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侶倫卷

作者简介

本書為「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之一。侶倫是入選本書上世紀跨越戰前及戰後的八十年代的最重要本土作家，創作時間跨度大。本書也是目下最好的侶倫代表作的選集。

小說



以麗沙白

絲天：

你休要奇怪，兩個星期病榻的纏綿，我已好了；今天並且到過North Point的海浴場來，你總該相信我此刻的精神是好着的，其實我的病好了與不好對於你有甚麼關係呢？正好像你仰首望着一片流雲飛過，絕不會內心起了甚麼特異的感觸一樣。不過我此刻要對你説的話，正和我的病是有關涉的，所以我不能不提及。尤其我今天遭遇的滑稽，我覺得更要給你一點貢獻。

絲天，我真意想不到。不值得掛懷的人，你該早把他忘記的，然而我這次病了你卻寫了一封問候的信來，我應該感謝你的一片好心。冷丢了我許多封應寫而不寫給我的信，而偏在我染病的期間寄來一封，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會説你對我是誠意的，正想在誠意的背面隱伏了沒辱與冷嘲，然而絲天，你的技巧是值得佩服的；不過，你要曉得我不是淺見的人，你的伎倆我早知道，老實説，絲天，你是失敗了，你的法寶是不行的了。不過，姑勿論你來意是怎樣，你對於我問候的好意，我是深深銘感的。但，你不要誤會，這個銘感是我撕破了你的伎倆的面幕以後的。且把你得意的情懷抑住。

你的伎倆是高明不過的，可是你太用不得其當了，假如我的地位換了別人，或者是性的追求者，也許會接受了你的恩惠〈？〉而親手綴就了勝利之冠供奉到你的手裏讓你笑地端着回去，然而我不是這樣的人哩！至此，你或會悔恨當初不應寫了這樣的信給我，不僅搏不到一件戰勝品還要得了這樣一個令你難堪的反感。假如這個計劃是你的一位他替你想的，你一定會埋怨他，説他太不打量實情而貽你以沒辱。你千切不要這樣，我老早是承認你的伎倆是不錯的，不過這不是關於伎倆的巧拙問題而是關於對方的聰慧與愚昧，對別一個人，這是可行的，只是我不會上你的當罷了！所以這終究是高明的，你不應怨恨他，更不應怨恨你自己。懂得了麼？要是我是個傻瓜，你的賜與我又俯首承受了，那麼，你的手段只能及到這樣。這都不是你們的勝利，你想深一層便會知道，並且你的心會暗佩我的話是對的。——是麼？

你以為我是為了你我這次的決絕而生病——Love Sick嗎？絲天，你是慧於心的，為甚麼竟蒙昧到這個田地？難道爭逐於紙醉金迷，綠酒紅燈之中就連你的思想也混亂了不成？雖然你的信沒有明言，然而從字裏行間、我知道你寫着的時候總有個隱伏了的。不騙你，我也不是故意在你的面前逞強，我絕不會為了你，為了這回事而病的。也許你不相信；算作信了也會很詫異，真的，我自己也承認我不是一個男性中的強者，對於女性——尤其是你，我是會顛倒的，正如你們的顛倒於我們男性一樣。我能夠這樣自持，是另有原因的。絲天，聽着，綠茵和我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呢；到這裏，你或會恍然了，至少在你平靜的心海上起了重大的波動。掩埋在你我的心中和瞞了你三個月的事情，到了今日，我也不必再隱祕下去了，反正我們大家都已找着了心魂的寄託者的，當然不會因了這一件現在已不關重要的秘密而縈起了甚麼悲痛。同時我還可以矯正你對於我以為我仍是綣綣縈懷而日夕渴想着你的可笑的誤會，並且打消你對於嘲笑與自傲的噁心。

