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 树王 孩子王》章节试读

出版日期:2015-12-12
ISBN:9787020108954
作者:阿城
页数:267页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魂与魄与鬼及孔子 - 魂与魄与鬼及孔子

  读中国小说,很久很久读不到一种有趣的东西了,就是鬼。这大概是要求文学取现实主义的结果吧。
  可鬼也是现实。我的意思是,我们心里有鬼。这是心理现实,加上主义,当然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
  不少人可能记得六十年代初有过一个“不怕鬼”的运动,可能不是运动,但我当时年纪小,觉得是大人又在搞运动,而且出了一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这本书我看过,看过之后很失望,无趣,还是去听鬼故事,怕鬼其实是很有趣的。后来长大了,不是不怕鬼,而是不信鬼了,我这个人就变得有些无趣了。
  怕鬼的人内心总有稚嫩之处,其实这正是有救赎可能之处。中国的鬼故事,教化的功能很强并且确实能够教化,道理也在这里。不过教化是双刃剑,既可以安天下,醇风俗,又可以“天翻地覆慨而慷”,中国无产阶级 文化 大 革 命能够发动,有一个原因是不少人真地听信“资产阶级上台,千百万颗人头落地”,怕千百万当中有一颗是自己的。结果呢,结果是不落地的头现在有十二亿颗了。
  中国文学中,魏晋开始的志怪小说,到唐的传奇,都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鬼故事而天真,很不容易,后来的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鬼怪,却少了天真。
  我曾因此在《闲话闲说》里感叹到莫言: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浯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涉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中国文学中最著名的鬼怪故事集应该是《聊斋志异》,不过也因此让不少人只读《聊斋志异》,甚至只读《聊斋志异》精选,其它的就不读或很少读了,比如同是清代的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
  《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不同。 《聊斋志异》标明全是听来的,传说蒲松龄自备茶水,请人讲,他记录下来,整理之后,加“异史氏曰”。我们常常不记得“异史氏”曰了些什么,但是记住了故事。这也不妨是个小警示,小说中的议论,读者一般都会略过。读者如逛街的人,他们看的是货色,吆喝不大听的。
  《阅微草堂笔记》则是记录所见所闻,你若问这是真的吗?纪晓岚会说,我也嘀咕呢,可我就是听人这么说的,见到的就是这样。所以纪晓岚常常标明讲述者,目击的地点与时间。鲁迅先生常常看《阅微草堂笔记》,我小时候不理解,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了。《阅微草堂笔记》的细节是非文学性的,老老实实也结结实实。汪曾棋先生的小说、散文、杂文都有这个特征,所以汪先生的文字几乎是当代中国文字中仅有的没有文艺腔的文字。
  明清笔记中多是这样。这就是一笔财富了。我们来看看是怎么样的一笔财富。
  《阅微草堂笔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乾隆年间,户部员外郎长泰公家里有个仆人,仆人有个老婆二十多岁,有一天突然中风,晚上就死了。第二天要入殓的时候,尸体突然活动,而且坐了起来,问这什么地方”?
  死而复活,大家当然高兴,但是看活过来的她的言行做态,却像个男人,看到自己的丈夫也不认识,而且不会自己梳头。据她自己说,她本是个男子,前几天死后,魂去了阴间,阎王却说他阳寿未尽,但须转为女身,于是借了个女尸还魂。
  大家不免问他以前的姓名籍贯,她却不肯泄露,说事已至此,何必再辱及前世。
  最初的时候,她不肯和丈夫同床,后来实在没有理由,勉强行房,每每垂泪至天明。有人听到过她说自己读书二十年,做官三十年,现在竟要受奴仆的羞辱。她的丈夫也听她讲梦话说积累了那么多财富,都给儿女们享受了,钱多又有什么用?
  长泰公讨厌怪力乱神,所以严禁家人将此事外传。过了三年多,仆人的死而复活的老婆郁郁成疾,终于死了,但大家一直不知道她是谁来附身。
  用白话文复述这个故事最大的困难在于“她”与“他”的分别,不过我们可以用“他”来指说魂,用“她”来指说魄。魂是精气神,魄是软皮囊,所以“魂飞魄散”,一个可以飞,一个有得散。
  清朝的刘炽昌在《客窗闲话》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有个翩翩少年公子,随上任做县官的父亲去四川。不料过险路时马惊了,少年人坠落崖底,魂却一路飘到山东历城县的一个村子,落到这个村子一个刚死的男人的尸体里,大叫一声:“摔死我啦!”
  他醒来后看到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一个老太婆摸着他说: “我儿,你说什么摔死我了?”公子说:“你是什么人敢叫我是你儿子?”周围的人说: “这是你娘你都不认得了?”并且指着个丑女人说“这是你老婆”又指着个小孩说“这是你儿子”。
  公子说: “别瞎说了!我随我父亲去四川上任,在蜀道上落马掉到崖底。我还没有娶妻,哪里来的老婆?更别说儿子了!而且我母亲是皇上敕封的孺人,怎么会是这个老太婆?”
  周围的人说:“你别说昏话了,拿镜子自己照照吧!”公子一照,看到自己居然是个四十多岁的麻子,就摔了镜子哭起来: “我不要活了!”大家听了是好气又好笑。
  公子饿了,丑老婆拿糠饼来给他吃,公子觉得难以下咽,于是掉眼泪。丑老婆说: “我和婆婆吃树皮吃野菜,舍了脸皮才向人讨了块糠饼子给你吃,你还要怎么着呢?”公子将她骂出门外,看屋内又破又脏,想到自己一向华屋美食,恨不得死了才好。晚上老婆领着小孩进来睡觉,公子又把他们骂出去。婆婆只好叫母子两个同她睡。
  第二天,一个老头来劝公子,说:“我和你是老哥们儿了,你现在变成这样,我看乡里不能容你这种不孝不义之人,你可怎么办呢?”公子哭着说:“你听我的声音,是你朋友的声音吗?”老头说: “声音是不一样了,可人还是一样啊。我知道你是借尸还魂,可你现在既然是这个人,就要做这个人该做的事,就好像做官,从高官降为低官,难道你还要做高官的事吗?”
  公子明白是这么回事,就请教以后该如何办。老头说: “将他的母亲作你的母亲待,将他的儿子当你的儿子养,自食其力,了此身躯。”公子说自己过去只会读书,怎么养家糊口?老头就想出一个办法,说麻子原来不识字,死而复生居然会吟诗做文,宣扬出去,来看的人会很多,办法就有了。
  公子按着去做,果然来看怪事的人很多。公子趁机引经据典,很有学问的样子,结果就有人到他这里来读书。公子能开馆教书,收入不错,足以养家,只是他借住在庙里,不再回家,家里人既得温饱,也就随他。
  后来公子考了秀才,正好有个人要到四川去,他就写一封信托人带去给父亲。公子的父亲见了信,觉得奇怪,但还是寄了旅费让公子来见一见。
  公子到了四川家里,父母见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不愿意认他,两个哥哥也说他是冒牌的。公子细述以前家里的一应细节,父亲倒动了心,可是母亲和两个哥哥执意要赶他走。父亲想,这样的话即使留下来,家里也是摆不平,只好偷偷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要他回山东去。
  从世俗现实来说,看来我们中国人看肉身重,待灵魂轻。再进一步则是“只重衣冠不重人”,连肉身都不重要了,灵魂更无价值。上面两个灵魂附错体的故事,让我们的司空见惯尖锐了一下。说起来,公子还是幸运的,到底附了个男身,不但可以骂老婆,还考了个秀才有了功名,而那个不肯说出前身的男魂,因为附了女身,糟糕透顶,可见不管有没有灵魂,只要是女身,在一个男性社会里就严重到“辱及前世”,还要“每每垂泪到天明”。纪晓岚的这则笔记,女性或女权主义者可以拿去用,不过不妨看了下面一则笔记再说。
  清代大学者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里录了个故事,说中牟县有兄弟俩同时病死,后来弟弟又活了,却是哥哥的魂附体。弟弟的老婆高兴得不得了,要带丈夫回房间。丈夫认为不可以,要去哥哥的房间,嫂子却挡住房门不让他进。附了哥哥的魂的弟弟只好搬到另外的地方住,先调养好病体再说。
  十多天后,弟弟觉得病好了,就兴冲冲地回家去。不料老婆和嫂子都避开了,这个附了哥哥魂的人只好出家做了和尚。
  上举三则笔记都太沉重了些,这里有个笑里藏“道”的。也是清朝人的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笔记》里有一则笔记,说李二的老婆死了,托梦给李二,讲自己转世投了牛胎,托生为母牛,如果李二还顾念夫妻情分,就把她买回家。李二于是按指点去买了这头母牛回来,养在家中后院。但是这头母牛却常常跑回去,在大庭广众之中与邻居的公牛交配,李二也只好 眼睁睁地瞧着。
  民间如此,官方怎么样呢?史中记载,大定十三年,尚书省奏,宛平县人张孝善有个儿子叫张合得,大定十二年三月里的一天得病死亡,不料晚上又活过来。活了的张合得说自己是良乡人王建的儿子王喜儿。勘查后,良乡确有个王建,儿子王喜儿三年前就死了。官府于是让王建与张合得对质,发现张合得对王家的事知道得颇详细,看来是王喜儿借尸还魂,于是准备判张合得为王建的儿子。但事情超乎常理,于是层层上报到金世宗,由最高统治者定夺。
  金世宗完颜雍的决定是:张合得判给王建,那么以后就会有人借这个判例作伪,用借尸还魂来搅乱人伦.因此将张合得判给张孝善才妥善。
  这让我不禁想起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我小时候凭这一句话认为孔子真是一个有科学精神的人,大了以后,才懂得孔子因为社会的稳定才实用性地“不语怪力乱神”。 《论语》里的孔子是有怪力乱神的事迹的,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实用态度最为肯定。“敬鬼神而远之”,话说得老老实实; “未知生,焉知死”,虽然可商榷,但话说得很噎人。
  《孔子家语》里记载子贡问孔子“死了的人,有知觉还是投有” ?孔子的学生里除了颜回,其他人常常刁难他们的老师,有时候甚至咄咄逼人,我们现在如果认为孔子的学生问起话来必然恭恭敬敬,实在是不理解春秋时代社会的混乱。孔子的几次称赞颜回,都透着对其他的学生的无奈而小有感慨。大概除了颜回,孔子的学生们与社会的联系相当紧密,随便就可以拎出个流行问题难为一下老师。这可比一九七六年后考入大学的老三届,手上有一大把早有了自己的答案的问题,问得老师心惊肉跳。
  子贡的这一问,显然是社会中怪力乱神多得不得了,而孔子又不语怪力乱神,于是子贡换了个角度来敲打老师。
  孔子显然明白子贡的心计,就说,“我要是说有呢,恐怕孝子贤孙们都去送死而妨害了生存;我要是说没有呢,恐怕长辈死了不孝子孙连埋都不肯埋了。你这个子贡想知道死人有没有知觉,这事不是现在最急的,你要真地想知道,你自己死了不就知道了吗?”
