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头记》书评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日期:1987
ISBN:9787536000070
作者:吴趼人
页数:381页

再利用与再创造——细读晚清小说《新石头记》的第一回

《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鸽异〉)讲某公子用观赏鸽孝敬长辈。几天后公子问:“鸽子怎么样?”长辈说:“还挺肥。”公子大惊,忍不住说起鸽子的妙处。长辈说:“吃起来倒没觉得不一样。” 读到此处已令人莞尔。然而蒲松龄意犹未尽,又说灵隐寺某和尚精心为贵客烹茶,换来的却是漠然。和尚急了,干脆问:“茶如何?”贵客回礼:“还挺烫。” 以上面故事为引子是为了指出,类似的错位也发生在文学批评中,比如阿英先生对晚清吴趼人所写小说《新石头记》(1905)的否定。《新石头记》写了贾宝玉在晚清再度入世并游历“文明境界”的经过。他又踏入了社会,参观江南制造局,学习英文、研读西学,经历了庚子国变和高官陷害,对现实再次幻灭,却偶然进入了一个昌明的“文明境界”,体验陆军和水师的精良,感受人造四季。“文明境界”在政治上也发展出了“文明专制”,晚清的种种痼疾似乎在这一“文明境界”中涤荡一清。阿英先生以其学养和背景,有足够的理由厌恶这类小说。首先,他对旧小说续写(他称之为“拟旧小说”)是很反感的:“窥其内容,实无一足观者。”(《晚清小说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页270;见第十三章“晚清小说之末流”)他指控《新石头记》“何必定要利用旧书名旧人物呢?从地坎里掘出死人,来说明新思想与新智识,不但失掉事实的严肃性,也会使读者感到无聊,这效果又在什么地方?”(页270)…… “明知如此,却偏偏要做,这可以说是在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页270)下面先将阿英先生的批评放在一边,进入细读——细细地赏鸽、品茶,看看《新石头记》是不是真地如同“从地坎里掘出死人”,是不是“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先从小说题目读起,可以读出两个偏正结构:“新的石头记”或“新石头的记”。对前者可以追问:“新”《石头记》和旧《石头记》有何不同?对后者可以追问:新的“石头”和旧的“石头”有何不同?要想全面解答,应该以读完整部小说为前提。限于篇幅,就运用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中的方法——通过对有限篇幅的阅读——来求解。下面是第一回中大约200字的一个叙事段落:……从此又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总是心如槁木死灰,视千百年如一日。这一天,贾宝玉忽然想起,当日女娲氏炼出五色石来,本是备作补天之用,那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了,单单遗下我未用。后来虽然通了灵,却只和那些女孩子鬼混了几年,未曾酬我这补天之愿,怎能够完了这个志向,我就化灰化烟,也是无怨的了。如此凡心一动,不觉心血来潮,慢慢的就热念如焚起来,把那前因后果都忘了……(第一回“逢旧仆往事怪迷离,睹新闻关心惊岁月”)设想若“脂砚斋”再世,一定会批这“忽然”两字来得突兀,因为不管第三人称叙事者还是宝玉的内心独白,都没有对这个突然性提供解释。在这个叙事单元里,与“突然想起”对应的紧要之处是“忘”——“把那前因后果都忘了”。还有,“前因后果”也是个关键之处,因为新的《石头记》”或“新石头的记”必然要与旧“记”、旧“石头”有千丝万缕的“前因后果”。这一点,作者吴趼人不会不知,所以这“忘”字其实是敷衍。遗忘总是有选择性的。其实到底遗忘了什么,继承了什么,确实不应该由小说家自己坦白,而应当通过细读去追问。新与旧的关系就徘徊在“想”和“忘”之间的“前因后果”里。由“忽然”而“想起”的结果是“热”——“热念如焚”。“脂砚斋”也该不会放过这个再次出现的“热”字。在《红楼梦》原本里,薛宝钗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不言而喻,薛宝钗的内热即她深藏的欲望。此时宝玉热念如焚,也是欲望在作怪。