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旧 月光很新》书评

《碎片，或者珠玉》

《碎片，或者珠玉》 作者：马拉 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如果还长着一张温和的脸，他大可以去做道德模范，作家这个行当大概不适合他了。在文学圈混了十多年，我见过的作家说成千上万那绝对是夸张了，说数以百计，应该算是实事求是。像王不了这么老实的，我第一次见着。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庸常的酒局上，大家喝酒，吃饭，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参加这个酒局的前一天，我喝多了——可真丢人啊，我经常喝多。王不了坐在我隔壁，或者隔壁的隔壁，整个晚上，他没怎么说话。组局的同学介绍道，王不了，也写东西。他温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后来，我们又碰到了一起，他送了我本书，说，有空翻翻，都是练笔，没什么好看的。 既然他那么说，我也就信了。我干嘛非得去看一个中学教师的练笔？中山那么小，写字的人也就那么多，大家大都知根知底，而我算是一个活跃分子，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俗套了，还是打个比方来说吧。文坛就像一个江湖，中国是个大江湖，中山就是一个小江湖，江湖必有江湖的法则，那些有名头的，大家看着眼熟，有些话就不那么好说了，而他还小，在江湖上还属于无人知晓的后辈，有些话就好说了。那天，我喝了些酒——又是喝酒，我都讨厌自己了——和他说了一些话，无非是闲话，他低着头听着，时不时接上一两句，也无非是些应酬的句子。是啊，我跟他算什么关系？什么都不是，连朋友都算不上。中午，我找了个地方休息，睡是睡不着了，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那么，看书吧！就在那个普通得让人厌倦的中午，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以及他的文字。江湖上总会有些高人出没，王不了绝对是其中一个。他不说话，不推销，甚至当我打电话给他，表示我喜欢他的文字时，他的语调依然是平缓的，淡得像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我为我的狭隘而羞惭，想起我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我觉得我真像一个小丑。 在这个一切都在加速成长的时代，麦子黄得更早了，姑娘们十五岁就已经熟透了，而猪几个月就可以出栏了——文学走上了相反的路。“天才”这两个原本珍贵的字，廉价得像旅馆中的爱情，不堪一击。我越来越相信，如今的文学是晚熟的，一个作家的成长期也因为时代的加速发展而变得越来越漫长。原因非常简单：一个加速发展的时代必然是复杂的，要掌握这些复杂的经验需要相应的时间。一个早成的作家，可以凭借一两句可人的句子赢得喝彩，也可以获得现世的利益。但是显然，在文学的坐标上，没有他们的位置。让我们回头看看被催熟的80一代吧，他们都到哪儿去了？10年过去了，他们留下了什么？从这个角度讲，王不了今日的出场不是太迟，而是依然太早。用他的话说——“我觉得我还需要十年的时间修炼”。能够沉静下来，显然是一种美德，尽管这种美德已经被太多的人遗忘。何勇在《垃圾场》中唱到“我们生活的世界/就象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那么，我们可不可以不做一条虫子？如果世界真是一个垃圾场，到底有什么好抢的？ 闲话就说到这儿，该说说正事了。读到这篇文章的读者，想必已经读完了《碎镜子》和《我比夏天冷一些》。感觉怎样？你喜欢吗？如果你不喜欢，没关系，你有这个权利。如果你喜欢，那也挺好。但是我得告诉你，就这两篇文章而言，我更喜欢《碎镜子》一些。 有位我不记得名字的作家说过，一个作家所有的创作都来源于他童年的经验。这话得解释一下，这并不是说一个作家终生的写作都是复制童年的经验，那显然太荒谬。而是说，一个作家的思维方式，世界观在童年时期就已形成，而后的成长不过是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其实，不仅仅是世界观，一个作家的语调，叙事的方式也早已形成，我们所能改变的仅仅是语言的表达形式，而内在的语调如同指纹，它是唯一的，也是不可更改的，这也是我们辨认一位作家的方式。一个优秀的作家，能够把他的特征完整地呈现出来，从而形成他独特的气质，把他和周围的人区别开来。《碎镜子》完整而直接地呈现着王不了的童年经验，他的语调还在那儿，但那些童年的经验已经被太多的人遗忘了，或者刻意地埋藏了起来，我们甚至缺乏表现它的勇气。 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中写到“就连两千多年前在伯里克利统治时期的雅典就已出现的捉迷藏，现在几乎已经完全从儿童自发的娱乐活动中消失了。儿童游戏，言简意赅地说，已成为濒于灭绝的物种”，他还说“没有高度发展的羞耻心，童年便不可能存在”。这两段话，大约说了两个问题。一是童年游戏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另一个说明，童年正是一个人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在《碎镜子》中我们可以鲜活地看到童年活动的存在，而一个人的羞耻心，在童年活动中逐渐形成。看看这个人的童年，那该是多么健康的童年。说实话，我在《碎镜子》中看到的那个孩子，和我现在看到的王不了不太像一个人。或者说，他们变化太大，而我已经认不出来了。一个拥有健康童年的孩子，即使被岁月蹂躏，拥有了一张温和的脸，即使野气被渐渐磨去，他的内心也应该保持原始的羞耻心。