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熱帶（全新修訂本）》章节试读

《憂鬱的熱帶（全新修訂本）》的笔记-第50页 - 四、追尋權力

頁50 ~ 53
身為這類「探險」的老前輩，我會不會是唯一一個除了一把灰燼以外什麼也沒帶回來的人呢？會不會是唯一戳破這類旅行空想的人呢？像神話中的印地安人那樣，我走到地球允許我去到的最深處，當我抵達大地的盡頭時，我詢問那裏的人、看見那裡的動物和其他東西，所得到的卻是同樣的失望：「他筆直地站立著，痛苦地哭泣、祈禱、嚎叫。但是還是聽不到什麼神祕的聲音。他睡覺的時候，也並沒有被帶往有各種神祕動物的廟堂裡去。他已完全明白確定：沒有任人會賦予他任何力量、權力……」
以前的傳教士經常說，夢是野蠻人的神，但對我而言，夢卻永遠無法捕捉，像水銀一樣滑出我的手掌。不過，還是可能有一些閃亮的晶體散落於某些地方。像庫亞巴，那個出產過很多金塊的地方；或是在烏巴圖巴，目前是個無人的港口，但兩百年前的西班牙大船曾經持續不斷從那裡滿載離去；或許是在阿拉伯沙漠的上空，泛出像珍珠貝那樣的紫綠色光澤；或許是在南美洲，或是在亞洲；在紐西蘭的沙岸，或是在玻利維亞高原，或是在緬甸邊境。我可以隨手挑出一個仍然帶有濃厚神奇色彩的地名：拉合爾。真正的老拉合爾到哪裡去了呢？有時候會有一幅意象、一種回聲，似乎從過去裡冒出來，在小小幾平方公尺的空間裡短暫停留一兩秒鐘：小街道上的金匠銀匠工作時所發出的清澈聲音，像是有一千隻小手臂的精靈心不在焉地敲擊木琴。穿過這些小巷以後，我馬上又置身於寬廣的大街路網裡。這些大街橫穿過一批五百多年的老房子中間。那些老房子在最近發生的暴亂裡受到極大的破壞，不過那些房子再過去就常常遭到破壞，壞了再修，一次又一次，因此看起來好像是一堆年代古老得不得了、難以形容的破舊建築層層疊疊。我四處觀看這些景象，所做的正是一個空間考古學家的本分工作，鍥而不捨地想從殘片遺物中重現早已不存在的地方色彩，不過這種努力是徒勞無功的。
一旦產生了這種念頭，幻想便開始一步一步地步下它的陷阱。我開始希望我能活在還能夠做「真正的旅行」的時代裡，能夠真正看到還沒被破壞、被汙染、被弄亂的奇觀異景的原始面貌；我希望我自己是伯爾尼爾、是塔維涅、是曼紐西……我希望自己能像他們那樣地旅行，像我現在這樣。這類想法一旦開始出現，便可以無止境地延伸下去：在哪個時代去看印度最好？什麼時候是研究巴西原始部族的最佳時機、可以得到最單純的滿足、可以看見他們還沒有被汙染破壞以前的景象？到底是在十八世紀與布干維爾同時抵達里約熱內盧比較好呢？還是在十六世紀和列維、特維同行比較好？每提早五年，我就能夠多挽救一種習俗、多了解一項祭儀或是一種信仰。但是我很熟悉這些相關的人類學紀錄文獻，我明白，如果我回在一個世紀之前，就無法獲得這許多可用來增進知識的材料與研究方法。因此我便陷入一個圈圈裡，無法逃脫：不同的人類社會之間，愈不容易交流就愈能減少因為接觸而引起的相互汙染，但同時會剝奪了讓不同社會的人相互了解與欣賞對方優點的機會，也就無法了解多樣化的意義。

