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的炊烟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1986年7月
ISBN:SH10317-296
作者: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页数:316页

作者简介

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是苏联俄罗斯著名作家,被称为“当代抒情散文诗人”、  “文学和语言艺术大师”、“卓越的文体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抒情浪漫主义流派的代表作家”。他所创作的一系列优秀作品和生动的人物形象使同时代人为之倾倒。

《祖国的炊烟》是帕乌斯托夫斯基较后期的作品,于伟大的卫图战争胜利前(1944)写成,因手稿遗失,直至1964年才发表。这是一部描写知识分子的思想面貌、生活态度和斗争精神的长篇小说。全书分两部。第一部反映了三十年代苏联知识分子的和平建设生活。第二部描绘了他们在卫国战争中的表现。

女演员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画家维尔梅里和帕霍莫夫、文学评论家施韦采尔、作家罗巴乔夫和大学生尼娜是书中的主要人物。他们在苏联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辛勤地工作着。他们不安于现状,不满足于钻故纸堆和学院式的研究方法,而是深入生活,深入实际,进行创作。他们从不夸夸其谈,故作姿态,而在关键时刻,他们那高尚的品格、优美的情操和牺牲精神知表现得十分突出。

小说的第二部描写了他们英勇斗争的精神。德国法西斯突然入侵,祖国处于危急之中。他们并没有惊慌失措,苟且偷安,而是迎着战火硝烟,勇敢地投入战斗。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个人安危,而是祖国和人民的命运。他们深知,没有祖国,没有自由,就不可能有个人的幸福。

小说不但深刻描写了知识分子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而且表现了他们的生死观、道德观,表现了他们对待个人与集体、家庭与祖国的正确态度,提出了生活目的和人生意义的重大问题。作者通过主人公的所作所为精辟地阐明了这样的主题思想:脱离时化脱离祖国和人民的共同生活,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所谓个人生活的;离开人民利益和祖国独立自由的个人幸福,无异于海市蜃楼。

最后,主人公们和全国人民一起,通过艰苦卓绝的斗争和流血牺牲终于赢得了战争的胜利和祖国的解放。幸存下来的人们又为恢复祖国的经济和重建被毁的家园而投入了新的战斗,他们在斗争中重新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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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总计1条)

  •     成卷的白云飞驰,稀疏轻盈,悒郁的星星啊,黄昏的金星!你把银辉撒上了枯萎的平原、幽黑的山岩和沉睡的海湾。……“要是在世界上存在完美境界的话,那么,它就存在于这四行诗中。我们将会死去,而人民倒下,又会再生,这些诗句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使人们惊叹。 ‘你把银辉洒上了枯萎的平原’……您听见了吗,每个字母都象唱歌一样!它们是那么准确,那么清澈透明,有如空气一般。每当你重读一遍普希金的诗——都有新的发现。”这是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祖国的炊烟》第一部结尾处的语句。读到这里,我感觉仿佛是乘着一列纵贯俄罗斯大地的列车,从北向南,飞驰过枯萎的平原,幽黑的山岩从车窗前徐徐徘徊,渐渐退去……蓦然开朗,广阔的克里米亚的海湾近在眼前,温暖的黑海波澜不惊,仿佛已在灰蓝的薄暮中沉沉睡去。天空中银白色的卷云如同从天使的翅膀上脱落的羽毛,带着轻盈的叹息,飞向那晚霞消逝的地方。只有一颗明亮的星星——黄昏的金星,孤独地低悬着,它闪耀着的银辉,如同不安地眨动着的纤细的睫毛,那淡淡的悒郁的目光,掩饰不住内心炽烈燃烧的怜爱……一、诺夫哥罗德的画家这趟奇妙而瑰丽的精神之旅是从著名的俄罗斯古城——位于沃尔霍夫河上游、伊尔门湖畔、以庄严质朴而又富有生机的中世纪宗教建筑而闻名于世的诺夫哥罗德开始的。那里,来自列宁格勒(彼得堡)的老画家维尔梅里带着他的学生、青年画家帕霍莫夫,正在那些古老的教堂里临摹、研究壁画,目的是让自己为列宁格勒新剧院的壁画创作也“具有诺夫哥罗德壁画那般明净的色调。这些壁画给人一种印象:画在石头拱门上的人物仿佛要从透明的雾中走出来似的。”那里,是远在黑海岸边的敖德萨工作的、美丽的女演员塔季雅娜久久未归的家乡。收到她即将归来的电报,平时安静甚至有点冷寂的家里顿时忙乱起来——年迈的母亲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芙娜在和面。十二岁的女儿玛莎在搅蛋白。“从厨房里飘来一股热牛奶和香荚兰果味儿。老太太怕在女儿来到之前设法收拾好房间而感到不安,而玛莎也来不及将那条通向塔尼娅(塔季雅娜的爱称)心爱的凉亭的小路清扫出来——凉亭就在花园尽头,位于悬崖峭壁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诺夫戈罗德灰暗的内城,看到天幕下包着锡皮的大教堂圆顶和峡谷那边高高的菩提树。”而两位借宿在这里的画家师徒也赶来帮忙,终生执着于绘画艺术技法、一丝不苟的老画家维尔梅里正在对着起沫的蛋白大发感慨:“大娘,我们所有的画家,都是些蹩脚的画匠!至今还未找着一个笨蛋能想到来画这种美好的东西。您就瞧瞧吧!”他指了指起沫的蛋白。“要什么样的表现手法才行啊!不论什么东西部无法跟蛋白相比,只有它才能变成别的颜色。这会儿,灯光—照,它是淡黄色,可是,把它放到窗户上,”维尔海里将一盘打得起沫子的蛋白拿到窗台上,“把它放在这儿,您再瞧瞧吧:让雪光一照,又变成蓝色的啦。”“要画起沫的蛋白,比画云彩还难,”维尔梅里伤心地说。“只有佛来米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大娘。只有佛来米人才行啊!您记得吗,他们画的鱼鳞有多好,还有花椰菜的卷心或是插在一杯水里的丁香,真是太妙啦!”“为什么呢?”维尔梅里叫了起来’“就因为他们画起来不慌不忙,也不偷懒,能仔细观察颜色和形状。可我们的那些年轻人呢,尽想用耍魔术的方法作画。应该学会如何用手拿铅笔!”我读到这里,禁不住惊叹:这么一个看似平常随意的细节和独白,却蕴涵着不少美术史和绘画技法上的概念:“固有色”与“条件色”,观察和基本功——素描在绘画中的意义,古典派、浪漫派再到印象派之间的继承、发展和突破等等。而这些,正是我最近在读西方美术史中遇到过、然而作为一个绘画门外汉比较难以理解的东西。在另一本书《法国巴比松风景画派》中读到这样的句子:“艺术家让·巴蒂斯特·乌德里1749年6月7日在法国皇家美术学院宣读的报告中……指出,……物体的色彩是按光照变化的,为了使色调更加准确,必须经常把一件物体的色彩同别的物体加以比较。”“狄德罗认为色彩具有很重要的意义,他说:‘素描使万物有形,色彩使万物有生命。这就是神所吹出来的气,它使万物活跃起来。’他称那些‘使色彩按合乎实际的光照表现大自然与物体的画家’为真正的色彩画家。”而在本书当中,他的学生帕霍莫夫不愿意再听老画家的唠叨,“他在穿堂里找到一把木铲到花园里去了。他很想把通向凉亭的小路打扫干净。”花园里的雪神秘地泛着白光。帕霍莫夫停住了,向四周望了一阵,他想:冬天非常适合于我们这片质朴的土地。积雪很厚,十分洁净。雪面上甚至没留下鸟的爪痕。沿着积雪覆盖的浅沟隐约看见一条小路,一开始,它通过几棵老菩提树,尔后又绕过一张破的长靠背椅,穿过银装素裹的丁香树丛,就在两层陈旧残缺的台阶前中断了。台阶通向一个有木柱的圆形凉亭。野葡萄的黑藤就挂在钉进圆柱的又锈又弯的钉子上。帕霍莫夫扫去了栏杆上的积雪。发现栏杆上刻有人名的开头几个字母。字母并不多。最频繁的莫过于“T”和“A”这两个字母。然后,他又将长椅上和地板上的积雪扫净。几片去年的陈叶冻在结了冰的木板上,还有一些枯萎了的、但至今还有些发绿的野草。稀稀疏疏的雪花开始飘扬起来,缓缓落下,象是不很乐意似的。几片雪花停在空中,甚至还不时地往上飘去,仿佛是改变了主意,想要不被人察觉地降落到地上来。帕霍莫夫暗想,雪花即将掩盖铲痕,花园又将洁白无瑕,显出淡淡的哀愁,仍然像以前的整个冬天那样凝滞不动。”