  子贡怎么反应,没有记载,恐怕其他的学生幸灾乐祸地正向子贡起哄呢吧,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好像还是《孔子家语》,还是这个子贡,有一次将一个鲁国人从外国赎回鲁国,因此被鲁国人争相传颂夸奖,子贡一下子成了道德标兵。孔子听到了,吩咐学生说,子贡来了你们挡住他,我从此不要见这个人。子贡听说了就慌了,跑来见孔子。
  大概是学生们挡不住子贡,所以孔子见到子贡时还在生气,说,“子贡你觉得你有钱是不是?”子贡是个商业人才,手头上很有点钱,孔子的周游列国,经济上子贡贡献不菲, “鲁国明明有法律,规定鲁国人在外国若是做了奴隶,得到消息之后,国家出钱去把他赎回来。你子贡有钱,那没钱的鲁国人遇到老乡在外国做了奴隶怎么办?你的做法,不是成了别人的道德负担了吗?”
  孔子的脑筋很清晰。哪个学生我忘记了,问孔子“为什么古人规定父母去世儿子要守三年的丧?”孔子说: “你应该庆幸有这么个规定才是。父母死了,你不守丧,别人戳脊梁,那你做人不是很难了吗?你悲痛过度,守丧超过了三年,那你怎么求生计养家糊口?有了三年的规定,不是很方便吗?”
  孔子死后,学生中只有子贡守丧超过了三年,守了六年。以子贡这样的商业人才,现在的人不难明白六年是多大的损失。好像是曾参跑来怪子贡不按老师生前的要求做,大有你子贡又犯从前赎人那种性质的错误了。子贡说,老师生前讲过超出与不足都是失度 (度就是中庸),我觉得我对老师感情上的度,是六年。
  屡次被孔子骂的子贡,是孔子的最好的学生。颜回是不是呢?我有点怀疑,尽管《论语》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子的夸奖。
  不过扯远了,我是说,我喜欢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实实在在不标榜。道家则总有点标榜的味道,从古到今,不断地有人用道家来标榜自己,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了。我曾在《棋王》里写到过一个光头老者,满口道禅,捧起人来玄虚得不得了,其实是为遮自己的面子。我在生活中碰到不少这种人,还常常要来拍你的肩膀。汪曾祺先生曾写过篇文章警惕我不要陷在道家里,拳拳之心,大概是被光头老者蒙蔽了。
  不过后世的儒家,实用到主义,当然会非常压制人的本能意识,尤其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这必然会引起反弹,明清的读书人于是偏要来谈怪力乱神,清代的袁枚,就将自己的一本笔记作品直接名为《子不语》。我们也因此知道其实说什么不要紧,而是为什么要这么说。
  还有篇幅,不妨再看看明清笔记中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笔记》里记了个故事,说衡水县有个妇人与某甲私通而杀了亲夫,死者的侄子告到县衙门里去。某甲贿赂验尸的忤作,当然结果是尸体无伤痕,于是某甲反告死者的侄子诬陷。这个侄子不服,上诉到巡按,巡按就派另一个县的县令邓公去衡水县复审。邓公到了衡水县,查不出证据,搞不出名堂。
  晚上邓公思来想去,不觉已到三更时分,蜡烛光忽然暗了下来。阴风过后,出现一个鬼魂,跪在桌案前,啜泣不止,似乎在说什么。
  邓公当然心里惊惧,仔细看这个鬼魂,非常像白天查过的那具尸体,鬼魂的右耳洞里垂下一条白练。
  邓公忽然省悟,就大声说: “我会为你申冤的。”鬼魂磕头拜谢后就消失了,烛光于是重放光明。
  次日一早,邓公就找来衡水县县令和忤作再去验尸。衡水县令笑话邓公说:“都说邓公是个书呆子,看来真是这样。这个人做了十年官,家里竟没有积蓄,可知他的才干如何,像这种明明白白的案子,哪里是他这样的人可以办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也不得不去再验一回尸体。到了停尸房,邓公命人查验尸体的右耳。忤作一听,大惊失色。结果呢,从尸体的右耳中掏出有半斤重的棉絮。
  邓公对衡水县县令说: “这就是奸夫淫妇的作案手段。”妇人和某甲终于认罪。
  这个故事,中国人很熟悉,包公案,狄公案,三言二拍中都有过,只不过作案的手段有的是耳朵里钉钉子,有的是鼻子里钉钉子,还有的是头顶囟门钉钉子,几乎世界各国都有这样的作案手段,我要是个验尸官,免不了会先在这些经典位置找钉子。
  破案的路径差不多都是托梦,鬼魂显形,《哈姆雷特》也是这样,只不过凶手是往耳朵里倒毒药,简直是比较犯罪学的典型材料。你要是对这则笔记失望的话,不妨来看看纪晓岚的一则。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笔记说总督唐执玉复审一件大案,已经定案了。这一夜唐执玉正在独坐,就听到外面有哭泣声,而且声音愈来愈近。唐执玉就叫婢女去看看怎么回事。婢女出去后惊叫,接着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唐执玉打开窗一看,只见一个鬼跪在台阶下面,浑身是血。唐执玉大叫: “哪里来的鬼东西!”鬼磕头说:“杀我的人其实是谁谁谁,但是县官误判成另一个人,此冤一定要申啊。”唐执玉听说是这样,心下明白,就说“我知道了”,鬼也就消失了。
  次日,唐执玉登堂再审该案,传讯相关人士,发现大家说的死者生前穿的衣服鞋袜,与昨天自己见到的鬼穿的相同,于是主意笃定,改判凶手为鬼说的谁谁谁。原审的县令不服,唐执玉就是这样定案了。
  唐执玉手下的一个幕僚想不通,觉得这里一定有个什么道理,于是私下请教唐执玉,唐执玉呢,也就说了昨晚所见所闻。幕僚听了,也没有说什么。
  隔了一夜,幕僚又来见唐执玉,问: “你见到的鬼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唐执玉说:“见到时他就已经跪在台阶下了。”幕僚又问:“那你见到他从哪里消失的呢?”唐执玉说: “翻墙走的。”幕僚说:“鬼应该是一下子就消失的,好像不应该翻墙离开吧。”
  唐执玉和幕僚到鬼翻墙头的地方去看,墙瓦没有裂痕,但是因为那天鬼来之前下过雨,结果两个人看到屋顶上有泥脚印,直连到墙头外。
  幕僚说: “恐怕是囚犯买通轻功者装鬼吧?”
