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犬》章节试读

《歌犬》的笔记-第19页

他穿着一双巨大的黑靴。靴子是从一个死去的威尔士共和国卫士脚上取来的。那人的实体是他在灌木丛里发现的，当时就已经恶臭难闻。那人军装口袋里有一封信，告诉他妈——住在德菲河上——他多么想念她做的饭食。“妈，这些东西真会……”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老头子解开鞋带，将靴子脱了下来。他需要新靴子，他自己的靴子底已经脱落了。他在教之初塞了些报纸，然后写了封信给死者的家人，说有朝一日会把靴子还过来的。一只靴子的底上有镰刀图样，每次右脚着地，都会在是地上留下镰刀的图案。他会让着镰刀的图案连续激励。后来团里有个士兵，径直走到他后面，举起枪，逼迫他脱下雪子，说：“穿共D分子的鞋子，人就是共D分子。”他把靴子脱了，放在地上，士兵把靴子打了个稀巴烂。皮革到处乱飞，鞋带哀悼一般外在那里。或许，德菲河岸上有户人家，多年来一直在等着一个褐色大包裹，等着死去儿子的一点蛛丝马迹，等着听到一个英雄式的去世。他们在成堆的事物和发霉的剩饭剩菜之间，等啊等。
死去的士兵名叫威尔弗莱德·欧文，让人想起那位一战诗人。多年后，我父亲的生活也让我想起了该诗人的一句诗：“男人没有伤口的额头上/有血在流。”

《歌犬》的笔记-第48页

不过，在这片干燥的土地上，老头子的日子过得还是慢悠悠的——偶尔，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会有一辆小轿车或是小货车驶过，扬起一阵尘土。这些车是开往加油站的，那里有一台老式美国油泵，由加油工手工给人加油。父亲做完事后，有时候会跟妈坐在前面街沿上，和其他男人吧唧吧唧地拿着瓶子喝酒，拍着蚊子，盯着过往的车子，寻思着他们要开往哪里。灰尘在他们周围纷纷落下。他们互相挽着肩膀，他会跟她讲别的地方。他们看着太阳在南方沉下去，一个月接着一个月，一个季度接着一个季度。父亲在一个地方总也待不久，他寻思着接下来两人要去哪里。偶尔一两次，会有飞机出现，划过奇瓦瓦沙漠上空，这时候整个镇上的人，都如痴如醉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可是最终，尘埃落定，一切归于正常。庸常的白日变成庸常的夜。大家一起就这么坐着，拉着手，日子慢慢慵懒起来。就连看到一头驴子、一辆马车驶过，都会让他萌生去意。这去意在他心里鼓噪着，折腾着——过去便是这样折腾着他，兴许而今仍是这样。

《歌犬》的笔记-第145页

在美国，反战运动正在兴头上，茜茜游走于全国各地，脸上涂着花，宽腰裤遮住整双凉鞋，注射针愉悦地扎在她手臂上。

《歌犬》的笔记-第67页

多年以后，到了美国，我听说纳瓦霍印第安人相信宇宙大爆炸的起源，是因土狼的歌唱。他们站在虚无的边缘，在时间之前，将尖嘴探向空中，嚎叫着，把世界从自己的脚下给叫了出来。印第安人叫它们歌犬。宇宙是由它们的嚎叫声雕刻出来的，它们的声音混入其他声音，是所有其他歌谣的起源。很久以前，爸爸妈妈给我讲墨西哥故事的时候，我相信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现在，我想我还是相信。他们是我的歌犬——妈妈站在晒衣绳边，父亲逆流划着水。他们竭力要告诉我，他们曾经何等相爱，告诉我好日子是什么样，告诉我土狼真正存在。在他们婚礼的那一日，土狼在自己的天地里歌唱。或许真有其事吧。或许确实有一声长啸，从沙漠上方传来。可过去是一个充满能量和想象的地方。我们可以把记忆蒸馏。这个宇宙可以任由我们揉捏、填充，让每一个夸克都饱满如初，饱满到可以将其撑破。
让我们恐惧的，是现实的倦怠。那缓慢，那庸常，那日复一日的忙忙碌碌。就像我在墨西哥无休无止的闲逛一样。还有父亲这些日子里的钓鱼。那鱼线在空中甩动，便甩出了他的歌犬之音。

《歌犬》的笔记-第24页

晚上，我在卧室坐起身，看着窗外，看着梅奥漆黑的夜，和远处灿烂的繁星。从某种意义上说，回来感觉良好——回到任何地方都会感觉不错，任何地方，因为心里会踏实地知道，你会再次离开。河有河的王法，他说的。必定是要往前赶的。上次离家的时候，我决计不再回来——在车站，他塞给我一张十英镑的钞票，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又把钞票直接砸还给他。可是够了，不要再抱怨了。我现在回到了家。窗外兴许还有千万种的可能，如果我想的话，我还会让麻豫鸟，回到这样的夜里。

《歌犬》的笔记-第161页

世界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他成了一个人到中年的父亲，在灰闷的梅奥农庄里过着乏闷的日子，耐心得好比等着新草来的驮马。他的妻子在修墙，下午跑到一个古怪的酒吧打发时光。她常说起她的故乡，常做故乡的梦。晚上他会有气无力地从前门进来，身上散发出陈牛奶和烟草的气味，叹气，在脸上簇簇地亲吻一下，问她在欧列瑞酒吧里喝的都是什么黑啤。他会在桌子周围转，手放在我的脑后，摸着我的头发：“咱们小伙子今天怎样？”我会告诉他说，我在学校操场的足球赛上连得了三分。他把手放进短大衣口袋里，说：“不错啊，小字，不错啊。”然后低下头开始吃东西，时不时抬头看看我，冲我挤挤眼睛，说：“连得了三分？”这样的时候，我对他充满了爱，我敬佩他的大度。可是妈坐在桌子另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一直知道我放学后并没有去踢足球。

《歌犬》的笔记-第24页

从某种意义上说，回来感觉良好——回到任何地方都会感觉不错，任何地方，因为心里会踏实地知道，你会再次离开。

《歌犬》的笔记-第76页

她对着一面破碎的镜子梳头发。看到镜子的裂缝对她的脸所产生的效果，她一定感到惊奇。镜子里的她从眼镜到鼻子都裂开了，颧骨成了滑坡状，一只耳朵向上错位，如同在她头上方漂浮。也许她用棕色的手指抚摸着破裂处，伸手去抓那错位的耳朵，却见它再次飘走。她的身体已经不复属于她自己了，那船上的颠簸，仍在她体内闪现。也许她可以闻到眉毛发出的咸味，看到牙齿间似有无数海鸥，从粉色的甲板上闪现出来，向远方飞去。我可以想象，她的嘴嘟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圆形，贴向那失色的嘴唇。想象的波涛起伏着，将她的脸化作千万块碎片，如同一个万花筒，或是一百万个人把自己的脸借了一片给她，这些碎片分分合合——到了后来，已经不再是她自己，在那里对镜自视。也许有一只眼睛是绿色，一只是褐色，一只是天蓝色，一只是红色。水泼了上来，在裂缝间变成了很多水珠，那些水珠，同样映着破碎的镜像，成为镜子中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