《憂鬱的熱帶（全新修訂本）》的笔记-第506页 - 三十二、在森林中

P506
还有，我从海洋中所得到的种种诱人之处，在现代世界中已不复存在。大多数的欧洲国家，都任凭其海岸挤满别墅、旅馆和赌场。好像某些老化中的动物，在身体四周长出一层无法穿透的、愈来愈厚的毛皮那样，它们的皮肤已无法呼吸，也因此加速老化的过程。…海岸不再像以前一样，向我们预示海洋的宁静孤寂性质，它现在已经变成了战场，人类在此战场中每隔一段时间就动员一切力量来征服自由，同时把自由的价值否定掉，创造出使大家同意互相剥夺自由的状态。海滩，一度是海洋向我们展示远古时期大变动的产物之地，向我们展示一大堆令人惊讶的事物以显示大自然界永远是超乎人类想象之外的；现在却被成群结队的人们践踏，只成为罗列展示一大堆奇丑无比的垃圾的地方。
P510.
（森林）在那个世界里面，眼睛所见到的不再是那么美观，然而此视觉更接近灵魂的听觉与嗅觉，却得以完全独立发挥。像沉静、凉快、平和这些我们以为早已消失的恩宠又再一一重现。和植物世界亲密的接触给我们带来目前的海洋已拒绝提供的，而山岳只有在我们副处级高代价以后才肯提供的东西。
……由外表看来，亚马逊森林看起来像是一大堆凝固了的泡泡。是不断累积的绿色脓肿；好像是某种病变侵袭了正片河流景观的每一个部位。但是，只要你打破其表皮，往里面走，一切便都改观：由内部来看，整个混乱的一团变成一个庞大的宇宙。整座森林不再只是地球上的一处混乱景观；它可以被视为一个全新的行星世界，像我们自己的星球一样丰饶，而且正在取代我们的星球。
一旦眼睛习惯于辨识森林里面各个靠得很近的水平层次以后，一旦心智克服那种被完全遮蔽的最初印象以后，便可看见一个复杂的体系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使所有不同的层次并不平均，分界线也有些模糊之处，然而还是可以分辨出互相重叠的层面，都展现同样的模式：首先是不过一个人高的植物和草丛的顶端；在那上面，则是树木苍白的树干和一丛丛的蔓藤植物，暂时享受一片还没被其他植物覆盖的空间；再往上面，这些树干和枝蔓都被粗壮矮树的叶子或野生香蕉树的紫红色花朵遮住；往上，树干与蔓藤枝突然又短暂地从这一片植物泡沫中出现，但往上很快又隐没到棕榈叶子里面去了；然后又在更高的地方再出现一次，在这里可以看到第一批水平伸展的枝干，没有叶子，但盖满了兰科和凤梨科一类的寄生植物，就像船桅上面搀着绳索那样；然后，在人类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植物世界以一些庞大的圆顶覆盖而完成，那些圆顶有的是绿色，有的则一片叶子也没有，在后者的情况中，上面则覆盖着白色、黄色、橙色、紫色或红紫色的花；欧洲来的观察者会因看到这片世界像春天一般的清新而大感惊讶，这种清新的规模是如此庞大到不成比例的程度，观察者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资比较的是秋天的欧洲树木那一片辽阔华丽的鲜艳。
而在旅行者的脚底下，还有一些和这些往上空升起的层次构成对照的另一种层次，认为自己是走在土地上只是一种幻想，因为地面事实上是淹没在一层深厚的、不稳定的、互相交错的一大堆根茎、新生的根系萌芽、枝叶丛和苔藓的底下；每当找不到坚实的落脚处时，都会有往下深陷的危险，有时会陷得很深。而随身带着鲁西达使得前行的步履变得更加困难重重。
P516.
森林有一项最特殊的性质，它似乎融在一种比空气更为凝滞的事物之中；能穿透进来的仰光都呈绿色，声音也无法传得很远。森林中的一片异常的沉默，可能是上述条件造成的，这种沉默也感染到森林中的旅行者，而且旅行者由于走路需要特别小心，早已习惯于保持沉默。

