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的夜!

出版社:英屬蓋曼群島商網路與書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09-4
ISBN:9789866841378
作者:Oates, Joyce Carol
页数:284页

作者简介

◎聯合推薦
東華大學英美系與創作研究所教授/郭強生
作家/何致和、柯裕棻、郝譽翔、張惠菁
「愛倫坡遺作,或名,燈塔」:愛倫坡獨自一人,帶著一條忠心獵犬,來到智利的一座荒島上擔任燈塔看守員,打算在此渡過無人打擾的孤獨餘年--結果卻發現,自己陷入一場恐怖的實驗……
「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一對生活優渥、膝下無子的夫婦,一直希望生活中多個人陪伴。於是,他們訂購了一個安靜、不愛出門、小女孩似的「豪華複製人」--愛蜜麗‧狄更森。
「克萊門斯爺爺和天使魚」:馬克吐溫爺爺有個祕密的俱樂部,唯有善良可愛純潔的小女孩可以加入,她們的年齡介於十歲到十六歲之間,他稱她們為「天使魚」……
「大師於聖巴特祿茂醫院」:七十歲的亨利‧詹姆斯拄著拐杖,走進最慘烈的六號病房--那裡擠滿了缺腿斷手的士兵,哀聲不斷,混雜著糞便與膿血的惡臭撲鼻而來。
「老爸在克川」:海明威拿著一把長獵槍對準自己的下巴,這次他一定不能失誤,一定要在屋裡那個女人--他第四個太太--阻止之前,扣下扳機。
《狂野的夜!》是美國文壇傳奇女作家奧茲最具原創性,最能在讀者腦中縈繞不去的短篇小說集,內容幻想五位知名作家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間,包括:愛倫坡、愛蜜麗‧狄更森、馬克吐溫、亨利‧詹姆斯、海明威。運用每位作家特有的文字風格,奧茲創造出一個黑暗、詭譎、引人爭議的心理密語之作。

书籍目录

導讀 郭強生譯序 李淑珺愛倫坡遺作,或名,燈塔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克萊門斯爺爺和天使魚,一九○六年大師於聖巴特祿茂醫院,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六年老爸在克川,一九六一年後記

前言

  導讀:文學創作是一種有罪的行業/郭強生  文字可以帶領奧茲到任何地方,但彷彿總是走不出文本架構起來的世界。她的世界無非總是文字,她用她的文字去理解世界,去完成對世界的想像拼圖,但這個世界卻又太秩序井然了一些,缺少了反諷。暴力永遠就是暴力,沒有迂迴曖昧的餘地。既然她已表明「故事就是她」,拿掉了這樣的書寫,奧茲便要崩塌。她的暴力書寫不是關於這個世界,而是關於一個作者。  更或者可以這麼說,這種恐怖暴力,是唯有長年生活在文字中的寫作者才最能體會的,根本就是文學本身的一種恐怖!  這是我在二○○六年為《誠品好讀》所寫的一篇標題為〈冷靜得恐怖-奧茲的文字暴力〉的文章,最後所做出的結語。在談論奧茲這部最新的小說作品之前,我特別要挑出自己幾年前就已有的觀察,因為這正示範說明了為甚麼讀文學作品是這麼有趣的一件事!  我當時認為奧茲後期的小說著眼於暴力書寫,但「缺少了反諷」,「她的暴力書寫是關於一個作者」,甚至「這種恐怖暴力,是唯有長年生活在文字中的寫作者才最能體會的,根本就是文學本身的一種恐怖!」聰明如奧茲在年屆七十之際,竟然能突破了我當時認為她陷入的創作瓶頸,在二○○八年推出的這本新作中,果真就來寫起「文學本身的一種恐怖」;更可喜的是,多了反諷幽默,閱讀起來是一種邊讀邊打冷顫,卻又忍不住莞爾的奇特經驗。  尤其是如果你自己也是個創作者的話。  原本接到出版社邀稿時,我第一個反應是:甚麼?奧茲又出新書了?我在二○○六年為她做的統計,當時她總共已出版了長篇小說三十七部、短篇小說集二十七本、中篇小說五本、評論文選八本、詩集八本、以及化名「羅莎蒙史密絲」、「羅倫凱莉」所寫的偵探小說八部、更遑論由她主編的文選小說選不計其數。她發了瘋似地寫,甚麼都寫,從時裝雜誌專欄到報紙社論,從舞台劇劇本到通俗偵探小說,同時她還是普林斯頓大學的教授,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得獎呼聲頗高的一位,光看這份簡表,真是會讓一般讀者傻眼。而在臺灣,奧茲的作品不過寥寥被翻譯了幾本,結果不知為何也成為了一種品牌,一般讀者只看這幾本中譯,著實很難期待他們對這位產量極大、風格變化多端的大作家能有甚麼完整深入的認識。  我其實公開在文章中說過,我不贊成在一本文學作品前面加上一種叫「導讀」的東西,尤其是臺灣的導讀風氣之盛,評論者丟出幾個文學術語,讀者懶惰地照指示囫圇吞棗,這簡直是升學參考書文化的延伸。文學閱讀不是靠分析才能理解,而是因先心有所感、被其震憾,我們才需要進一步理解自己為甚麼被感動,必要時藉一些分析是有助釐清並記下自己的心得。  我原本只是好奇心驅使,想看看奧茲又寫了甚麼東西;讀完這本《狂野之夜》後答應寫點東西,與其說是為讀者劃重點,不如說是我跟奧茲的對話。  於是,我出現了第二個反應:我究竟要談奧茲的文字已經爐火純青?還是分享創作其實是一種非常恐怖的驅魔儀式?  上回寫奧茲時指出,她的暴力書寫是企圖呈現一種作家身陷的瘋狂,一種文學的恐怖,我自己事後也曾質疑是不是我把話說的太武斷?但是在《狂野之夜》中的五個短篇,分別虛構了愛倫坡、馬克吐溫、愛蜜麗?狄更森、亨利?詹姆斯、與海明威晚年的一段恐怖瘋狂且不堪的奇想。從虛構作家生平著手,作為自己身為創作者對創作與人生的一種體悟,不正是奧茲在抵抗「作家」這個長久以來被迷思化的身份、以及作者自我迷思化所帶來的孤絕與瘋狂?  不敢說英雄所見略同,這也正巧是我從二○○九年起,每月在《聯合文學》所寫的創作專欄〈收放〉所探索的主題呢!我在每篇中虛構與文壇巨擘身邊人的一場相遇,探討創作者在面對文字與真實世界時收放的兩難。我與奧茲竟然都企圖對「創作」與「作家」作一種分割與解剖,難道除了巧合外,沒有其他的解釋嗎?  反應三:我發現是有的。  我們都在大學中教授文學與創作,我們都橫跨了許多文類,我們都寫小說、寫評論、寫劇本、題材從純文學到流行文化不拘,我們亦學院亦古典亦現代亦社會,我們都不相信作家只有一種身份,雖然我們都感受到我們的生命是用大量文字堆砌出來的,但同時也抗拒文字就等同於我們的人生。  但是許多作家不願承認除了書寫他們一無所有這個事實,他們最後只想成就「女性主義小說家」、「後現代小說家」或「情色詩人」這樣的定位。奧茲瘋狂的寫,產量驚人,似乎就是在破除在她身上加諸任何一種標籤的可能。作家的自苦與創作的神秘對她來說正是驅魔的目的所在。她向世界大聲召告:我可以一直不停的寫!沒有靈感只是藉口!我不在乎我的名字究竟是叫「羅莎蒙史密絲」、「羅倫凱莉」還是奧茲!你們除了我的作品外對我個人一無所知!  儘管我們在想法上有共通點,但到底我沒有像她那麼激烈絕決,也許因為我不是身為女性,少了奧茲會被人以「女性作家」看待的不平與氣憤。氣嘟嘟的奧茲這回卻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書中的五位作家中只有愛蜜麗?狄更森一位是女性,生平低調的女詩人成了一個照比例縮小的複製人,被當作寵物般被一上流家庭購回,因為平庸的女主人企圖一窺女詩人創作的奧秘,換想自己多接近愛蜜麗?狄更森就能寫出詩來。而男主人呢?…  我不可以公佈情節,破壞了讀者接下來的閱讀樂趣。但只能說,即使是女性主義意識鮮明的題材,奧茲也能處理得趣味橫生,不偏不倚,既戳刺了作家的迷思,也挖苦了讀者。  要有一定深厚的文學素養,才敢碰觸這樣的題材,但奧茲除了在寫海明威的江郎才盡時用了意識流與實驗性的拼貼外,其餘幾篇用的都是平易近人的寫實手法,說了一個饒有深意的有趣故事。其中亨利?詹姆斯那篇最令我吃驚,因為奧茲從一開始仿詹姆斯式的娓娓道來風格,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整個故事慢慢轉向卡夫卡式的怪誕。一路讀下去,我終於發現奧茲的企圖:每篇故事其實都是一個恐怖的道德寓言。  戒傲慢、戒妒忌、戒暴怒、戒懶惰、戒貪婪、戒貪吃、戒色慾。文學創作是一種有罪的行業,如果你以為用文字就可以合理化或逃避了你身為人的弱點。  在讀奧茲新作的同時,手邊也正在翻著張愛玲的《小團圓》。  我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曾說:張愛玲可惜了!她後來只想著怎麼做「張愛玲」而不是在寫享受創作。看了《小團圓》書前公佈出來的書信往來,我以為如果她認為這是一部的有份量的作品而非「張愛玲的作品」,何苦又在乎「無賴人」會不會因為這部作品的出版而興風做浪,甚至擔心反而給了「無賴人」翻身的機會?另一方面,作家的生平究竟需要被保護到甚麼程度?我真想學奧茲乾脆虛構一篇張愛玲有偷竊狂的小說,只是中文世界的讀者有沒有這樣的幽默感呢?  可惜奧茲不知道有張愛玲這號人物,否則還真想聽聽她的想法。  馬克吐溫的戀童癖、亨利?詹姆斯的同志櫥櫃、海明威的酗酒與好色,這些都只是人性的一部份。奧茲難得的一點便在於她完全不讓人有滿足偷窺慾的機會,作家的人生困境不必當作爆料醜聞處理,在她的神準的刻劃下,我們看到文字可以驅魔、可以召魂、亦可以昇華寬恕的一場精彩演出。

内容概要

喬伊斯‧卡洛‧奧茲(Joyce Carol Oates)
(1938~)論產量、論跨文類之廣、論勇於嘗試,美國小說家喬伊斯.卡洛.奧茲大概都稱得上是世界文壇之冠。至今她已出版了四十餘本長篇小說,更遑論短篇小說與詩歌的結集、文學論述與她主編的書刊文集加起來總共已突破百本。她曾獲美國國家書卷獎、多次入圍普立茲獎與國際筆會/福克納獎,二○○三年獲得「聯合國傑出文學貢獻獎」,並在二○○七年獲頒「芝加哥論壇報終生成就獎」,更被認為是可能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她的作品叫好又叫座,包括《他們》(獲得「美國國家書卷獎」)、《我們曾是馬文尼家》、《金髮》、《瀑布》(獲法國「費米納文學獎」)、《強暴》、《野獸》以及《掘墓者的女兒》。