宝玉的“玉”与同音之“欲”的联想,已经首先被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1904)中提出了:“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不管这一关联是否出自曹雪芹本意,“玉”、“欲”两者的复杂关系在这位宝公子身上体现得很戏剧性。“欲”不是个人所能控制得了的。貌似完人之宝钗,尚也不能根除其“内热”,遑论衔“玉”而生的宝玉了。衔“玉”而生的宝玉又是顽石,虽具天资,却无所用于君父。以上对“热”、“玉/欲”、“玉/石”等的梳理,不是出于什么“索隐”癖好,而是因为这些“复杂词”(complex words)很关键。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所谓的“复杂词”是指在文学作品里某些词语里面包含着复杂甚至矛盾的含义,是参透作品的要紧之处。像“热”、“玉/欲”、“玉/石”这样的“复杂词”是吴趼人塑造新宝玉,新石头时候不可能“忘”的意象关键;阿英先生一句“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委实不足以穷尽文本里面的微妙。保罗•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也曾提出“中心意象” (central figure)是衍生意义与叙事的十字路口。高超的文学叙事如《红楼梦》离不开这样的关口。只有利用起来这些关口,《新石头记》才能获得广阔的再叙事空间,而不像阿英先生所说,“拟旧”便导致文学的“自杀”。分析了上述“复杂词”,就可以回到前面那个200字中去深究“发热”的原因了。宝钗要从根子上去热,就要实现她的欲望,而不是去吃“冷香丸”。《新石头记》里宝玉要想从根子上去热,还是要去补天,而不是再去“和那些女孩子鬼混”。从这个角度上理解,无涉闺闱情趣的《新石头记》根本不是一部狗尾续貂的“拟旧”。相反,它回溯到《石头记》的第一回重头再来,其实是“创新”。也可以说,《新石头记》的创作动机是建立在“纠正”旧《石头记》偏离补天主旨的基础上。这一点,晚清人看得很真切,比如有时人评道:……旧石头使阅者泪承睫。新石头使阅者喜上眉。旧石头浪子欢迎。新石头国民崇拜。旧石头如昙花也。故富贵繁华一现即杳。新石头如泰岳也。故经营作用亘古长存。……(《月月小说》1.6 (1907) 页 229-230.)该评论署名“报癖”。不管此位“报癖”是不是吴趼人的“托儿”,他的话完全不同于日后阿英先生“地坎里掘出死人”的贬损,更不认为它“会使读者感到无聊”。其实王国维的现代红学开创之作《红楼梦评论》只比吴趼人的《新石头记》早了一年。所以说,晚清的“新”和“旧”是相辅相成的。就算吴趼人用《新石头记》来“自杀”,也是自杀在新红学诞生的那一刻。那么晚清人为什么会在内忧外患的境况下“忽然”又让《石头记》“热”起来?借用阿英先生的设问:“这效果又在什么地方?”这就应该对“天”这个词作一番分析了。在旧《石头记》里,女娲所补之天暗示传统政治与道德秩序。既然天已经被补,此石之出现便纯属多余,其不务正业实属必然。然而作为一个“中心意象”,这个天一直隐含着“解构”的可能。二百年之后到了晚清,解构的时机到了。天已经不是皇天后土的天,而是《天演论》所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天,不要说君父,就连家国都将不保。宝玉在此时幡然振作于经济实业,也便可以解释为新历史条件下的补天术了。把“天”的含义搞通后,宝玉的“发热”也就可以理解成又一个“炼”石的过程;前番是被动地由女娲所炼,这回是自我加温。如果把前面分析的一连串“复杂词”或曰“中心意象”,比如“热”、“欲”、“石”、“天”一一审视,就会发现它们均已经解构了旧《石头记》里的意识形态,足可以撑起一个新的故事了。第一回还有大约2000字。宝玉已经决意还俗,离了青埂峰。在一个破庙避雨时他碰到一个熟睡之人竟是旧仆焙茗。焙茗对自己为何睡在这里,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甚明白。该庙中本有个道人在煮粥,这时也已闪开了。这段情节里面的意象:粥、破庙、道人,推想起来,似乎与旧《石头记》的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的一个叙事单元又扣上了。其中,革员贾雨村做了林如海家西塾,偶至郭外,见到一座破庙“智通寺”,内有一个老和尚在煮粥,又聋又昏,答非所问。此粥、此庙、此僧,又与更早些的《枕中记》、《邯郸记》等建立了关联,其原型又可以追溯到唐传奇《黃粱梦》。