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西娅•兰格》书评

看她怎样捕捉闪电，以及 如何学得一双明亮眼睛

如今，提到纪实摄影，人们也许会首先想到玛格南图片社。的确，将纪实确立为摄影最主要的观念之一，一大功臣归于玛格南图片社诸多摄影师们自是无可争议。但追溯起来，大规模运用纪实作为创作理念的应该是在此之前美国FSA（农业安全局）聘用的一批摄影师。上个世纪30年代美国的“大萧条”时期，困苦不堪的农村生活境况正是通过这些摄影师的镜头传递到大众视野，让人们为之震惊，进而影响到当政者的决策，从而最终帮助这些农村渡过危机。这一切，正是通过摄影的力量， 倚靠的正是如桑塔格在《论摄影》里所言的 “农业安全管理摄影活动的那些才华横溢的参与者”。这其中就有多萝西娅.兰格——且从某种世俗角度而言，她应该是最耀眼的那位—— 《迁徙的母亲》已经成为“大萧条”历史事件的标志性图片，是摄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在她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其被复制到全世界，频繁引用到让兰格自己都厌烦，都怀疑人们是否认为“我就没有拍过别的”。当然不是，她在FSA拍摄的经典之作不惟这一张，而是一批；后来在二战期间拍摄的关于日裔美国人集中营的那些照片同样被载入摄影史；乃至病痛交加的晚年，虽然无法触碰大题材，但依然拍出了许多动人心弦的抒情作品。而人们也没有怀疑她的摄影成就。她获得过古根海姆奖；她的作品屡屡在美国摄影批评教父斯泰肯的策展中出现；她是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摄影个展的第一位女摄影师——在此之前，只有布列松，韦斯顿等五位男性摄影大师获此殊荣。这本画册收录了这位伟大女性摄影大师一生的传世佳作。你看到的不再是吉光片羽的零星点选，而是其一生主要作品的汇聚。你可以系统看到她的创作概貌。打动你眼睛的不仅是这些目光所及的照片，还有目光所不及的照片背后东西，关于摄影师兰格本人。这里没有枯燥的编年史罗列，而是征引兰格的访谈与书信等第一手资料，给我们揭示了照片背后的人性与慈悲，展示了兰格辽阔而富有影响的摄影生涯。其人生与作品是相互映照的。她那些经典作品都是关于人类困境的表达。她总能将困苦表达清晰重现，让人动容。而观照其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童年，孩童的黄金时代，却因为一场不明的灾病，让她成为社会的隔离者，小儿麻痹后遗症让她成为永远的跛子，为人嘲笑。12岁这年，家道中落，每况愈下，愈下至于破产，父亲离家出走。她不得不变换居所，去陌生的城市，在移民学校读书。而多年后正当她的商业摄影蒸蒸日上时候，“大萧条“来了，她又不得不为全家的生活而焦虑，奔波。她第一次从室内带着相机踏上街头，她是颤抖的，几乎被焦虑不安击倒，在无数碎碎念后，下定决心，一遍遍告诉自己能行，肯定自己能做到，一定要“看看自己能否抓取一道闪电”。之后，当她在FSA的摄影如火如荼，抓取一道道闪电时，病痛却再次缠身，长期的奔波劳累让她身体无比虚弱，且有严重胃溃疡，但她依然强撑着不肯放弃拍摄，一度是“带病拍摄，进医院，出院，继续拍摄，继续进医院”这样的循环。晚年不得不放弃大事件拍摄。但这时候，身体已是连旅行都勉其为难。但饶是如此，她依然放不下手中的相机。她一再罔顾恶劣处境，超越身体的极限，在摄影或者说艺术的路上踽踽而行，正如她自己的誓言：“你无法拒绝那些必做的事情，不管其代价有多大。而对于我，总是要拼搏到底。我深知那最后的拼搏。我活在最后的拼搏中。”她这是以镜头为笔头，为枪支的拼搏。而她用以刺破其人生黑暗困苦的是她镜头后面的眼睛。她有一双好眼睛。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双能发现美的眼睛。塞尚赞叹莫奈“只有一双眼睛，但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哟”。这赞叹是可以转予兰格的。童年时代，祖母索菲亚作裁缝，提花轮针尖在椭圆胡桃木桌面上留下的弧形虚线，看在她眼里，乃是一幅现代设计作品。旁人司空见惯或者视而不见的，她沉迷不已，比如傍晚里，楼房间横斜交叉的晾衣绳，绳上在风中飘飘的衣物——她觉得很美。于是，从小就学会了作为旁观者，游荡，去观看。她擅于拍摄人，擅于捕捉人，但不局限于此，她会看到更多细节，去“拍摄空荡荡的窝棚、满天的灰尘、靠在墙上的农具、满天的灰尘”，以及“房屋谷仓板材上经风吹雨打后形成的图案，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大道”等等。晚年的几次旅行，在埃及，因为身经病痛，拍照片已经不易，但她依然在看，“我喜欢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们忙着他们的工作、职责、业务和活动”。再一次，像少女时代，行走于中央公园，穿行于百特瑞隧道。跛腿束缚不了，病痛束缚不了。 她在曼哈顿游荡。观察繁忙的生活河流。她观看，且说：“几乎所有这些东西都很微妙、不起眼，你必须要非常认真地看，才能看到，因为不仅是我们的眼睛，而且常常是我们的心，都对它们熟视无睹”。所以，这本书，不惟是给摄影爱好者看的，也是为所有希望有一双明亮眼睛，有一双希望发现美的眼睛的人看的——固然，不能让你“照见五蕴皆空”，但可以觑清浮世，洞明世相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