媒体关注与评论

  ?驚人的力量……奧茲不但藉由巧妙模仿這五位美國作家的風格,對他們致敬,更深入他們的內心……奧茲時而調皮機智,時而極度陰森,時而纖細敏銳,將淺薄的文學評論擴大加深,成為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侵蝕這些偶像人物的形象。這是一部大膽顛覆的短篇小說集,奧茲將富於哲理的恐怖氛圍,與對人類處境的深刻省思互相結合。總結而言,這是代表美國良知的傑出作家進行的一趟力量之旅。」  --《Booklist書評》  「我們最勤勉的作家又再度回到打鐵砧上了,一如往常地敲打出響亮的嘈雜聲,同時噴發出光采奪目的火花。」  --《科克斯評論》  「一部充滿想像力的驚人之作,徹底展現了奧茲那奇異而獨特的文學天份。」  --《聖路易電訊郵報》  「在閱讀《狂野的夜!》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不僅深深著迷,更完全沉溺其中。」  --《華盛頓時報》  「這是一本難得可貴的書--或者可說是病案記錄--探討創造力與年紀,以及兩者之間複雜又焦慮的關係。」  --《紐約時報書評》  「這五個驚異絕倫的故事,幻想五位美國作家生前最後的時光,劇情根據傳記史實編造,透過模擬個別作家的獨特文風而成。故事深刻、誠摯、令人心痛同時又受到感動,作者用那最犀利的文筆刻劃出最深沉的人類心理,讀來讓人屏息。」  --《羅德島公報》  「這位孜孜不倦記錄我們所有人生命的筆耕者已跋涉了多長的路,而持續閱讀她的作品有多重要。」  --《波士頓全球報》  「我們之所以持續回去造訪奧茲的國度,是因她具有超越凡人的天賦,能讓書頁成為一扇窗,而窗外發生的一切會讓我們確信,那就是生命的真相。」  --《紐約時報書評》  「奧茲為美國短篇小說灌注了尖銳的活力與赤裸的社會層面。」  --《芝加哥論壇報》