把这些“前因后果”串起来,寓意就出来了:宝玉个人乃至近现代中国人的“摩登”之旅最终可能是“黄粱梦”一场也未可知;就如同贾雨村的青云直上,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一警示,似乎把近现代和当代的好几代中国人的发展史观都给“解构”在这个黄粱梦里了。晚清小说的历史穿透力不可小瞧。第一回的结尾是这样的:宝玉来到里间,只见窗下放着一个书桌,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几本书,就坐在旁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要想坐着看书解闷。翻开来一看,是一本《封神榜》。放过不看,又取过一本,却是《绿野仙踪》,这些书都没有看头。又见那边用字纸包着几本书,取过打开一看,却是些经卷。觉得包书的字纸,甚是古怪,摊开一看,上面横列着“新闻”两个字。闻字旁边破了一个窟窿,似乎还有一个字,却不知他应该是个什么字了。底下却是些小字,细细看去,是一篇论说。看到后面,又列着许多新闻时事,不觉暗暗纳闷。拿了这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也有可解的, 也有不可解的,再翻回来,猛看见第一行上,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X月X日,即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X月X日,礼拜日。不觉吃了一大惊。要知惊的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这一段,与旧《石头记》贾雨村离开智通寺后的事情仍然有关联。贾雨村踱入村肆,碰到骨董商人冷子兴,便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由此便引出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处心积虑的贾雨村来说,不啻是极有价值的新闻。在《新石头记》所反映的时代里,获取新闻的途径不必靠冷子兴,可以通过阅读新式报纸获取。这对重生的宝玉来说不啻是很新鲜的信息源。他的态度也象征性地代表了晚清新小说家的求新姿态。作为晚清一部“新小说”里的主角,他觉得《封神榜》、《绿野仙踪》等旧小说和佛经 “都没有看头”。与此相对照,宝玉感兴趣的是包装纸——他所没见过的新式报纸。显然,新式报纸无论从形式还是到内容来看,都是与旧日的邸报、阁抄大不一样的媒体。如此重振补天之志,热念如焚的宝玉,如饥似渴地阅读新报纸;其雄心不亚于当年的贾雨村。这仅仅是《新石头记》的开头而已。这些个举动难道还不够“新”么?这些个举动,必须由贾宝玉——从“地坎”里掘出的“死人”——来做,才愈发显得新。孔子说,温故而知新。诺斯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1912 – 1991)也从不同的文化传统里说出了类似的话。晚清人对未来的叙述必然是对中国传统故事的再利用与再创造。如果起吴趼人于地下,听到说他写《新石头记》是“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那份失落,恐怕比那献鸽子的公子更甚。直截了当说,文学永远都是在干着“从地坎里掘出死人”的勾当,因为文学必须以此来滋养其千年不坏之身。设想如果文学与旧传统真地决裂了——开始“大变活人”——笔者认为那才一定是“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公平地说,《新石头记》的新,必须要有旧《石头记》做底子:没有旧,新就无从谈起。其实,文学批评不也是“从地坎里掘出死人”的勾当么?新的批评也要不断地以过去的批评为敌、为师、为友,以此来滋养文学批评的千年不坏之身。有趣的是,王德威对新与旧的解释,与阿英正好相反。阿英以五四新文学为新,晚清的“拟旧”为旧;而王德威则认为晚清《新石头记》这样的小说饱含着为被后来五四所“压抑”下去的“现代性”,大谈其新,认为比五四横插一杠子的“感时忧国”传统更“新”。如此逐鹿于现代文学之野的攻防,如果不通过对文本的细读来稳扎稳打,那真成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此文发表于2009年11月《文景》

王敦:再利用与再创造——细读晚清小说《新石头记》的第一回