  唐执玉恍然,结果仍按原审县令的判决定下来,只是讳言其事,也不追究装鬼的人。
  两百多年前的那个死囚可算是个心理学家,文化学者,洞悉人文,差一点就成功了。幕僚是个老实的怀疑论者,唐执玉则知错即改,通情达理,不过唐执玉的讳言其事,也可解作他到底是读圣贤书出身,语怪力乱神到底有违形象。
  一九九七年五月 上海青浦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雪山 - 雪山

   太阳一沉,下去了。众山都松了一口气。天依然亮,森林却暗了。路自然开始模糊,心于是提起来,贼贼地寻视着,却不能定下来在哪里宿。
   急急忙忙,犹犹豫豫,又走了许久,路明明还可分辨,一抬头,天却黑了,杂侃路,灰不可辩,吃了一惊。
   于是摸到一株大树下,用脚蹚一蹚,将包放下。把烟与火柴摸出来,各抽出一支,正待点,想一想,先收起来。俯身将草拢来,择干的聚一小团,又去寻大些的枝,集来罩在上面。再将火柴取出,试一试,划下去。硫火一窜,急忙拢住,火却忽然一缩,屏住气望,终于静静地燃大。手映得透明,极恭敬地献给干草,草却随便地着了,又燃着枝,噼噼啪啪。顾不上高兴,急忙在影中四下望,抢些大枝,架在火上。
   火光映出丈远,远远又寻些干柴。这才坐下,抽一枝燃柴,举来点烟。火烤的头发一响,烟也着了。烟在腔子里胀胀的,待有些痛,才放它们出来,急急的没有踪影,一尺多远才现出散乱,扭着上去。那火说说笑笑,互相招惹着,令人眼呆。渐渐觉出尴尬,如看别人聚会,去总也找不出理由加入,于是闷闷地自己想。
   雪山是应该见到了,见到了,那事才可以开始。还没有见到,终于集了脑中的画面,一页一页的翻,又无非是白的雪,蓝的天,生不出其他新鲜,还不如眼前的火有趣,于是看火。火中开始有白灰,转着飘上去,又做之字形荡下来。“咔嚓”一声,燃透的枝塌下来,再慢慢的移动。有风,火便小吼,暗一暗,再亮一亮,又暗一暗。柴又一塌,醒悟了,缓缓压上几枝,有青烟钻出来,却又“叭”的一声,不知哪里在爆。
   依然不能加入火,渐渐悟到,距离的友谊,也令人不舍与向往。心里慢慢宽起来,昏昏的就想睡。侧身将塑料布摊开,躺上去,一滚,把自己包了。
   时时中觉出火的集会渐渐散去,勉强看看,小小的一点红,只剩一个醉汉的光景。是梦非梦,又是白的雪,蓝的天,说不清的遥远。有水流进来,刚明白是雾沉下来,就什么也不再知觉。
   梦中突然见到一块粉红,如音响般,持续而渐强,强到令人惊慌,以为不祥,却又无力闪避,自己迫自己大叫。
   却真的听见自己大叫,真的觉到塑料布在脸上,急忙扯开,粉红更亮,天地间却静着,原来非梦,只是混沌中不理知那粉红就是晨光中的山顶。痴痴的望着,脑中渐渐浸出凉与热,不能言语。
   山顶是雪。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峡谷 - 峡谷

  山被直着劈开,于是当中有七八里谷地。大约是那刀有些弯,结果谷地中央高出如许,愈近峡口,便愈低。
  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粘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
  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们赛呆。
  因有人在峡中走,壁上时时落下些许小石,声音左右荡着升上去。那鹰却忽地不见去向。
  顺路上去,有三五人家在高处。临路立一幢石屋,门开着,却像睡觉的人。门口一幅布旗静静垂着。愈近人家,便有稀松的石板垫路。
  中午的阳光慢慢挤进峡谷,阴气浮开,地气熏上来,石板有些颤。似乎有了噪音,细听却什么也不响。忍不住干咳一两声,总是自讨没趣。一世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
  走近了,方才辨出布旗上有个藏文字,布色已经晒退,字色也相去不远,随旗沉甸甸地垂着。
  忽然峡谷中有一点异响,却不辨来源。往身后寻去,只见来路的峡口有一匹马负一条汉,直腿走来。那马腿移得极密,蹄子踏在土路上,闷闷响成一团。骑手侧着身,并不上下颠。
  愈来愈近,一到上坡,马慢下来。骑手轻轻一夹,马上了石板,蹄铁连珠般脆响。马一耸一耸向上走,骑手就一坐一坐随它。蹄声在峡谷中回转,又响又高。那只鹰又出现了,慢慢移来移去。
  骑手走过眼前,结结实实一脸黑肉,直鼻紧嘴,细眼高颧,眉睫似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手隐在袖中,并不拽缰。藏靴上一层细土,脚尖直翘着。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笑,随即复原,似乎咔嚓一响。马直走上去,屁股锦缎一样闪着。
  到了布旗下,骑手俯身移下马,将缰绳缚在门前木桩上。马平了脖子立着,甩一甩尾巴,曲一曲前蹄,倒换一下后腿。骑手望望门,那门不算大,骑手似乎比门宽着许多,可拐着腿,左右一晃,竟进去了。
  屋里极暗,不辨大小。慢慢就看出有两张粗木桌子,三四把长凳,墙里一条木柜。木柜后面一个肥脸汉子,两眼陷进肉里,渗不出光,双肘支在柜上,似在瞌睡。骑手走近柜台,也不说话,只伸手从胸口掏进去,捉出几张纸币,撒在柜上。肥汉也不瞧那钱,转身进了里屋。少顷拿出一大木碗干肉,一副筷,放在骑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来一碗酒,顺手把钱划到柜里。
  骑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将肉丢进嘴里,脸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头鬈发沉甸甸慢慢松开。手掌在桌上划一划,就有嚓嚓的声音。手指扇一样散着,一般长短,并不拢,肥汉又端出一碗汤来,放在桌上冒气。
  一刻功夫,一碗肉已不见。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节猛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
  不多时,骑手立起身,把帽捏在手里,脸上蒸出一团热气,向肥汉微微一咧嘴,晃出门外,肥汉梦一样呆着。
  阳光又移出峡谷,风又窜来窜去。布旗上下扭着动。马鬃飘起来,马打了一串响鼻。骑手戴上帽子,正一正,解下缰绳,马就踏起四蹄。骑手翻上去,紧一紧皮袍,用腿一夹,峡谷里响起一片脆响,不多时又闷闷响成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耳朵一直支着,不信蹄声竟没有了,许久才辨出风声和布旗的响动。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洗澡 - 洗澡

中午的太阳极辣,烫得脸缩着。半天的云前仰后合,被风赶着跑,于是草原上一片一片地暗下去,又一片一片地亮起来。
   我已脱下衣服,前后上下搔了许久。阳光照在肉上,搔过的地方便一条一条地热。云暗过来,凉风拂起一身鸡皮疙瘩,不敢下水。
   这河大约只能算作溪,不宽,不深,绿绿地流过去。牧草早长到小腿深,身上也已经出过两个月的汗,垢都浸得软软的,于是时时把手伸进衣服里,慢慢将它们集合成长条。春风过去两个月,便能在阳光下扒光衬衣裤,细细搜捡着虱子们。
   远远有一骑手缓缓而来,人不急,马更不急,于是有歌声沿草冈漫开。凡开阔之地的民族,语言必像音乐。但歌声并无词句,只是哦哦地起伏着旋律,似乎不承认草原比歌声更远。
   骑手走近了,很阔的一个脸,挺一挺腰,翻下马来,又牵着马,慢慢走到河边,任马去饮。骑手看看我,说:“热得很!”我也说:“热得很。”他又问:“要洗澡?“我说:“要洗澡。”他一边解开红围腰,一边说:“好得很!好得很!”
   骑手将围腰扔在草上,红红的烫眼睛。他又脱下袍子,一扔,压在围腰上。围腰还是露出一截,跳跳的。
   骑手把衣服都脱了,阳光下,如一块脏玉,宽宽的一身肉,屁股有些短,腿弯弯的站在岸边,用力地搔身上。
   他又问:“洗澡?”我说:“洗澡。”他就双手拍着胸,向水里蹚去。水没到小腿的一半。
   忽然他大吼一声,身子一倾,扑进水里。水花惊跳起来,出一片响声。不待水花落下去,他早又在水里翻过身来,双手挖水泼自己,嘴里嗬嗬地叫着。
   我站起来,也不由用手拍着胸腹,伸脚向水里探去,但立刻觉得小肚子紧起来。终于是要洗,不能管凉,慎慎地往下走。
   冷不防身上火烫也似凉得抖一下,原来骑手在用力挖水泼过来。我脚下一个不稳,跌到水里。
   水还糊住眼睛,就听得骑手在嗬嗬大叫。待抹掉脸上的水,见骑手埋在水里,只露一张阔脸在笑。
   我说:“啊!凉得很!”骑手说:“凉得很!”
   我急忙用手使劲搓胸前,脸上,腿下,又仰倒在水里。水激得胸紧紧的,喘不出大口的气。天上的云稳稳地快跑。
   骑手又哦哦地唱起歌,只是节奏随双手的动作在变,一会儿双手又随歌的节奏在搓。他撅起屁股,把头顶浸到水里,叉开手指到头发里抓,歌声就从两腿间传出来。抓完头,他又叉开腿,很仔细地洗下面的东西,发现我在看他,很高兴地大声说:“干净得很!”
   我也周身仔细地搓,之后站起来。风吹过,浑身抖着,腮僵得硬硬的,缩缩地看一看草原。
   忽然发现云前有一块黄,惊得大叫一声,返身扑进水里。骑手看看我,我把手臂伸出去一指。
   对岸一个女子骑在马上,宽宽的一张脸,眼睛很细,不动地望着我们。
   骑手看到了她,并不惊慌,把手在胸前抹一抹,阔脸放出光来,向那女子用蒙语问,意思大约是:没有见过吗?
   那女子仍静静跨在马上,隐隐有一些笑意。骑手弯下腰去掬一些水,举到肩上松开手,身上沿着起伏处亮亮地闪起来。
   那女子说话了,用蒙语,意思大约是:这另外一个人是跌倒了吗?骑手嗬嗬笑了,说:“汉人的东西和我的不一样,他恐怕吓着你!”