章节摘录

  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  好孤獨!他們怯怯地隔著餐桌對望,櫻桃木桌面上的燭火如隱約憶起的夢閃爍不定。一個人像是剛剛才想到似的,說:「我們應該買一個豪華複製人,」而另一個立刻回答,「豪華複製人太貴了,而且你也聽過它撐不了一年。」「才不會!除非──」「我上禮拜才查過,比例是百分之三十。」所以丈夫上網去查了。太太留意到這件事,覺得高興。因為她心底一直在渴望,多一點生命力!多一點活力!九年的婚姻。還是十九年?到了某個時刻,你會突然醒悟:這就是人生給你的。比這更多,你也不願接受了。而且這一切,你的人生至此得到的一切,還會被從你手中奪走。只要假以時日。「一個文化人!可以提升我們的人。」柯林先生是稅務律師,專長領域是公司法/跨州商務。柯林太太是柯林先生的妻子,在市郊的哥德綠坡社區素有「慷慨」-「活躍」-「熱心公益」-的名聲。他們一起開車到二十哩外,如龐然大物的「新自由購物中心」,那裡有一間「豪華複製人」的分店。這間分店其實主要是提供目錄訂購,不會比網路有用太多,但是柯林夫婦很興奮可以看到以立體方式展示的豪華複製人樣品。太太認出了佛洛依德,丈夫認出了全壘打王貝比魯斯、老羅斯福總統、梵谷。這些人像不能說是「栩栩如生」,因為他們都不超過一百五十公分高,五官也按比例縮小簡化,眼神順從而呆滯,原因是聯邦法律嚴格規定任何人造的複製人都不能「按照實際尺寸」,或包含「有機」的身體部分,即使有熱切的捐贈者想提供。展示的豪華複製人都處於睡眠模式,還沒被啟動,但是丈夫與太太卻在他們面前看得入神。太太帶著一絲戰慄地低聲說:「佛洛依德!偉大的天才,但是有這樣一個人在家裡盯著你看,不會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嗎……」丈夫則低聲說:「梵谷!──想想看,就在我們哥德綠坡社區的家裡!不過梵谷有『躁鬱症』,對吧,而且他不是自殺……」在燈光明亮的店裡,到處是一對對夫妻在急切而低聲地商量。你可以看豪華複製人啟動時的影片,也可以翻閱厚重的目錄。銷售員隨侍在側,熱心提供協助。在供應十二歲以下兒童人物的「豪華複製寶貝」部門,討論尤其熱烈。這麼多偉大的運動員、偉大的軍事領袖、偉大的發明家、偉大的作曲家、音樂家、表演藝術家、世界領袖、畫家、作家和詩人,要怎麼選擇?還好,肖像權的限制讓廠商無法製造許多二十世紀知名人物的豪華複製人,大幅減少了可能的選擇(默片時代之後的電視明星和演藝圈人物寥寥可數)。太太告訴一個銷售員,「我想,我決定要一個詩人!你們有……」但是席薇亞?普拉絲 的肖像權還不屬於公共財產,羅柏?佛洛斯特 和迪倫?托馬斯 也是。華德?惠特曼 整個四月都有打折促銷,但是太太非常猶豫:「惠特曼!哇,想想看!但他不是……」(這位太太雖然絕對不是衛道人士,甚至不像她在哥德綠坡社區的鄰居,是有傳統中產階級道德觀的女人,但還是說不出同性戀這幾個字。)丈夫在詢問畢卡索,但畢卡索還沒有上市。「那羅特克 呢?」太太笑著對銷售員說:「不好意思,我先生自認是藝術行家。我相信『豪華複製人』公司應該根本沒有人聽過羅特克。」銷售員在電腦上查詢時,丈夫固執地說:「我們可以買小時候的羅特克。他們有『加速模式』,讓我們可以目睹一個開創性的藝術家的養成……」太太說:「可是這個羅特克不是很憂鬱嗎?他後來不是自殺了……」而丈夫不耐煩地說:「那席薇亞.普拉絲呢?她也自殺了啊。」太太說:「可是,我相信,她如果跟我們在一起,住在我們家,一定不會自殺。我們會給她全新的,良好的影響。」銷售員回報沒有羅特克。「那你們有哈波嗎?『二十世紀美國畫家愛德華.哈波 』?」但哈波的肖像權還受到保護。太太突然說:「愛蜜麗?狄更森!我要愛蜜麗?狄更森!」銷售員問名字怎麼拼,然後迅速地打進電腦裡。丈夫很吃驚看到太太這麼興奮,最近這幾年來,柯林太太已經鮮少這樣像個少女,這樣不設防地,在公共場合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紅著臉說:「我心底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詩人。我小時候,我緬因州的露米絲奶奶給了我一本她的『詩集』。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給你看過我最早的時候寫的詩,其中一些……真可悲,現實生活讓我們越來越遠離……」丈夫安慰她:「那就愛蜜麗?狄更森吧!至少她會很安靜。詩也不會像六尺的畫布那麼佔空間。也不會有味道。而且據我所知,愛蜜麗?狄更森也沒有自殺吧。」太太喊道:「喔,愛蜜麗沒有自殺!而且事實上她經常在照顧生病的親人。她是家裡的天使,總是一身純白無瑕。她也可以照顧我們,萬一……」太太話只說到一半,不安地咯咯笑了兩聲。銷售員唸出電腦螢幕上的字:「『愛蜜麗.狄更森,一八三○至一八八六年,備受景仰的新英格蘭女詩人。』柯林先生,柯林太太,你們運氣真好,這個『愛蜜麗』是限量版,就快絕版了,但到四月前還可以打八折買到。『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設定為從三十歲到五十五歲,這位詩人過世的年紀,所以顧客可以擁有她二十年,而且可以隨你們的意思加速,甚至可以倒轉,但是當然沒辦法倒到三十歲之前。限量供應到……」太太很快地說:「我們要這個!要她!麻煩你了。」太太與丈夫緊握著彼此的手。在那一刻,他們之間突然傳過一股包含著暖意、溫情,和孩子氣期盼的顫抖。彷彿出乎意料地,在即將跨進新生活的門檻前,他們又成了年輕的愛侶。即使打折,「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的價格還是很可觀。但是柯林夫婦生活優渥,又沒有孩子,連寵物都沒有。「比起養一個孩子的花費,包括大學學費等,『愛蜜麗』的花費只是九牛一毛……」柯林太太興奮不已,根本連看也沒看,就在文字印得密密麻麻的好幾頁合約上簽了名。柯林先生的工作就是細讀這類文件,因此多花了一點時間。「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將在三十天內送達,保證期限半年。這個銷售員用很真誠的態度提醒道:「柯林先生,柯林太太,相信你們都了解,你們買的豪華複製人跟原來的本人,並不是一模一樣。」「當然!」柯林夫婦笑起來,表示他們沒這麼傻。這位銷售員繼續說:「但是有些顧客,雖然已經聽過詳盡的解釋,卻還是很堅持期望看到『真正的本人』,並在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時要求退錢。」柯林夫婦笑道:「我們不會的。我們沒那麼傻。」「嚴格說來,豪華複製人事實上是由一個電腦程序驅動,製造地惟妙惟肖的人體模型。這個電腦程式是原始本人的精華篩選版本,就像是藉由豪華複製人公司的天才創意,抽取出他本人的精髓,或者──如果你相信這種想法的話──也可以說是靈魂,然後重新灌注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裡。我想,你們應該看過報導,知道我們已經獲得令人興奮的突破,可以大幅延長複製人原本的壽命。例如針對英年早逝的本人,例如莫扎特。我們可以給莫札特豪華複製人比原本長很多的壽命,讓他可以創造出更多,更多的作品。你們訂購的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是模擬歷史上的『愛蜜麗.狄更森』,但是當然不像原來的本人那麼複雜。每個豪華複製人都各不相同,有時候差異相當可觀,而且也無法預料。但請千萬不要預期你們的豪華複製人會像是『真』的人,因為你們已經看過合約,一定知道豪華複製人並沒有配備消化系統,或是性器官,或血液,或是『一顆溫暖跳動的心』──不過不要失望!根據他們的程式設定,他們會對新環境有多少類似原始本人的反應,雖然是以比較簡化的方式。當然,不是所有豪華複製人都會適應得很好,也不是所有家庭都很適合豪華複製人。你們也知道,美國政府禁止豪華複製人出現在私人家戶領域之外,否則我們就會有拳王傑克?鄧普塞與傑克?鄧普塞 對打的拳擊賽,或兩隊全都是全壘打王貝比魯斯的棒球賽了。男運動員是最暢銷的商品,但他們其實不適合一般家庭,因為根據法律規定,主人不可以讓他們到戶外運動。可是他們就跟大麥町、惠特比犬,或獵犬一樣,都需要每天運動,而我不得不承認,這確實引起了一些問題。但你們選的詩人實在太理想了,因為『愛蜜麗?狄更森』似乎從來不出門!恭喜你們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柯林夫婦在興奮昏眩的狀態中,並沒有完全聽清楚這個銷售員說的一切,但此刻他們跟他握了手,謝謝他,準備離開。他們決定了這麼重大的事,而且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在開回哥德綠坡社區的車上,太太因為快樂到突然哭了起來。雙手緊抓著方向盤的丈夫,兩眼直直望向前方,只希望不去想我們做了什麼?我們做了什麼?  為了迎接貴客到來,太太買了《愛蜜麗?狄更森詩作全集》,好幾本傳記,還有一本巨大的攝影集,《安賀斯特的狄更森家族》(The Dickinsons of Amherst),但是她大多數時候都坐立不安,無法安靜地坐下來看書,她尤其難以看懂狄更森雜亂糾結,謎語一般的小詩。她於是埋頭於準備豪華複製人說明書上規定的「恆溫恆溼的,適當的環境」,以預防豪華複製人在過度的溼氣/乾燥下,產生「機械退化」。她還在古董店裡買到許多類似這個詩人臥室裡的,當時風格的傢具家飾:一張一八五○年代,桃花心木製,前後有高起床板的「雪橇」床,窄到像是孩子睡的,加上一床象牙色的編織被子,和一個花色相同的鵝毛枕頭;用豐潤的,看來磨得發亮的楓木做的四抽衣櫃;一張小寫字檯,和其他相稱的桌子,太太並在桌上放了蠟燭。太太也找到兩張有編織椅墊的直背椅,和薄紗般的白色棉布窗簾,掛在房間的三個窗戶上,還有圖案細緻的米色壁紙,跟一盞大約是一八六○年生產的白色玻璃煤油燈。她不可能奢望複製愛蜜麗臥室牆上那些裱框的肖像,那些想必是她的祖先,但她找到一些不知名的十九世紀紳士的畫像,同樣地陰沉、若有所思,如鬼魂一般。在當中,她還掛上了她許多年前過世的露米絲奶奶的畫像。當房間終於準備完成,而丈夫也進來欣賞驚嘆過之後,太太終於在那張小得不實用的寫字檯前坐下來,面對著流瀉著春日陽光的一扇窗戶,拿起一支筆,然後等著靈感降臨,準備寫作。「我嚐到一種酒……」但是沒別的了,現在還沒有。  第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愛蜜麗是這麼小。當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被運到柯林家,拿出箱子,直立起來後,這個據稱三十歲的女人看起來更像是營養不良的十歲或十一歲女孩,身高甚至不到太太的肩膀。雖然柯林夫婦已經看過連貝比魯斯也被縮小了,但他們還是沒有準備好看到他們的詩人伴侶這樣矮了一截。豪華複製人公司所用的模特兒似乎是這個詩人唯一留下來的,她十六歲時拍的一張銀版攝影相片。她的眼睛大而深色,而且怪異地沒有睫毛,她的皮膚則是象牙般蒼白,如紙張光滑。她的眉毛比你想像的粗,更濃,線條更分明,像男孩子的眉毛。她的嘴也出乎意料的寬而豐滿,在那窄小的臉上彷彿透著一絲不屑。她深色的頭髮在頭的中央一絲不苟地中分,然後密實地往後梳,緊緊梳成一個髮髻,像一頂帽子,蓋住了她小小的耳朵的大部分。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穿著裙長及膝,深色的長袖棉質洋裝,加上細得難以置信的腰肢,看起來更像是個萎縮的娃娃修女的屍體,而非一個三十歲的女詩人。非常緊張的丈夫搞不清楚該怎麼操作遙控器,就像他碰到這類設備時常有的情形。上面有好幾個功能選項,而他已經開始不耐煩地按著數字。「『睡眠模式』。這玩意到底該怎麼『啟動』?」但丈夫必定是剛好按到對的數字,因為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發出喀啦一聲和低沉的嗡嗡聲,一秒鐘後,那對沒睫毛的眼睛就活了起來,無神卻警醒,迅速地四下張望,然後停在站立在這個人像面前約一公尺半左右的柯林夫婦身上。現在那窄小胸腔裡的肺開始呼吸了,或者是詭異地模擬著呼吸的樣子。那豐厚的嘴唇移動,露出一個像是微笑的,轉瞬即逝的苦笑,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丈夫喃喃地吐出一句尷尬的招呼:「『狄更森小姐』──『愛蜜麗』──哈囉!我們是……」丈夫介紹了自己和柯林太太,而在此同時,愛蜜麗?狄更森則是眨眼,睜大眼睛,除了頭稍微調整,一雙小手絞在一起以外,便文風不動。「愛蜜麗,歡迎你遠道而來,到我們位於紐約市哥德綠坡的家!不曉得你覺得……」丈夫猶豫地說,但他已經盡可能地表示出最大的誠意,就像在工作上被要求對年輕的同事表示歡迎,讓他們覺得自在,即使他自己顯然都不自在時一樣。太太靦腆地說:「親愛的愛蜜麗,我──我希望你叫我麥蒂琳,或──麥蒂就好。我是你在哥德綠坡這裡的朋友,而且我很愛……」太太突然漲紅了臉,因為她說不出「詩」,害怕自己被誤認為是做作愚蠢的郊區家庭主婦;但是說出「愛」這個字,又沒把話說完,也同樣讓人尷尬不自在。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垂下仍快速閃動的眼睛。她仍然直挺挺地動也不動,似乎在等候指示。丈夫感到一陣懊悔,失望。在豪華複製人的店裡,他為何要縱容太太一時興起的怪念頭!他根本不想讓一個神經質的女詩人進他的家門,他本來想要的是活力充沛的男藝術家。太太滿懷希望地對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微笑。太太看到這孩子般大小的愛蜜麗,穿著扣釦子的小鞋子,雙手扭著一條白色蕾絲手帕,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憐愛。她纖細的脖子上繞著一圈絲絨緞帶,在她喉頭處交叉,並用一個浮雕別針固定住。愛蜜麗這麼膽怯,也是理所當然的:她一定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柯林夫婦是什麼人,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又或者在她這樣奇異的變化狀態下,清醒跟夢境之間有沒有區別。在裝著她的箱子裡,跟著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應該是裝著她衣物的行李箱,一個旅行袋,還有一架用紅色緞布蓋起來的,應該是縫紉盒的東西。太太說:「親愛的愛蜜麗,我很樂意幫你整理東西,但是我想你現在可能比較想獨處,是吧?哈洛跟我會在樓下,你隨時想下來的話……」太太的口氣遲疑但溫暖。柯林太太對狄更森豪華複製人同時感到害怕,又強烈地受到吸引,像是見到一個失散多年的妹妹。那一瞬間,艾莉蜜的眼睛對她抬起了一下。那突然而銳利的眼神彷彿認定了她(是姊妹?)。那對小手繼續絞著蕾絲手帕,顯然詩人希望男主人和女主人消失。柯林夫婦轉身要離開時,第一次聽到狄更森豪華複製人細小如耳語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是 謝謝 先生太太 我 非常 感謝。」在樓梯上,太太緊抓著丈夫的手臂,用力到他可以感覺到她指甲的壓痕。她喘不過氣來地低語:「你想想看,愛蜜麗.狄更森來跟我們住了。