  (原载《文景》2009年11月号)      《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鸽异》)讲某公子用观赏鸽孝敬长辈。几天后公子问:“鸽子怎么样?”长辈说:“还挺肥。”公子大惊,忍不住说起鸽子的妙处。长辈说:“吃起来倒没觉得不一样。” 读到此处已令人莞尔。然而蒲松龄意犹未尽,又说灵隐寺某和尚精心为贵客烹茶,换来的却是漠然。和尚急了,干脆问:“茶如何?”贵客回礼:“还挺烫。” 以上面故事为引子是为了指出,类似的错位也发生在文学批评中,比如阿英先生对晚清吴趼人所写小说《新石头记》(1905)的否定。        《新石头记》写了贾宝玉在晚清再度入世并游历“文明境界”的经过。他又踏入了社会,参观江南制造局,学习英文、研读西学,经历了庚子国变和高官陷害,对现实再次幻灭,却偶然进入了一个昌明的“文明境界”,体验陆军和水师的精良,感受人造四季。“文明境界”在政治上也发展出了“文明专制”,晚清的种种痼疾似乎在这一“文明境界”中涤荡一清。阿英先生以其学养和背景,有足够的理由厌恶这类小说。首先,他对旧小说续写(他称之为“拟旧小说”)是很反感的:“窥其内容,实无一足观者。”(《晚清小说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70页;见第十三章“晚清小说之末流”)他指控《新石头记》“何必定要利用旧书名旧人物呢?从地坎里掘出死人,来说明新思想与新智识,不但失掉事实的严肃性,也会使读者感到无聊,这效果又在什么地方?”(第270页)…… “明知如此,却偏偏要做,这可以说是在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第270页)      下面先将阿英先生的批评放在一边,进入细读——细细地赏鸽、品茶,看看《新石头记》是不是真地如同“从地坎里掘出死人”,是不是“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      先从小说题目读起,可以读出两个偏正结构:“新的石头记”或“新石头的记”。对前者可以追问:“新”《石头记》和旧《石头记》有何不同?对后者可以追问:新的“石头”和旧的“石头”有何不同?要想全面解答,应该以读完整部小说为前提。限于篇幅,就运用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中的方法——通过对有限篇幅的阅读——来求解。下面是第一回中大约两百字的一个叙事段落:      ……从此又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总是心如槁木死灰,视千百年如一日。这一天,贾宝玉忽然想起,当日女娲氏炼出五色石来,本是备作补天之用,那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了,单单遗下我未用。后来虽然通了灵,却只和那些女孩子鬼混了几年,未曾酬我这补天之愿,怎能够完了这个志向,我就化灰化烟,也是无怨的了。如此凡心一动,不觉心血来潮,慢慢的就热念如焚起来,把那前因后果都忘了……(第一回“逢旧仆往事怪迷离,睹新闻关心惊岁月”)      设想若“脂砚斋”再世,一定会批这“忽然”两字来得突兀,因为不管第三人称叙事者还是宝玉的内心独白,都没有对这个突然性提供解释。在这个叙事单元里,与“突然想起”对应的紧要之处是“忘”——“把那前因后果都忘了”。还有,“前因后果”也是个关键之处,因为新的《石头记》”或“新石头的记”必然要与旧“记”、旧“石头”有千丝万缕的“前因后果”。这一点,作者吴趼人不会不知,所以这“忘”字其实是敷衍。遗忘总是有选择性的。其实到底遗忘了什么,继承了什么,确实不应该由小说家自己坦白,而应当通过细读去追问。新与旧的关系就徘徊在“想”和“忘”之间的“前因后果”里。      由“忽然”而“想起”的结果是“热”——“热念如焚”。“脂砚斋”也该不会放过这个再次出现的“热”字。在《红楼梦》原本里,薛宝钗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不言而喻,薛宝钗的内热即她深藏的欲望。此时宝玉热念如焚,也是欲望在作怪。宝玉的“玉”与同音之“欲”的联想,已经首先被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1904)中提出了:“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不管这一关联是否出自曹雪芹本意,“玉”、“欲”两者的复杂关系在这位宝公子身上体现得很戏剧性。“欲”不是个人所能控制得了的。貌似完人之宝钗,尚也不能根除其“内热”,遑论衔“玉”而生的宝玉了。