   我分明感到那女子向我盯住看,不由更向水里缩下去。
   那女子又向骑手说了: “你很好。”骑手一下子得意得不行,伸开两条胳膊舞了一下,又叭叭地拍着胸膛,很快地说:“草原大得很,白云美得很,男子应该像最好的马,”他的声音忽然轻柔极了,只有蒙语才能这样又轻又快又柔:“你懂得草原。”
   那女子向远处望了一下,胯下的马在原地倒换了一下蹄子。她也极快地说:“草原大得孤独,白云美得忧愁,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最好的马,也许我还没有走遍草原。”
   骑手呆住了,慢侵低下头去看河水。那女子声音极高地吆了一下马,马慢慢地摆着屁服离开河边跑去。骑手拾起头来,好像在看天上的河水,忽然猛猛地甩甩头发,走到岸上,很快地把衣服穿起来。又一边慢慢裹着围腰,一边看着远去的黄头巾。骑手一摇一摇地去牵走远了的马,唱起歌来,那大致的意思是:
   最好的马在呼伦贝尔
   马儿在呼伦贝尔最好
   因为呼伦贝尔草原最好
   最好的马在呼伦贝尔
   马儿在呼伦贝尔最好
   因为呼伦贝尔骑手最好
   马儿跑遍草原
   女人走遍草原
   但在呼伦贝尔草原停下来
   马儿停在这里
   女人留在这里
   成吉思汗的骑手从这里开拔
   那女子走很极远了,停下来。骑手一直在望着她,于是飞快地翻上马去,紧紧勒住皮缰,马急急地刨几下蹄子。骑手猛一松缰,那马就箭一样笔直地跑进河里,水扇一样分开。马又一跃到对面岸上,飞一样从草上飘过去。
   阳光明晃晃地从云中垂下来,燃着了草冈上一块红的火,一块黄的火。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树王 - 树王

肖疙瘩远远跑来,知道了,就去拖一个极大的树干来,用一个斧劈。李立要过斧来说自己劈。第一斧偏了,削下一块皮,飞出多远。李立吐了唾沫在手心,捏紧了斧柄抡起来。“嗨”的一声劈下去。那斧正砍中一个权口,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大家都拥上来要显显身手。斧却像生就的,树干晃得乱动,就是不下来。正忙着,肖疙瘩过来,一脚踏住树干,一手落在斧柄上,斧就乖乖地斜松下来。肖疙瘩将斧拿在手里,并不抡高,像切豆腐一样,不一会儿,树干就分成几条。大家看时,木质原来是扭着的。有知青指出这是庖丁解牛,另有人就说解这木牛,劲小的庖丁怕不行。肖疙瘩又用手去掰分开的柴,山沟里劈劈啪啪地就像放爆竹。有掰不动的,肖疙瘩就捏住一头在地上摔断。一个丈长的弯树,不一刻就架成一堆。李立去屋里寻纸来引。肖疙瘩却摸出火柴,蹲下,划着,伸到柴堆里去点。初时只有一寸的火苗,后来就像有风,蹿成一尺。待李立寻来纸,柴已燃得劈啪作响。大家都很高兴,一个人便去拨火。不料一动,柴就塌下来,火眼看要灭,女知青们一迭声地埋怨。肖疙瘩仍不说话,用一根长柴伸进去轻轻一挑,火又蹿起来。
山上原来极难走。树、草、藤都掺在一起,要时时用刀砍断拦路的东西,蹚了深草走。女知青们怕有蛇,极小心地贼一样走。男知青们要显顽勇,劈劈啪啪地什么都砍一下,初时兴奋不觉得,渐渐就闷热起来。又觉得飞虫极多,手挥来挥去地赶,像染了神经病。队长说:“莫乱砍,虫子就不多。”大家于是又都不砍,喘着气钻来钻去地走。走了约一个多钟头,队长站下来,大家喘着气四下一望,原来已经到了山顶。沟里队上的草房微小如豆,又认出其中的伙房,有烟气扭动着浮上去,渐渐淡没。远处的山只剩了颜色,蓝蓝的颠簸着伸展,一层浅着一层。大家呆呆地喘气,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我忽然觉得这山像人脑的沟回,只不知其中思想着什么。又想,一个国家若都是山,那实际的面积比只有平原要多很多。常说夜郎自大,那夜郎踞在川贵山地,自大,恐怕有几何上的道理。
队长说:“你们来了,人手多。农场今年要开万亩山地,都种上有用的树。”说着用手一指对面的一座山。大家这时才看出那山上只有深草,树已没有。细细辨认,才觉出有无数细树,层层排排地种了一山,只那山顶上,有一株独独的大树。李立问:“这些山,”用手一划,“都种上有用的树吗?”队长说是。李立反叉了腰,深深地吸一口气,说:“伟大。改造中国,伟大。”大家都同意着。队长又说:“咱们站的这座山,把树放倒,烧一把火,挖上梯田带,再挖穴,种上有用的树。农场的活嘛,就是干这个。”有一个人指了对面山上那棵大树,问:“为什么那棵树不砍倒?”队长看了看,说:“砍不得。”大家纷纷问为什么。队长拍落脸上的一只什么虫,说:“这树成了精了。哪个砍哪个要糟。”大家又问怎么糟?队长说:“死。”大家笑起来,都说怎么会。队长说:“咋个不会?我们在这里多少年了,凡是这种树精,连树王都不砍,别人就更不敢砍了。”大家又都笑说怎么会有成精的树?又有树王?李立说:“迷信。植物的生长,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太大了,太老了,人就迷信为精。队长,从来没有人试着砍过吗?”队长说:“砍那座山的时候,我砍过。可砍了几刀,就浑身不自在,树王说,不能砍,就不敢再砍了。”大家问:“谁是树王?”队长忽然迟疑了,说:“啊,树王,树王么——啊,树——”用手挠一挠头,又说:“走吧,下山去。大家知道了,以后就干了。”大家不走,逼着问树王是谁,队长很后悔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唉,莫提,莫提。”大家想那人大约是反革命之类的人,在城里这类人也是不太好提的。李立说:“肯定是搞迷信活动。农场的工人觉悟就这么低?他说不能砍就不砍了?”队长不再说话,默默地一直下到山底。
大家四下一看,不免一惊。早上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的一擎天伞。枝枝权权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大家呆呆地慢慢移上前去,用手摸一摸树干。树皮一点不老,指甲便划得出嫩绿,手摸上去又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令人疑心这树有脉:李立围树走了一圈,忽然狂喊一声:“树王就是它,不是人!”大家张了嘴,又抬头望树上。树叶密密层层,风吹来,先是一边晃动,慢慢才动到另一边:叶间闪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蓝得发黑。又有阳光渗下无数斑点,似万只眼睛在眨。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一时竞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兽一般。
许久,大家才很异样地互相看看,都只咽下一口什么,慢慢走动起来。
小鹿跑到山顶尽头,倏地停住,将头回转来,一只耳朵微微摆一摆。身子如印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回过神来,又发一声喊,刚要抬脚,那小鹿却将短尾一平,碎着蹄脚移动几步,又一探头颈,黄光一闪,如梦般不见了。
千百年没人动过这原始森林,于是整个森林长成一团。树都互相躲让着,又都互相争夺着,从上到下,无有闲处。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就像爱串门子的妇女,形象却如老妪。草极盛,年年枯萎后,积一层厚壳,新草又破壳而出。一脚踏下去,“噗”地一声,有时深了,有时浅了。树极难砍。明明断了,斜溜下去,却不倒,不是叫藤扯着,就是被近旁的树架住。一架大山,百多号人,整整砍了一个多月,还没弄出个眉目来。
李立原并不十分强壮,却有一股狠劲儿,是别人比不得的。开始大家都不太会干,一个钟头后就常常擦汗,擦的时间渐渐长久,于是不免东张西望,并发现许多比砍树更有趣的事情。例如有云飘过’,大家就一动不动地看阴影在山上移动;又有野雉拖一条长尾快快地飞走,大家就在心中比较着它与家鸡的味道;更有蛇被发现,大家围着打;还常常寻到一些异果,初时谁也不敢吃,于是必有人担起神农的责任,众目睽睽之下,镇静地慢慢嚼,大家在紧张中咽下口水。但所有这些均与李立无关。李立只是舍命地砍,仅在树倒时望望天。有人见李立如此认真,便不好意思,就好好去干,将兴趣藏起。
我慢慢终于会砍山上的一切。以我的知识,以为砍树必斧无疑,初时对用刀尚不以为然,后来才明白,假若山上只有树,斧当然极方便。但斧如何砍得草?队上发的刀,约有六七斤重,用来砍树,用力便砍得进;用来砍藤,一刀即断;用来砍草,只消平抡了一排涮过去:在城里时,父亲好厨,他常指点我:若做得好菜,一要刀,二要火。他又常常亲自磨刀,之后立起刃来微微动着看,刃上无亮线即是锋利了。这样的刀可切极薄的肉与极细的菜丝。有父亲的同事来做饕客,热心的就来帮厨,总是被割去指甲还不知道,待白菜渗红,才感叹着离开。后来磨刀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竟使我磨刀成癖。又学了书上,将头发放在刃上吹,总也不断,才知道增加吹的力量,也是一种功夫。队上发刀的头一天,我便用了三个钟头将刀磨得锋快。人有利器,易起杀心。上到山上,逢物便砍,自觉英雄无比。只是一到砍树,刃常常损缺。
