》书评

启蒙教授寻找好世界

《启蒙教授漫游记》（The curious Enlightenment of Professor Caritat）的主人公是一位研究启蒙运动的教授,仅凭这一点就让人一见倾心。　　故事的主要情节是军政国的一位戴眼镜的教授，一位与启蒙哲学家们朝夕相对的思想史学者，因为思想问题被军政府找上门来，先打破了眼镜，后关进了监狱。幸好，他得到在地下组织的学生援救，但也因此承担了地下组织托付的特殊使命——找到好世界（THE BEST WORLD）。然后，启蒙教授先后去了功利国、社群国、乌托邦、自由邦。　　主人公的第一站是功利国（Utilitaria）。功利国的训导是边沁说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里井然有序，健康和教育制度健全，人人脸上都带着微笑。人们信奉效率至上，不管碰到什么问题，都会把问题转化为“哪个选择才会导致最大的功效？”所以，处处是电脑、图形、表格和计算程序，人人口袋里都有计算器，处处洋溢着计算的精神，而首都干脆就叫精算市。　　教授很快发现，这里的食品虽然健康，却味同嚼蜡，居民的味觉甚至也退化了；一些基本词汇被遗忘，他要引用狄德罗为《百科全书》下的定义，“感谢（GRATITUDE）即受惠得到帮助后的感受”来解释什么是感谢，因为这个16世纪末出现的词汇，在18世纪出现了颓势，在功利国则已经死掉了。教授居住的家里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满了新书旧书，包括伏尔泰、卢梭、边沁的全集，但这些书只是装饰，书籍的主人要么不知道普希金，就算知道也毫无兴趣。　　既然边沁对政治和法律深为关切，我们的教授自然少不了去看看功利国的选举，参观这里的法院。目前功利主义的两个主要流派是规则效用主义和行动效用主义，我们的教授就看到了规则党和行动党怎样为堕胎问题辩论。行动党主张决定权在父母，规则党主张由专家委员会用一组纲领来决定。虽然行动党搬来了约翰▪穆勒这位功利主义大师的话，“一个不满的苏格拉底，总要比一只满足的猪好”（第84页），结果还是为规则党击败，堕胎与否的决定权就落入专家委员会之手。首相的改革措施样样都加强了专家的决策范围，比如医疗，谁可以接受治疗、疗程多久，都托付给医护人员处理，确实需要协助的人，交给社工人员。合格的专家团体还对哪些人该出生，接受什么样的教育，谁的生命应该终止这样的问题依照效率最大化原则决策。首相改革措施之一，是建立一个告别部（MINISTRY OF FAREWELL），当人不再有生产力的时候，他就得向人世告别。　　功利国法院的圣人是贝卡里亚、爱尔维修和边沁。这里正在讨论一起15年前的爆炸案。科学家证实以前的检验结果并不可靠，控方的法医鉴定也不可靠，反正证据处处是疑点。可是，法官说，“在这个法庭中，功利国司法的基本准则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大众利益高于一切。…怀疑我们警方的正直与廉洁，质疑法官和陪审团的睿智，对整体的利益能有所提升吗？提出这样的怀疑，到底对谁有利？”（第103页）既然不判决被告有罪会损害大家对法令的信心，潜在犯罪分子会出来作案，这样一个疑问重重的案子就依然维持原判。同样的理由，让首席大法官把监狱里的错判申诉信扔进废纸篓。　　由于遭到绑架，启蒙教授的功利国之旅提前结束，社群国的牧师而不是功利国的人来救援，他因此来到第二个地方——社群国。　　社群国笃信文化多元和身份认同，给不同的文化给以同样的价值，没有任何生活方式被特别偏好和区别对待，尤其是种族和宗教方面，所有社群都应一视同仁地尊重，所有教义经文都同样成立。可惜，教授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因为社群单子上，A字头项下没有不可知论者（AGNOSTICS），I字头下没有独立者（INDEPENDENT），C项下没有世界主义者，H栏下没有人文主义者；他住的家庭因为家庭成员信仰和口味不同，饭菜无比繁杂，这还不算什么，这里说什么话都要小心翼翼，最小的评论都能引起最大的争论，一不留神就会触犯某个社群的禁忌而大难临头，尊重多元的同时几乎也是在容忍甚至尊重偏见和愚蠢。　　CARIAT刚刚在社群国找到一份还算理想的工作——教授启蒙思想，就在房间门上没有标识（加上男女标识就有歧视嫌疑）的环境里，在找厕所时错进了女郎的浴室。浴室里身材姣好的女郎是女权主义者，结果第二天教授就被控以性扰扰罪。在诉讼中教授使用了indignant（生气的）一词，却被社群国人认作是Indigens（土著）这样一个种族歧视词汇, 他不得不逃亡。　　教授在无名站下车，走到了波光粼粼的池塘边上。正在亲密交谈的卡尔和弗雷德告诉他这是无产国（Proletaria）。这里货币、市场和商品都被废除了，政府、法律也不复存在，每个人都从阶级压迫中解放出来，每个人都充分发展。正当他为工厂里的音乐感到惊奇的时候，却被敲了一下而醒来，原来只是梦！　　他下车的地方属于自由邦。这里没有军警的逮捕和讯问、侵扰或进监狱威胁，没有慈善的专家与规划家的精算，也没有别人认定的生活方式的压力，其实根本就没人理睬。