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堂私夢》书评

三生石上情、戲、夢

其實以下的文字不能算是書評，而是舞台劇觀感。編劇即作者，導演李易修，劇場演員徐堰鈴、李珞晴與周姮吟。表演巧妙融合了昆曲唱念做表與現代普通話對白和服裝道具等，打破了時間界限，真真正正一四百年爲一統，探討了湯顯祖一生的情、戲、夢糾葛。情之所系，夢之所生，驚夢而醒，假戲作真。而流傳了四百年的臨川四夢正應驗了湯顯祖那句著名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因為戲劇乃是湯顯祖傾盡畢生心力所經營的有情世界，它就像一雙翅膀，承載著湯顯祖的靈魂跨越百年的時光，死而後生。《玉茗堂私夢》故事設定爲三個親梅竹馬的湯家班女伶在排演臨川四夢中的一出出戲。除了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中表現真情流溢的經典唱段都收入其中。這樣的設定，使四部戲又與女伶們的身世閱歷及人生感悟完美地交織穿插，觸碰到了貫穿四夢的那股核心弦。是以四夢實乃湯氏之一己私夢也。再看戲中三位女伶，“珠簾秀”名顯祖、“花嬌秀”名海若、“鍋邊秀”名義仍，這不明擺著是湯顯祖本人的三個分身嗎？三人各有千秋，分別代表著湯氏人格的一個面向。首先是顯祖，她的個性最弱，代表著湯氏身為普通小人物的一面。她有一己之長但也有普通人的怯懦，總要海若在背後推她一把，才能唱出李十郎對霍小玉那一往情深；她有追求，但這追求只不過是不想與二傻結婚、種田生孩子而止於跟隨湯老爺唱家班；她知足常樂，隨遇而安，情願沉醉在別人鋪就好的故事里，甘願放棄自己的人生追求，進了家班就再沒想過要離開。貼近她出場所扮演的小生角色淳于棼等。海若則是外表嬌俏，性格剛烈的小辣椒，更多地代表著湯氏激情、純情、深情的一面。應和了開場時所飾的杜麗娘的個性。她的激情、純情與深情讓她果敢天真，也讓她癡情迷夢難自拔。所以她每每自比情深不壽的名角商小玲，言辭中有種浪漫主義的危險。但她豔羨的死亡不如降臨在義仍身上的死來的深刻。義仍年紀少長，在三人中最早進家班，對兩人來說亦師亦友，層飾杜麗娘，後層脫離家班，追逐與阿丹郎兒柴米油鹽的塞外生活。一年之後重回家班。最後一齣，義仍飾那一夢成空的邯鄲廬生。竟在劇終時與那戲中角色一起倒地長辭。她的死並非忌憚戲終人散時的空虛寂寞，在她化作靈魂的獨白中，亦是嚮往著關漢卿那真不攔住不透吹不便炒不爆的銅豌豆精神。舞臺是她的最愛，她只不過想在那個最愛的地方，以最愛的方式度過生命的最後一刻。好夢成空，廬生因此悟道仙去，義仍卻覺得能在現世中經歷那麼異常轟轟烈烈，嘗遍人生的愛恨情仇，最後一死也就值了，不必早早驚醒，去過那飄渺無味的仙家日子。情與夢與戲，在這裡連成一線。人類渺小如螻蟻，但卻生發出慾望來對抗永恆。慾望是激烈而短暫的——一瞬間、一輩子相較于永恆都很短暫。而人世間唯一永恆的就是死亡。（約翰·伯格）此即湯氏之“情”，一種試圖擺脫生命局限的欲力。這種強大的生命欲力讓人產生美麗的幻想，試問小園春色，誰在牡丹花下夢梅？槐陰樹影，又是誰在夢想一世榮華……然而我們的夢總會被現實挫敗驚醒，我們變得惆悵若失，憔悴消極。當我們不得不接受現實的殘缺又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夢的美好時，我們就造一個戲得繭自縛，退到繭里（美好的、脆弱的小小空間），假戲真做，聊以慰藉在這世間無處安放的一腔幽情。“春蠶到死絲方盡”，這是戲子、劇作家的宿命，義仍的死亡，是人類不可違抗的黑暗的甜蜜。400餘年，春蠶成灰，他結成的小小繭房卻仍然守護著一寸純粹的空間，待後世人到裡邊安頓一回受挫的靈魂。這個繭——生命的結晶在劇中就是“戲”。情、戲、夢在義仍身上得到統整的同時，湯氏人格的不同面向亦在其中得到統一。黃粱一夢四百年，蒸煮那四百年老飯的過程中，舊人未竟遺夢，新人頭上又成空。我們每個人從零開始，與前代的人走過相似的路，犯過相同的錯，釀成一樣的遺憾或者悟出同樣的空虛，子孫代代無窮盡。但惟其走過，才能達到終點，不可能在生命的初始直接得到答案，也不可能有任何近路可抄，這鍋黃粱飯只怕還要再煮百年、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