我逐字抄录这几段写景的文字,内心里充满了喜爱和沉醉:这些文字将美丽、迷人的浪漫和诗意,巧妙地融入平凡的生活场景之中,正如天空中的飞舞的雪花——它们来自天空,来自高远、深邃、神秘的国度,它们是天使的眼泪,因人间的苦难、爱的夭亡而浸透了忧伤、哀愁和无限的温柔。它们以曼妙的舞姿,以纯洁和明净覆盖着质朴的大地,而掩去了一切的芜杂、腐朽和枯萎。而这一切,又与后文的情节密切相关,即塔季雅娜献身艺术、对于普希金的热爱,频繁出现在栏杆上的“T”和“A”这两个字母,镌刻着少女时代情窦初开的塔季雅娜对普希金的爱恋——“T”代表塔季雅娜,“A”代表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二、车厢里的玫瑰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乘坐火车从遥远的南国港湾敖德萨归来,回到诺夫哥罗德的家中,休一个短暂的病假。闷热的火车车厢里,挟带着黑海的空气、敖德萨咖啡馆里的气息,洋溢着黎明时分朦胧的睡意,散发着尘土和橘子的气味……而在疾驰的火车窗外,“严冬将一团团柔软、零乱的银色雪堆撤遍了窗外的大地。远处,在森林那边,缕缕透明的炊烟袅袅升起。沿着路堤的小道上,有一个赶雪橇的人,寒霜将他的胡须染成了白色,他不断地拍打着那双笨重的手套。他的小马也仿佛长了一身白茸茸的细毛一般,——当雪橇滑行在阳光灿烂的林间小路上时,看上去宛如一匹玻璃马儿,浑身闪闪发亮。”这就是典型的俄罗斯北方的冬天,童话仙境一般的森林、雪橇和马儿,勾起了塔季雅娜心里一阵淡淡的惆怅,“这是一种对自己家乡的血缘感。她在这里曾度过那充满未能实现而又可笑的幻想的童年,充满了丁当铃声的童年——它们总是召唤塔尼娅奔向遥远的他乡。”“童年时代,她总穿着打补丁的袜子和衣服(都是用妈妈的旧衣服改做的),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芜娜总是那样担惊受伯,”——按照书中的交代,塔季雅娜大约出生于1906年,她的童年,正是1905年俄国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直到1917年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之间那黑暗、动荡和混乱的年代。她的父亲是一位图画教师,后来得了肺病,很早就死了。孀居的母亲则在一家缝纫学校教刺绣,经历了数次革命和战乱,一直顺利工作到领取养老金。“夏天,她泛舟在沃尔霍夫河上,一直划到伊尔门湖去。她踏上湿润的草地,望着庞大的尤里耶夫斯基修道院,嘴里嚼着草茎,陷入了沉思。她中学毕业了,梳着两条粗大的辫子,有一副低沉的好嗓子,不过她还没有遇到过一次美好的事。”是的,生活在那样的年代,她作为一个平民家庭的女儿,能有一种安定、平静的生活,已经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了,还能再向动乱的时代索求什么美好的事情呢?但是,少女的情思如同三月融雪季节白桦树枝头萌发的柔荑花序,渴望着灿烂的阳光、湿润的暖风和云雀的歌唱……她爱上了普希金,爱上了莱蒙托夫,爱上了屠格涅夫……爱上了艺术,她认为:“只有在剧院里,在舞台上,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才能成为一个充满力量的、非常优雅的、既有爱又有痛苦的女人。”因此,她决定中学毕业之后当一名女演员,母亲的劝阻对她毫无效果。几乎所有生活在幻想中的女性,她们的爱情都将如春汛一般汪洋勃发,而结局则无一例外的归于平淡或不幸。她的戏剧老师——列宁格勒一个半老的演员,一个平庸的、故做文雅的、不安分的人,成了她的丈夫。她曾经向一位专演执拗老太婆的女演员倾诉衷肠,这位知心女友劝解她说:“你读书,可别照书上说的那样去生活。扔掉幻想!他是一个平庸的人,还有病……可你怎么着?以为他是天才?生活得简单、实际些吧,别异想天开!”可是,她不愿简单地去生活。丈夫死后,她把四岁的女儿交给母亲抚养,就离开列宁格勒,到敖德萨去了。“她决心建立自己的剧院,都用年轻人,在这里唯一的法则就是真挚、单纯、对艺术的热爱,不需要装模作样,夸夸其谈。”她到了敖德萨,想在剧院开办一所戏剧专科学校,可是对这项工作她既无经验,又无力量,仍然象过去那样,只是一个专演悲剧角色的女演员而已。……此时,她凝视着车厢里小桌上插在玻璃杯中的四枝暗红色的玫瑰,“它们在风驰电掣的火车里微微震颤,飞过白雪皑皑的平原,驶过陷进积雪中的村寨围墙,钻入烟雾缭绕的树林……”一路上它们仅仅落了三片花瓣。塔季雅娜还在敖德萨时就暗自占卜:“如果花儿在路上不凋落,那么,她的病就会痊愈,幸福将会在诺夫戈罗德城等待她;花儿如果凋谢……那又会怎样呢——那就让昔日那种既无巨大欢乐,又无巨大痛苦的生活拖延下去吧。”“既无欢乐,又无痛苦,”她出声地重复了一遍,发现自己在说谎,不禁皱起了眉头。她曾有过痛苦,甚至是很大的痛苦。正因为这样,她才怀着欢乐之情回诺夫戈罗德去,回北方去。在那儿,等待她的是那种安定、宁静的生活,一切都是按时而作。清晨,冬天的太阳总是为那棵老白桦树抹上一层橙黄色的光;在喝茶和吃午饭时,餐具总是发出轻微的咣当声;而一到傍晚,餐室里面就会点起那盏挂灯,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又将翻阅那些旧杂志,并尽力不去想任何事情,让整个心灵得到充分休息。这里所谓“很大的痛苦”,读了后文才可以理解,这并非指她自己的孀居生活,而是她所遭遇到的令她惊异、忧伤、愧疚和自责的爱情——一个流亡苏联的西班牙大学生西蒙对她的诚挚而又徒然的爱情。这场突如其来的爱情令她身心交瘁,病愈之后,就请假回家休养。窗外,小白桦树林向地平线的远方飞驰而去。在树林那边,索菲亚大教堂那些铅灰色和金黄色的圆顶在低处发着亮光。稀稀疏疏的灯火亮了,火车冒出的蒸气喷向带有雕花门廊和鸽子窝的歪歪斜斜的小木房。诺夫戈罗德郊区已出现在眼前。她的女儿——十二岁的玛莎在车站上迎接她。她坐在雪橇上,沿着熟悉的道路望家走,望着霜满枝头的高高的菩提树,听着诺夫哥罗德内城传来一阵庄严的钟声在花园上空回荡,禁不住对玛莎说:“多好呀!玛莎,你甚至都不理解,你们这儿有多好啊!”这是一个久未归乡的游子的心声,当她的爱情和事业都遭遇困顿和挫折,渴求安定、宁静生活以慰藉受伤的心灵之时,家乡是她永恒的港湾。在她的家里,她将与借宿在这里的两位画家相识,并接受他们的邀请,到普希金的家乡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去:老画家维尔梅里的同学施韦采尔——普希金研究专家,发来了邀请信。三、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暴风雪暴风雪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三山村和索罗提城的上空呼啸了一整夜。普希金公园的百年古松在铅灰色的烟雾中被刮弯了腰。雪糁从狼群出没的野地里飞旋而起。时而夜空中露出一个淡蓝色的光点——月儿从乌云里钻了出来,立即便消失了——黑暗夹杂着阴沉沉的呼啸声向它涌去。狂风将雪团卷向骇人的高空,有如毛烘烘的白色日珥。施韦采尔仿佛觉得,雪花飞上了月克,然后落在月亮上那裂成碎块的铁山上了。 施韦采尔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暴风雪。他差不多一生都是在列宁格勒度过的。他只去过卢加附近的别墅,或到过克里米亚和利克杰贝尔。他是精通普希金的行家和收藏家,凡是有关诗人的一切东西他都收集。可他,谢苗·里沃维奇·施韦采尔甚至在五十岁之前还未去过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不知为什么,时间总是那么不凑巧。……施韦采尔终于决定要上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去。当然,这是维尔梅里劝他去的。施韦采尔开始编写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生活一书。维尔梅里说,如果施韦采尔现在不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去,那么他只不过是一个棺材挖掘机而已。不去看看诗人如此热爱的地方,怎么能写普希金呢?……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一切,施韦采尔都很喜欢:那庄严肃穆的森林,松树问映照着寒冷的阳光,老保姆那间动人的小木屋。还有自己孤身一人的生活。不过,最令他高兴的,还是这种意识:他,施韦采尔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也和普希金当年所看到的完全一样。工作得轻松而愉快。