若要砍粗的树倒,便要破一个三角进去。树越粗,三角越大。李立要砍的这棵大树,上刀与下刀的距离,便有一公尺半的样子。有知青算了,若要树倒,总要砍出一立方的木头,而且大约要四天。大家兴致来了,都说合力来砍,不去计较工时,又公推由我负责磨刀,我自然答应下来,于是扛了四把砍刀,返身下山.回到队上。
肖疙瘩不说话,拿起一把磨好的刀,看到近旁有一截树桩,走过去,双手将刀略略一举,嗖地一下砍进去,又将右肩缩紧,刀便拔出来。肖疙瘩举起刀看一看刃,又只用右手一抡,刀便又砍进树桩,他松了手,招呼我说:“你拔下来看刃。”我有些不解,但还是过去用双手将刀拔出。看刃时,吃了一惊,原来刃口小有损缺。肖疙瘩将手掌伸直,说:“直直地砍进去,直直地拔出来,刃便不会缺。这刀的钢火脆,你用力歪了,刃便会缺,于是要再磨。这等于是不会磨刀。”我有些不舒服,便说:“肖疙瘩,你什么时候剃胡子?”肖疙瘩不由摸摸下巴,说:“早呢。”我说:“这四把刀任你拿一把,若刮胡子痛了,我这左手由你切了去。右手嘛,我还要写字。”肖疙瘩用眼睛笑笑,撩一些水在石头上面,拿一把刀来磨,只十几下,便用手将刀上的水抹去,又提刀走到树桩前面,招呼我说:“你在这里砍上一刀。”说着用手在刚才砍的地方下面半尺左右处一比。我走过去,接过刀,用力砍一下,不料刀刚一停,半尺长的一块木片便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斤斗,白晃晃地落在地上。自砍树以来,我从来没有两刀便能砍下这么大一块木头,高兴了,又两刀砍下一大块来。肖疙瘩摩一摩手,说:“你望一下刃。”我将刀举到眼前,刃无损缺,却发现刃的一侧被磨了不宽的一个面。我有些省悟,便点点头。肖疙瘩又将双手伸直合在一起,说:“薄薄的刃,当然快,不消说。”他再将手掌底沿连在一起,将上面分开,做成角形,说:“角子砍进去,向两边挤。树片能下来,便是挤下来的。即便刀有些晃,角子刃不会损。你要剃头吗?刃也还是快。”我笑了,说:“痛就砍你右手。”肖疙瘩仍用眼睛笑一笑,说:“好狠。”
肖疙瘩想一想,不说话,伸手从腰后抽出一柄不长的刀来递给我。我拿过来,发现刀木把上还连着一条细皮绳,另一端系在身后。我问:“刀连着绳干什么?”肖疙瘩说:“你看看刃我再告诉你。”我将刀端起来一看,这刀原来是双面刃的,一面的刃很薄,一面的刃却像他刚才磨的样子。整个刀被磨得如电镀一般,刃面平平展展,我的脸映在上面,几乎不走样。我心下明白,刃面磨到这般宽而且平,我的功力还赶不上。再细看时,刃面上又有隐隐的一道细纹,我说:“你包了钢了?”肖疙瘩点点头,说:“用弹簧钢包的,韧得很。”我将拇指在刃上轻轻一移,有些发涩,知道刃已吃住皮,不禁赞叹说:“老肖,这把刀卖给我了!”于是抬头认真地看着肖疙瘩。肖疙瘩又笑了,我忽然发现有些异样。原来肖疙瘩的上唇很紧,平时看不出来,一笑,上唇不动,只两片脸肉扯开,慢慢将嘴唇抻得很薄。我说:“老肖,你的嘴动过手术吗?”肖疙瘩还未笑完,就几乎嘴唇不动地说:“我这嘴磕破过,动了手术,就紧了。”我说:“怎么磕得这么厉害?”肖疙瘩不笑了,声音清楚了许多,说:“爬崖头。”我想起他当过兵,就问:“侦察?”他望望我,说:“哪个说?”我说:“六爪。”他有些慌:“小狗目的!他还说些哪样?”我说:“怎么了?就说当侦察兵呀。”他想了想,看了看手,伸给我一只,说:“苦得很,你摸摸,苦得很,大比武,苦得很。”我摸一摸肖疙瘩的手。这手极硬,若在黑暗中触到,认为是手的可能性极小。而且这手的指头短而粗。肖疙瘩将手背翻过来,指甲极小,背上的肉也如一层石壳。肖疙瘩再将手拳起来,指关节便挤得颜色有些发浅。我推一推这拳头,心中一颤,不敢做声。
那大树似蜷起一只脚,却还立着,不倒,也无声息。天已暗下来,一树的枝叶黑成一片,呆呆地静着,傻了一般。我正纳闷,就听得啪啪两声,看时,树仍静着。又是三声,又是一声,树还静着,只是枝叶有些抖。李立向大树走了两步,大家都日叫起来,李立便停住了。半晌,大树毫无动静,只那巨大的缺口像眼白一样,似乎是一只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什么。李立动了一下,又是近前,猛然一片断裂声,有如一座山在咳嗽。树顶慢慢移动,我却觉得天在斜,不觉将腿叉开。树顶越移越快,叶子与细枝开始飘起来,树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天忽然亮了。
大家的心正随着沉下去,不料一切又都悄无声息。树明明倒了,却没有巨大的声响。大家似在做梦,奇怪极了,正纷纷要近前去,便听得背后短短的一声吼“嗨!”
大家都回过身来,只见肖疙瘩静静地立着,闹不清是不是他刚才吼了一声。肖疙瘩见大家停住,便抬起脚迈草过来,不看大家,径直向大树走去。大家都跟上去,肖疙瘩又猛地转回身,竖起一只手,大家明白有危险,又都停下来。
原来大树很低地斜在那里。细看时,才知道大树被无数的藤缠着,藤又被周围的树扯住。藤从四面八方绷住大树,抻得有如弓弦,隐隐有铮铮的响声。猛然间,天空中一声脆响,一根藤断了,扬起多高,慢慢落下来。大树晃动一下,惊得大家回身便走,远远停住,再回身看时,大树又不动了,只肖疙瘩一人在离树很近的地方立着。大家再也不敢近前,更不敢出声,恐怕喊动了那棵大树,天塌地陷,伤着肖疙瘩。
肖疙瘩静静地立着,许久,无声无息地在树旁绕,终于在一处停下来,慢慢从腰后抽出一把刀。我明白那便是有皮绳的那柄双面刃的刀。肖疙瘩微微曲下右腿,上身随之也向右倾,身体猛然一直,寒光一闪,那柄刀直飞上去,愈近高处,似乎慢了下来,还未等大家看清楚,一根藤早飞将起来,又斜斜地飘落,刚听到“啪”的一声响,一座山便晃动起来。大家急忙退开去,远远听得一片的断裂声,藤一根根飞扬起来,大树终于着地,顷刻间又弹跳起来,再着地,再跳一下,再跳一下,慢慢在暗影里滚动,终于停下来,一个世界不再有声响。
肖疙瘩静静地立着,许久,无声无息地在树旁绕,终于在一处停下来,慢慢从腰后抽出一把刀。我明白那便是有皮绳的那柄双面刃的刀。肖疙瘩微微曲下右腿,上身随之也向右倾,身体猛然一直,寒光一闪,那柄刀直飞上去,愈近高处,似乎慢了下来,还未等大家看清楚,一根藤早飞将起来,又斜斜地飘落,刚听到“啪”的一声响,一座山便晃动起来。大家急忙退开去,远远听得一片的断裂声,藤一根根飞扬起来,大树终于着地,顷刻间又弹跳起来,再着地,再跳一下,再跳一下,慢慢在暗影里滚动,终于停下来,一个世界不再有声响。
月光仍旧很亮,我不由站在场上,四下望望。目力所及的山上,树都已翻倒,如同尸体,再没有初来时的神秘。不知从什么地方空空隐隐地传来几声麂子叫,心里就想,也不知肖疙瘩听到没有,又想象着山上已经乱七八糟,肖疙瘩失了熟悉的路径,大约有些尴尬。慢慢觉得凉气钻到裤裆里,便回去睡觉。
一路上随处可见斩翻树木的山,如随手乱剃的光头,全不似初来时的景象。一车的人都在议论过不了半月,便可放火烧山,历年烧山都是小打小闹,今年一定好看。到了县上,自然先将糖买下,忍不住吃了几粒,不料竟似吃了盐一般,口渴起来,便转来转去地找水来喝。又细细地将县上几家饭馆吃遍,再买票看了一场电影,内容是将样板京戏放大到银幕上,板眼是极熟的,著名唱段总有人在座位上随唱,忽然又觉得糖实在好吃,免不了黑暗中又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后来觉出好笑与珍贵,便留起来不再吃。这样荡了两天,才搭拖拉机回到山里。
阳依旧辣,山上飘着热气,草发着生生熟熟的味道。走到半山,支书站下,向山下队里大喊:“都去上工!都去上工!”大家一看,原来人们都站到太阳底下向我们望,听到支书喊,便开始走动。
走不到好久,便望到树王了。树王的叶子在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动着,将空隙间的阳光隔得闪闪烁烁。有鸟从远处缓缓飞来,近了,箭一样射进树冠里去,找不到踪影。不一会儿,又忽地飞出一群,前后上下地绕树盘旋,叫声似乎被阳光罩住,干干的极短促。一亩大小的阴影使平地生风,自成世界,暑气远远地避开,不敢靠近。队长忽然迟疑着站住,支书也犹疑着,我们便超过支书和队长向大树走去。待有些走近了,才发现巨大的树根间,坐着一个小小的人。那人将头缓缓扬起,我心中一动:是肖疙瘩。
李立有些恼了,想一想,又很平和地说:“这棵树砍不得吗?”肖疙瘩手不放下,静静地说:“这里砍得。”李立真的恼了,冲冲地说:“这棵树就是要砍倒!它占了这么多地方。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来种有用的树!”肖疙瘩问:“这棵树没有用吗?”李立说:“当然没有用。它能干什么呢?烧柴?做桌椅?盖房子?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肖疙瘩说:“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说不来有什么用。可它长成这么大,不容易。它要是个娃儿,养它的人不能砍它。”李立烦躁地晃晃头,说:“谁也没来种这棵树。这种野树太多了。没有这种野树,我们早完成垦殖大业了。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种野树,是障碍,要砍掉,这是革命,根本不是养什么小孩!”