衔“玉”而生的宝玉又是顽石,虽具天资,却无所用于君父。      以上对“热”、“玉/欲”、“玉/石”等的梳理,不是出于什么“索隐”癖好,而是因为这些“复杂词”(complex words)很关键。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所谓的“复杂词”是指在文学作品里某些词语里面包含着复杂甚至矛盾的含义,是参透作品的要紧之处。像“热”、“玉/欲”、“玉/石”这样的“复杂词”是吴趼人塑造新宝玉,新石头时候不可能“忘”的意象关键;阿英先生一句“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委实不足以穷尽文本里面的微妙。保罗·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也曾提出“中心意象”(central figure)是衍生意义与叙事的十字路口。高超的文学叙事如《红楼梦》离不开这样的关口。只有利用起来这些关口,《新石头记》才能获得广阔的再叙事空间,而不像阿英先生所说,“拟旧”便导致文学的“自杀”。      分析了上述“复杂词”,就可以回到前面那个两百字中去深究“发热”的原因了。宝钗要从根子上去热,就要实现她的欲望,而不是去吃“冷香丸”。《新石头记》里宝玉要想从根子上去热,还是要去补天,而不是再去“和那些女孩子鬼混”。从这个角度上理解,无涉闺闱情趣的《新石头记》根本不是一部狗尾续貂的“拟旧”。相反,它回溯到《石头记》的第一回重头再来,其实是“创新”。也可以说,《新石头记》的创作动机是建立在“纠正”旧《石头记》偏离补天主旨的基础上。这一点,晚清人看得很真切,比如有时人评道:      ……旧石头使阅者泪承睫。新石头使阅者喜上眉。旧石头浪子欢迎。新石头国民崇拜。旧石头如昙花也。故富贵繁华一现即杳。新石头如泰岳也。故经营作用亘古长存。……(《月月小说》1.6 ,1907, 第 229-230页.)      该评论署名“报癖”。不管此位“报癖”是不是吴趼人的“托儿”,他的话完全不同于日后阿英先生“地坎里掘出死人”的贬损,更不认为它“会使读者感到无聊”。其实王国维的现代红学开创之作《红楼梦评论》只比吴趼人的《新石头记》早了一年。所以说,晚清的“新”和“旧”是相辅相成的。就算吴趼人用《新石头记》来“自杀”,也是自杀在新红学诞生的那一刻。那么晚清人为什么会在内忧外患的境况下“忽然”又让《石头记》“热”起来?借用阿英先生的设问:“这效果又在什么地方?”      这就应该对“天”这个词作一番分析了。在旧《石头记》里,女娲所补之天暗示传统政治与道德秩序。既然天已经被补,此石之出现便纯属多余,其不务正业实属必然。然而作为一个“中心意象”,这个天一直隐含着“解构”的可能。二百年之后到了晚清,解构的时机到了。天已经不是皇天后土的天,而是《天演论》所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天,不要说君父,就连家国都将不保。宝玉在此时幡然振作于经济实业,也便可以解释为新历史条件下的补天术了。把“天”的含义搞通后,宝玉的“发热”也就可以理解成又一个“炼”石的过程;前番是被动地由女娲所炼,这回是自我加温。如果把前面分析的一连串“复杂词”或曰“中心意象”,比如“热”、“欲”、“石”、“天”一一审视,就会发现它们均已经解构了旧《石头记》里的意识形态,足可以撑起一个新的故事了。      第一回还有大约两千字。宝玉已经决意还俗,离了青埂峰。在一个破庙避雨时他碰到一个熟睡之人竟是旧仆焙茗。焙茗对自己为何睡在这里,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甚明白。该庙中本有个道人在煮粥,这时也已闪开了。这段情节里面的意象:粥、破庙、道人,推想起来,似乎与旧《石头记》的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的一个叙事单元又扣上了。其中,革员贾雨村做了林如海家西塾,偶至郭外,见到一座破庙“智通寺”,内有一个老和尚在煮粥,又聋又昏,答非所问。此粥、此庙、此僧,又与更早些的《枕中记》、《邯郸记》等建立了关联,其原型又可以追溯到唐传奇《黄粱梦》。把这些“前因后果”串起来,寓意就出来了:宝玉个人乃至近现代中国人的“摩登”之旅最终可能是“黄粱梦”一场也未可知;就如同贾雨村的青云直上,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一警示,似乎把近现代和当代的好几代中国人的发展史观都给“解构”在这个黄粱梦里了。晚清小说的历史穿透力不可小瞧。      