悬壶洗手器里的冷水、厢房中的静谧(唯一的声响就是烧旺的柴火所发出的哔剥声)。这种乡间生活的明快和宁静使他精神振奋、头脑清醒。 “我这个人真胡涂,”施韦采尔想道。“一头钻进故纸里去饱吸灰尘,荒废了一生。现在已无法挽回了。评论普希金,不该照别人的书去写,哪怕就凭这一冬来的亲身感受写篇文章也是好的。”一天夜里,施韦采尔醒了,他突然有—种想法,最好能这样来写写诗人或作家:要亲身感受一下他所感受过的一切,亲眼看一看他所看到的一切,亲自尝一尝他所受过的痛苦。这种思想对一个学者来说是旁门左道。可是,施奇采尔却很喜欢。他决定写一本关于普希金的新书,写法和以往不同,这将是一本描写富有魅力的、活生生的诗人的作品,而不是用自己的语言没完没了地复述普希金的思想。这些思想最好是让诗人自己去说。至于今后将会怎样,施韦采尔尽量不去想它,不过,显然,应该结束过去那种生活。尽管已是五十岁的人了,但应该过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对他来说是很重要和有意义的生活。他觉得,这种生活就是从今天下午开始她当时他看见窗外的田野上空扬起一团雪,烟雾腾腾,马列涅茨朔对岸那座多林的山丘、索罗提河岸和老保姆的小屋消失在一片暴风雪中。我之所以这样抄录如此多的文字,首先是欣赏和陶醉于这种描写的精细和生动,仿佛令我置身于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暴风雪中,身心都随着施韦采尔的视线、举止和思绪而看、而动、而想。其次是以前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在没有阅读这本小说之前就朦朦胧胧地产生过的:今后,在客观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将按照我所喜欢的现代文学作品中真实的地理标志,沿着作品内容所指引的路线,去实地踏访追寻作家、诗人和艺术家的足迹,“要亲身感受一下他所感受过的一切,亲眼看一看他所看到的一切,甚至亲自尝一尝他所受过的痛苦。”凭着这样的游历,我将写出富有魅力的文字来,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将历史、社会和文学,将风景、风俗和人情结合起来,融为一体,从中揭示历史的渊源,社会的发展,文学的价值,人性、自然和艺术的魅力。而且,我认为,这将是一种不同于以往、对我的人生来说是很重要和很有意义的、几乎是达至理想境界的生活。就在这个暴风雪呼啸的傍晚,施韦采尔来到普希金博物馆,“那儿又暖,又静。施韦采尔点燃蜡烛,巡视了一遏绿色、橙黄色和蓝灰色的大厅。窗框闪闪发亮。大烛台、安乐椅和大理石雕像的暗影在搞上不住地晃动。施韦采尔将蜡烛放在一张椭圆形的纹理很细的桦木桌上。蜡烛的火舌立即映入它那金黄色的桌面深处。施韦采尔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纸和铅笔,便开始写了起来。他不对地停笔倾听暴风雪的怒吼,望着墙上的画像。墙上画的是一位身穿蓝色天鹅绒衣裙的年轻妇女,她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在这双眼睛里似乎留下了她一生的梦想。这是波兰美女卡洛丽娜·萨班斯卡娅的肖像。普希金在敖德萨时曾迷恋过她。”施韦采尔在给他的老同学维尔梅里写信,邀请他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来。施韦采尔写完信,拿起蜡烛,久久地凝视着萨班斯卡娅的画像。她的声音怎么样?可能是很低的喉音。施韦采尔哆嗦了一下,他似乎听见这声音说了一句什么话。也许,是飞雪打在窗户上的簌簌声。施韦采尔记起了维尔梅里的忠告:任何时候也别一个人在夜间看画像,于是,他拿起蜡烛,向门口走去。他走到门边,回头一望。美人儿在安详地望着他,又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微笑着。施韦采尔不由得一阵瑟缩,走进了过道。整个地板覆盖着一层薄雪。外边大门的缝隙中寒风在轻声地呼啸着。这一段对“波兰美女卡洛丽娜·萨班斯卡娅的肖像”的描写,并非闲来之笔,对于后文情节的推进很有意义的。当美丽的女演员塔季雅娜随维尔梅里和帕霍莫夫一起来到这里,来到画像跟前,施韦采尔将有着奇迹般的发现,从而揭示出塔季雅娜的家族逸事,也激发了他千里迢迢不辞劳顿地追寻普希金遗迹的动机。四、敖德萨的回忆尼娜和瓦丽雅是敖德萨的大学生,因参加共青团举办的滑雪比赛而来到普希金的故乡。在这里,她们巧遇了塔季雅娜,并且认出了她——因为她在敖德萨已经是知名的女演员了。当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得知她们是敖德萨的大学生时,感到很高兴。她们一起回忆着强烈的十二月风暴,海上浊浪翻滚,在停泊场上抛锚的科依姆布拉号货轮颠簸不已!它是从西班牙共和国开来的。原来,姑娘们,还有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她们每天早晨都要跑到窗口去看,科依姆布拉号怎样了:它是否被风刮断锚绳飘走了。然而,货轮还在暴风雨中的绿色海水里飘荡着,姑娘们这才放心了。在这里,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艘从西班牙共和国开来的货轮,有着不平凡的来历:它装载的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西班牙内战失败后流亡苏联的革命者。在我所读到的一本《欧洲史》(德尼兹·加亚尔、贝尔纳代特·德尚等著,蔡鸿滨、桂裕芳译,海南出版社2000年11月版)中,对1936-1939年的西班牙内战有着这样简短的叙述:1936年7月18日,佛郎哥将军发动军事政变反对人民阵线政府。自那时起,西班牙陷于内战之中。人民群众与外国志愿者(国际纵队)主要从苏联那里得到支援,而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则(给佛朗哥)送去重武器与新战术专家。这场意识形态的战争于1939年春季以佛朗哥的胜利告终。死亡人数为50万人,其中1/3死于战场。1936年,在西班牙,佛朗哥将军发动了反对共和国的武装叛乱。在3年的时间内进行了可怕的内战,死者高达50万人。佛朗哥的民族主义者,在意大利和德国的支持下,赢得了战争。在战斗中,德国飞机摧毁了许多城市,其中有巴斯克小城格尔尼卡。从各国来的许多志愿者组成国际纵队与共和国战士并肩作战。苏联与法国向他们提供武器。我由衷地钦佩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手笔,他将大时代的历史事件隐藏在凡人小事的背后,作为作品人物的背景出现,有着不同凡响的庄严和雄浑,同时又让人觉得真实、可亲、可信。一般情况下,他不去直接描写那些血与火、生与死的壮烈场面,却在极其常见的生活布景下,生动而真实地表现出这些人物真诚的心灵与高尚的品格,同时又营造出浓郁的、浪漫抒情的艺术氛围。在作品中的这个年代,西班牙内战失败以后,撤退到苏联的革命者有相当的数量,其中不乏一些具有非凡战斗经历和英勇顽强的老战士,当时的作者作为苏联的知名作家,也不可能忽略这一事件和这一英雄群体。但在这里,他在作品中塑造的一个重要人物,却是一个参加过街垒战的大学生拉蒙·彼列依洛——身体瘦弱,有点温情脉脉,甚至具有羞怯、内向、优柔的性格,在爱情面前,他都是脆弱的、缺乏勇气和韧性的——而非那些具有钢铁意志和传奇经历的战斗英雄。拉蒙的出场是由女大学生尼娜的回忆引出来的:尼娜沉思了片刻。那天,瓦丽雅在树林中对她说她的面颊绯红,象是在恋爱。而尼娜并未爱上谁。可能,有一次她象是迷恋上了—个人,不过这也许只是她的感觉而已……一次,她到剧院去看《女店主》,遇见了几个科依姆布拉号上的西班牙人。他们都长得敦实、黝黑,其中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长着淡黄色的头发,瘦高个儿。他羞怯而又过于匆忙地站起来给尼娜让道。她很想跟他认识,不过,又有些犹豫不决。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叫拉蒙·彼列依洛,还得知他不是海员,只不过是一位旅客,耽搁在西班牙的轮船上而已。后来,她还在市图书馆碰见过他,彼列依洛是去阅读法语报刊的。尼娜在图书馆帮助过这位西班牙人,他不大懂俄语,他俩谈了几句话。当尼娜初遇拉蒙的时候,塔季雅娜正在这家剧院演出的剧目中扮演女主角。她听说有人在演员交际的场合几次见过拉蒙,因此很想向塔季雅娜询问一下拉蒙的下落。但是,这件事被那个不安分的施韦采尔给打断了——他把大家拉进了普希金博物馆。在普希金博物馆大厅里,在普希金迷恋过的波兰美女萨班斯卡娅的画像前,善于观察的老画家维尔梅里有了一个奇迹般的发现:维尔梅里皱着眉头望了望萨班斯卡娅的画像,继而又看了看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庄严的神情。