這本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那真的是她。」丈夫覺得震撼而不安,不耐煩地說:「別傻了,麥蒂琳。那不是『她』,那是個假人。『她』是個很精巧的電腦程式。她是個『東西』,而我們是她的主人,不是她的朋友。」太太突然厭惡地推開丈夫。「不!你錯了。你也看到她的眼睛了。」那天晚上,柯林夫婦等著住在家裡的客人加入,一開始是在晚餐時,接著是在客廳裡,太太還在壁爐裡生了火,而平常這時候都在看電視的丈夫也坐在客廳裡看書,或試著想看,一本名為《神奇宇宙》的新書;但好幾個小時過去,令他們失望的,狄更森豪華複製人並沒有出現。他們有幾次聽到頭頂響起微弱的腳步聲,地板嘎吱作響,鬧鬼般的聲音。但就是如此而已。  在之後氣氛緊張的幾天裡,詩人都一直隱居在房間裡,雖然太太極力勸她隨意在屋裡「四處走動」。她說:「愛蜜麗,現在這就是你家了。我們都是你的……」但她猶豫著說不出「家人」這個字,因為家人似乎意味著親密,熟稔。到週末前,他們開始看到愛蜜麗出現在房間以外的地方,像森林裡行蹤神祕飄忽的動物,驚鴻一瞥後就消失無蹤。「你看到她了嗎?剛才那是她嗎?」當一個幽靈般的身影無聲地飄過門口,或轉過角落,然後立刻消失時,太太便會這樣對丈夫低語。丈夫冷酷地說:「不是『她』,是『那個東西』。」丈夫於是盡可能地頻繁地躲到公司的辦公室去。愛蜜麗仍舊像修女似的,每天穿著那件深色的常洋裝,但在洋裝上面,在腰間緊緊著綁上了一件白色的圍裙。雖然她似乎對太太的懇求邀請──「愛蜜麗,親愛的?等等──」──置若罔聞,但是太太開始發現廚房在她不在時整理乾淨了,地板掃過擦亮了,甚至花瓶裡還插上了幾枝帶著黃色花苞的金鐘花!──證明愛蜜麗其實不是那麼足不出戶,她能在沒有人發現時,去後院剪下金鐘花的花枝,因為愛蜜麗喜歡忙個不停:打掃家裡,烘烤麵包(她最擅長的是摻了糖蜜的黑麵包)和派餅(大黃餡餅、碎肉餡餅、南瓜派),幫忙太太做飯(太太曾在紐約一間很正式的烹飪學校上過課,但是學過的東西大都忘光了)。太太很愛聽她的詩人朋友自顧自地輕聲哼歌,而當她坐在灑滿陽光的窗戶旁繡花,或編織,或刺繡時,歌聲最是輕快活潑。愛蜜麗也常會暫停手邊的工作,在一張紙片上寫一些字,然後快速地塞進圍裙口袋裡。如果太太就在旁邊,而且看到了,也一定會假裝沒看到。她已經開始寫詩了!在我們家裡!太太熱切地等著詩人跟她分享她的詩,因為她們倆畢竟是心靈伴侶啊。雖然愛蜜麗不可能喝茶,或是任何食物或飲料,但她對下午茶的儀式有種孩子氣的喜號,堅持要為太太端上現泡的英式茶(「茶包」讓這詩人震驚而生氣,她連碰都不肯碰),配上切邊的小黃瓜三明治,和她稱為淑女手指的細長香草餅乾。太太不忍心告訴她,她向來很少喝茶,因為這儀式對愛蜜麗而言似乎意義重大,顯然可以讓她回想到她失去的,以前在麻州安賀斯特莊園的生活。「愛蜜麗,拜託你來跟我坐,好不好?」太太的懇求必定是太過露骨,或者太大聲,因為愛蜜麗皺起眉頭,但她還是把她小小的書本放在一旁,來到房子後方,整面牆都是玻璃,灑滿陽光的房間,陪太太一起喝茶。她就像孩子一樣,因為還不能喝像紅茶這麼濃的飲料,因此用手指包住注滿熱茶的杯子,像是吸取茶的暖意一般,就已經心滿意足。(這詩人的手指多麼纖細啊!太太心想,不知道狄更森豪華複製人能不能「感覺」到熱度。)「愛蜜麗,你剛才在看什麼書?」太太問道。而愛蜜麗迴避太太的目光,像在說悄悄話似的,模糊地回答:「……沒什麼,柯林太太,一些詩而已。」太太注意到這嬌小的女人顫抖地坐在她身邊,但儀態如此完美;太太也注意到她細緻的深色頭髮上閃閃發亮(那似乎是真的,「真人的頭髮」,而非合成纖維),還有她讓人嚇一跳的微笑,那突然一閃,參差不齊,如老舊鋼琴琴鍵般顏色發黃,孩子氣的牙齒。那微笑裡有種近乎肉慾的感覺,讓太太驚惶不安,因為這樣的微笑在她一生中都非常稀有,而且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完全消失了。太太猶豫遲疑地說:「親愛的愛蜜麗,我覺得,我們好像互相了解?是不是?我奶奶露米絲……」但太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詩人小而蒼白的臉上彷彿閃過一陣哆嗦。她抬起目光,正對太太的眼睛,像刀片一閃而過,像在嬉戲,或嘲弄。詩人很快地站起來,把弄髒的下午茶餐具端進廚房,仔細地清洗茶杯,擦乾;然後把所有東西清理乾淨,讓廚房一塵不染。太太笨拙地抗議:「可是,愛蜜麗,你是個詩人,讓你做這些事實在太──」但詩人用她耳語般的聲音說:「太太,僅僅身為『詩人』──並不是『人』。」於是,看似纖弱嬌小的愛蜜麗,卻散發出頑固堅定的意志。太太走開時,覺得深受震撼,也深受感動。  日子一天天過去,而太太變得很少出門,因為她著了迷,著了魔。然而愛蜜麗仍只在近處盤桓,像一隻蝴蝶,從來不在任何表面上停留。愛蜜麗迴避跟人親近,即使只是像姊妹,而且對她的詩隻字未提。太太滿意地發現丈夫跟詩人毫無感情可言。他用他生硬正式的口氣跟詩人說話,彷彿他真的是在面對一個機械驅動的假人,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喔,愛蜜麗!嗨。愛蜜麗,你今晚好嗎?」丈夫擠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不自在地舔舔嘴唇,而太太發現這動作可能讓詩人很厭惡,因為愛蜜麗只是露出她一閃而過,皮笑肉不笑的微笑,然後看在太太的份上,做了個可能有(幾乎難以察覺的)嘲諷意味的屈膝禮,便低下頭,以絕不可能是真心的溫順女性姿態,喃喃說出像是「很好 先生 謝謝」的話,便在丈夫能想出下一個庸俗問候前,悄悄地溜走了。太太笑起來,愛蜜麗.狄更森真的完完全全是屬於她的。但是,儘管太太經常看到愛蜜麗在看一冊又一冊她稱之為詩歌的,朗費羅 、布朗寧、濟慈等人的書,也經常看到愛蜜麗匆匆地在小紙片上寫東西,塞進她的圍裙口袋裡,又儘管太太強烈地──充滿期盼地──暗示她對詩的愛好,愛蜜麗還是不曾給太太看她寫的詩,就跟她不給丈夫看一樣。太太看著愛蜜麗在廚房裡,或坐在她喜愛的,某一扇灑滿陽光的窗戶旁,不由得感到孤單與失落的痛楚。她已經知道,只要她從詩人背後悄悄接近,就可以很靠近她,因為豪華複製人公司刻意設計讓主人可以這樣接近複製人。不論是任何人或任何東西,如果沒有出現在複製人的視野內,或者沒有發出明確的聲音來警示複製人的聽覺機制,他們就無法察覺。這真是刺激!在這種時候,太太都會因為自己居然敢做這麼大膽的事,還敢冒著詩人突然轉頭發現她的風險,而緊張地渾身顫抖。但她覺得自己被愛蜜麗低聲而熱烈的哼唱無可抗拒地吸引。那哼唱就像是貓的咕嚕聲:一種全然的滿足,親密又誘人。由於太太如此強烈地被愛蜜麗吸引,終於在五月中時,著了魔似的做了一件很不尋常的事:她拿了豪華複製人的遙控器。在此之前,她幾乎碰都沒碰過這個裝置。而此刻,她站在她的詩人朋友背後,關掉了啟動模式,進入睡眠模式。睡眠模式!就這樣,喀啦一聲,自從丈夫在幾星期前啟動了狄更森豪華複製人之後,這個栩栩如生的假人第一次在原地靜止不動。就像電視機被關掉一樣。詩人先前本來在廚房裡削馬鈴薯皮。這樣簡單的手工勞動很明顯地會讓她開心。她以為沒有人在看,因此好幾次停下來,在圍裙上擦一下她靈巧纖細的手指,用短鉛筆頭在一張紙片上潦草地寫了些東西,然後把紙片塞進圍裙口袋裡。但在那聲喀啦!之後,太太小心地靠近詩人靜止不動的形體,喃喃地說:「喔,愛蜜麗,親愛的!你聽到我說話嗎?」──即使這人型缺少睫毛的深色眼珠已經變得黯淡呆滯,而且太太這位詩人朋友現在也明顯對她的存在毫無知覺,就像假人一樣。(但是太太還是無法打從心底相信,愛蜜麗不只是睡著了。「愛蜜麗當然是『真的』。我知道。」)太太花了一點時間,才鼓足勇氣去碰觸愛蜜麗:她袖子的堅硬質料,那緊繃光滑,聞起來只有些許金屬氣味的頭髮。那紙張般光滑的臉頰。那微張的嘴唇在如此近的距離看來仍栩栩如生,就像太太自己的嘴唇。太太差點就要衝動地突然彎身下去,親吻她朋友的嘴唇!(太太上次親任何人的嘴唇,或有任何人親她的嘴唇,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因為她跟她先生從來不是熱情的人,即使在新婚燕爾時也一樣。)但是太太沒這樣做,而是把手伸進愛蜜麗的圍裙口袋裡。當她拿出好幾張紙片時,她覺得自己就要昏倒了。太太以她幼稚的思考認為,愛蜜麗不會發現少了一張紙片,或者會以為是自己弄丟了。太太會留下看來寫了最多字的紙片。當她彎身靠近詩人,把其他紙片放回圍裙口袋時,突然發現自己臉頰上感覺到的是什麼:另一個女人的溫熱氣息。她慌張起來,踉蹌地倒退,撞到了一張椅子!喔!即使激動緊張,太太還是設法往後退,離開這個凍結在削馬鈴薯動作中的人形,然後在廚房門邊停下來,暗了遙控器上的啟動模式──因為她不能讓丈夫發現愛蜜麗進入睡眠模式。那令人安心的喀啦聲響起,像電視機的音量被轉開,而太太隨即逃離現場。  為什麼──我──在哪裡──我──什麼時候──我──還有──你?──  一首詩!愛蜜麗.狄更森寫的一首詩!這詩人小學生般細小工整的親筆筆跡,而且只要靠近細看,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太太急切地查詢《愛蜜麗.狄更森詩作全集》,確定這是一首完全原創的詩,只可能是在哥德綠坡社區,在柯林家的家裡寫出來的。她的錯誤是,把它拿給丈夫看。「是謎語,是吧?我不喜歡謎語。」丈夫皺起眉頭,拿著紙片對著燈光,透過他的雙焦點眼鏡,瞇著眼睛看。這付眼鏡還相當新,只配了幾個月,而丈夫似乎厭惡必須戴這眼鏡,因為他還沒老。太太抗議:「這是詩,哈洛。愛蜜麗.狄更森寫了這首詩,是一首全新的『狄更森』的詩,在我們家寫的。」「別胡說八道了,麥蒂琳。這不是詩。這是電腦印出來的玩意,把幾個字弄得像詩一樣,來嘲弄人,折磨人。我跟你說了,我不喜歡謎語。」丈夫似乎要把那珍貴的小紙片撕成碎片。太太趕緊將紙片拿過來。她會將這紙片跟她最寶貴的東西收藏在一起。想想看,有一天,當她跟愛蜜麗真的成為親密的詩人姊妹,她就會把這紙片拿給愛蜜麗看。她們會一起對這「扒手」事件大笑,而愛蜜麗會在這小詩上簽名,寫著給親愛的麥蒂。  「我討厭謎語,我也討厭她。」因為丈夫也開始把狄更森豪華複製人當作是她,而不是一個東西了。在丈夫的想像裡,這女詩人已經成為一種折磨和嘲笑。他的家曾是他的避風港,他離開下曼哈頓瑞克特街的辦公室後,通勤五十分鐘後才能得到的舒適慰藉。但現在他每次走進家門,就會緊張地察覺到盤桓在他眼角的,鬼魂般飄來飄去,鮮少進入他視線焦點,他太太愛憐地叫喚「愛蜜麗」的身影。豪華複製人公司曾保證,讓一個豪華複製人進家門,將會使你的生活更充實,更提升,「更有價值」,但是對丈夫而言,事實絕非如此。他跟「愛蜜麗」的對話都生硬而正式:「呃,狄更森小姐──我是說,愛蜜麗──你今晚好嗎?」或者,照著太太的建議:「愛蜜麗,你願意晚餐時,來陪我們幾分鐘嗎?我們好少看到你。」(丈夫當然知道,愛蜜麗沒有腸胃系統,不可能跟他們一起「吃飯」。但他知道愛蜜麗有時候會跟太太一起喝茶,似乎還會聊天。)(他們到底聊些什麼?太太總是含糊其辭。)好幾次丈夫坐在書桌前時,瞥見詩人幽靈般的身影出現在他書房門口,但是他一回頭,她就像隻受驚的小鹿一樣瞬間消失。他跟柯林太太在起居室裡看電視時,曾不只一次察覺那詩人徘徊在外頭的走廊上,但一旦他們叫她,她就會面帶驚慌和不屑地躲開。(因為如慌張的魚一般在光滑螢幕上飛來飛去的電視畫面,對一個足不出戶的一八六○年代年輕女子而言,可想而知是多麼詭異又低俗!)這詩人也無法被勸誘去看看《紐約時報》,雖然丈夫有一次撞見她震驚而出神地盯著這報紙頭版上一張恐怖的彩色照片,照片裡是中東一次血腥爆炸案後,像被丟棄的衣服一樣四處散落的屍體。「呃,愛蜜麗,你想看的話,可以把報紙拿去看,」丈夫說,但愛蜜麗避開他,同時也避開那沉重的報紙,喃喃地,用一種沒有抑揚頓挫,怪異的聲音說:「謝謝你老爺但我想──不用了──。」老爺!丈夫至今還不習慣詩人古老的說話方式,但同時覺得有點惱怒,又有點著迷。但是跟一個電腦控制的假人說話本來就很荒謬──不是嗎?如果被在下曼哈頓,瑞克特街三十三號的事務所同事看到,丈夫一定會覺得很丟臉。然而他發現自己常會盯著纖瘦怪異的「愛蜜麗」的背影。她比柯林太太嬌小那麼多,顯得年輕那麼多,總是鬼魂般出現在他眼前,又隨即消失,留下一抹淡淡的香氣──丁香花嗎?化學調製的丁香花香氣。但很誘人。  「『愛蜜麗。』」太太為了家中貴客如此癡迷地裝潢的詩人的房間,自從她來了之後,丈夫就再也沒有進去過。丈夫站在樓上那房間(關著)的門外,靜悄悄地站著。他想著,這是我家,這是我的房間。如果我想進去,我當然有權利。但他沒有移動,只是把頭靠向門上。他大膽地將耳朵壓在門上,耳朵隨著他自己體內神祕的血液脈動,感覺到奇異的溫熱。裡頭,傳出沉悶的啜泣聲。丈夫往後退,大吃一驚。假人不可能哭的──可能嗎?  六月。柯林家位於哥德綠坡社區,雉雞巷的英國都鐸式房子,五個房間的窗戶都敞開著,迎接陽光與和煦溫暖的空氣。詩人開始比較常出現在樓下。現在詩人也比較常穿白色。鬼魂般微微發亮的白色!如褪色象牙的白色,像一件新娘禮服,散發著發霉、樟腦丸,和憂鬱的氣味。太太認得這件洋裝:愛蜜麗.狄更森身後唯一留下的一件白色洋裝.但這件當然一定是仿製的。洋裝的質料似乎是細緻的薄棉布,上半身處有垂直的打摺皺縮,寬大的清教徒式大圓領,以及從頸子處開始,一定要花不少時間才能全部釦好的無數顆包布釦子。袖子又長又緊,裙子則拖到地上。如果你聽不到詩人飄然來去的腳步聲,可能會聽得到她裙子的低語聲。「愛蜜麗,你這樣真好看。真是……」但太太遲疑著不想說漂亮,因為漂亮這個字眼實在太無力,太庸俗。或許詩人可以像剃刀般銳利地運用漂亮這個字──她對她漂亮的文字運用自如,如揮舞刀片一般──但也只能是用於反諷的意思。而且這個緊繃,急迫,顫抖如蜂鳥似的女人,也不會讓你想到漂亮。從四月時來到這裡,從包裝箱裡被拿出來之後,愛蜜麗第一次笑了。那輕聲的,孩子氣的聲音,低沉而令人激動:「親愛的麥蒂琳,你也很『好心』啊。」詩人快速伸出強壯地出人意料的手,緊緊捏了太太的手指一下,但又隨即鬆開。太太驚訝不已:愛蜜麗在逗她嗎?她?  我將自己藏在我的花裡,從你的花瓶裡凋萎的花,你,渾然不覺地,愛戀著我──幾乎是一種孤獨。  太太在《詩作全集》裡發現這首詩,是詩人三十四歲時寫的。這表示愛蜜麗還要再四年,才會在柯林家裡寫出這首詩!  在夏日的明亮光線中,一個溫暖的夜晚,穿著如鬼魂的蒼白詩人,讓柯林夫婦都大吃一驚地,突然屈服於太太一再的請求,在晚餐時跟她的主人和女主人「坐幾分鐘」──「聊一下子」。終於,這害羞到發抖的詩人在丈夫面前坐了下來。「呃,愛蜜麗。你要不要喝一杯……」丈夫必定是因為她的出現而大受震撼,以致於忘了她根本沒有消化系統!太太責備他:「哈洛!你真是的。」詩人偷偷摸摸地低聲說:「老爺不用!我想 不用了。」那一天,詩人幫柯林夫婦烤了她的拿手糕點之一:口味非常濃郁,非常重的巧克力蛋糕,配上大量的鮮奶油。當然,這美味的蛋糕,她一小口都不能吃。「親愛的愛蜜麗!你煮的拿手好菜已經把我們寵壞了,現在又烤了個這麼特別的『黑蛋糕』!可是你是詩人啊,」太太已經演練過這一小段話,但是看到詩人在燭光照耀下的臉不悅地皺起眉頭,還是說得結結巴巴,「──你是──而且──哈洛跟我都很希望──你可以跟我們分享一首詩,就今晚吧。拜託你!」但這詩人彷彿縮了起來。她纖細的手臂交叉在微微發亮的白色緊身上衣,狹窄的縐褶前,彷彿她突然覺得冷;有那麼一刻,太太擔心她會逃走。為了鼓勵她,太太開始朗誦:「『我把自己藏在我的花裡──從花瓶裡凋萎……你,看見我,想念我?──感覺孤獨……』」太太停下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丈夫無視於太太不贊同的皺眉,啜飲著酒,他最近每晚都喝的酸澀深紅的法國葡萄酒。