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评

苍天之下，忽然而已

一直以为，《天下》这个题目取得大了。天下，谁人之天下？主角沈泰既不是翻云覆雨的文臣，也不是决胜千里的武将，他甚至不在体制内，不是“官”——平头布衣，仅此而已。天下和他的距离太远，他所有的，仅是自己脚下的一方土地。所以其实，这只是一个关于归乡的故事。奇台第九王朝“镇西左卫大将军”沈皋去世之后，次子沈泰离开故土，西出铁门关，来到与敌国塔古交界的无人区埋葬死者。作者写到“死者的白骨盈野，连湖心岛上都有……四周满是白雾，寂静空旷的山谷中只有他（沈泰）一个活人……他为死者祈祷，希望他们能够魂归九泉，不必再在冰冷的库拉诺湖畔承受风吹日晒，鸟啄兽食。”冷静的文字，带来一种近乎毛骨悚然的静谧。凯似乎很擅长把握气氛，往往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出景物轮廓，和一般西方奇幻作家巨细无靡的写作方式大相径庭，倒还真有些合了东方人含蓄婉约的审美趣味。沈泰在库拉诺湖畔一住就是两年，白日穿行在旧日战场，收敛尸骨，开挖墓穴，埋葬死去的士兵，奇台的，塔古的。到了晚上，听得屋外鬼魂的恸哭里少了几个熟悉的声音，便知道自己已经让他们入土为安。他这样做，是为赎罪，还是避世，抑或兼而有之。作者写得很含糊，只说他本是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人，却不肯写明他如此自讨苦吃的理由。然而我们可以想象，如果父亲还在，沈泰必然会踏上一般世家子的必经之途：游学致仕，求取功名。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第一次有了跳脱世俗期待、直面自己内心的机会。所以他做出了选择——远离故土，远离自己深爱的女人，忍受漫漫长夜的孤寂，独自完成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可惜，无巧不成书，如果沈泰就这么泯然众人，我们的故事刚开始就可以结束了。所以，沈泰注定要从一个藩篱跳到另一个藩篱，读者们也将随着他展开一次前所未有的恢弘旅途。于是说，沈泰义举感动了塔古国王的宠妃，同样也是前奇台公主的程婉，给他送来一份天大的厚礼，同样也是一道形如跗骨之蛆的催命符。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沈泰诧异、震惊、不知所措，最终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君王的恩赐和罪责同样，从来不容拒绝。沈泰首先考虑的不是回到灯红酒绿的世界后如何消受这份厚礼，而是如何在漫长的归乡途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刺客果然如期而至，接着是戍关武将、瞰林武士、诗仙、贵族女儿、初恋情人……像无数个面目模糊影子，强行闯入沈泰的生命，接着翩然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一如库拉诺湖畔的亡魂。作者写诗仙司马子安（李白）出场一段颇有些趣味。琥珀是帝国西北重镇辰尧里的花娘，她年轻貌美，有一头蜂蜜色的金发，最懂得闺房之乐，最厌恶舞文弄墨。所以今天她很不高兴，只因为“没人注意到她，即使是惯捧她场的商人，还有那位让她心动不已的英俊骑兵校尉，都无视她的存在，纷纷围拥在花厅中间的舞台边上。在舞台上，一个大腹便便、不修边幅又烂醉如泥的中年男人正在高声朗诵一首诗。琥珀只能勉强听懂是写妻子闺怨的，因为丈夫长期不在她身边。她感到这是对自己强烈的侮辱。诗人念得很慢，因为他每念上两句就得停下来喝杯酒，而这首诗也不是大家熟悉的绝句或者律诗，诗人用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宣布，这是一首乐府诗。好吧，在琥珀看来这首诗只有一个特点：该死的长！”这段让人忍俊不禁，一个活泼俏丽，有点呆萌属性的青楼女子形象跃然纸上。然后，作者笔锋一转，主角登场。沈泰在经历过两年禁欲，一次谋杀，无数次机锋博弈，长途跋涉后终于来到辰尧的花楼，急需要找一个温柔可人的姑娘春宵一度，滋润下自己极度疲惫干涸的身心。然后，他看到了诗人。彼时，司马子安正在当众朗诵一首他最喜欢的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缠绵婉转，清丽动人。李太白的《长干行》移花接木用在此处也算妥帖，可见凯大叔对中国文化委实下过一番功夫。当时的情况是，沈泰忍不住高声应和，诗仙大悦，邀共饮，接着沈泰发现不是他乡遇故知，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请君入瓮。他的长兄投靠了相国文周，将他唯一的妹妹和亲塞外，诗人带来了久别故乡的消息，却没有他想象中骨肉团聚的喜悦。一场旅途的结束，意味着另一场旅途的开始，等待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巨变。沈泰的归乡之途不仅仅关乎生存，更关乎心灵。越想避世，就越陷入红尘；越想策马名川，就越接近权力中心。