他断断续续地吩咐道:“米沙,再拿一盏灯来!”帕霍莫夫从隔壁房里拿来一盏灯,将它放在桌子上。“不对!”维尔梅里生气地说。“拿着灯,举在头上。”“你想干吗,尼古拉·根利霍维奇?”施韦采尔高兴地问。 ‘维尔梅里未作回答。他抓住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的手,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领到画像跟前。“请别动!我要对比对比。喂,米沙,把灯再举高点。照着着她们俩。”“如此相象,您感到吃惊了?”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问道。“是的。惊人的象!您和她简直是双胞胎!”“神秘论开始啦,”施韦采尔犹豫地嘟囔着。他和其他人一样,也被维尔梅里所指出的这种景象惊呆了。在明亮的灯光下,并肩站着两位年轻的妇女,两姊妹,可是她俩相隔一个世纪啊!而这对于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来说,并不感到惊奇,她告诉大家:“卡洛丽娜·萨班斯卡娅实在是我的曾祖母。”这次轮到施韦采尔惊叫了:“我的上帝!这真是太妙啦!”他为此感到幸福,他想,也许这一偶然的事件将导致有趣的新发现,而最近以来他总是想望着这样的发现。两位女大学生该回她们的宿营地三山村去了。告别的时候,尼娜向塔季雅娜问她是否见过拉蒙?而塔季雅娜听到这个名字的表情和语调使她察觉到,自己不该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尼娜的这个问题也勾起了塔季雅娜的心事,唤起了有意逃避的记忆。彼列依洛二十二岁。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比他整整大十岁。他俩是在一次为欢迎西班牙水兵而举行的晚会上认识的。彼列依洛是马德里大学的学生。他是从西班牙中逃出来的。在他的故乡还有一个弟弟——十岁的小男孩和父亲——一个老律师,人们都称他为农民律师。他为一些纯朴而固执的农民解决没完没了的土地争讼,很少打赢官司,即使打赢了,从穷苦的当事人那儿只能得到很少一点报酬。有时,他完全拒绝收钱。他相信正义,尽管正义经常避开他。……他对儿子从幼年时起就教导此人的使命就是为正义而斗争,还说他家孩子们的位置在和穷人们的亲密团结之中,而不在那些高级贵族和内阁大臣的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国内战争爆发时,当拉蒙去曼塞纳列斯桥街垒时,父亲没说一句话。他只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拉蒙画了一个十字,并吻了他一下。这一吻在他的唇上留下了一股烟草的苦味。后来拉蒙负伤,被送至巴伦西亚,又从那儿乘科依姆布拉号货轮离家远去,没同父亲和弟弟马努艾里告别。弟弟想必很怀念他,那又能怎样呢……这是毫无办法的事。 伟大的北方国家收留了拉蒙。……在欢迎西班牙水手的晚会上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和拉蒙坐在一起。拉蒙的法语说得很好。晚会结束前他俩成了朋友。拉蒙向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谈到了父亲、弟弟、山上的小河,还有在河中洗衣的阿拉贡农妇。她有些怜悯这个瘦弱的育年,便请他到家里去做客。拉蒙越去越勤了。和他在一起甚至用不着说话。他能整晚蹲在炉子边,用刀于劈柴火,修理坏了的电茶壶。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送给他一件暖和的毛衣和一条围巾。这是她亲手为他织的。她从后面亲手为拉蒙围上围巾,并象对孩子那样,打了一个结。拉蒙惭愧地笑了。后来,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开始教他学俄语。……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未必能发现,当她在念书的时候,拉蒙有时在偷偷地瞧她。有一次,拉蒙从轮船上给她带来一篮西班牙大柠檬,上面还撒了好些紫杉树枝,她很生气。从那时起拉蒙再也不带东西来了。有一次,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要在城外演出,就在大喷泉的休养所。她请拉蒙于晚上八点前到休养历来接她。游艺晚会结束了,可是拉蒙还没来。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焦急不安起来。冬天,到“喷泉”来的路上很僻静,电车来回都是空的。光秃秃的别墅花园中寒风呼啸,铅灰色的大海发出阵阵响声,有如回声一般。不过,拉蒙终于来了。他迟到了半小时。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责备地瞧了他一眼,抱怨说他的迟到使她焦急不安。拉蒙道了歉。他说,他找不着汽车:显然是他那鳖脚的俄语误了事。于是,他决定乘电车,离休养所两公里的地方他下了车。他很想在夜色中沿着海岸步行到这儿来。“这是为什么,拉蒙?”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问道。……“不知道,”拉蒙回答说。“我想,在这样的黑夜里走在空旷无人的道路上该有多好。这条路在茫茫的夜色中延伸得越来愈远,可我知道,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有您。而我是到您那儿去。您在呼唤我。这有多好、有多好呵!”……他俩走出车厢,从石头围墙中间向大海走去。洋槐树上枝疏叶落,只剩下一些尖刺。这些刺不断地钩住他们的衣袖,他们在陡峭的海岸上站住了。夜空乌云密布,大海在下面发出忧郁低沉的轰隆声。飘来一股湿贝壳的气味。远处,轮船上的灯光在不住地摇曳、闪烁——几乎是在原地懒洋洋地晃动着。海面上微波荡漾,毫无生气。“这儿真好,”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说,“拉蒙,上这儿来,真使我高兴。”拉蒙用西班牙语作了回答。塔季雅娜听不懂,便向他转过身去。他的声音显得低沉、有力,使她感到很陌生。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候,拉蒙握住她的双毛跪倒在她面前潮湿的砾石上,开始用他同刚才一样喑哑、沉重的声音很快地说道:他爱她,如果不是现在,那么,反正明天也会向她表白的,还说没有她,他就设法活下去。“您快站起来!”培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叫道。然而,拉蒙紧紧抱住她的双膝,将嘴唇紧贴在上面。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很快地弯下身子,将拉蒙的手掰开。她的脑海里突然模糊地想起了那些夸张的旧小说,男人也正是这样跪着向女人求爱的,还想起了喜剧《斗篷和剑》,她突然大笑起来。拉蒙一跃而起、向下边的大海飞奔而去,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止住了笑。“拉蒙!”她叫道。“我的天!这一切是多么愚蠢!”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暗想,“这种表白,还有我的笑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哪儿去了?”她在黑暗中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海边磕磕绊绊跑了过去。碎石子在她的脚下纷纷散落。灰色的海浪在昏暗中无声地掀起,又带着轰隆声落下,涌向岸边。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的双脚被打湿了。海风钻进了她的皮大衣,吹得她浑身透凉。她一连几次呼唤拉蒙,可是,他没有回答。塔季耶娜·安德列耶芙娜又懊丧,又为拉蒙担心,不禁哭了起来——这个小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只有到现在她才体会到,对这个外国青年来说,我们这种羞怯和质朴的性格是多么难以理解啊!