他眼睛瞪著太太,彷彿她開口說出一種外國語言:她似乎說得不好,但光是她會說這種語言,已經令人震驚。詩人同樣瞪著太太,羞怯的深色眼睛牢牢盯住太太的臉。太太是個結實豐滿的女人。太太很容易臉紅,以致於你會以為她很容易被嚇到,被勸退,但其實你誤會了。事實上,太太是個固執的女人。太太是因為絕望和頑抗,而變成一個固執的女人。太太開始對著愛蜜麗朗誦,完全不理會丈夫:「『狂野的夜──狂野的夜!當我與你一起──』」詩人的嘴唇嚅動。她幾乎無聲地低語:「『狂野的夜就是──我們的奢侈幸運!』」丈夫不自在地笑出聲。丈夫再度倒滿酒杯,喝下去。當他喝酒時,他的心情,連自己都無法預料。他可能因某件事非常憤怒,或因某件事非常受傷,他記不起來是哪一種。他的拳頭用力地一捶餐桌。足以招待十位賓客的,燭火在那光滑表面上如朦朧的夢境般閃耀的,過去九年,甚至過去十九年來,從沒有被任何拳頭捶過的櫻桃木餐桌。「我討厭謎語。我討厭『詩』。我要去睡了。」丈夫笨拙地從餐桌旁起身。一支蠟燭危險地搖搖欲墜,差點就要倒下來,但太太敏捷地將銀燭台的上蠟燭扶正。丈夫跨著大步離開餐廳,重重地踏上階梯時,太太和詩人都不敢有絲毫動靜。太太深深感到困窘,說:「你知道,他得通勤。他的工作都是在處理數字。他的工作……」「……高深莫測!」愛蜜麗狡猾地說。愛蜜麗甚至可能笑了,就像你可以想像一隻貓笑了一樣。她接著很快起身,像個幽魂般離開了。  在充滿夏日氣息的這個季節,太太再度開始寫詩。在將近二十年的麻木之後。跟她一身白衣的詩人朋友一樣,太太用手寫詩。跟愛蜜麗一樣,太太隱退到這大房子裡,充滿陽光的安靜角落,狂熱專注地寫作,直到手抽筋為止。太太迅速而流暢地寫著,被彷彿有魔力的文字催眠而失神。她寫到童年的記憶、夏日早晨的歡愉,和初戀的傷痛;她寫到婚姻的失望、死亡的哀傷,與人生最根本的謎。太太將這些詩工整地抄在自己特別定製的紙上,誠惶誠恐地對她的詩人朋友送上。「親愛的愛蜜麗!希望你不介意……」太太走近詩人,嚇了她一跳。她正心情低沉地坐在其中一扇溢滿陽光的窗前,膝上放著一本薄薄的愛蜜麗.白朗特的詩集。那玻璃般光滑的深色眼睛警戒地抬起來,纖細的手指把看來像是詩句的東西,藏到書底下。愛蜜麗穿著那件白色打摺的洋裝,讓她帶著一種幽靈般,超凡脫俗的氣質,而洋裝上則圍了一條圍裙。太太注意到她在夏天的熱度下,解開了幾顆包布的扣子。愛蜜麗喃喃地說了些必定是客氣的回話,然後太太將詩遞給她,並在詩人沉默地讀詩時,在一旁盤桓著。太太擔憂得心臟狂跳,下唇顫抖。麥蒂琳.柯林居然如此大膽,敢將自己的詩拿給不朽的愛蜜麗.狄更森看!但這個舉動似乎再自然不過。關於狄更森複製人住在柯林家裡的一切,似乎都再自然不過。事實上,太太已經再也不把她的詩人朋友當作是狄更森豪華複製人,而當丈夫用「那個東西」這樣粗魯的字句,稱呼他們這位了不起的客人,而不是用「她」時,太太就根本不予理會,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太太對於詩人如此明顯地偏愛她,而不是丈夫,感到一絲惡意的滿足刺激;她跟愛蜜麗擁有如此明顯的姊妹情誼,相反地,丈夫則是如此不可能改變的男性。愛蜜麗坐在窗邊,靜靜地動也不動。跟平常一樣,她的姿勢非常僵硬,彷彿她的脊椎是用類似塑膠這樣無法彎曲的材質做的。她的皮膚顯得像紙一樣白,也一樣薄。她的頭髮往後緊緊地梳成一個髻,緊到她的眼角似乎都被拉平了。當詩人第二次瀏覽這些詩時,太太看到,或是好像看到,詩人的臉上飄過一抹心不在焉的不屑的表情,但那表情一瞬間就消失了。什麼,她在嘲笑我!我的愛蜜麗!太太希望掩飾所有受傷的痕跡,而用輕快交際的口氣說:「嗯,愛蜜麗,你覺得我的詩──有潛力嗎?或是──太晦澀了?」「親愛的太太 『晦澀』是在 眼裡 不是在詩裡。」這謎語般的聲明是用極小心中立的口氣說出來,但太太還是感覺到,或似乎感覺到,隱藏其中的不耐煩,彷彿在愛蜜麗淑女般的姿態下,是一個渾身上下都對普通凡人感到鄙夷的人。「愛蜜麗,我希望你不要說些謎語。你知道哈洛討厭這樣,我也是。拜託你直接告訴我:我的詩有任何可取之處嗎?這些詩有沒有說出──真相?」詩人的眼睛緩緩抬起,似乎是很不情願地對著太太現在噙滿羞憤淚水,怒目而視的眼睛。「親愛的太太!『真相』 並不足夠 除非加以扭曲 真相是謊言。」「喔!這又是什麼意思。」太太粗魯地從詩人手中拿回工整地印著詩句的那捆紙,大步走出房間。  「所以,虛偽的面紗已經被扯下了。『親愛的愛蜜麗』根本不是我的姊妹。」太太沒有說出自己的受傷,她不會對丈夫傾吐心事。她太驕傲了,不可能對別人吐露這樣遍佈著細小撕裂傷口,和青春痘般疤痕的一顆心,當然更不可能對柯林先生,因為他絕對會嘮叨著說,我不是早就告訴你,這不是什麼好主意!  「『愛蜜麗。』」他一天會念她的名字好幾次。不是在她聽得見的時候,也不是在他太太聽得見的時候。他對她覺得惱怒,他對她覺得不耐,他厭惡她:「『愛蜜麗。』」但那名字的聲音如此悅耳,只能用溫柔的語氣唸出。  啊,但是他痛恨這件事:他的焦慮狀態。他痛恨她。痛恨這樣強烈地察覺她的存在。他無法不看見那發著微光的白色身影,即使只是在他的眼角。她在這間房子裡神出鬼沒。他的房子。這是他的財產,就像狄更森豪華複製人一樣。「只要我想,我可以把她『退貨』。只要我想,我可以把她『加速』,然後從此擺脫她。只要我想。」豪華複製人模型版權專屬於豪華複製人公司,受美國著作權法保護,不得加以侵犯挪用。所有豪華複製人模型都是購買者的私有財產,不得享有憲法規定的任何公民權,或委任律師之權力。除按合約指定之購買者之私人寓所外,豪華複製人不得尋求其他任何住所或「庇護」。豪華複製人模型不得轉賣。豪華複製人模型得按照購買者之意願,做其他處置,包括在合理條件下退回豪華複製人公司,作為購買新模型之訂金,或加以重新改作,或在該版模型已絕版的情況下,加以拆解。豪華複製人可被銷毀。「她是我的財產。那東西是我的財產。讓那個女詩人用這件事寫一首矯揉造作的小詩好了。」  詩!那種亂塗亂寫的疾病。在他們臥室衣櫃的最下層抽屜,在太太的內衣下,丈夫震驚又厭惡地發現太太居然也傳染了這種亂塗亂寫的病。  我們大到穿不下愛,如其他衣物於是將愛放入抽屜──直到它如舊時的古董──如先人穿著的衣飾  他知道,這冷漠輕蔑的感受,是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的。但是那天真的字跡卻是柯林太太的。  繁星點點的午夜。空氣中瀰漫秋日的寒冷。不知為何,他來到她門口。嚴格說來,應該是他的門口。他那天晚上喝了酒。他沒有敲門,可能是他將門推開。他們說哈洛.柯林小時候就已經是中年人,但這話很殘酷,也不是事實。然而現在他的頭髮日漸稀薄,而似乎不論你往哪個方向梳,都會顯露出一個凹凸不平的頭顱。他的軀幹好像往他的肚子滑落了幾寸,但他的腿卻纖細臘白,過去濃密的毛髮似乎也開始消失。他的眼鏡鋼絲邊框彷彿已經長在他的臉上,讓他的眼睛總是露出受到驚嚇的眼神。他有一百七十五公分高,遠高過那個女詩人。是她呢喃地喊著老爺,用小女孩般的仰慕眼神盯著他,將他從數十年的痲痹中喚醒。驚嚇的叫聲傳來:「老爺!」他已經推門進了房間。他別無選擇,只能牢牢關上身後的房門,因為他不想吵醒在走廊另一頭,吃了鎮靜劑而陷入深沉睡夢中的柯林太太。他走向詩人,懇求地抬起雙手。他說不出來自己為什麼衣衫不整,為什麼自己細長的髮絲篷亂又沾著一滴滴汗珠。他相信自己沒有喝醉,但他的心臟猛烈陰沉地狂跳,血管中的血液如瀝青一樣濃稠黑暗,滾燙地流過。坐在寫字檯前的詩人必定嚇了一跳。她正在那裡像拼拼圖一般,排列著她那些該死的紙片。他想道歉打擾了她,但不知為何他太過氣憤而無法道歉,又或者是現在道歉已經太晚。午夜時分了!他看到這個房間──他太太花了這麼多錢佈置的,自從這詩人幾個月前來到之後,他從來沒被邀請入內的房間。但是他懷疑他太太已經被邀請進來,而且好幾次!──房間裡用火光照明:雪橇床旁的小桌上點著一盞古董玻璃燈罩煤油燈,寫字檯上木頭燭台上點著幾支蠟燭。可怖的影子跳躍在牆上,高度直到天花板。「老爺,你怎麼會──你知道,時間很晚了──」蜷縮在他面前的她,穿的不是那件白色打褶的長洋裝,而是──那是睡袍嗎?──樸素的白色棉質睡袍──腳上沒有不是穿著她整潔迷你的扣帶鞋子,而是赤裸著。她最近開始夾雜著閃爍銀絲的深色長髮沒有綁成緊密的髮髻,而是在她狹窄的肩膀上披散成柔軟捲曲,閃閃發亮的波浪。這是詩人來到之後,丈夫和詩人第一次獨處。絕對是頭一次,兩個人單獨在一間關上門的房間裡。「愛蜜麗──」「老爺,別──這有失您的身分,老爺──」那沒有睫毛的眼睛閃爍著恐懼。那纖細的手指緊抓著睡袍的胸口。當丈夫跌跌撞撞地撲向詩人時,詩人像孩子似的,走投無路地衝到床的另一頭。丈夫很高興詩人的口氣不再那麼故做矜持,不再是挑逗誘惑,而是哀求。被稱為老爺,實在令人刺激,興奮,因為在這屋裡,哈洛.柯林當然是老爺,這是應該被肯定的事實。但他還是想跟她講道理,想跟她解釋,只是她如此激動,他龐大晃動的身體籠罩在她面前,就像一頭用後腿站立的熊籠罩著一個受驚的孩子,但這個孩子受到驚嚇,並不是這頭熊的錯。他用雙手握住那慌亂的頭,彎下身想跟這詩人講理,或親吻她的嘴,卻突然驚覺自己的行為多麼墮落變態:他這麼龐大;而她這麼嬌小。丈夫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而是被刺激到超過忍耐限度的男人,而且不只是今晚,還有許多個夜晚,許多年的許多個夜晚。他無法忍受這詩人試圖逃離他,像隻受驚的貓似的扭動身體,指甲像貓一樣地刺著他的手,掃過他太燙的臉。詩人匆忙試圖逃開時,不小心跌倒在床上,那古董彈簧發出嘎吱聲,而丈夫跪在她上方,一隻膝蓋壓住她平坦的腹部,壓制住她,讓她冷靜下來,免得她在歇斯底里中傷到自己,他的手胡亂扒著那件睡袍,那嬌小平坦的胸部,比丈夫自己的胸部更平的胸部,他把睡袍往上拉,他對這睡袍很不耐煩,用力撕扯這薄如絲的棉布,這女人真是拘謹得可以,在睡袍下還穿著棉布內衣褲!丈夫怒氣沖天地撕扯內衣,這是他應得的,他有權利這樣做,這是他付錢買來的,根據美國法律,這具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是他的財產,不論他跟她做什麼,對她做什麼,他都沒有絲毫法律上的罪責,因為他本來根本不想要她,他本來想要一個有男子氣概的男性藝術家,如果不是因為她,也不會有現在的他,所以怎麼能怪他?該被責怪的人不是他。這一切發生時,詩人都在絕望地掙扎著,像個孩子般哭泣,不像個至少三十歲的成熟女人。但是她的主人比她重了一百磅,而且因為擁有所有權而更有力量,她是他的財產,可以任他處置。這是契約裡明定的,他是個法律人,他尊重敬畏法律,而他現在所做的都在合法範圍內,所以沒有人能勸阻他。他在詩人的兩腿間摸索尋找,感到困惑,然後對自己的發現感到作嘔:光滑的沒有器官的表面,形似人的皮膚,或是某種麂皮,或毛皮,只模糊顯露著一個正常女人身上,應該有陰道的地方。根據聯邦法令,豪華複製人不能有性器官,也不能有任何體內的器官,丈夫知道這點,丈夫當然知道,但在激動的當下,他忘記了,因此大感驚駭,而詩人的毫無毛髮也像在侮辱他,沒有任何一絲陰毛的痕跡,讓他被迫覺得自己像個變態,被一個猥褻的超大人形娃娃嘲笑。她試圖掙脫他,而他將她向後推倒到床上,胡亂地打她,抓住很大的鵝毛枕頭壓住她的臉,接著突然極度厭惡地後退,氣喘吁吁,迫不及待要逃離這點著燭光,火焰閃爍如在地獄玄關的房間。這是丈夫對愛蜜麗?狄更森豪華複製人的最後一眼:一個人形穿著撕裂的白色洋裝,破碎如孩子丟棄的洋娃娃,張開的眼睛空茫無神,纖瘦蒼白的雙腿猥褻地張開,腰部以下毫無遮蔽。  這漫長的一天:太太強烈感覺到詩人在她樓上的房間裡,避不見人。「愛蜜麗,我可以……?」太太怯生生地推開門,走進詩人的房間。迎面而來的居然是這樣的景象:一向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房間像被暴風雨掃過。雪橇床上的床單翻攪皺成一團,一張椅子翻倒在地上,詩人穿著撕裂的睡袍,肩上蓋著一張毯子,坐在窗邊,她的寫字檯前,彷彿背脊斷了一般整個人軟癱著。愛蜜麗,穿著睡袍!頭髮放下來!太太睜大了眼睛,發現詩人的臉不知為何受了傷,沒有瘀青但是有凹痕,髮際薄如紙的皮膚上還有一道裂痕,露出白色,沒有血跡。她沒有血可以流,太太想到。「喔,愛蜜麗!發生了……」詩人抬眼望向太太,眼中籠罩著受傷和羞辱的陰影。有一件事很不對勁:在詩人赤裸的腳邊,周圍的地毯上散落著她珍藏的寫著詩的紙片,像垃圾一樣撕碎而皺成一團。太太感到一陣驚慌的痛楚,想起將近三分之一的豪華複製人撐不過一年。「愛蜜麗,他傷了你嗎?是他嗎?」一定是丈夫。因為這天早上,在她醒來之前,他已經逃出家裡。在她輾轉反側的睡夢中,她感覺到那個男人要逃走。太太後來發現,他沒有睡在他們臥室裡的(兩人分開的)床上,而是睡在他書房的皮沙發上,而他必定是在黎明前,在樓下一間客房浴室裡沖澡、刮鬍子,偷偷摸摸地穿好衣服,然後逃出家門,搭上比平常早的一班火車。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愛蜜麗,你一定要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我會幫你。」詩人把裹著的毯子拉得更緊,渾身顫抖。太太到窗邊,將窗戶往上抬,打開了幾寸,因為房間裡有一種腐敗封閉的氣味,一種汗味,令人噁心。「愛蜜麗,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們得想想!」「夫人!我求你……」「愛蜜麗,什麼?『求我』──什麼?」「自由,太太。」「自由!但是──」「加速,夫人。拿起那個控制器,然後──我就自由了!」太太心中重重一擊。詩人不應該會知道加速──或睡眠模式──她是怎麼知道的?太太無法抗議說,可是你是屬於我們的,愛蜜麗。你是為柯林先生跟我而製造的,除了我們以外,你不能為其他任何人而活。相反地,太太在詩人身旁跪下,握住她的一隻手。一隻孩子的手,骨架像麻雀的骨頭那麼纖細,卻出乎意料地強壯,緊抓住太太的手指。「親愛的愛蜜麗!我們得想想。」  那天晚上,丈夫很晚才從城裡回來。他看到房子裡一片漆黑,樓下樓上都是。「麥蒂琳?」事情很不對勁。他開燈,匆忙掃視一間又一間的房間。他在樓梯上猶豫地喊:「麥蒂琳?愛蜜麗?你們在躲我嗎?」他憤怒又憤慨地心跳加速。他不想驚慌起來。他不想露出驚慌的口氣。他肯定她們一定是躲著他,暗中聽著。她們這麼會騙人!他看到詩人房間的門半開著,但這扇門從來不曾半開。他摸索著打開詩人房間裡的一盞頂燈,還好燈具裡的燈泡沒有被狂熱的太太拆掉。他看到這房間就跟他前一天看到的一樣混亂。皺成一團的床單,翻倒的椅子。污濁的空氣已經被半開的窗戶送進的銳利秋日冷風一掃而空,而一面質料如薄紗的蕾絲窗簾在微風中輕飄。丈夫笨拙地猛力打開五斗櫃抽屜:空的?衣櫃也是空的,愛蜜麗鬼魂般的長洋裝也不知去向?戴著她來到這個家的沉重箱子呢,也不見了?「不可能。她們……」丈夫衝到樓下。在這寂靜的房子裡,他的腳步聲同時震耳欲聾又詭異地沉默無聲。在丈夫的書房裡,豪華複製人的遙控器不在他一向收著的書桌右手邊抽屜裡。「去哪裡了……」丈夫在桌上看到一張白紙,紙上,用正式而傾斜的字跡,和看似褪色的,「古老」的紫色墨水,寫著:  成群明亮的幽靈用他們的翅膀,向我們致敬  丈夫怒火中燒,抓起紙張,要將它在掌中揉成一團,丟到地上,但是相反地,他卻站在原地,將紙牢牢抓在他的心口處。好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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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短评 (总计4条)