肖疙瘩浑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说:“你们有那么多树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说:“你是管不了!”肖疙瘩仍垂着眼睛:“可这棵树要留下来,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明。”李立问:“证明什么?”肖疙瘩说:“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李立哈哈笑了:“人定胜天。老天爷开过田吗?没有,人开出来了,养活自己。老天爷炼过铁吗?没有,人炼出来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当然包括你的老天爷。”
支书走开,又回过身,缓缓地说:“老肖哇,你不是糊涂人。你那点子错误,说出天,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你种你的菜,树你管得了吗?农场的事,国家的事,你管得了吗?我一个屁眼大的官,管不了。你还在我屁眼里,你发什么疯?学生们造反,皇帝都拉下马了,人家砍了头说是有个碗大的疤。你砍了头,可有碗大的疤?就是有,你那个疤值几个钱?糊涂!老肖,这砍树的手艺,全场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么落个‘树王’的称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书,就要谋这个差事。你这不是给我下不来台吗?学生们要革命,要共产主义,你拦?”
肖疙瘩缓缓地松下来,脸上有一道亮亮的痕,喉咙提上去,久久不下来。我们都呆了,眼睛干干地定着,想不起眨。原来护着树根的这个矮小汉子,才是树王!心头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颤颤的,脑后硬起来。
真树王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手慢慢松开,刀哐当一声落在树根上。余音沿树升上去,正要没有,忽然如哭声一般,十数只鸟箭一样,发一阵喊,飞离大树,鸟儿斜斜地沿山势滑飞下去,静静地又升起来,翅膀纷纷抖动,散乱成一团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许多。大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书不说话,过去把刀拾起来,交给李立。李立呆呆地看看刀,一动不动。
大树整整砍了四天,肖疙瘩也整整在旁边守了四天,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看刀在树上起落。肖疙瘩的老婆做了饭,叫六爪送到山上去,肖疙瘩扒了几口,不再吃,叫六爪回去拿些衣服来。六爪失了往日的顽皮,慌慌地回到队上。天一黑下来,六爪便和他的母亲坐在草房前向山上望着。月亮一天比一天晚出来,一天比一天残。队上的人常常在什么地方站下来,呆呆地听着传来的微微的砍伐声,之后慢慢地走,互相碰着了,马上低下头分开。
  我心中乱得很,搞不太清砍与不砍的是非,只是不去山上参加砍伐,也不与李立说话。知青中自有几个人积极得很,每次下山来,高声地说笑,极无所谓的样子,李立的眼睛只与他们交流着,变得动不动就笑,其余的人便沉默着,眼睛移开砍树的几个人。
  我晚上到肖疙瘩的草房去。肖疙瘩呆呆地坐在矮凳上,见我来了,慢慢地移眼看我,那眼极干涩,失了精神,模模糊糊。我心中一酸,说:“老肖。”只四天,肖疙瘩头发便长出许多,根根立着,竟是灰白杂色;一脸的皱纹,愈近额头与耳朵便愈密集;上唇缩着,下唇松了;脖子上的皮松顺下去,似乎泄走一身力气。肖疙瘩慢慢垂下眼睛,不说话。我在床边坐下,说:“老肖。”转脸看见门口立着六爪与他的母亲,便招呼六爪过来,六爪看着他的父亲,慢慢走到我身边,轻轻靠着,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
防火带终于锄好,队长宣布要烧山了,嘱咐大家严密注意着,不要自己的草房生出意外。
  太阳将要落山,大家都出来站在草房前。队长和几个老职工点了火把,沿山脚跑动着,隔一丈点一下。不一刻,山脚就连成一条火线,劈劈啪啪的声音传过来。忽然风起了,我扭头一望,太阳沉下山峰,只留亮亮的天际。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奋起来,急急地向山上跑。山下的火越大,山头便愈黑。树都静静躺着,让人替它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上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队长几个人围山跑了一圈回来,喘着气站下看火。火更大了,轰轰的,地皮抖起来,草房上的草刷刷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做一团,又猛地散开。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而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斤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缓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我忽然心中一动,回头向肖疙瘩的草房望去,远远见到肖疙瘩一家人蹲在房前。我想了想,就向肖疙瘩的草房走去。场上此时也映得如同自昼,红红的令人疑心烫脚。我慢慢走到肖疙瘩一家人前,他们谁也不看我,都静静地望山上。我站下来,仰头望望天空。天空已成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着。
  忽然六爪尖声叫起来:“呀!麂子!麂子!”我急忙向火中用眼搜寻,便见如同白昼的山顶,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时时腾跃起来,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队上的人这时都发现了这只麂子,发一片喊声,与热气一道升上去散开。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上,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在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山上是彻底地沸腾了。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且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忽然,震耳的轰鸣中,我分明听见有人的话语:“冷。冷啊。回去吧。”看时,六爪的母亲慢慢扶着肖疙瘩,肖疙瘩一只手扶着六爪,三个人缓缓向自己的草房里去了。我急忙也过去搀扶肖疙瘩,手摸上去,肖疙瘩的肋下急急地抖着,硬硬软软,似千斤重,忽又轻不及两,令人恍惚。
  肖疙瘩在搀扶下,进到屋里,慢慢躺在床上,外面大火的红光透过竹笆的缝隙,抖动着在肖疙瘩的身上爬来爬去。我将肖疙瘩的手放上床,打得碎石头的手掌散着指头,粉一样无力,烫烫的如一段热炭。
这之后,肖疙瘩便一病不起。我每日去看他,日见其枯缩。原来十分强悍而沉默的一个汉子,现在沉默依旧,强悍却渐渐消失。我连连劝他不要因为一棵树而想不开。他慢慢地点头,一双失了焦点的眼睛对着草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六爪不再顽皮,终日帮母亲做事,闲了,便默默地翻看残破了的宋江杀惜的书,来来回回地看,极其认真;或者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呆呆地看着父亲。肖疙瘩只有在儿子面前,才渗出一些笑容,但无话,只静静地躺着。
六爪立了一会儿,跌跌地转身去小草棚里拿来那本残书,翻开,拣出两张残破的糖纸,之后轻轻地将糖纸放在父亲的手中,一边一张。阳光透过草顶的些微细隙,射到床上,圆圆的一粒一粒。其中极亮的一粒,稳稳地横移着,极慢地检阅着肖疙瘩的脸。那圆点移到哪里,哪里的肉便如活起来,幽幽地闪光,之后又慢慢熄灭下去。
队长便派工用厚厚的木板制了一副棺材。葬的地方肖疙瘩也说过,就在离那棵巨树一丈远的地方。大家抬了棺材,上山,在树桩根边挖了坑,埋了。那棵巨树仍仰翻在那里,断口刀痕累累,枝叶已经枯掉,却不脱落,仍有鸟儿飞来立在横倒的树身上栖息。六爪在父亲的坟前将装糖的瓶子立放着,糖粒还有一半,被玻璃隔成绿色。
  当天便有大雨。晚上息了一下,又大起来,竟下了一个星期才住。烧过的山上的木炭被雨水冲下来,黑黑的积得极厚。一条山沟里,终日弥漫着酸酸的味道,熏得眼睛流泪。雨住了,大家上山出工。一架山秃秃的,尚有未烧完的大树残枝,黑黑的立着,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射入山的裸体,只留黑羽箭尾在外面。大家都有些悚然,依了锄呆呆地望,一星期的大雨,这里那里竟冒出一丛丛的草,短短的立着,黄黄绿绿。忽然有人叫起来:“看对面山上!”大家一齐望过去,都呆住了。
  远远可见肖疙瘩的坟胀开了,白白的棺木高高地托在坟土上,阳光映成一小片亮。大家一齐跑下山,又爬上对面的山,慢慢走近。队长哑了喉咙,说:“山不容人啊!”几个胆大的过去将棺材抬放到地上。大家一看,原来放棺材的土里,狠狠长出许多乱乱的短枝。计算起来,恐怕是倒掉的巨树根系庞大,失了养料的送去处,大雨一浇,根便胀发了新芽,这里土松,新芽自然长得快。那玻璃瓶子里糖没有了,灌满了雨水,内中淹死了一团一团的蚂蚁。
  队长与肖疙瘩的寡妇商议火化。女人终于同意。于是便在山顶上架起一人高的柴火,将棺材放在上面,从下面点着,火慢慢烧上去,碰了棺材,便生有黑烟。那日无风,黑烟一直升上去,到百多米处,忽然打一个团,顿了一下,又直直地升上去,渐渐淡没。
  肖疙瘩的骨殖仍埋在原来的葬处。这地方渐渐就长出一片草,生白花。有懂得的人说:这草是药,极是医得刀伤。大家在山上干活时,常常歇下来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提琴 - 提琴

   老侯是手艺人。老侯原来在乡下学木匠,开始的时候锛檩锛椽子。
   锛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活儿。站在原木上,用锛像用镐,一下一下把木头锛出形来,弄不好就锛到自己的脚上。老侯一次也没有锛到自己脚上。