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面对着这样一种场景,我内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悲伤而庄严的情感,对于拉蒙这种戏剧性的、中世纪骑士式的、浪漫的求爱方式,我丝毫也没有一点讥笑的感觉,反而觉得这种羞涩、沉默、迟疑而仓促、甚至有些笨拙的爱,是那样的真诚和质朴,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燃烧整个生命而放射出的爱的光华!“我想,在这样的黑夜里走在空旷无人的道路上该有多好。这条路在茫茫的夜色中延伸得越来愈远,可我知道,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有您。而我是到您那儿去。您在呼唤我。这有多好、有多好呵!”——这样的语言看似朴实无华,其中却蕴涵着多么炽烈的情感!这是真正的爱情的诗篇!永远散发着圣洁的芬芳!在这里,我禁不住想起了被帕乌斯托夫斯基极力推崇的俄罗斯作家库普林的小说《石榴石手镯》。在《金蔷薇》的姊妹篇《面向秋野》一书中,帕乌斯托夫斯基在“生活的激流——关于库普林散文的札记”中这样写道:库普林有一个最珍贵的主题,他对它抱着一种贞洁、虔诚和焦灼不安的态度。是的,对它不能抱别的态度,这就是爱情的主题。我想,帕乌斯托夫斯基在创作这篇小说的时候,对于拉蒙与塔季雅娜之间的这种不幸的爱情,也同样是抱持着这种“贞洁、虔诚和焦灼不安的态度。是的,对它不能抱别的态度。”但是,也许是顾忌年龄的差距(尽管俄罗斯社会早就有“不相称的婚姻”,但一般都是老翁配少女,“姐弟恋”之类极其少见,如叶赛宁与邓肯传奇式的跨国婚姻,是诗人与舞蹈家的爱情佳话,也是意识形态迥异社会中的婚姻悲剧),也许是出于事业追求上的专注,也许是忧惧初次婚姻的挫折……总之,美丽温柔的塔季雅娜有意无意地拒绝了热情而羞涩的拉蒙的求爱,不但严重打击了这位漂泊异乡、身心脆弱的西班牙大学生,懊恼和自责也让她自己病倒了。夜间,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便感到冷一阵、热一阵的不舒服,第二天早晨,她就卧床不起了。 她给拉蒙写了一封短信,通过邮局寄到科依姆布拉号去。她求拉蒙一定到她那儿去一趟,还告诉他,她病了,可是拉蒙没有回信,也没有来。“反正等我病好了,就把他拉到我这儿来,让他积极、振奋起来。我们又将是好朋友。”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可是,她病愈后,科依姆布拉号已经离开了敖德萨,开到费奥多西亚去了,在那儿停泊着,等待着命运作出新的安排。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得知拉蒙仍在科依姆布拉号船上,多少有些放心了。她再次决定给他写信。可是,她觉得所写的那些东西干巴巴地好象在教训人。她终于考虑好了,不如等拉蒙的痛苦有所减轻之后再给他写信。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挪病愈后,过了两星期,就到诺夫戈罗德来了。五、汉尼拔庄园的星月夜喝完茶后,大家决定到林子里去定走,就在彼德罗夫斯克那边——是普希金的曾外祖父汉尼拔住过的庄园。这是一个皎洁、透明的夜,一轮明月斜挂在道路上空。万籁俱寂,深沉的夜和它那奇异的光——甚至能看见蜡菊干枯的茎象标签一样竖在雪地上,——这一切都使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感到惊异。她暗自思忖道,总有一些东西能医治不幸,能让人忘却屈辱和挫折的。她又想起了拉蒙。瞧瞧这夜色吧,林间小道和空地上月光如水,夜随着星移斗转在缓缓地迎向遥远的黎明,——夜能让许多痛苦的人恢复平静。可是,在乎原和树林的上空还看不见一丝黎明的蓝光。它还很远、很远,在巨大的地球的那一面。那冰凉、惨淡的月光是它唯一的反照,是它在这生来就是一片死寂的铅灰色星球表面上的反光。维尔梅里站住了,看了看天空。“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说,“我就想,一夜之间能数出星星的数目来。唉,米沙、米沙,我们一辈子都在跟煤焦油而不是跟颜色打交道啊。请你告诉我吧,用什么颜色能画出这样美丽的夜空?我们的工作真是太渺小啦!”他们一路高声交谈,直到走上卢契耶伏山。从山上能望见一片夜色笼罩的树林耸立在沟壑之上,有一半覆盖着皑皑白雪。树林弥漫着淡蓝色的夜岚,与山下连成茫茫一片,这是阴影、雪洞、黑色针叶树枝构成的沉沉酣睡的宏伟世界。……他们在卢契耶伏山上呆了许久。月亮向地乎线坠落下去,蒙上一层淡红色的微尘。施韦采尔不安起来。该回去啦——月亮很快就会落山,在黑暗中很容易迷路。不过,施韦采尔的担心是多余的。星光照亮了归途。象一长溜尘埃似的银河横跨天空。不祥的土星闪闪发亮。而浅灰色的木星和三颗与它并排的星星比所有的星辰都美。这一节的篇幅比较短,从内容上看对于情节的推进似乎作用不大,仿佛是一处闲笔,只是借写景来烘托出人物的性格和心灵世界。但我十分迷恋这样的文笔,我觉得作者笔下的夜世界里,星星、月亮、雪原、山林乃至淡蓝色的夜岚、遥远的黎明都太美了!这种自然美、自然美烘托下的人性美,只有在亲近自然、歌咏自然的俄罗斯艺术家笔下才表现得如此完美、令人迷醉。从普希金、莱蒙托夫到屠格涅夫、契诃夫、托尔斯泰,再到蒲宁、普里什文和帕乌斯托夫斯基,他们都是自然之子、大自然的歌手。在这一节里,塔季雅娜和维尔梅里的两段感慨对我有着很深的触动。“她暗自思忖道,总有一些东西能医治不幸,能让人忘却屈辱和挫折的。她又想起了拉蒙。瞧瞧这夜色吧,林间小道和空地上月光如水,夜随着星移斗转在缓缓地迎向遥远的黎明,——夜能让许多痛苦的人恢复平静。”——是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夜里,啮噬心灵的痛苦仿佛一场挣脱不出的噩梦,而黎明则显得如此遥远和朦胧——但无庸置疑,它的温暖和光明总是会降临的——那时,所有的不幸和屈辱,都如昨夜的噩梦一般遁形潜影。而这种信心,就是战胜痛苦,迎向新生的勇气和力量。“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说,“我就想,一夜之间能数出星星的数目来。唉,米沙、米沙,我们一辈子都在跟煤焦油而不是跟颜色打交道啊。请你告诉我吧,用什么颜色能画出这样美丽的夜空?我们的工作真是太渺小啦!”——是的,面对美丽的星空,皎洁的月色,璀璨的云霞……,我也曾经深切地感受到了自身语言的苍白与贫乏,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生动描绘出大自然的美景啊!而对于那些能够为我们传神地刻画大自然之美的作家、艺术家而言,只活一生是不够的。在他们的传世名作之中,大自然的瞬间之美与他们短暂的生命融为一体,同时获得了永恒的意义和价值。六、普希金之墓他们大家从茶馆步行到修道院普希金墓去。在修道院的墙下停着运干草的车队。一群喜鹊在雪橇上空飞来飞去,又落在干草上,从干草里啄食。驽马在打着盹儿——它们早就习惯了久久地等候着主人。从合作社门市部里飘出一股蒲席和木器胶水味儿。很难想象,在离这些装干草的雪橇、茶馆、出售报纸和日历的亭子不几步远的地方就是普希金墓。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向施韦采尔说到了这一点,而他却回答说,他的坟墓正该在这里,就在这荒僻的地方,在这片大雪原和砾石中,在低垂的天幕下。他们走进修道院时,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就象她初次去幽会似的。她觉得这灰暗的、周围如此静寂的一天正是她生活中最光辉的日子。光阴一天天流逝,积累成月,而一月月又积累成年,一年年又积累成数十年。可是,还没有哪一天能象今天这样欢乐,仿佛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情绪压在她的心头。就在这种情绪中蕴藏着她的爱,爱得如此炽热,宛如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将千万人的激情,将一部分人民的爱带到这里来了。她的心跳得发疼,她的喉头感到一阵抽搐。坟墓在大教堂的祭坛突出部位的后面。还没有看见它,大家却已不约而同地站住了。“瞧,这就是他生命的‘心爱的极限’”,维尔梅里轻声说。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快步走到教堂突出部位,便看见一块普通的白色石头墓碑。她的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揪断了,她用两手指住脸,哭了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伴随着欢乐的眼泪意味着什么。她还想到,普希金不是什么神话人物,这位可爱而又愉快的人也曾生活在这个天幕下,走在这些道路上,他的嘴也用我们现在的言语说话,不过他的话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是如此有力,如此美好。