  •     怜怜。狂野的夜。
  •        用小说向大师们致敬——乔伊斯·卡罗尔·欧茨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了。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她就已经重写过《死者》、《螺丝在拧紧》《天路历程》等经典作品。这次,在这本《狂野之夜!》中,她更为直接地重写了大师们的人生。这些作家对她的影响是极大的:她的作品经常被用来与爱伦·坡比较;她喜欢狄金森的诗,并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应邀扮演狄金森拍摄了一张照片(胆子大的同学可以自己去搜搜看……);她形容自己感到与亨利·詹姆斯有一种“作家间的亲属关系”;至于海明威,她十几岁的时候就曾模仿过《在我们的时代》写了两三百页……那么,面对这些仰慕已久的前辈,她会如何下笔?
       像她往常做的那样。
       这部短篇集中的五个篇目,非常具有欧茨特色。几乎每一个文本都可以在她之前的作品中找到相应的模式:写爱伦坡的那篇可以放入她之前出版的几部怪诞故事集中;写狄金森的科幻手法比较新鲜(虽然基本上“科幻”只是个幌子),但“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模式,早已在《欲满志得》等早期短篇中出现过;写马克吐温与小女孩关系的这种“年长男性—小姑娘”的模式,也在《何去何从》等短篇中出现过;写海明威的《爸爸在凯彻姆》所运用的意识流手法又让人想起《奇境》的开头一章……整部短篇集的主题,也依旧是她的最爱之一——孤独。可以这样说:她只是穿了件新衣服,跳的还是她最擅长的舞步,依旧没有太大的突破,但也不至于差。
       《爱伦坡遗作,或名灯塔》是典型的怪诞故事,第一人称的“我”被安排到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守灯塔,从神采奕奕逐渐到精神失常。一开始平缓的笔调似乎早已预料到悲剧的来临,逐渐,记日记的“我”连时间都搞不清了,甚至陷入了癫狂般的想象中。独眼兽、海妖等充满哥特气息的角色悉数登场,为狂热的结局铺上一层迷离而可怖的氛围。“我”本以为可以战胜孤独,最终却成了孤独的猎物。这或许应和了欧茨发表于1973年的《孤立艺术家的神话》。在这片论文中,她认为我们倾向于将艺术家看做是孤立的个体,而不像科学家那样与他者紧密联系。这种自我的神话带来后果可能是毁灭性的。她认为应该将一个作家放入他所在的文化中理解,并邀请观众进入艺术的创作当中。这个短篇似乎可以当做这种理论的演绎:“我”进入了孤立之中,而日记(对自身的书写/重写)似乎可以当做是一种创作,这种孤立无援的创作注定会陷入疯狂以及毁灭当中。而到了毁灭之时,“我”只陷入自身创造的神话当中,并不能看到自身的失败。
       或许狄金森也陷入同样的困境?《狄金森仿真人》以“如此孤独”开头,以“如此孤独”结束,反复强调这是个关于孤独的故事。狄金森并不处于孤立之中:小说中的机器人狄金森被一对夫妇买回家,她操持家务、偷偷写诗,但并不处于隔绝之中。而且,“妻子常在不经意中碰到艾米莉在看朗费罗、勃朗宁、济慈等诗人的作品”,似乎她并非将自己看做一个强大的孤立个体。摧毁她的并非她自身的孤独——她只是个机器人,而是人自身的孤独。妻子因为孤独将所有的希望都折射在机器人狄金森身上,而丈夫的孤独越发猛烈,也只能以强暴的方式发泄到机器人狄金森身上。到了结尾,妻子与狄金森逃离出了房子,只剩下丈夫留在屋子中喟叹“如此孤独”,但妻子和狄金森就真的就摆脱孤独了吗?
       她用马克吐温的故事做了回答:同样孤独相互依存的人也未必能消解对方的孤独进而拯救对方。马克吐温这个萝莉控养了一堆萝莉,冷落自己的女儿(三十多岁)却和她们玩。话说萝莉控好像总是没有好下场啊!这次马克吐温先生喜欢上了一个十六岁的萝莉!她也依赖他!(为什么一说到萝莉这个话题我就忍不住用吐槽腔……)他们互相写信护诉衷肠啊!亲!我不能没有你啊亲!结果女孩的妈妈!制止了这一切!在小说的最后马克吐温回到自己的伊甸园中!却被一群萝莉戏耍踢打!多么悲伤的故事啊!在《狂野之夜!》出版后不久,欧茨又写了一个中篇《美少女》,据说又是大爷引诱萝莉的故事。(吐槽腔到此为止!!!)这个类型的题材她向来青睐,她在《扭腰客》的访谈中也说:似乎她对青少年有一种“移情”(原文用的是empathy),能感受到青少年的想法。六十年代的短篇《何去何从》讲述大叔勾引萝莉的故事,而七十年代(又是七十年代!)的《小型雪崩》讲述一个萝莉凭借自己的气场搞晕一个本来就晕晕的怪大叔的故事。这两个故事互为反面,可以放在一起讲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别忙着下结论!谁引诱谁谁伤害谁还说不定呢!——马克吐温年纪已大,肉欲或许已经枯竭,但是心灵却寻找年轻的慰藉;小女孩渴望不同,渴望爱,目光不由得被那个一生白色西装的老男人吸引。两颗孤独的渴望慰藉的心灵相互联接,谁先点起的火花已经不再重要。但是孤独太粘稠了,马克吐温不自觉地疏远。他并非败给自己“不接受16岁以上萝莉(如果还能称为萝莉)”的规矩,而是败给了自己的孤独感。他在萝莉群中感受到的孤独似乎最为浓烈:因为就算他得到了另一颗孤独的萝莉心,他自身的孤独似乎也还是无法消解。(吐槽腔真的结束了!!)
       马克吐温用寻找、抚养少女的方式去化解自身的孤独,而亨利·詹姆斯则通过奉献让自己获得幸福。已近死亡的詹姆斯到医院中作志愿者,在肮脏的环境中遇到了一位已无人形的中尉(导读提到,肮脏的环境正好是对他阳春白雪的风格的反讽,在强大的反差中爱才得以彰显)。他爱上了这位中尉,甘愿为他忍受、为他奉献。近十年来有很多人写关于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欧茨这篇实在算不上最佳。托宾的《大师》更为出色,他并没有像欧茨那样模仿詹姆斯的长句极尽迂回之能事刻画心理,而是用简洁的语言细细点染大师的微妙心理变化以及欲望。相比起来,欧茨奶奶似乎写得过于外露,少了几分含蓄婉转的美,却更为干脆直接地表现大师临近末日的爱。孤独的大师在奉献中得到救赎,虽然救赎的结局是死亡,但其灵魂却在其中得到了升华。大师最后陷入了幻想,无疑也是幸福的。欧茨写起幸福的幻觉一般没什么好事,不过这次她放了自己的文学亲属一马,让他在幻想中摆脱孤独的束缚,而在幸福的海洋上遨游。顺便一提,欧茨写得最有生气的形象还是那些泼辣冷漠的女人,比如这个短篇中的护士。
       到了最后一篇《爸爸在凯彻姆》,欧茨的笔触却蓦地变得硬朗起来。她用海明威式的短句书写,干脆利落,迂回的意识流动追溯大师对父亲的记忆、对菲兹杰拉德的回忆、对一只麋鹿的感情、对“女人”(第四任妻子玛丽)的憎恨……逐渐将他逼向死亡的绝境,就像《奇境》的开头杰西逐渐被纷乱的环境牵引向谋杀一样。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自身的怀疑、对于写作的绝望……全部融入对人生的回忆当中,浪潮如同大海一样向读者涌来。“如西班牙的那句俗语所说,复仇是一道菜,最好凉透了再端上来。他扣动扳机,子弹爆炸的威力使她的背一下子撞到了墙上”。“他更愿意把喝酒的需要诠释为喝酒的愿望。这是个选择的问题,你可以随意作出决定。”“精准是橘子的生命。句子的质地类似于钢:它看似细小微弱,却饱含着坚毅和韧性。句子之外就是段落:那是一只拦路虎,好比一块从高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令人望而生畏。它将通行的道路拦腰截断,让你的车辆寸步难行。”“这种耻辱可不是独具匠心地编织语言的锦缎,突兀的结束往往牵着必然,它倒像山上来的一阵风,没完没了地吹着,不论白昼黑夜;它时而暴怒狂虐,时而刺骨冰寒,它使你的呼吸分外沉重,它让你的眼睛流水发酸;即使你倚着拐棍拖着脚步,你的户外之行也会危机四伏;它是一袭清透的冰凉,它是一瞬徒劳的撒欢;它潜入锯齿山上百万富翁别墅里密封不严的窗户,它搅动着醉酒之后昏沉的睡眠,它捂紧嘴巴试图藏起奚落的笑声,它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这些句子都不似欧茨的作风。不能被打倒,那么迎接而来的毁灭必然是死亡。她的悲悯之心在这个短篇中似乎体现得最充分,大师毁灭性的心理冲动在她一步步的牵引下走向高潮,死亡没真正在短篇中出现,但死亡已被渲染成一种必然的选择,一种超越孤独的手段,这为短篇提供了震撼人心的可能。
       欧茨以自己的方式摧毁“孤立艺术家的神话”。她寻找那些与她紧密相连的作家,将自己与他们连接起来,然后感受他们的孤独,以自己的笔驱散这种孤独的围攻,从而也确立自己的身份。但是值得提出的是,在八十年代,她又不再单方面地强调摧毁自我的神话,而是希望确立“我”的身份。这种矛盾似乎也还影响着这部短篇的创作。她不算一个想象力异常丰富的作家,但她有让自己的想象为人所信服的能力。可是这部作品描述的是大师的末日情形,便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短篇中的大师们不太像真实存在过,而更像欧茨的凭空创造物——即使这些短篇是来源于传记资料的。破除了孤立的束缚,但“自我”的位置又应该如何彰显?欧茨似乎仍有些矛盾。不过她还在不断创作,她的野心也不只局限于此,但愿她会有更为突破的作品与我们见面。
  •       诗人最需要的是情怀,一个好的小说家除了情怀,还需要一种超能力,那就是直面破碎故事的勇气。塞林格正是因此被我钟爱。而欧茨最大的好处就是暴力拆解人类孤独的勇气,那超凡的拆解组装能力,让它丝丝入扣地好看的手艺。
      