   老侯对没有锛伤自己很得意,说,师傅瞧我还行,就让我煞大锯。
   煞大锯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活儿,先将原木架起来,一个人在上,一个人在下,一上一下地拉一张大锯。大锯有齿的一边是弧形的,锯齿有大拇指大。干别的活可以喊号子,煞大锯却只能咬着牙,一声不吭,锯完才算。
   老侯的腰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后来老侯学细木工,手下稳,别人都很佩服,其实老侯靠的是腰。
   老侯学了细木工,有的时候别人会求他干一些很奇怪的活儿。老侯记得有人拿来过一只不太大的架子,料子是黄花梨,缺了一个小枨,老侯琢磨着给配上了。
   人家来取活的时候,老侯问,这是个什么?来人说,不知道。老侯心里说,我才不信不知道呢。
   不过老侯到底也不知道那个架子是干什么的,这件事一直是老侯的一块心病。
   老侯的家在河北,早年间地方上有许多教堂,教堂办学校,学校上音乐课,用木风琴,弹起来呜呜的很好听。老侯常常要修这木风琴。修好了,神父坐下来弹,老侯就站在旁边听。
   有一次神父弹着弹着,忽然说,侯木匠,你会不会修另外一种琴?老侯问,什么琴?神父说,提琴。老侯不知道,嘴上说试试吧。神父就把提琴拿来让老侯试试,是把意大利琴。
   老侯把琴拿回家琢磨了很久。粗看这把琴很复杂,到处都是弧,没有直的地方。看久了,道理却简单,就是一个有窟窿的木盒。明白了道理,老侯就做了许多模具,蒸了鱼膘胶,把提琴重新粘起来。神父看到修好的琴,很惊奇。神父于是介绍老侯到北京去,因为教会的关系,老侯就常修些教堂的精细什物,四城的人都叫老侯洋木匠。
   老侯因为修过洋乐器,所以渐渐有人来找老侯修各种乐器,老侯都能对付。北京解放了,老侯就做了乐器厂的师傅,专门修洋乐器。
   一天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拿来一把提琴,请老侯修。老侯一眼就认出是神父那把提琴,老侯没有吭声。老侯知道,跟教会沾关系,是麻烦。因为是修过的东西。所以做起来很低快。干部来取琴的时候,老侯忍不住说,您的这琴是把好琴。干部说,不是我的,是单位上的。老侯说,就是不太爱惜,公家的东西,好好保存着吧。是把好琴。
   一九六六年夏天,到处抄家砸东西,老侯忽然想起那把琴。厂里不开工,老侯凭记忆寻到那个单位去。
   老侯在这个单位里东瞧瞧,西看看。单位里人来人往,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加了硷的面浆糊味儿。老侯后来笑自己,这是干吗呢?人家单位的东西,自己的找个什么呢?怎么找得到呢?于是就往外走。
   可巧就让老侯瞧见了那把琴。琴面板已经没有了,所以像一把勺子,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也正拿它当勺盛着浆糊刷大字报。
   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个人刷大字报。那人刷完了,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刷,老侯就一直跟着,好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孩子王 - 孩子王

老陈正在仔细地看作业,见我进来,说:“还要什么?”我沉一沉气:“我倒没忘什么,可学校忘了给学生发书了。”老陈笑起来,说:“呀,忘了,忘了说给你。书是没有的。咱们地方小,订了书,到县里去领,常常就没有了,说是印不出来,不够分。别的年级来了几本,学生们伙着用,大部分还是要抄的。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呢。”我奇怪了,说:“国家为什么印不出书来?纸多得很嘛!生产队上一发批判学习材料就是多少,怎么会课本印不够?”老陈正色道:“不要乱说,大批判放松不得,是国家大事。课本印不够,总是国家有困难,我们抄一抄,克服一下,嗯?”我自知失言,嘟囔几下,走回去上课。进了教室,学生们一下静下来,都望着我。我拿起课本,说:“抄吧。”学生们纷纷拿出各式各样的本子,翻好,各种姿势坐着,握着笔,等着。
我翻到第二课,捏了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题目,又一句一句地写课文。学生们也都专心地抄。远处山上有人在吆喝牛,声音隐隐传来,我忽然分了心,想那牛大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被人赶开。我在队上放过不少时间的牛。牛是极犟的东西,而且有气度,任打任骂,慢慢眨着眼吃它想吃的东西。我总想,大约哲学家便是这种样子,否则学问如何做得成功?但“哲学家”们也有慌张的时候,那必是我撒尿了。牛馋咸,尿咸,于是牛们攒头攒脑地聚来接尿吃,极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专门到山上时喂给牛们,那是一滴也不会浪费的。凡是给牛喂过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听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领了一群朋党,快快乐乐以尿做领袖。
一段课文抄完,自然想要讲解,我清清喉咙,正待要讲,忽然隔壁教室歌声大作,震天价响,又是时下推荐的一首歌,绝似吵架斗嘴。这歌唱得屋顶上的草也抖起来。我隔了竹笆缝望过去,那边正有一个女教师在鼓动着,学生们大约也是闷了,正好发泄,喊得地动山摇。
  学生们继续抄,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因凳都是联着的,不好迈到后排去,又只好在黑板前晃,又不免时时挡住学生的眼睛,便移到门口立着,渐渐觉得无聊。
  教室前的场子没了学生,显出空旷。阳光落在地面,有些晃眼。一只极小的猪跑过去,忽然停下来,很认真地在想,又思索着慢慢走。我便集了全部兴趣,替它数步。小猪忽然又跑起来,数目便全乱了。
正懊恼间,忽然又发现远处一只母鸡在随便啄食,一只公鸡绕来绕去,母鸡却全不理会,佯作无知。公鸡终于靠近,抖着身体,面红耳赤。母鸡轻轻跑几步,极清高地易地啄食,公鸡擞一下毛,昂首阔步,得体地东张西望几下,慢慢迂回前去。我很高兴,便注意公鸡的得手情况。忽然有学生说:“老师,抄好了。”我回过头,见有几个学生望着我。我问:“都抄好了?”没有抄好的学生们大叫:“没有!没有!”
话刚一说完,后排一个学生突然大声说:“你这个老师真不咋样!没见过你这么教书的。该教什么就教什么嘛,先教生字,再教划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题思想,再教写作方法。该背的背,该留作业的留作业。我都会教。你肯定在队上干活就不咋样,跑到这里来混饭吃。”我望着这个学生,只见他极大的一颗头,比得脖子有些细,昏暗中眼白转来转去地闪,不紧不慢地说,用手抹一抹嘴,竟叹了一口气。学生们都望着我,不说话。我一时竞想不出什么,呆了呆,说:“大家都叫什么名字,报一报。”学生们仍不说话,我便指了前排最左边的学生:“你。报一报。”学生们便一个一个地报过来。
我也笑了,说:“总归是斯文,教起书来有板有眼,我其实哪里会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说:“照你一说,我看确是识字为本。识了字,就好办。”有人说:“上到初三的学生,字比咱们识得多。可我看咱们用不上,他们将来也未必有用。”来娣说:“这种地方,识了字,能写信,能读报,写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说:“怕是写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几天听半导体,里面讲什么是文盲。我告诉你们,识了字,还是文盲,非得读懂了文章,明白那里面的许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愣了,疑惑起来,说:“这才怪了!扫盲班就是识字班嘛。识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们还不都是知识青年?”我想一想,说:“不识字,大约是文字盲,读不懂,大约是文化盲。老黑听的这个,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这么分着讲。”老黑说:“当然了,那广播是英国的中文台,讲得好清楚。”大家笑起来,来娣把手指逼到老黑的眼前,叫:“老黑,你听敌台,我去领导那里揭发你!”老黑也叫起来:“哈,你告嘛!支书还不是听?国家的事,百姓还不知道,人家马上就说了。林秃子死在温都尔汗,支书当天就在耳机子里听到了,瘟头瘟脑地好几天,不肯相信。中央宣布了,他还很得意,说什么早就知道了。其实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说,来娣,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哪里来的?还不是你每天从敌台学来的!什么甲壳虫,什么埃巴,什么雷侬,乱七八糟,你多得很!”来娣夹了一口菜,嚼着说:“中央台不清楚嘛,谁叫咱们在天边地角呢。告诉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杂音,我也每天还是听。”老黑说:“中央台说了上句,我就能对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听。”我笑起来,说:“大约全国人民都很熟。我那个班上的学生,写作文,社论上的话来得个熟,不用教。你出个庆祝国庆的作文题,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论抄来,你还觉得一点儿不过时。”大家都点头说不错,老黑说:“大概我也能教书。”我说:“肯定。”