今天下午我和綠茵舫舟，同麗絲從海浴場出來，舫舟麗絲先回去了；綠茵要邀我到Lane Crawford吃晚餐去。在寂靜而充滿了陰森之氣，種了多少熱帶樹木的餐室之中，我們喁喁談了許多甜蜜的話，最後她告訴我，你已經訂婚了，結婚也恐怕不久了。絲天，我驟然聰得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忠實的向你說，我的心不無起了一點小小的嫉忌；但是綠茵的富有媚性的流星般的眼睛一射到我時，這個嫉念就在我的心海沉下了。絲天，你是幸福的，上帝的安排。他不曾拂逆你們的冀念和心意。我是不該有半點自私存在的呵！我坦白在你的而前請罪。——雖然如此，你仍是不能自傲的！我想這點嫉忌，好像你現在知道了我的事而不滿意綠茵愛上了我的一樣的嫉忌，任誰都不能免掉的呢！吃了晚餐出來，我送綠茵回亞畢諾道，我自己乘堅尼地城的電車回家去；我是做夢也估不到有甚麼事發生的。到英皇大酒店站的時候，有幾個乘客上Top deck來。她們幾個西婦人都惹不起我的注意；最後上來的，呵！出我意外，出了我在車上的意外，卻是你，絲天。你旁邊的是一個洋服眼鏡的青年。你們上來了，便向車頭的那一邊去，這時我想你們一定是並肩同坐在一張椅子的。正可以羨煞我，更可以把你們青春的光豔閃耀於全車的人，可是你們真怪。竟然出了我的預料，你似乎看見我了，在極短促的時間中，我看見你逞了逡巡而帶有幾分難於措置似的惺態。他已先站著車心，意思是讓你先進去挨欄的座位然後才自己坐下在你的身旁，而你卻坐了旁邊的單人椅子，呵！這是甚麼一回事？絲天，此時你內心是怎樣的局促我不知道，但我卻難為情起來，你不應該這樣，你要知道你們是訂過婚的了；你們不應該分開；假如是沒有太多乘客時，你們正不妨大家擁抱着坐才是。我要讚頌你們的。但，你們偏不坐在一起，難道你仍保持着我捫要好着的時候所説過的無論誰拋棄了誰都要存着「毋忘我」的信約麼？你這樣就是表示你的忠實了麼？這未免含有多少強意了；一切我都了然於中，在你方面這樣是太不好的；就無所謂信約與不信約了，你不要太膩於一件事呢，記好，以後別要這樣。

至於我呢？我是保持着的，你知道我是沒有問題的呢。牽懷不牽懷這是關於心，對於我——尤其是現在的我，是毫無損失，我也樂得這樣做。你會不信我了，你還以為我看一個「愛」字是怎樣的莊重，以為你抛棄我，我便很大懷恨，自然連我們的信約也不再記着的，所以你的信便隱潛了這樣的惡意來。這是難怪你的，因為我對於「愛」的觀念的變遷你還不知道，其實我已不是以前一樣的思想的了。難説，要是現在仍是以前一樣的我，或許如你所料，但是，因為我們十個月來的事情，我已得了一個新的教訓「So this Love」了。所以我未嘗為你發過一次癡念。相信我，這是真實的。但，且慢，你看到這裏，不要替自己慶幸，以為幸虧早日同我脱離，免得受了我淡薄之賜。假如你作這麼想，你是錯了，要是我們還是相愛着，我不會有這個轉念的，我所以能有如此的變遷，是你發動的呢，聽罷，絲天，我要給你揭開我的秘事的帷幔。

去年冬，我隨軍從漢口歸來，便辭了職回家，當時我已聽見你有這三方面的傾向了，雖然你當日對我還好，但我始終沒有問過你，我素來是不願意令人難過的，況且對人家的親近就是對自己疏淡了麼？我知道是不能成立問你的理由。——你是親受其惠的，你應感謝我——但你的事情總瞞不了我，從我的耳目中，我知道了許多你真確的事實。恰在這個畤候，綠茵時常到我家來。她曾好幾次約我逛街，我為着尊重你，沒有答應她，這樣，雖然我表面上沒有意，而她對我卻是有心的。我還得説一句，我當時確隱隱在愛着她，為了你對我的危機；我對她沒有表示過十分拒絕。但我又提防着她，這也是尊重你的意思。我不忍拋棄了她的原因，我心是存有她將來做我的「候補」的動機。這是我今日沒有諱飾的向你供詞。後來我知道你的事是不會假的了，我也不妨放恣一點，世間上你來我往是一樣應該的呢。絲天，你不要譴責我而應該譴責你自己呵！那時你還不知道我和綠茵的關係、所以還勉強的敷衍我；這在別人看來會説你是真誠的，然而我早已察破你的破綻了。你作我還不知道，但你要曉得這是不能持久的呢！我當時很替你擔心，替你擔心你以後應付我的方法，説來真是滑稽極了。我既然一切都了然洞識，本來看見了你的難過與不安，我可以毅然提出脱難的，但是我又不忍事情這樣了結。我正要看這件事的變動並且看你的手段怎樣。最大的緣故，還是不願領得一個薄幸的美名，免得負心的罪名歸了我，怪冤屈的。絲天，自問我當時確有意作弄你，因為你我兩方面的形勢，你比我更難措置呢！我們牽縈未斷的時候，我和綠茵的事不妨説出來，你還不知道的。記得麼？你叫我參加你的Dance Party我説沒有空的一次，是我應了綠茵之約去皇后戲院看「Ben Hur」的。有一次你想同我去街，到我家找不到我，正是我和綠茵去了裙帶路呢。還有補充的吿你，這是她第一次把她的嘴湊上我的唇上。這些似乎是不對的，但是，絲天，假如你以為這是不應該的時候，那些罪該由你先負，我是沒有半點責任的呵！後來你有好幾回失約我，我便寫了一封含有幾分怪責的信給你，我早已知道這是關鍵了我們苟延的愛的生命，果然不出我的意想，你竟為了這個冷淡了。這樣平庸了結，真背了我的初心。