她哭泣,因为在我们艰难而又美好的生活中他已不和我们同在;她哭泣,还因为自己的痛苦——一个未找到真正爱情的女人的痛苦,一个生活在爱她的人们中间的孤独女人所感受到的痛苦。读到这里,我对俄罗斯人民充满了羡慕。他们拥有普希金这样一位可敬、可亲、可爱的伟大作家,热爱他的人民可以尽情地在他的坟墓前倾洒自己的眼泪——爱的眼泪,痛苦的眼泪,欢乐的眼泪。而他的坟墓就在“离这些装干草的雪橇、茶馆、出售报纸和日历的亭子不几步远的地方”——与人民的日常生活是如此亲近,这样一位夭折的天才,也是俄罗斯人民永恒的同时代人。人民对他的热爱,不是对神话偶像一般的盲目崇拜,“这位可爱而又愉快的人也曾生活在这个天幕下,走在这些道路上,他的嘴也用我们现在的言语说话,不过他的话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是如此有力,如此美好。”作为一个俄罗斯文学爱好者而言,在阅读普希金的过程中,我也越来越感觉到,在普希金的诗篇中,有着一种能够超越时代、超越地域、超越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永恒的“范型”存在。无论是炽烈的爱情还是诚挚的友谊;无论是对自由正义的渴望还是对专制暴政的抗争;无论是对祖国的热爱还是对大自然美景的礼赞……你都可以在普希金的诗篇中找到最恰当的、最完美的表达,尽管中间隔了翻译这座险峻的山岭,但普希金诗篇所散发出的瑰丽霞光,依然在遥远的天际幻化出最奇美的诗意的国度。七、比萨拉比亚号上的拉蒙在费奥多西亚有一位已不年轻、长得较胖、但还相当漂亮的卡拉伊姆女人——当地结核病疗养院的护士,来找内燃机轮船比萨拉比亚号的船长切尔年科。她愉快地笑着说她是送一位西班牙患病的移民拉蒙·彼列依洛到雅尔塔去的。送他进高山疗养院。这位护士请求给病号安排一个暖和、舒适的船舱。“这个西班牙人真是好极了,”她说:“可是,你要知道,他已是肺病后期啦。真可怜!”船长叫来助手,吩咐开一间隔离室——专门供病人使用的船舱,可还是忍不住告诉护士说,眼下天气很糟糕。海上有风暴,最好还是等下一班船再走。……刮着东北风。在甲板上没有避风的地方。寒风在缆索中间呼啸着,吹得船舶结了冰。阵阵恶风令人心颤。海面巨浪翻滚。地平线上笼罩着一层浑浊的铅灰色。一声汽笛鸣过之后,卫生员用担架抬着裹得很严实的病人登上舷梯,护士跟在后面。…………轮船驶出海港。大风从海面左边袭来。缆索在呼啸。大颗大颗的水珠有如霰弹一般打在脸上。比萨拉比亚号开始轧轧发响,并倾斜着慢慢地向浪涛驶去。……拉蒙躺在船舱里,他似乎觉得在厚厚的舷窗和轰隆作响的铁船舷外面,白昼和黑夜正在进行艰难的搏斗。黑夜即将获得胜利。它冲入白昼,将黑暗倾泻在低垂的天幕和喧嚣的大海之间的整个空间,而狂风却不让它完全挤掉光明。它发狂地将黑路切成碎块,撕成碎片,扔向四面八方。船舱里昏暗下来,拉蒙以为这是风刮进来的一大块黑暗,很快又会亮起来的。然而,黑暗愈来愈浓。夜色中船舱的门逐渐消失不见了,然后是洗脸盆,再往后便是桌子,只剩下舷窗——象一只空洞洞的灰眼睛。最后连它也消失了。现在拉蒙唯一能看见的便是自己那双放在被子上的白手。护大走了进来,拧开了发出淡黄色光芒的小电灯,用一个搪瓷喂水器给他喝略带酸味的玫瑰色的水,她说:“好大的风暴!简直象恶梦一样可怕!”……头很疼。透过暴风雨的怒吼拉蒙听见了象蚊子叫似的嗡嗡声。每当一出现这种令人不快的尖细声音,他便开始头疼。拉蒙要咳嗽,但他忍住了。他害怕咳嗽,害怕咝咝发响的喘息,害怕出汗和昏迷的苦恼。每当爆发阵咳之后,便会出现这种苦恼。拉蒙没有睁开眼睛。他似乎觉得黑暗在匀速地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为了忘掉这韧性而讨厌的黑暗,拉蒙出声地自言自语起来。……“不,”他说。 “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只要再多活一些时候就能证实我是对的。幸福总是能胜利的。爸爸,你说,血流成河!这血河由于天热会干涸的,在那黑色的土地上有一朵完全不引人注目的小野花将会率先开放。一个新世纪——正义的、充满智慧的劳动的、安定的世纪就将这样开始。要是人们为了这个目的自愿去牺牲——这个目的就一定能实现,你不应该摇头。你要永远相信!要不,你就没有必要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了。过去,我们从来看不惯,将来也看不惯卑鄙勾当,也看不惯愚蠢行径。它们将被彻底消灭,即使这需要牺牲我们千百万人的生命。”“睡吧,别担心,”父亲说。“你受苦不会太久啦,很快就到雅尔塔了。”拉蒙睁开了眼睛。舱内站着一位很结实的白发人,身穿一件黑色船长服。他向拉蒙弯下身,说:“再过两小时就到雅尔塔。剩下的路程算不了什么啦。您的护士晕船,——我就来了。您在这儿舒服吗?”拉蒙点了点头。“谢谢,”他慢慢地说。“我刚才看见了我的弟弟。他和父亲一起留在马德里。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很好。”船长走了。拉蒙欠起身来,拧了一下头上的开关。小电灯熄灭了,可是,灯泡里还有—根淡黄色的钨丝微微亮了片刻,然后便完全熄灭了,舱内变得很黑,很可怕。暴风雨的怒吼加剧了。由单调、平稳的轰隆声变成了许多令人害怕的声音:舱壁咯吱作响,小木螺钉在夹板中松开之后发出喀嚓的干裂声,还有铁器的丁当声,水的哗啦声,响成一片。拉蒙在吊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看了看舷窗。一道明亮的红色火光从下到上划过漆黑的玻璃,火光周围有一道彩虹似的光环。拉蒙等待着。这火光又划过舷窗,不过这次已是从上到下了,原来这是灯塔的光。拉蒙开了灯,叹了一口气,躺下了。这就是说,真的到了雅尔塔了。他环顾了一下船舱,想起为什么这墙上呆板的淡绿色,还有这冷冰冰的珐琅色总要伴随着行将就木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忧郁?难道连让她那纤细而有力的手为他围上一条暖和的围巾的时间也没有了吗?她之所以笑,是因为她不知道他是多么爱她。爱她胜过爱自己的老父亲,也许胜过爱马努艾里。不该象跪在圣母雕像前那样跪在她面前,而应该率直地把这一点告诉她就好了。那么,他也许就不会死在这艘铁壳轮船上啦。突然间,在他的头顶上方响起了汽笛声,拉蒙欠起身子,望了望舷窗。有几十道模糊的灯光在水面上抖动。船已经不摇晃了。机器仍在开动,小心翼翼地震颤着。过了半小时,人们将裹着被子的拉蒙抬上了救护车。……汽车久久地在象花园似的美丽的街道上转圈子。树叶丛中闪烁着稀琉的灯光。后来,汽车开进了群山,进入了高耸入云的树林,有一颗寒星在乌云的缝隙中间胆怯地闪着寒光,它仿佛比松树梢还要低些。拉蒙闻到一股树皮和湿石子的气味。一阵朦胧而庄严的轰鸣声从山上徐徐滚落下来:暴风雨的气息甚至飘到了这里。拉蒙被抬到山上的一幢楼房里,送进了一个房间。窗外,紧靠着玻璃长着一棵百年的水青冈树,拉蒙问一位年轻大夫:“也许,我在这儿真能恢复健康?”“没有一个人是到我们这儿来死的。”大夫答道。第一天晚上拉蒙就喜欢上了这屋里的一切:殷勤的上了年纪的看护,手里总拿着一本书来探望他的医生,不知是谁弹奏的钢琴声,就连楼下客厅里挂着的那张古老的、完全发黑了的画像也使他很高兴,这是当人们将担架放在地板上,他和医生谈话那会儿发现的。像上画的是一位年轻人,他的脸不漂亮,但充满生气。在读这一节的时候,我怀着深切的同情、沉重的忧郁和黯淡的怜悯,几乎每一个字都是苦涩的,海上的风暴摇撼着比萨拉比亚号,黑暗和孤独吞没了重病中的拉蒙,也将这种悲哀和无助的感觉传染给了我。曾几何时,我的命运之舟也好似风暴中的比萨拉比亚号一样,理想的亮光被世俗的黑暗完全遮没了,恐惧、抑郁和焦虑如同折磨着拉蒙的肺病一样,让我的灵魂也时常陷入这样痛苦的、几近窒息一般的阵咳之中。因此,读到这里,我深有体会和同感。但是,拉蒙尽管身患重病,在精神上却依然是强大的。他坚信自己为之献身的正义事业是必胜的,“我只要再多活一些时候就能证实我是对的。幸福总是能胜利的。”在被志士的鲜血浸染过的黑色的土地上,“有一朵完全不引人注目的小野花将会率先开放。一个新世纪——正义的、充满智慧的劳动的、安定的世纪就将这样开始。要是人们为了这个目的自愿去牺牲——这个目的就一定能实现”。实际上,飘泊异国、罹患重病的拉蒙是不幸的,但他也是非常幸运的。在他周围,有那么多关心他、爱护他、照顾他的人。他所在的这个伟大的北方国家,人们的心灵是仁慈的,情意是温暖的,胸怀是宽厚的。只是,他所期望的爱情的光芒,尚未穿透海上的风暴和黑暗,如同雅尔塔海岸上的灯塔一样,划过舷窗上厚厚的玻璃,放射出彩虹似的的光环。“难道连让她那纤细而有力的手为他围上一条暖和的围巾的时间也没有了吗?”拉蒙在雅尔塔的高山疗养院里看到那张古老的、已经发黑了的画像,画像上那位不太漂亮、然而充满生气的年轻人,就是俄罗斯人民爱戴和崇敬的伟大诗人——普希金。