《憂鬱的熱帶（全新修訂本）》的笔记-第471页 - 三十、独木舟之旅

P474.
我在笔记本中层记下这些食物实验，底下是其中的几项：
——串烤蜂鸟淋威士忌。
——烤鳄鱼尾。
——烤鹦鹉淋威士忌。
——烤Jacu，配阿赛棕榈果。
——烤mutum（红嘴凤冠雉），配棕榈嫩叶，蘸巴西坚果与胡椒做成的酱。
——烤Jacu淋糖浆，烤到微焦。
P475.
在旱季中几个月下来，使我们粗心大意，没把吊床放在有遮掩的地方，只吊在河岸的树中间。午夜的时候，暴风雨突然降临，声音有如万马奔腾；在我们醒来以前，吊床已变成浴缸；在一片漆黑里面，我们摸索着想用防水帆布搭个临时屋顶，但雨势太大，根本没有办法搭起来。觉睡不成了，便蹲在水中，用头撑着帆布，同时还得随时注意帆布折叠处，折叠的地方容易积水，得随时把水倾掉，以免水渗下来。
P478.
对一个人类学家来说，再没有比即将成为第一个到某个土著社会去的白人这件事更令人兴奋的了。到了1938年的时候，全世界只有少数几个地方仍可能得到这项无可比拟的奖赏，数目的确很少，能用一只手数完。从那之后，这种可能性更是愈来愈少了。我当时就要重新体验早期旅行者的经验，透过这种经验，重新经历现代思想的一个关键性时刻；那时候，由于地理大发现时期的航行结果，一个相信自己是完整无缺并且是在最完美状态的社会（欧洲）突然发现，好像是借由一种反启示（counter-revelation），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更广大的整体的一部分，并非孤立的；而且，为了自我了解，必须先在这面新发现的镜子上思考自己那不易辨识的影像。这面镜子中的一部分，几世纪以来为人所遗忘，现在就要为我，映出它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影像。
……然而我们今天所能研究到的社会，却只不过是些能力已衰颓的社群和被伤害、削弱过的社会形式。今天我们研究的对象，其条件无法和四百年前所比较，任何比较都是虚幻的。不管距离有多远，也不管这些社会和欧洲文明之间有多少中间人与中间社会（其间的连锁关系如果有可能弄清楚的话，应当是非常怪异的），这些社会还是因为欧洲文明而支离破碎。对于一片广大的无辜的人类来说，欧洲文明等于是庞大无比而且无法理解的大灾难。
P481.
水道的难以航行又分好几种：seccos指的是河道干枯，cachoeiras指的是急流，saltos是瀑布。每一个难以航行的地点都被划桨手很快地安上不同的名字；有的名字可能和地理景观的某项特色有关，像castanhal（栗子树丛）或palmas（棕榈树丛）；有的则和某次打猎意外事件有关，像veado，queixada或araras；有时候则和旅行社的特性有关，像criminosa是“犯罪者”；或encrenca，这是一个无法翻译的字，意指被逼到角落；或apertado hora，意即痛苦的一刻（其语源含有焦虑不安的意思）；或者是vamos ver，意即“我们将明白……”。
（与原始部落里对女人的漂亮、丑陋都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有鲜明对比。）
P481.
这一带的空气早已失去旱季特有的那种透明感，在曙光初现的时候，一切事物都被河面慢慢慢升起的晨雾浓厚的玫瑰色所笼罩。我们一大早就觉得相当热，但那是间接的热，等到太阳升起后，就变成比较直接比较确实：本来是一种分散的、四处都有的温暖的感觉，变成阳光直接攻击人的脸和手臂，这时候我们了解为什么会流汗了。本来是粉红色的雾霭开始加上其他的色调：蓝色的岛屿开始出现。雾的颜色在散开的过程中变得更为丰富。
P482.
烤过以后的猴子看起来像个变成木乃伊的小孩形状，两手握拳；炖来吃的话，味道像鹅肉。

《憂鬱的熱帶（全新修訂本）》的笔记-第487页 - 三十、鲁滨逊

P487.河流流经多岩石的地方，有时被分成好几条狭窄河道，然后再汇合；河中的暗礁有时把漂流而下的整棵树绊住，同时也挡住不少泥土和片片块块的植物。这样子形成的小岛上面， 植物很快生根，连大水所带来的一片大混乱也对之毫无影响。树往四面八方长。花在瀑布上面开。很难说到底是这条河在灌溉这个奇妙的植物园，或者是植物和藤类长得太茂密，快把河流闷死。
这些植物不但能垂直生长，而且能往空间里面的任何方向成长，因为地面和河面的界限已经消失了，再也没有河流，再也没有河岸，有的只是一片一片乱七八糟的矮树林，由水流灌溉，这时候，坚实的土地似乎是从泡沫里浮起生出的。
不同的事物如此和谐并存的现象，也存在与动物之间；土著部落需要极大的空间才能生存；但是，此地各种动物如此丰富这件事实，充分证明人并没有力量扰乱自然界的次序。那些树摇动不止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树叶受到风吹，而是树上有很多猴子，好像是有生命的果实在和树枝共舞。只要把手往水面上有岩石的地方伸出去，就会摸到有琥珀色或珊瑚色巨大硬嘴的野火鸡的漆黑羽毛，或者摸到Jacamin像拉长石色泽的蓝色羽毛。这些鸟并不躲避我们：它们像是活宝石，在滴水的藤类植物和满溢水流的草叶间游荡，它们是布勒哲尔所画的天堂图的一部分在我眼前活生生重现出来，令人惊讶。布勒哲尔所画的天堂里，植物、野兽和人类之间有一种亲密的关系，使我们回到以前上帝所创造的一切生物之间尚未有分界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