这里的就业非常困难，有钱固然自由，没有钱饿死也没人关心。自由邦正在快速推进私有化，首相 Jugula Hildebrandt决定废除精神病院来使精神病患者从政府干预中解脱出来(!)，这样“各位将不再是社区的负担，而是社区的成员。不再依赖政府，而是羽翼丰满的公民与消费者。”（第240页）教授在希望得到教授启蒙的工作，学校却把他的专长当作是照明，只给以修理照明设备的答复。幸好，就在他流浪街头之际，以前买进的国家图书馆股票大涨，因为国家图书馆私有化(!)后，大家发现里面很多珍本极有价值。他处理完股票，把钱分成四份，三份给了朋友，带上一份再次上路。　　卡里塔特教授的旅行让人想到故事的灵感或许来自伏尔泰《憨第德》里的潘格罗斯博士。其实教授流亡时的化名也正是潘格罗斯。不过，伏尔泰小说里那个跑遍了半个世界、从头倒霉到底的憨第德的旅行是地理意义上的，而教授追求至善世界的旅行只是意识形态的冒险，或如这本书的副标题说的，是观念的喜剧。功利国、社群国、无产国、自由邦、平等国，其实是以功利主义、社群主义、自由至上主义、共产主义和当代自由主义五种政治思潮为原型设想的五个理念型国家，而主人公的遭遇隐含了对五种思潮的检讨。在这种检讨过程中，CARIAT教授碰到了监狱、流亡、诉讼、绑架、竞选、性骚扰、私有化和股票市场，这些在通俗小说或好莱坞电影中常常遇到的元素在这本小说里全都具备。不过，这倒不是小说最成功的地方。这本小说最成功的地方是里面的人物、性格和看法几乎都有政治思想或道德哲学的根据。这样做的时候，作者或者借助书中人物之口，把康德、卢梭、伏尔泰、边沁、穆勒引到我们面前，或者只是隐含在人物和情节中，不过不难识别出来，当认出原型的时候简直让人洋洋得意。　　比如说，在功利国，大家对普希金不感兴趣，因为边沁说过，“所有的诗作皆为不实之词”（第68页）；这里没有权利概念，因为边沁认为所谓的天赋人权 “有害无益”、“危险的荒唐之言”，说过 “假若废除它有益于社会，没有什么权利，是不应被废除的”。自由邦的总理说“事实上‘社会’这两个字已经从我们的词汇里连根铲除了。再也没有社会这个，社会那个的了。再也没有社会正义或社会福利或社会政策或社会问题或社会服务或社会安全网了！再也不来社会阶级这一套了！再也不搞社会改造这种劳什子运动了！正如我经常说的，社会已经不见了，只有个体长存，而个体自由将一日一日地壮大”（第238页）。这里的原型是撒切尔夫人，也让人想起哈耶克来。而无产国的卡尔和弗雷德，自然是卡尔•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池塘和打猎的故事也正是马克思谈自由人联合体生活时举的例子。　　这样写自然需要作者对当代政治哲学、道德哲学以及思想史方面的广博知识，他检讨的几个当代政治理论大致都继承了启蒙运动的一部分思想遗产。那么，作者本人倾向是什么呢？从叙述过程看，卢克斯对功利主义、社群主义和自由至上论毫不留情，无产国美好却只是梦想。作者是否认为启蒙本身就错了呢？　　在启蒙运动时期，风格迥异的思想家们确实有一个共同的假设，即世界可以更好。其中最乐观的是孔多塞。他因雅各宾派的道德独裁被判死罪，在亡命天涯之际，走进客栈要了一份蛋卷。客栈老板问，“几个蛋呢？”孔多塞略作持疑，回答说：“一打。”这证实了老板的怀疑——这位衣衫褴褛、腿上绑着绷带的客官一定是个贵族。两位客栈的食客立即告发了他，随后孔多塞被押解到附近教堂刑讯。两天后，孔多塞死在地牢的地上。他在躲藏渡日的时候完成了最乐观的启蒙时期作品，《人类精神进步史纲要》。“社会进步”的理想难道不对吗？　　在教授去平等国的路上，一只猫头鹰在黄昏出现（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猫头鹰说，回想你去过的国家，每个国家都孜孜以求地追逐某个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是，“每个国家仅仅追求其最优先的目标，排除其他的目标，并且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在其抽象理想的祭坛前牺牲无数个体的姓名。”而“替代方案就是要了解，任何一种理想都无法自外于其他理想而独立。只有到那个时候，你们才能建立一个适合居住的世界”。（第288页）　　所以，作者并不认为启蒙观念或进步观念是一个错误，但他确实反对极端，希望不同的哲学之间有一个连接（CONNECT），这样才能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虽然也不会至善或最好的世界。启蒙的精神，在于改进而不是至善，在于过程而不是终点。　　什么是启蒙？康德说，启蒙就是大胆地公开运用你的理性！就是要从归咎于自己的未成年状态中走出来！我想，对于当代各种理论和思潮，需要报以同样的态度。卢克斯用小说的形式来传达这个启蒙观念，这种形式限制了对特定理论和思潮描述的准确性，但生动性和尖锐性则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