幸运的是这种羞耻心，在王不了身上依然存在。他总是说，他读书太少，读得太浅，而文章写得也实在太差。即使这里面有自谦的意味，也可以看到他对自己内心的要求，这总是好的。在这种自谦中，其实也埋藏着无处不在的自信，他相信时间还长，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现在还不用着急。 我不知道《碎镜子》这种碎片式的书写对王不了来说意味着什么，仅仅从标题来看，他显然意识到他在记录一个个记忆的碎片，而他企图通过这些碎片折射出来的光照亮他的童年，它不立体，但多面而真实。王不了的文字干净，简洁，说得上优雅，这是难得的。看过太多急躁，忙碌的文字，他的安静显得如此不同。在我看来，他的文字有很强的明清小品文的味道，也可以看到《世说新语》的痕迹，这大概和他的职业有关，作为一个中学语文教师，他得接触这些。我喜欢这些片段中渗透出来的幽默感和欢乐，当一个人回忆童年，不沉痛也不悲伤，这有些让人意外。因为通常，我们看到的童年是这样的，艰难困苦，涂满了灰色的调子，一个成年人回忆起惨淡的童年用以证明今日之成就来得绝非偶尔，在我看来，这样描写童年已经误解了童年，他在用成年人的眼光扫视过去，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大，自得让人不寒而栗。另一些人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童年写得纤尘不染，单纯得像一杯白开水，这不真实，缺乏人体的温度。记得以前看过蒋方舟的一篇散文《审判童年》，那篇文章也是我喜欢的，王不了的《碎镜子》和《审判童年》在气质上并不一致，甚至没有太大的可比性，除了题材的相似性，但他们共同传达出了童年的不同经验，这就够了。 其实，把《碎镜子》当小说来读也是成立的，至少我第一次读的时候，觉得这是个小说，而且是个好小说，他里面的人物都是成立的，可感的。小说和散文的界限干嘛非得那么分明？前段时间，我去了刘家峡，那里的黄河清澈如镜，蓝如天空，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黄色。连黄河的水都可以如此清白，还有什么事情要那么绝对？读到父亲骑车带“我”去机瓦厂那个片段时，我被那颗糖深深打动。实际上，读完《碎镜子》，你看不到几个“爱”字，但如果你感受不到爱，那么我只能说，在你的血液中已经没有温暖的部分，你血管里流动的都是冰碴。我想说的是，无论这个世界如何改变，我们对爱的追求从来不会减少，只会更多，爱之所以变得奢侈，只因为我们假装已经把它遗忘，假装我们可以不依靠爱而活着。王不了在《碎镜子》中坦白地告诉读者，我爱着，而我仍然需要爱。爱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它自然的存在着，只要你愿意去感受它。 《我比夏天冷一些》在语言上延续了《碎镜子》的风格，他的语调还在那儿。从这个小说中，不难看到王不了在文本上的努力，仅仅从形式上看，这个小说具有先锋小说的某些文本特征。如果再深入一点，就会发现这显然不是王不了本人的气质。他只是一个优秀的模仿者，他采取了一些技术的策略，把真实的自己埋藏了起来。我想，他大概不愿意去讲一个简单的故事，也不愿意做一个庸俗的说书人。小说可以有故事，但故事绝对不是小说。任何一种文体都有其内在特征，形式对艺术来说绝对是必要的。这个小说的分节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从“零”直接跳到了“十五”，这是一个漂亮的小花招，不妨在这里把答案揭晓，省得读者去猜，这些数字实际上是第一人称“我”的叙事年龄。那么，很容易看到，王不了的小说依然是片段的，他截取了十五岁到二十岁这段时间里的记忆。贯穿整个小说的只有“我”以及“我”的情绪，其他出现的人物不过是一个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读完这个小说，你可能会记住“我”，但其他的记忆非常淡薄。这当然也可以是一个小说，先锋文学流行那会，这么玩的多了去了。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讲，我不希望王不了一直这样干下去，这显得过于机巧，轻飘，小说应该有更扎实的东西。同在中山生活，我当然知道他还缺乏小说的基础训练，但我还是得说，如果我们注定要与文字为伍，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能有浅薄之心，我们必须要有一些笨拙精神。 1984年的王不了还很年轻，看他的文章，我常常会想起我的二十七岁，那会儿我在干吗，我在想什么？别的我不敢肯定，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他那么好的文字，也没有他那么好的阅读。那会儿，我年少轻狂，目中无人。在他面前，我时常会紧张，觉得他在压迫着我，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们坐在一起，而他跟我无话可说。没有比时间更公平的裁判，总有一天，该留的一定会留下，而有些烟云就让它散了吧。我也知道，即使暂时留下的，终有一天也会成为烟云，再这么说下去，就要陷入虚无了。人生必须要有一些坚实的事物支撑我们，比如信仰。对我们来说，文字就是我们的信仰，它让我们的心灵变得洁净，有力。在文学的道路上，我们都是刚刚开始，要走下去，仅靠天赋是不够的，我们还得顽固一些，坚定一些。 作为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王不了已经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才华。接下来的事情，得靠他自己，他当然有权利放弃，把这一切都当做一个年少的梦，但作为同行，我希望他能坚持下来，成熟起来，用自己的作品告诉世界，我有一个梦想，它能够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