      特别喜欢第二篇
      
      【第一篇】人能找到安宁的孤独吗
      
      《爱伦·坡遗作,或名灯塔》 虚拟了爱伦坡的最后的日记。
      先是描述了爱伦坡与妻子的一种“完美关系”,至少在我看来是完美关系的状态:"在我们之间,永不停息地流淌着一种亲缘的幽默和心照不宣的洞察,仿佛滋养我们的是同一种血液,而周围那些愚钝的人对此则毫无察觉。"
      在妻子去世之后,他试图完成自己的最后心愿:一个人独处。他自认为就自己的气质而言,全身心地融入社会生活是一个可怕的失误。
      
      一个人在灯塔的最初日子,他全然享受这种孤独。安静,有秩序,自信,自认平和。
      后来,随时间的推移,很多小小的细节也变成了不可忍受的事情。(人在独处时会放大所有的感官体验,敏感程度随之递增。)
      
      时间变得漫长了。没有知觉。进入了对生理体验感觉迟钝的程度。掺杂幻觉。(真正的孤独定会带来幻觉,人类自认为能去寻找真正的安宁,可是真的能找到吗,每个生命最深层的意识里藏着渴望,渴望各种体验,本身就是欲望最基本的形式。)
      
      开始浑浑噩噩,想到死亡。(而死亡本身是终极方式,而不是出发点,并不是开始试图寻找安宁时候想要的结局。人们在开始寻求心灵的安宁时,是渴望在现世中求出世的安宁,而并非死亡这种终极状态)
      
      中间穿插写到禁欲,他开始坚持认为自己能弃绝很多种欲望。食用肉类、性欲、交流的欲望……(这是我 认为最荒谬的地方,欲望是伴生人这种生命体一生的东西,像水在水中,空白在空白里。欲望是不可以脱离生命被全部弃绝的。)
      然后,注定。克制欲望带来的只能是绝望和厌恶。
      
      短暂的绝望之后,欲望终于崩溃了。“一种最强烈也最邪恶的欲望”瞬间决堤。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在狂乱的尽头进入真正的平静。死亡。
      
      真正安宁的孤独唯有死亡本身,可是死亡不可逆,它无法解决活着的任何问题。
      
      【第二篇】异梦者终将各自孤独
      
      《艾米莉·狄金森仿真人》 ,及其动人的一篇。会让我看得手指冰冷而颤抖,几乎翻不开下一页书。
      
      我是这样看的:靠梦想摆脱孤独,只能是一个人的旅程。
      女主人还能看清年少时的梦想,男主人倾向于另一端,理智现实。
      九年的婚姻中,他们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你所得到的一切。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生活赐予你的,迟早会全部收回。
      
      一个乍看起来很惊悚,其实代表着全部真相的事实。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还要不要去追寻“梦想”?那些你从年少时一直想要,但是未真正得到的东西,我们还要不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那么我们面对空空如也的现实,能不能用梦想摆脱孤独给我的空旷呢?
      
      夫妻俩决定去买仿真人,在众多诗人画家等等中间选择了艾米莉·狄金森。这一刻,他们忽然觉得凭借这个“梦想”结晶的出现,仿佛一股暖流重新注入到他们心中,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好像“即将跨过新生活的门槛”。(没有”新“生活,只有生活本身。)
      
      诗歌。女诗人,遁世的女诗人。在这里她是一个难以把握又容易摧毁的梦想。 敏感,脆弱,永远有着年轻的面貌,不食人间烟火。
      
      少女版诗人艾米莉将要来到现世生活中,与夫妻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文章开头的“昔日的梦境”仿佛通过这个梦的结晶寻回了,能够被把握了。但“梦想”成其为“梦想”就在于它是不能被实现的,所以才能一直在那里,有些人的心里永存。总有些什么让人们错觉能无限接近梦想,这时人会拼命想要去抓住这东西。
      
      但是他们忽然哭泣起来,发呆:“我们都干了些什么?我们都干了些什么?”(是啊我们在追寻和回溯自己梦想的道路上,到底做了多少蠢事情?包括我,这一瞬间也想到了自己为了梦想的发狂,自己内心向生活一次次发起逆袭时候的勇气,有时候虽然很“科幻”,很蠢,但是有一种力量在背后推着我。)
      
      妻子渐渐以为有了一条"通路"——打开艾米莉房间的门,就能进入梦想之地,就能回溯进自己的青春,这近乎痴迷的寻找让丈夫感到厌烦。终于,得不到艾米莉认同的妻子,也恼羞成怒了。(这就是我常常体验到的:被自己的梦想所划伤。比如书店的梦想,在我一次次走访实体书店后,觉得渐渐在划伤我,我永远也无法回溯过去的一切幻梦,我们每个人只是漂流在生活里的一叶孤舟。)
      
      “忍无可忍,无路可退”的丈夫用粗暴的方式去玷污艾米莉。但是艾米莉没有性器官,她只是个仿真人。这个隐喻真是妙啊。梦想的东西从来带不给人肉体的欢愉,它只能给你精神的抚慰。但是梦想一旦被玷污,还是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在我的解读里这一动作并没有太多男权色彩,只是男性在孤独中流露出来的破坏倾向。
      
      妻子和艾米莉一起消失了。自此,完成了这个逃遁的故事。其实它仍然是在讲述孤独,开篇第一句话“如此孤独!”道出了这个常人不忍自视的现实: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人们往往陷入了一种两个人的孤独,这一种相互关照和映衬的孤独我猜想该比一个人的孤独更加深重吧。一个人要想摆脱孤独只需要带着自己的心,两个人摆脱孤独的举动往往会向着疯狂和不可抑制的方向走下去。最终,只能以破裂和逃遁告终。
      
      每一篇的口吻和角度都有所不同,代入情境,后面的看完我简直写不下去这篇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它写完。。。
      