下文中,终生研究并热爱普希金的施韦采尔,就是从塔季雅娜的相貌和身世受到启发,一路展转追寻普希金的遗迹,从米哈依洛夫斯克回到列宁格勒,再从基辅到敖德萨,与塔季雅娜汇合,一起来到雅尔塔的这座高山疗养院。八、俄罗斯的早春二月那是二月初。天气时刻都在变。时而车窗外风雪弥漫,时而风停雪霁,村落上一片晴空,时而又是冰雪消融,车窗上冰冷的水汩汩流淌。在基辅城郊的田野上弥漫着浑浊的浓雾。基辅城也是大雾茫茫,仿佛在城市上空整天都是阴暗的早晨。旅店房间里一片昏暗,散发出一股干了的花露水气味和地毯上的尘土味。而施韦采尔觉得自己完全象个青年人,他—直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施韦采尔乘电车到里沃夫斯克大街去。他从未到过基辅,因而饶有兴趣地观望着这些舒适的黄砖楼房、白杨树和波格丹·赫米尔尼茨基的青铜像。从城内广场上能看见第聂伯河和莽莽雪原,一片黑魆魆的树林与地平线相连接,施韦采尔从未在任何一个城市里看见过如此开阔的远景。……在空寂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和诺夫戈罗德城,在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芙娜的家里,仍象以往那样散发着冬日生活的余温。正如以往的二月天一样,大雪纷飞,整天整夜地下个不停。它撤满了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芙娜的花园,积雪几乎掩盖了灌木丛。通向凉亭的小路(玛莎现在每天清扫)很象一条深深的堑壕。花园里,寒鸦一天多似一天,呱呱乱叫。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芙娜确信:必然会有春汛泛滥。有时,阳光射进窗户,烤暖了天竺葵的叶子,它们发出一股股甜味和药味。冰箸儿融化了,一颗颗晶莹明亮的水珠从冰箸上滴落下来。被风儿刮得清新明净的天空中,从南方飘来一朵朵绚丽的云彩。穆哈跑到花园里舔舔雪,久久地嗅着风。这也是风和日丽的春天已经临近的象征。……在收到信的第二天早晨,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芙娜在餐具橱的抽屉里翻了许久,打开了那些装种子的黄纸包。她担心种子是否还能发芽.这里面有早金莲、丁香、翠菊和木犀草。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芙挪向邻居木匠家定做了几个装花苗的木箱,然后就焦急地等着春天的降临。那时就能从花园里取来潮湿的泥土,掺上些腐烂的叶子,再放在屋里加温,然后撒进箱内,播上种子。必须在塔尼娅回来之前让花园鲜花盛开。瓦尔瓦拉·加甫里洛芙娜想象着在新刨好的木箱里长出一棵棵细嫩的白色幼芽。窗外,急骤的雨点落在水洼里,噼啪作响。沟壑上空飘浮着一团团青蓝色的煤烟,是在提醒人们,春天临近了。有时还会出现暴风雪,可是,月亮却更经常在潮气弥漫的宁静的天空中发出昏暗的银光,道路上弃置的干草和畜粪也越来越多了。人们在沃尔霍夫河面上凿冰,用雪橇运往城里。马儿在上坡时常常停住,不断地喘着气。马车夫将淡绿色的冰块一路上到处乱扔。它们象大块大块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这也让人感到春天临近了。而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云杉下的积雪由于解冻形成了许多小孔。花园中出现了许多松鼠。玛丽姬·普洛霍罗美娜在用牌算卦。一条遥远的道路通向暖和的地方。她想象着这些温暖如春的地方撒满了菩提树花,还住着许多红方块“杰克”——金黄色卷发的美男子。听见一阵低沉的铃声,象是春水在潺潺流淌。苍白的阳光,象是被融化的雪水冲淡了似的,越来越频繁地射进博物馆内那间房里,房间里美人萨班斯卡娅那双阴郁的、幽灵似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对于这几段俄罗斯早春的景色描写,我是带着一种近乎沉醉的审美愉悦来细细品味的。我觉得,这些文字,完全可以放在萨甫拉索夫、克拉姆斯柯伊、列维坦、列宾等诸位俄罗斯绘画大师的风景画下面,作为一种绝妙传神的注解。就我的个人的感受而言,无论是从俄罗斯经典作家的字里行间,还是从巡回画派艺术大师细腻的笔触、真实的光与色之间,都异常强烈地感触到那浓郁的诗意与深切的爱意,庄严的仰望与深沉的俯视,宏阔的视野与细微的关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谐,畅美,天衣无缝,毫无斧凿的痕迹——这就是经典的价值,艺术的真谛,永恒的魅力。这也就是令我心驰神往的美妙的艺术境界。我希望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其中,让这种诗意的风格如醇酒一般,渗透自身的每一个毛孔,直达灵魂,这样熏染日久,让我的文字也能散发出如初春的阳光烤暖窗台上天竺葵的叶子那样带一点药味的甜香、如暮春时节荒芜的公园里凋零的稠李花那样的清香、如初夏时节菩提树(椴树)花开放时那愈远愈浓的幽香……九、施韦采尔的不安与幸福施韦采尔从古董商那儿回到旅店,没脱大衣就在大写字台旁坐下了,他陷入了沉思。他久久地审视着桌子抽屉面上那些用橡木雕刻的骑士头盔、笨重的玻璃墨水瓶(它的底部积了一层紫色沉淀物)和青铜梅花鹿,它的角有些松脱了。然后拿出自来水笔,又将一张注有旅店名称的光滑纸张取过来,摆在面前,在上面写了表明自己心中不安的一些话。“我已五十有余,白发苍苍,几乎是盲人,”施韦采尔写道.他沉思片刻又继续往下写,“我就象傻瓜一样,对呼吸每一口新鲜空气,对度过每个幸福的日子都感到无限欢欣。这意味着什么?让老年见鬼去吧,应该活得更年轻。”……“不该屈服于软弱。不该习惯于混日子。当一个人感到似乎棉大衣都会压得肩疼时,——那就完了。应该少回忆往事。再说,又有什么可回忆的呢?去追忆在那熟悉得就连一粒尘土都了如指掌的住宅里所度过的有如平静的一天那样的年月吗?生命就在于工作、欢乐和不停顿地(一定要不停顿地)去了解这暴风雨的清新气息,让全部思想和感情都彻底地透透新鲜空气。只有在矛盾冲突中才能产生力量,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才能产生一个目标,又产生另一个目标——从而构成一连串诱人的使命。”……“我今后的命运,”施韦采尔又在纸上写道,“至于我这一生所做的事是否重要呢?可以说我只做了我所喜欢做的事。我是诚实的,如果我不善于将那种使我变得高尚的诗情充分地表达出来,告诉周围的人,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未来的生活能够缺乏这种感情吗?不能!这就是说,我做了应该做的事。常有这样的时期,——斗争的时期、战争时期和风云激荡的时期,一切都退至一旁。然而,当最后的胜利到来时,人们又回到和平的劳动中去,回到创造文化的活动中去。假如我们失去往昔遗留下来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那么,人们会对我们说些什么呢?是的,我在变老,我很衰弱。然而,我却参加到发展人类思想进步的行列中去,并为未来的生活而护卫着它。我是守卫者。甚至连守卫都不是——只不过是一名哨兵而已。在自己微不足道的岗位上,我应该象任何一个战斗的参加者那样坚贞不屈。”……他们穿过公园。风小下来了。公园后面已是万家灯火。“画像的事怎么样了?”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问道。“找着了吗?”施韦采尔讲了契尔科夫和济里别尔的情况,还谈到他没问契尔科夫,也没问古董商,在画像上是否有普希金的诗。“那是为什么呀?”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感到惊奇。“瞧您!难道能和这些滑头开诚布公地谈这些吗?那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我在哪儿能找到这张画像啦。”“这么说,您现在就要到雅尔塔去?”“是的,过几天就走。”“要是我能和您一起去该多好!”塔季雅娜叹了一口气。施韦采尔立刻就激动起来了。“那我们就一起去吧,说实在的!”他叫道。“这可太好啦!冬景、山峰、空无一人的甲板!”“您还是那样,象个孩子!”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拍了拍他的手。“怎么?”施韦采尔吓了一跳。“难道这不好吗?”“相反,这很好。我有时觉得自己比您老得多。”“是啊,”施书采尔叹了一口气。 “要是能给我减少二十岁,那才……”“那又怎么样?”“不怎么样,要幸福,迟啦,”施韦采尔开玩笑地说。“而且太迟啦。”