沈泰无所求而求不得，着实悲惨。凯似乎很热衷于中国式哲学。沈泰的另类，可以说是在儒家思想横流的第九王朝里，一种道家思想体现：清静、无为，以不争为之争。对于他屡屡受挫的经历，凯大叔还故弄玄虚地写道“有些事情，很难简单地区分好坏。万事万物自有其平衡之道，而道可道，非常道，意外总是无法预测的……人须从势而行，而势无常势，无法为人所认知和把握。”一句话，就推得干干净净了。呸，就好像不是他写的一样。故事的另一个高潮发生在沈泰回到首都新安之后。皇帝的宠妃文芊（杨贵妃）与他有过一次近距离的私密接触。作者写：“沈泰曾经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在长湖苑，一次节日庆典上。她在皇帝陛下身边，身后跟着朝中重臣，站在大明宫高高的露台上，仿佛置身于苍天之上，距这些升斗小民遥不可及。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对面，近在咫尺，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一只纤细小巧的玉足轻轻地挨着他的大腿，赤足，脚尖微微一勾，像是完全不经意一样。沈泰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文芊笑了，很随性，很悠然的样子。一整个庭院的人，还有皇家侍卫都看着沈泰走进了文芊那奢华的轿子。跟陛下的宠妃独处一室是会被杀头的，除非那人是个太监，要不然就是个想要当太监或是不想要命的蠢货。沈泰试图把目光投向一个不会逾越的地方。轻柔的晨光透过丝质的轿帘照耀进来。文芊开口了：“我很高兴。你是个英俊的男人。一个男人长得好看点，总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你说是么？”他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她的脚尖动了动，碰着他的大腿，好像是漫不经心一般。她的脚趾蜷缩起来，沈泰能感觉到。内心的欲望升起，他竭尽全力抑制不该有的想法。低垂着头，不敢跟文芊对视。他看到她的脚趾甲上也涂有蔻丹，深红色，深得几近紫色。他的视线不管投向哪里都是逾越。而他每呼吸一口，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段描写是东方式的，这种挑逗却是属于西方的。凯大叔大约是知道“足”对中国女性有着特殊含义，因此虽然文芊明艳不可方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他却单单写了她那双赤裸的，有着深紫色蔻丹的纤纤玉足。当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然而，花前月下并不都会成就骚客笔下一段佳话，更可能是一次试探，一次陷阱。情动，便是万劫不复。温香软玉的诱惑，往往比刀光剑影更加凶险。文芊自然不是对埋葬死者的沈泰有兴趣，而是对带着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归来的沈泰有兴趣。我们无从得知那个历史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有着怎样的巧思，却可以得见文芊绝不是一个空有皮囊的花瓶人物，她的头脑见识堪可与之相配。无论是逗弄沈泰，抑或和太子结盟，长袖善舞，足见端倪。但可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注定逃不过和那位绝代佳人同样的命运，深情错付帝王，唯有一死了之。关于这一节凯也有极精彩的描写。“他（沈泰）看着她往前走，泰然自若，不疾不徐，轻轻地跨过带来了这一切不幸的堂兄的尸体，独自走下台阶。她用手提着裙摆的两侧，以免它们沾上了灰尘。她走到了庭院里，在阳光的照耀下，站在了那些曾经高喊着让她出来受死的士兵面前。这里像是一个战场，那身丝衣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又跪了下来，又跪倒在她面前。她还年轻啊，沈泰想着。在那间她刚走出来的屋子里，还有一名年迈的老皇帝和年轻的新皇帝，他们一直没有出现。沈泰怀疑他们是不是躲在一边偷看这一幕，如果他们能看到的话。略带吃惊地，他看到魏苏脸上也有泪珠，她正愤怒地擦掉它们。他以为她该是从来都不信任也不喜欢文芊的。或许，有些时候人们的好恶并不重要。这些舞者们，就好似夏日晴空中繁星璀璨，你很难说自己喜欢其中的哪一颗。他走上前去，站在台阶的顶部。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文芊开口了，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有如钟声在平原上回荡。“我有一个请求，校尉。”校尉仍然跪在地上，听到这话一下子抬头，然后又低下头。“请讲。”他说。“我不想死得跟堂兄一样难看，不想被那些弓箭穿透身体，或是破坏容颜。你们有没有人是当惯了刽子手的，能够让我死得体面点吗？要不然，用……用刀子，怎么样？”这是她出来以后第一次流露出犹豫和慌乱。”