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情传记分多种,别传、自传、正传、外传等等,它们区别显著,写作范式因而不甚相同。自传,这一独特的文学体裁,在某种程度上最受到文学研究者的重视。西方有着长期的理性传统,作家很少披露个人生活经历和情感状况,如古希腊的哲人多半述而不作。19世纪浪漫主义运动兴起,作家更多地披露个人,展现真实自然的经历和感情,卢梭以撰写《忏悔录》的方式给予自己救赎,拜伦则以情诗感人肺腑。埃利亚斯·卡内蒂,这一文学史上“难以归属”的作家,在古稀之后出版了自传三部曲(《获救之舌》、《耳中火炬》、《眼睛游戏》),在过往中寻找来时的身影,用回忆打捞那时光不再。卡内蒂出生于保加利亚的鲁丝丘克,六岁时跟随父母亲前往英伦定居,次年丧父,尔后跟随母亲奔赴维尔纳,这一艺术和思想之都。卡内蒂先后在瑞士的苏黎世、德国的法兰克福上学,青年时期在维也纳大学深造,虽主修化学,却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卡内蒂一生四处漂泊,颠沛流离,最终在德语中找寻到个人的皈依,恰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所说,这位作家“有自己的故乡,这就是德语”。《获救之舌》:童年,作家心性的小心养成有人说,一个作家的童年是他(或她)一生写作的源泉。这话虽然有些绝对,却深刻达观。童年,对于很多人而言,是心性的养成和情致的修持,是真正成为社会人的准备。英文有谚,“A childhood shows a man as a morning shows a day.”(童年之中显成年,早晨里面含一天)。很多作家在谈及个人创作时,也多半归功或归咎于童年生活,执着地认为成年中的幸福磨难与之相关。从儿童心理学的角度看,确实如此,童年时期遭受的创伤或阴影可能伴随人一生。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不是成为作家的必要条件,但如果能够获得幸福,本身已是一种幸运。对卡内蒂而言,童年五味杂陈,它既有着一般意义上的家庭幸福,却又有着某种内在不协调。卡内蒂出生于一个鲁丝丘克的犹太人家庭,生活富足。彼时,鲁丝丘克城里生活着多个民族,有巴尔干斯拉夫人,有吉卜赛人,还有为数不少的犹太人。他穿梭于多民族的神话传说中,或为狼形人妖而胆战心惊,或为吸血鬼而哆嗦唏嘘,富于浪漫的想象。然而,他与母亲关系复杂,他既依赖母亲,喜欢阅读时候的慈母,却又时刻希冀从母亲身边逃离,疏远她的冷漠。童年生活中,卡内蒂在日常生活中逐渐培养起对语言和文学的热爱。不管是小伙伴游戏时的戏谑称号,还是家族严肃的宗教仪式中的祝福语,他都细心铭记,在心中品味那语言之美。伴随着卡内蒂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他的内心世界也在慢慢建立。他重视感情,鄙夷虚伪做作,与人结交不基于现实利益,而在于志趣相通,彼此信任,不带功利。他有时显得大大咧咧,有时则敏感细腻,在个人的小天地中小心养成一个作家的心性。《耳中火炬》:追求文学,也面对真实的人生《耳中火炬》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承接第一部《获救之舌》中卡内蒂被母亲强行从苏黎世——这一求知人士的天堂——带走,带回“人间”的不幸经历。他坦言,“这是一次暴力的撕裂”,尽管个人想尽一切办法,最终仍被迫屈从于母亲的意志,个人变得“可笑而怯懦”。离开之后,卡内蒂随母亲奔赴德国的法兰克福,却不料遭遇通货膨胀,生活一下子陷入困顿。虽然心中对母亲当初的执着深感厌恶,但长子的身份还是提醒着卡内蒂他身上的责任与重负。在法兰克福,在一日三餐的凡俗生活中,他还是选择“面对真实的人生”,重新接纳母亲,母亲“终于又回到原先那个令人敬佩的自我”。然而,中学毕业之后,卡内蒂在进入维也纳大学深造时违心选择了化学专业,为着毕业之后的家庭生计。他的大学生活不很愉快,一面要“对付”各式的无趣课程,一面还要在文学之中吸取继续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在撕裂,撕裂成两个自我,相互打斗,彼此攻歼。在这段日子里,卡内蒂结交了不少文坛和艺术界名流,交换个人对文学的看法和理念。不过,最值得提及的就是卡内蒂遇见了心中所爱、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薇莎。卡内蒂与母亲时常斗争,薇莎无形中是他的避难所。他“任何时候都可以去那里,绝不会不合时宜”。薇莎热爱文学,活泼乐观,机智聪颖,给卡内蒂以精神安慰。她很爱笑,卡内蒂认为,“薇莎的秘密隐藏在她的微笑中”。正是薇莎的微笑,抚平了卡内蒂心中的创伤与疼痛。《眼睛游戏》:中年,初登文坛的非凡之作对作家而言,成名作重要,同时又不重要。作家之中,有人少年之时便博得文坛喝彩,其后更是青云直上,佳作连连,中国的张爱玲便是一例;也有人大器晚成,不惑之年方才动笔,却也笔力非凡,老练深沉,如美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妮·莫里森。作家不是职业,而是事业,是用文字在对抗衰朽,用短暂来刻录永恒。未及而立之年,卡内蒂的代表作《迷惘》已经出版,卡内蒂视之为“一个疯子的人间喜剧”,虽名之为“疯子”,但却道出了现实世界的虚伪、残酷和冷漠,以及存在着的可燃性风险。然而,这部作品在当时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少有评论家真正触及这部小说的内涵秘旨。卡内蒂心中不平,但还是认真读书写作,不过分理会文坛外在的浮华声誉。《眼睛游戏》的时间跨度为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七年,这段时期,卡内蒂迎来了妻子薇莎,却不得不目送母亲慢慢逝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挽住他的手,一个将其松开,像一个宗教仪礼,将责任与真爱托付;又像一支序曲,有人已停奏,有人才刚刚开始试音。母亲的离去给这段回忆画上了终点,卡内蒂一再试图“用声音唤回她,而她也不能离开他”。纵观回忆录三部曲,可以看出,卡内蒂将个人的心路历程、家族历史和百态的社会风情融合在一起,书写出别样的生活史。三部曲时间跨度长达三十二年,人物数量超过百个,层次却分明,条理也清晰,详略得当。从幼年时期的敏感多智,再到青年时期的浪漫达观,再到中年时候的理性克制,卡内蒂在叙述个人史,也反映了一代人的思想之旅。个人总是很渺小,时代的音调却似一曲多声部合唱,卡内蒂之音却声调激昂,铿锵作响。放之世界文学史上,像卡内蒂这样的作家,敢问世间能有几个?如要转载,【豆邮】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