絲天，愛是絕對的，合則留，不合則去，對於愛的原則沒有絲毫衝突。所以在愛的期間內要重真，愛已經呈了襲痕後還勉強牽持就是虛偽了呢！在非此則彼的宇宙的事理，你自己會判是屬於那一件了！事情已成了過往，是沒有重提的必要，然而我為了要你對我的了解，我不能不在紙上重提一次。——也許你以為有趣的吧——同時我並在此辯明白是誰負了誰的。不過，你可放心，我不會向任何人宣洩過我捫離異的實情。説了出來難免人家不怪你、這也是我尊重你的意思。所以今天在浴場裏舫舟和麗絲問起我來，我只是一笑，最後我叫他們去讀茵夢湖。絲天，我們的事實雖不是完全但事情的輪廓總有幾分相像了。只是來印哈德是不認識奕理虛的罷。呵！我的，你還許我這樣稱你麼，以麗沙白！……

現在你知道我不會因愛而癡絕了罷？你的幻構也可以粉碎了罷？其實你這次的對我，拋棄我，正是我希求着，到了今日並且要感謝你的。樹枝上墜下了一張殘葉，它自然會再生，只要是未曾消逝的春日，它永沒有損失的呢！我的失戀正好像風過時的一片落葉，我是毫不緊要的。算得甚麼呢？我們的青春不應該這樣嗎？青春是享樂的，是要任性的，是不能拘謹於任何恆律的；我們珍惜青春，我們就不妨把愛情如葉一般的新陳代謝。絲天，你不要説我冷酷，這是我新近的見地哩。所以我們的決絕正好大家在枯萎了的愛的園中滋潤一下子，這才是愛惜青春的表徵呵！我又何用得着懷恨你，繾綣你？

這信或者令你難過了，請你千切不要這樣，要曉得，難過的背景是隱了存着懺悔的意念的。你或者要懺悔當初不該愛我，或不該拋棄我、這對於你是沒益的呢。懺悔就是對於自己已往的不負責任，事情還是任它過去好了，我虔誠的勸你不要為此信怨我，自傷。真實的說句，你畢竟是幸福的足以自傲的呢。我自己承認有一個時期是迷醉過你的，我更愛你的說話時的聲音。好像音樂家奏出了的清韻。我們第一次相識在參與詹的婚禮時你答我請問姓名的聲音，我至今還未忘記，

——……你呢？姑娘。

——謝絲天。

呵！你這樣的清婉溫柔的三字從你的櫻唇說了出來是怎樣的令人銷魂醉骨？我怎不悠然對你生起過份的奢念？然而時候己經過了，你現在是拋棄我了，我也不見得自己是沒落，絲天，你是給我愛過了的，我畢竟是幸福。我有時看看白己的手時，我想起這是曾擁抱過你，並且曾捏過你的雙乳和摸過你的軟滑的肉體，也曾探過你認為秘密的所在的。我抿了自己的嘴時，我又想起這是吻過你的紅唇和吮過你的渾身和你的……的。並且你不時來夢魂中找我，我不是幸福嗎？

處女的至寶，是足以自恃而且莊嚴的，然而你的值得嬌矜的私有的一部份我已探討過了，你已不能夠在我的面前聳肩而過，沙漠我已走盡，金字塔我鑒賞它偉大的藝術，雖然尼羅河底我不曾探過是蘊藏了甚麼，但我已經滿足的了。