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站住了,她迷惑不解地望了望施书采尔。他俩站在巷子里,高高的石头围墙旁边。“这条巷子真好,”施韦采尔低声说,“简直妙极了!叫什么巷?”“巴塔列依内,”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答道,并且笑了笑。“您干吗不吱声啦?难道您感到自己不幸福吗?”“不是,尽说蠢话,”施韦采尔笑了起来。“恰恰相反。在我的一生中很少象现在这么幸福过。我对一切都感到欢欣。这暴风雨的喧嚣声,这严寒的黄昏,都叫我高兴。不久前,我的生活陡然来了一个急变。您知道,这是常有的事。一个人犹犹豫豫,不敢迈出勇敢的一步。他迟延,受折磨。后来就果断起来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对自己说:‘嗯,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完蛋啦’就在说出‘我完蛋啦’之后,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就会感到,不但没有完,而且,恰恰相反,有一种自由感、一股力量和勇气注入他的心胸。我现在大概就处于这种情况。”我曾不只一次地感觉到,在阅读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时,我常常会幻化为其中的人物,要么是作者本人,要么是书中的某一个或几个角色。我也经常从中感觉到,作者本人或者作品中的某个角色的思想、语言乃至神态、举止,都是我也曾经有过甚至深刻体验过的,在那一瞬间,我会感觉非常的亲切、熟悉、感动,发出会心的微笑,有时还会禁不住默默地流下眼泪来。在这一节中,施韦采尔所有的不安和幸福感仿佛也是我自身的体验。这让我感到既羞愧又荣幸。只是区别在于,作为一个五十岁的老人,他所体验的幸福感比我更多,而不安的感觉却比我还要少。我感觉,在心理和精神层面上,他远比我更富有活力、豁然和达观。“我就象傻瓜一样,对呼吸每一口新鲜空气,对度过每个幸福的日子都感到无限欢欣。”——是的,当我走在寂静少人的午夜的人行道上,透过浓密的榕树叶丛,仰望天空中缓缓飞逝的云朵,我会忽然觉得,这被城市的灯火映照的暗红色的流云,竟然离我如此的切近,仿佛触手可及……是啊,我也是自然之子,我的生命也如这天空中的云朵一样,绚丽而又短暂。“不该屈服于软弱。不该习惯于混日子。”应该让自己的生命、“让全部思想和感情都彻底地透透新鲜空气”。“只有在矛盾冲突中才能产生力量,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希望,才能产生一个目标,又产生另一个目标——从而构成一连串诱人的使命。”——这对我来说,就是要努力去创造新的生活,寻求新的希望,担当新的使命。十、尼娜的来访与塔季雅娜的决心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走了进来,于是,尼娜立刻下定了决心。她编着辫子头也不回地说:“您还记得科依姆布拉号吗?我父亲在费奥多西亚看见它了。”“是吗?”塔季雅加·安德列耶芙娜问道,声音有些发颤。“是的,”尼娜回答说,并垂下两眼,她怕在镜子里看见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我父亲前不久用自己的轮船把拉蒙·彼列依洛送到雅尔塔去了。”“为什么?出了什么事?”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问道。“送他到雅尔塔附近的一家肺结核高山疗养院去。父亲说,他快死了,情况很不好。”尼娜抬起了头,她俩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了。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您知道些什么?”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沉默了片刻,问道。“您是打哪儿知道这些事的?是听他说的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尼娜急忙答道。“完全不清楚。这是实话。我只不过是猜想罢了,那还是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时候。”“您听我说,”塔季雅挪·安德列耶芙娜说道,并摸了摸尼娜的辫子。 “趁他们在那儿闲聊,我和您谈谈……”她关上门,向尼娜讲了关于她与拉蒙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为什么要向这个姑娘谈起这件她对大家都保密的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尼娜严肃地听着,连眼睛都不眨。然后她象是提问似地说:“可是,现在他要死了。”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正在考虑着什么,好象没有听见尼娜讲的话似的。“我不懂,”尼娜说着,站起身来。“我都能当您的女儿,您甚至完全可以不听我的话。不过,我有一件事情难以理解……”“什么事?”“我不能理解……可能,您是对的,也许完全不对。有一种人……任何时候都不该欺侮他们。何况是为一些小事。他们受了很多苦……并且象孩子……”“我知道,”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答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请让我想想。要下次心做到达一点不是那么容易的。”“管它呢,”她说,突然微笑了。尼娜觉得,她眼中的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 “需要这样,——那我就这样做。我决不违背自己的良心。” “您在说些什么呀?”尼娜惊恐地问。“我们走吧!”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站了起来。“我们还会见面的。而且还不只一次。”她俩走进餐室。施韦采尔瞧了瞧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从她那张突然变得削瘦了的面庞他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尼娜沉默不语。施韦采尔有些不安起来,他看了看表,便一跃而起。……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在和施韦采尔告别时,不看他的眼睛。她的手也是无力的,冰凉的。施韦采尔痛苦地想道:人们被此之间可不是那么容易开诚相见的啊!……“她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施韦采尔暗暗发问,接着便自己回答道: “说实话,这关您什么事,亲爱的谢苗·里沃约奇!”然后,他立即对自己的对话和想法又感到气愤了。她有着自己的生活,显然,在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不幸。应该帮助她,应该作她的忠实朋友,应该完全忘掉自己。对他来说,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生活在人世间,就象普希金的诗篇、明丽的晴空、苹果树的芳香存在于人世间一样,就象一切有魅力的东西存在于大地上一样。这一节中,令我感慨莫名的是尼娜对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所说的一段似责怪又似劝诫的话:“我不能理解……可能,您是对的,也许完全不对。有一种人……任何时候都不该欺侮他们。何况是为一些小事。他们受了很多苦……并且象孩子……”我觉得,这段话正是作者的心声,表现出深切的同情和善良的本心,亦是俄苏文学传统中以一贯之的人道主义情怀。我甚至在想,这段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适用于我——理性时常告戒我说:你可能永远是个孩子,有着一生都不会改变的善良和轻信。惟此,我只有祈求命运,让我身边的人,都如同尼娜和塔季雅娜·安德列耶芙娜等人那样,有着一颗善良、仁爱、富有怜悯和同情的心。我也祈求上苍:就让这样的人永生吧,因为他们“生活在人世间,就象普希金的诗篇、明丽的晴空、苹果树的芳香存在于人世间一样,就象一切有魅力的东西存在于大地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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