男人或许会觉得女人在死前还关注这些细节简直无稽，但对于文芊来说，这是她的体面和身份，是她身为奇台贵妃最后的尊严。子路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也是同样的道理。“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白居易一曲长恨歌，写尽这位绝代佳人的爱恨悲欢，跨越千年时空，直达大洋彼岸。故事的最后，沈泰终于向新兴的帝国献出汗血宝马，新帝龙颜大悦，回赠丰厚的赏赐，准他衣锦还乡，同行的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娇妻。司马子安飘然远去，或许在某时某地，他们还会再次把酒言欢。所以再说一次，这是一个归乡的故事：有杀机，无屠戮；有博弈，无算计；有惆怅，无遗恨。一切都是精巧的，洒脱的，恰如其分的，读者只需随沈泰一道坐看云卷云舒，白云苍狗。再回首，物是人非。每个人都是主角，每个人都是过客，沈泰的故事到此结束。凯的文风不算跌宕起伏，却别有一番细腻动人。适合午后品茗，小酌微醺，信手拈来，不觉自醉。有些书，有些文字，适合用心独品。凯说：“生命总有诸多抉择，四季更替，日升月落。生活有时候甜蜜，有时候悲伤。但对一个幸运儿来说，真正的情谊总是长存的。哪怕是战火纷飞的岁月，一个人也能尽己所能，追寻内心的平静，直到生命的尽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或是辉煌灿烂，青史留名，或是淡然度日，平凡到老。唯有时间和感情，万古长存。”居然就有些禅意了。

鱼香茄子与奇幻小说

我曾经一度不太能理解“鱼香”这一流菜的诉求，因为感觉跟鱼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才意识到鱼香茄子大家主要为的是吃茄子，鱼什么的并不重要（虽然我还是讨厌茄子）。GGK老师写的这一系列历史奇幻也是如此，虽说号称“历史奇幻”，其实除了历史背景相似,人物性格和情节走向和原型多有偏差。这些OOC经常让历史爱好者们感到失望，但是GGK老湿早就说了写的是奇幻（虽说魔法已经低到一般古人迷信的水平了），而且人名地名都改了你还能有什么奇怪的期待。之前看《阿拉桑雄狮》就觉得其中El Cid若隐若现的影子棒棒哒，一直好奇如果西班牙人或者熟悉西班牙历史的人看这本书会是什么感受。看了《天下》以后才体会到了这种心情。GGK老湿小说里的人物不少都取材于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是性格和选择与历史又不尽相同，有的还是几个人捏在一起产生的结果。这样在阅读中经常会产生一种期待，你对这段历史的了解反而会让你更想知道这个人物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如果你把这本书当历史小说看，你会觉得这胡扯的都是什么鬼，但如果你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认知和疏离的互动就会作品带来一种特殊的魅力。不得不说GGK老湿的历史功底很深，写啥像啥。《天下》里的唐和《星河》里的宋，的确写出了中古中国的神韵。我一直觉得《撒马尔罕的金桃》中的唐和《全唐诗》中的唐，《全球通史》和《二十四史》眼中的唐宋，简直是两个世界。而GGK老湿把两者的视角结合在了一起，西方人对神秘东方的想象和中国人对自己历史的理解在作品中巧妙地融合起来，形成了更为立体的图卷。GGK老湿是真·文化爱好者。与许多穿越作品中的“唐人行非唐事”相比，GGK老湿作品中是“非唐人行唐事”，你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虽然他们是“奇台”而非“中国”人。可惜的是与《亚波娜之歌》相似，GGk老湿的故事似乎还是弱了一点，《天下》中从头到尾并没有产生一个作为故事核心的矛盾，只是如同流水账一般叙述了主角的故事。而主角本身也相对更加被动，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做出什么决定，而是更多地在环境中随波逐流。也许这是GGK老湿为了表现个人在宏大历史背景中的无力感，个人的决定面对历史的洪流几乎不能改变什么。这一主题在GGK老湿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角色做出了与历史上不同的选择但是历史的走向并未发生改变，只是卷起了几朵浪花。当然平淡才是历史的常态，但是这样写出来的东西真的不那么好看啊，小读者们想看的是《阿拉桑雄狮》那样的演义啊，这么写真是有点浪费这么饱满的角色刻画。（地摊小说爱好者暴露了）相比起来《星河》的故事我个人认为就更好看一点，虽然主要矛盾也并不清晰，但是主角个性更加主动，行动的目标也更加明确。最后这两本书的译者真是不容易，GGK老湿在书中引用了大量古诗文，又自己胡扯了一些，要区分两者相当不容易，更不要说GGK老湿还喜欢自己瞎翻……在这种情况下译文还能保证相当高的质量，在翻译老师普遍不爱说人话的现在相当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