你記否去年歲末，你叫我教你音樂的時候的情景？我們差不多每夜都如是的，我教完了你一首曲，你就躺在床中，讓我抱在你的身上，這時剛是天寒，我們也樂得藉此溫暖溫暖，你總是抱得不忍走的，我還要弄些花樣，發起我們互相追逐接吻，我越要避開你的嘴，而你更迫得利害，因此我們的身體以下都抱得更緊了。這委實是最好的玩意兒，自此以後你時常要我這樣做，雖然只是玩的，然而我卻知道你對於快感的渴求，你時常為了這裏的事忘了時間回去。——絲天，看到這裏你不必臉紅，這些事只是我們知道，橫豎這封信除了你不會有第三人看的。所以你不必羞澀，甚至極微薄的羞澀。我也樂得多寫一些呢。這一次，想你還未忘掉的，因為這是首次。一天禮拜六的下午，你從學校回來見我。後來你説眼倦便在我的床子躺下，並叫我不要擾醒你。你睡着了，我放下了窗紗，輕輕把你的衣裳解開，在你的乳尖狂吮，你醒了，卻不願意再睡，我這樣的舉動，你不但沒有拒絕，還由我再幹。……絲天，這樣的事情，你大概不時都會回味到。寫不盡我們幹過的許多花樣了；總之，你領略過便會記得。絲天，愛是需要藝術的，有藝術才能點綴得愛的甜蜜，你要知道愛的本身原是僵的呢！我想，當你在他的懷裏擁抱着或當你們Lip to Lip的時候，你一定感覺到一種不滿足，你會鄙夷他的缺乏；這樣，你便會想到昔日，想到了我。呵！我畢竟是勝利了。假使你恢復了我昔日所施於你的而施於他的當兒，雖然我是不知道的，然而我相信你的心也許會生起一種慚愧呢！但是，絲天，你不必顧慮、我的藝術不是私有的，我的靈魂不會去監視你們，你不妨把領略過我的給他教授。——告訴你，我而今所施於綠茵的更比你要多呢。你想知道更多的麼？……

別後為甚麼不來？我以前答應了替你畫的Lillian Gish的炭像已在病前寫好了，你來拿罷，不要因為見了我難為情就不來，而表示你的怯弱；我依然以前一樣的我呀！正好，你來了我倒可以教你幾點應該知道的Fashion。

綠茵送給我一管Parker的自來水筆，此信就是它寫的。許是太潦草了，你可以讀多幾次，別要掩縮。在他的面前都無妨的。

不寫了，綠茵來了，她躺在床上等着我呢，……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署名「李霖」，原刊一九二九年，上海《現代小説》二卷一期

书籍目录

導讀：侶倫的文學創作 許定銘 9



小說

以麗沙白 32

伏爾加船夫 41

一條褲帶 74

超吻甘 90

私奔 117

迷霧 127

輝輝 145

殘渣 152

生活的戲劇 218

醜事 229

狹窄的都市 243

夜岸 225



散文

向水屋 268

暮 272

紅茶 280

像之憶 291

無雙之篇 297

無名草 305

我的日記 308

難忘的記憶 312

火與淚 317

孤城的末夜 321

淪陷 325

生死線 328

自畫像 336

香港新文化滋長期瑣憶 340

文藝茶話會與《新地》 357

詩刊物和話劇團 360

關於《時代風景》 363

寂寞地來去的人 365

島上的一群 368

《島上草》胎死腹中 371



新詩

訊病 374

歸航 376

流亡的除夕 378

九月的夢 380

忘題 382

哀敬 384



附錄

侶倫著述史料編年 390

内容概要

侶倫（1911~1988），香港出生，原名：李觀林，又有筆名：李林風，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1926年開始創作，作品散見《島上》、《伴侶》、《紅豆》等期刊。1929年前後，侶倫向上海的雜誌投稿，在《現代小說》及《北新》上發表短篇創作，成為上世紀30年代前已衝出香港的「中國作家」。

侶倫擅長寫以身邊瑣事組成的小說，中篇創作《無盡的愛》、《黑麗拉》和《永久之歌》，以異國風情的愛情悲劇，感動了無數青年男女，贏得大量讀者。戰後創作的中篇《殘渣》及長篇《窮巷》是其代表作。侶倫在香港筆耕數十年，曾出版小說、散文集《無名草》、《伉儷》、《向水屋筆語》、《紫色的感情》等二十餘種。

除了創作，侶倫還與友人合組「島上社」、「采風通訊社」，編《時代風景》、《南華日報》副刊、《文藝周刊》等等，是香港早期新文學史上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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