第一回的结尾是这样的:      宝玉来到里间,只见窗下放着一个书桌,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几本书,就坐在旁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要想坐着看书解闷。翻开来一看,是一本《封神榜》。放过不看,又取过一本,却是《绿野仙踪》,这些书都没有看头。又见那边用字纸包着几本书,取过打开一看,却是些经卷。觉得包书的字纸,甚是古怪,摊开一看,上面横列着“新闻”两个字。闻字旁边破了一个窟窿,似乎还有一个字,却不知他应该是个什么字了。底下却是些小字,细细看去,是一篇论说。看到后面,又列着许多新闻时事,不觉暗暗纳闷。拿了这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也有可解的, 也有不可解的,再翻回来,猛看见第一行上,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X月X日,即西历1901年X月X日,礼拜日。不觉吃了一大惊。要知惊的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这一段,与旧《石头记》贾雨村离开智通寺后的事情仍然有关联。贾雨村踱入村肆,碰到骨董商人冷子兴,便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由此便引出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处心积虑的贾雨村来说,不啻是极有价值的新闻。在《新石头记》所反映的时代里,获取新闻的途径不必靠冷子兴,可以通过阅读新式报纸获取。这对重生的宝玉来说不啻是很新鲜的信息源。他的态度也象征性地代表了晚清新小说家的求新姿态。作为晚清一部“新小说”里的主角,他觉得《封神榜》、《绿野仙踪》等旧小说和佛经 “都没有看头”。与此相对照,宝玉感兴趣的是包装纸——他所没见过的新式报纸。显然,新式报纸无论从形式还是到内容来看,都是与旧日的邸报、阁抄大不一样的媒体。      如此重振补天之志,热念如焚的宝玉,如饥似渴地阅读新报纸,其雄心不亚于当年的贾雨村。这仅仅是《新石头记》的开头而已。这些个举动难道还不够“新”么?这些个举动,必须由贾宝玉——从“地坎”里掘出的“死人”——来做,才愈发显得新。孔子说,温故而知新。诺斯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1912 -1991)也从不同的文化传统里说出了类似的话。晚清人对未来的叙述必然是对中国传统故事的再利用与再创造。如果起吴趼人于地下,听到说他写《新石头记》是“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那份失落,恐怕比那献鸽子的公子更甚。直截了当说,文学永远都是在干着“从地坎里掘出死人”的勾当,因为文学必须以此来滋养其千年不坏之身。设想如果文学与旧传统真的决裂了——开始“大变活人”——笔者认为那才一定是“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公平地说,《新石头记》的新,必须要有旧《石头记》做底子:没有旧,新就无从谈起。其实,文学批评不也是“从地坎里掘出死人”的勾当么?新的批评也要不断地以过去的批评为敌、为师、为友,以此来滋养文学批评的千年不坏之身。      有趣的是,王德威对新与旧的解释,与阿英正好相反。阿英以“五四”新文学为新,晚清的“拟旧”为旧;而王德威则认为晚清《新石头记》这样的小说饱含着为被后来“五四”所“压抑”下去的“现代性”,大谈其新,认为比“五四”横插一杠子的“感时忧国”传统更“新”。如此逐鹿于现代文学之野的攻防,如果不通过对文本的细读来稳扎稳打,那真成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末世补天梦

吴趼人在大清王朝最后几年所写的科学小说,借续写《红楼梦》的形式,托补天石再入红尘,前二十回遍览上海北京,目睹社会黑暗腐败,恨铁不成钢,后二十回误入桃花源,见科技发达文明昌盛国度。上承桃源传统,下接现代科学,兼得西方科学小说的神髓,令贾宝玉乘飞车猎大鹏、坐潜艇逐巨泥鳅,上达云霄,远至南极,想象恣意汪洋,联想当时疲弱现实,不可不谓奇绝。笔法虽嫌粗糙,但颇有可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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