      
      一本好书不能带给你什么,不能帮你什么,但是它摇起一个清脆的铃,提醒想追求的人继续去追求,想追问的人继续去追问。你由此不能更接近世间万事的真相,但触摸到自己的灵魂。啊不,欧茨才没有这么温柔,她把玩各种孤独的精细部件,组装成一把枪。她用一把猎枪的声音提醒我,孤独是这样!这样!和这样!各种姿态的无法回避。
  •       黄梅
      
      翻开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38–)的短篇集《狂野之夜》(2008),便很难释卷。可能对于美国人尤其如此,因为他们毕竟更熟悉更钟爱本国文学精粹比如《哈克贝利·费恩》或《老人与海》及其创作者。是的,五篇故事的主人公个个都是顶级名家,合起来几乎占了美国文学史的半壁江山埃德加·艾伦·坡、艾米莉·狄金森、塞谬尔·克莱门斯(即马克·吐温)亨利·詹姆斯和厄内斯特·海明威。有四、五十年写龄并获奖无数的欧茨举重若轻,把我们径直带进泰斗们的“最后时日”。
      
      马克·吐温与“天使鱼”
      
      克莱门斯爷爷年过七十。他倦于四处奔走演讲并出席社交聚会,为众多衣装华丽的阔太太们扮演幽默有趣的著名文人马克·吐温。更让他时时烦心的是,想完成预计的煌煌巨作,恐怕真的力有不逮了。“爷爷”深知自己被卷进了无情的文化商业运作,本人既是生产工具又是产品,“机器生产机器”。为了应付如此这般的生存,他的衣袋里永远藏着一只小酒瓶。与此同时,在另一重空间里,他聚集起女性小粉丝(十一到十五岁)组建了 “水族馆俱乐部”。小姑娘是他的“天使鱼”,而他是俱乐部里唯一的成人、男性和主宰“海军上将”。他颁发天使鱼造型珐琅质小别针;他在酒店里用精美甜食款待女孩子,送她们芭蕾舞票,邀请她们到自己的乡间别业度假。这难道不酷似虚拟空间里的优雅游戏?天真美丽纯洁的女孩令“爷爷”想起他早夭的爱女苏吉。
      
      然而,仅只如此吗?“爷爷”为什么把游戏做到如此规模,乐此不疲,如中毒瘾不可克制?当又一个俏丽少女游进水族馆罗网,开始偷偷用书信传递热烈的钦慕之情,作为读者的我们不禁有点提心吊胆。某种不祥的暧昧阴影在飘荡。女孩得到了来自“爷爷”的饱含感情也充满机智的回信:“海军上将爷爷已被你彻底迷倒”,“那个饶舌的密苏里纸牌作弊老手吐温先生依旧那么招人喜欢……”,“无论我们的内心多么纯洁无瑕,该死的成人世界还是会对我们做出极其冷酷残忍的评判”,等等。如此炫着真情和才华倾诉衷肠,哪个小姑娘能够抵挡?是文字高手在尽享精妙掌控之乐?是老登徒子日薄西山的调情?是对缪斯的呼唤还是对哈克贝利·费恩调皮捣蛋时代的无尽怀念?亦或是本能地想贴近年轻的生命、对生机和活力有吸血鬼般不可遏制的渴念?
      
      然而,少女已经年届十六。她无视母亲禁令,带着年轻人对抗世界的决绝态度继续向克莱门斯倾诉。游戏戛然中止。此后,“爷爷”拒绝理会那个企图通过禁食退回少年时代的姑娘,对接踵而来的绝望求告信置若罔闻。摆平那位闹事的母亲和可能引发的丑闻将是代理人和律师的责任。克莱门斯的沉默深不可测。是残酷还是残喘?我们不知道。在悲剧另一个侧面,操控人又何尝不是弱者,戏耍的女娃们有时可以任意作弄“爷爷”。也许他真的没有气力应对自己从魔瓶中唤出的十六岁的幻想与激情了。
      
      人性的丰富和黑暗让我们陡然战栗。
      
      “狄金森”之逃遁
      
      “狄金森”是例外。其他几位大腕都是男人,是叙述的焦点又兼首要视角人物。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是唯一的女性,不占据叙述视点,也算不上被着重讲述的“主人公”。狄金森甚至根本不是人,而是由计算机操纵的高仿或超仿人偶。
      
      故事发生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以各类名人大家为原型的计算机人偶已是成熟批量产品,正大规模推广进入美国家庭,以提升他们的生活品质。克里姆先生是税务律师,太太在家做主妇,没有子女,他们位于郊区小镇的独栋房和车来车去的出行方式代表了标准美式富裕中产的生活方式。不过,克里姆家空阔的“光滑如镜的桃花木桌面”映现出充盈物品背后的虚渺和贫瘠。貌似偶然其实必然,夫妇俩都觉得有必要给生活添加一点内容和色彩,对机器人发生了兴趣。丈夫本想买体育明星,可是妻子却选了最新型号限量版狄金森。家务事上总得让女人几分吧何况,狄金森正优惠百分之二十大促销呢!
      
      于是,谜一样的生人走进了家庭。她身量被压缩了三分之一,外形酷似活人,但没有生理功能,不吃不喝。据说她的控制程序完全是根据原型特点定制的,她躲躲藏藏不愿见人,寡言少语,开口如谜题。她用不置可否的方式应付太太,对先生则几乎视而不见。时不时,她会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小纸片在上面涂写几个字。不过,她倒是顶呱呱的家务帮工,烹饪保洁样样出色机器人总得具备实用功能才能有销路吧?何况,八成狄金森当年确是持家高手。
      
      克里姆太太被迷住了。她想知道自家那缄默幽灵般的“狄金森”是怎么回事。多年了,她和丈夫已经“没话”。充满有形物品的生活是那么稀薄而空洞,甚至连婚姻究竟存续了九年还是十九年在当事人的意识里都已模糊。日子过得串了行这不是静如止水,而是如死的生。她模糊地渴望变化。“狄金森”我行我素的姿态进一步扰动了她的心。克里姆太太叫她“艾米莉”,偷看她的小纸条,想和她交朋友,甚至自己也再次拾起笔,重续几十年前的写诗尝试。
      
      故事有几分科幻,讲述生动逼真。读者身临其境般目睹着丝丝入扣的机器人营销以及“狄金森”在克里姆家搅起的激动和不安,感受到变故之兆在字里行间时隐时现,如山雨欲来。故事对现代科技的预见与石黑一雄近作《莫弃我》(2005出版)暗中相通。后者娓娓叙说专为提供器官移植供体而“生产”出的克隆人的生活,文字低调温婉,极尽写实能事,展示的却是基因工程迷狂未来的冷酷和可怖。同样,在《狄金森》中我们蓦然领悟现代生活不知不觉中已经商业化科技化到何等地步。故事和诗歌伴随人类数千年,到如今以纸介商品存在都属明日黄花。现下的文人和各类明星无论生前死后都是大众消费的“产品”。狄金森当年生活方式极为私密,曾在诗中自称“无名辈”(“I’m Nobody”),表示绝不愿抛头露面如叫蛙整日对塘嘶鸣,死后也不能幸免。而将来的克里姆太太们可能不得不通过机器人找寻丢失的生命之诗。莫非,这就是我们的“进步”?
      
      另一方面,供货商和克里姆先生们没有想到,超仿“狄金森”并不是充分体现他们意图的机器或玩偶。也许因为其控制程序中植入了女诗人的思想基因。“狄金森”不合产品规格的人性表现(比如她宁“死”不留的抉择)是书中最鼓舞人心的诗意元素。虽然也不难想象,机器的失控可以成为其他科幻背景中大灾难的肇端。
      
      克里姆先生的强暴企图以及克里姆太太与“狄金森”一道消失等情节进展多少有女性主义书写规定动作的味道。尤其是,强暴意图针对的是人形机器,就不免显得既让人惊愕,又滑稽可悲。值得庆幸的是,作者让夫妇二人不同的性别视角获得某种平衡。欧茨笔下的克里姆先生不是恶棍,不是施暴狂,而同样是失去精神家园并深陷孤独的普通现代人。“狄金森”打乱了居家生活常规,他不由得恼怒烦躁,但又被那陌生神秘的少女身形撩动吸引。妻子的激动和焕发让他不快,他开导说:机器人不是同伴是“物件儿”,而他们则是“主人”。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深夜推开狄金森房门,半是打算镇压,半是渴望交流。他给自己打气他是花了钱的买家,对“她”有无限的处置权。可是当他开始撕扯狄金森衣衫时,少男式的忐忑消失殆尽,他已十足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荒唐乖谬而愈发狂暴的冒犯者。唯有深谙人性和生活的笔才会写得如此无情而又如此宽厚。
      
      顺便说,本书中不仅“狄金森”是被看者。除了克太太,其他的女性,不论是小天使鱼、克莱门斯爷爷的女儿克拉拉、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还是詹姆斯遇到的女护士,很大程度上都是因老男人的眼聚焦注视而显形的,目光里往往包含与生命困境交织的不耐烦、厌倦甚至敌意。细细辩识覆盖在她们身上的如层层油彩的男人眼光,是本书阅读过程中很有启迪意义的一个环节。
      
      浮士德命运变奏曲
      
      五个短篇按照几位作家在世年代(同时也是小说发表前后顺序)安排,艾伦·坡领先,海明威居后。这使全书或多或少具有了一种整体安排和构思。曾有人指出过欧茨对浮士德主题的持续关注。这在《狂野之夜》中仿佛得到了一些映证。短篇集以爱伦·坡签约从事科学考察开篇,令人联想到浮士德博士与魔鬼订约。在“签约后”世界里,对神或上帝的信托消失殆尽,只剩下对 “占有”和“主人”身份的津津乐道以及各种刺激感官的物的凸显扩张,当然还有那最最重要的“我”和“我的”追求。临近人生退场,克莱门斯“爷爷”痴迷天使鱼、力挽时光“停留片刻”的举动似乎更多揭示了人欲的迷失。几乎在与神冥近身搏斗的海明威“爸爸”无法摆脱“死”念的纠缠,枪作为男性力量象征和死亡工具盘踞在“老酒鬼”的意识中心。写出最优秀最伟大的作品是主人公们为之鞠躬尽瘁的“光荣与梦想”。然而,失去了信仰的支撑,对个人写作的怀疑就可能变得致命。日复一日,那些无边漫长的“写不出东西的早晨”折磨着“爸爸”,把他一点点推向对自己举枪的结局。
      
      只有“我”的生活注定缺少分享和分担。“孤独”是贯穿的母题。爱伦·坡独居小岛。《狄金森》以触目的“如此孤独!”高调开场,之后反复地状写夫妻间的隔膜,还添加了狄金森的清醇诗句“调味”:
      
      我把自己藏在花心
      
      它在你的瓶中渐渐枯萎,
      
      你懵然不知,却几乎代我
      
      觉到了一丝寂寞。
      
      最后,克先生在太太出走后的空房里宣示出升级版的“如此孤独!”
      
      
      也许,每位主要或次要人物都认同詹姆斯悄悄写下的警句:“孤独!人最真实的存在”。但是,欧茨也在提醒我们,“孤独”在文化中大行其道不仅因为它的确是当代生存真相,是觅求沟通和情谊的实在缘由,也因为它成了颇有市场号召力的时髦话语和讨邀喝彩的法宝,甚至可以是自我招贴和文字诱饵“爷爷”在召唤小天使鱼时便十分老到地递上小纸条:“我很孤独,急需秘密笔友!”
      
      和作者的一些宏篇大作相比,《狂野之夜》节奏急促,文字更具骨感。每篇故事都逼近死亡,却没有一个主人公抵达浮士德式的终点,即魂魄出窍并见证天堂与地狱对决的一刻。海明威最后仍旧半明白半糊涂地蹒跚于恼怒中;而体验过奉献的詹姆斯则在临终病榻上借助幻觉迷离而“快乐”地遨游四海。
      
      大师也是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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