  饭菜吃完,都微微有些冒汗。来娣用脸盆将碗筷收拾了拿去洗,桌上的残余扫了丢出门外,鸡、猪、狗聚来挤吃。大家都站到门外,望望四面大山,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将余渣咽净。我看看忙碌的猪狗,嘴脸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觉笑了,说:“山中方七日,学校已千年。我还以为过了多少日子呢。”正说着,支书远远过来,望见我,将手背在屁股上,笑着问:“回来了?书教得还好?”我说:“挺好。”支书近到眼前,接了老黑递的烟,点着,蹲下,将烟吐给一只狗。那狗打了一个喷嚏,摇摇尾巴走开。支书说:“老话说: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学生们可闹?”我说:“闹不到哪里去。”支书说:“听说你教的是初三,不得了!那小学毕业,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就是举人;高中,大约就是状元了。举人不得了,在老辈子,就是不做官,也是地方上的声望,巴结得很。你教举人,不得了。”我笑了,说:“你的儿子将来也要念到举人。”支书脸上放出光来,说:“唉,哪里有举人的水平。老辈子的举人要考呢。现在的学生也不考,随便就念,到了岁数,回到队上干活,识字就得。我那儿子,写封信给内地老家,三天就回信了,我叫儿子念给我,结结巴巴地他也不懂,我也不懂。”来娣正端了碗筷回来,听见了,说:“又在说你那封信,也不怕臊人。”支书笑眯眯地不说话,只抽烟。来娣对了我们说:“支书请到我,说叫我看看写的是什么。我看来看去不对头,就问支书:‘你是谁的爷公?’支书说:‘我还做不到爷公。’我说:‘这是写给爷公的。’弄来弄去,原来是他儿子写的那封信退回来了,还假模假式地当收信念。收信地址嘛,写在了下面,寄信的地址嘛,写在了上面。狗爬一样的字,认都认不清;读来读去,把舌头都咬了。”大家都哄笑起来,支书也笑起来,很快活的样子,说:“唉,说不得,说不得。”我在队里转来转去,耍了一天,将晚饭吃了,便要回去。老黑说:“今夜在我这儿睡,明天一早去。”我说:“还是回去吧。回去准备准备,一早上课,从从容容的好。”老黑说也好,便送我上路。我反留住他,说常回来耍,自己一个人慢慢回去。老黑便只送到队外,摇摇手回去了。
当晚想了很久的歌子,却总是一些陈词在盘旋,终于觉得脱不了滥调,便索性睡去。又想一想来娣,觉得太胖,量一量自己的手脚,有些惭愧,于是慢慢数数儿,渐渐睡着。
学生们也刚坐好。礼毕之后,我在黑板前走了几步,对学生们说:“大家听好,我要彻底清理一下大家的功课。你们学了九年语文……”学生们叫起来:“哪里来九年?八年!”我疑问了,学生们算给我小学只有五年,我才知道教育改革省去小学一年,就说:“好,就是八年。可你们现在的汉语本领,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也许还不如。这样下去,再上八年,也是白搭,不如老老实实地返回来学,还有些用处。比如说字,王福那里有统计,是三千多字,有这三千多字,按说足够用了。可你们的文章,错字不说,别字不说,写都写不清楚。若写给别人看,就要写清楚,否则还不如放个臭屁有效果。”学生们乱笑起来,我正色道:“笑什么呢?你们自己害了自己。其实认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现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写不好看没关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笔一划。第二——嗯,没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听清楚了没有?”学生们可着嗓子吼:“听清楚了!”我笑了,说:“有志不在声高。咱们规定下,今后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错字,重写五十遍。”学生们“欧”地哄起来。我说:“我知道。可你们想想,这是为你们好。念了八年书,出去都写不成个字,臊不臊?你们这几年没有考试,糊里糊涂。大道理我不讲,你们都清楚。我是说,你们起码要对得起你们自己,讲别的没用,既学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抓到一两样,才算有本钱。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写些什么呢?听好,我每次出一个题目,这样吧,也不出题目了。白搭,不如老老实实地返回来学,还有些用处。比如说字,王福那里有统计,是三千多字,有这三千多字,按说足够用了。可你们的文章,错字不说,别字不说,写都写不清楚。若写给别人看,就要写清楚,否则还不如放个臭屁有效果。”学生们乱笑起来,我正色道:“笑什么呢?你们自己害了自己。其实认真一些就可以了。我现在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写不好看没关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笔一划。第二——嗯,没有第二,就是第一,字要清楚。听清楚了没有?”学生们可着嗓子吼:“听清楚了!”我笑了,说:“有志不在声高。咱们规定下,今后不清楚的字,一律算错字,重写五十遍。”学生们“欧”地哄起来。我说:“我知道。可你们想想,这是为你们好。念了八年书,出去都写不成个字,臊不臊?你们这几年没有考试,糊里糊涂。大道理我不讲,你们都清楚。我是说,你们起码要对得起你们自己,讲别的没用,既学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抓到一两样,才算有本钱。好,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写些什么呢?听好,我每次出一个题目,这样吧,也不出题目了。怎么办呢?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分场那一只破鼓,哪里会震天?把这些都给我去掉,没用!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比如,写上学,那你就写:早上几点起来,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学校来,路上见到些什么——”学生们又有人叫起来:“以前的老师说那是流水账!”我说:“流水账就流水账,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别看你们上了九年,你们试试瞧。好,咱们现在就做起来。大家拿出纸笔来,写一篇流水账。就写——就写上学吧。”
教室里静了许久,隔壁有女老师在教课,声音尖尖地传过来,很是激昂,有板有眼。我忽然觉得,愈是简单的事,也许真的愈不容易做,于是走动着,慢慢看学生们写。
钟又敲了,学生们纷纷回到座位上,看着我。我拿起王福的作文,说:“王福写得好。第一,没有错字,清楚。第二,有内容。我念念。”念完了,学生们笑起来。我说:“不要笑。‘我’是多了。讲了一个‘我”人家明白了,就不必再有‘我’。事情还是写了一些,而且看到有雾,别的同学就谁也没有写到雾。大体也明白,只是逗号太多,一逗到底。不过这是以后纠正的事。”我又拿了第二篇,念了,学生们又笑起来。我说:“可笑吧?念了八年书,写一件事情,写得像兔子尾巴。不过这篇起码写了一个‘走’字。我明白,他不是跑来的,也不是飞来的,更不是叫人背来的,而是走来的。就这样,慢慢就会写得多而且清楚,总比抄些东西好。”
课文于是不再教,终日只是认字,选各种事情来写。半月之后,学生们慢慢有些叫苦,焦躁起来。我不免有些犹豫,但眼看学生们渐渐能写清楚,虽然呆板,却是过了自家眼手的,便决心再折磨一阵。转眼已过去半个月,学校酝酿着一次大行动,计划砍些竹木,将草房顶的朽料换下来。初三班是最高年级,自然担负着进山砍料运料的任务。我在班上说了此事,各队来的学生都嚷到自己队上去砍,决定不下。我问了老陈,老陈说还有几天才动,到时再说吧。
王福看着班长。班长望望我,慢慢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走过去,递到王福手上。王福看看我,我叹了一口气,说:“王福,这字典是我送你的,不是你赢的。”王福急了;说:“我把作文拿来。”我说:“不消了。我们说好是你昨天写今天的劳动,你虽然作文是昨天写的,但劳动也是昨天的。记录一件事,永远在事后,这个道理是扳不动的。你是极认真的孩子,并且为班上做了这么多事,我就把字典送给你吧。”学生们都不说话,王福慢慢把纸包打开,字典露出来,方方的一块。忽然王福极快地将纸包包好,一下塞到班长手里,抬眼望我,说:“我输了。我不要。我要——我要把字典抄下来。每天抄,五万字,一天抄一百,五百天。我们抄书,抄了八年呢。”
  我想了很久,说:“抄吧。”
 自此,每日放了学,王福便在屋中抄字典。我每每点一支烟在旁边望他抄。有时怀疑起来,是不是我害了学生?书究竟可以这样教吗?学也究竟可以这样学吗?初时将教书看得严重,现在又将学习搞得如此呆板,我于教书,到底要负怎样的责任?但看看王福抄得日渐其多,便想,还是要教认真,要教诚实,心下于是安静下来,只是替王福苦。
 远处分场隐隐传来电影的开场音乐声,时高时低。山里放电影颇有些不便,需数人轮番脚踩一个链式发电机。踩的人有时累了,电就不稳,喇叭里声音于是便怪声怪气,将著名唱段歪曲。又使银幕上令人景仰的英雄动作忽而坚决,忽而犹豫,但一个山沟的人照样看得有趣。有时踩电的人故意变换频率,搞些即兴的创作,使老片子为大家生出无限快乐。正想着,来娣已经写完,跳起来叫我看。我试着哼起来,刚有些上口,来娣一把推开我,说:“不要贼公鸡似地在嗓子里嘶嘶,这样——”便锐声高唱起来。
 又有副歌,转了一个五度。老黑唱得有些左,来娣狠狠盯他一眼,老黑便不再唱,红了脸,只用手击腿。歌毕,大家有些兴奋,都说这歌解乏,来娣说:“可惜词差了一些。”我叹了,说写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凑合能写清楚就不错。平时教学生容易严格,正如总场下达生产任务,轮到自己,不由得才同情学生,慢慢思量应该教得快活些才好。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空场亮堂堂的。我很高兴,就站在门里慢慢望。远远见老陈陪了一个面生的人穿过空场,又站下,老陈指指我的方向,那人便也望望我这里,之后与老陈进到办公室。我想大约是老陈的朋友来访他,他陪朋友观看学校的教舍。场上又有猪鸡在散步,时时遗下一些污迹,又互相在不同对方的粪便里觅食。我不由暗暗庆幸自己今生是人。若是畜类,被人类这样观看,真是惭愧。
我呆了很久,将王福的这张纸放在桌上,向王福望去。王福低着头在写什么,大约是别科的功课,有些黄的头发,当中一个旋对着我。我慢慢看外面,地面热得有些颤动。我忽然觉得眼睛干涩,便挤一挤眼睛,想,我能教那多的东西么?
第二天极早的时候,我回来收拾了行李,将竹笆留在床上,趁了大雾,掮行李沿山路去三队。太阳依旧是白白的一圈。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从包里取出那本字典,翻开,一笔一笔地写上“送给王福 来娣”,看一看,又并排写上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觉轻松起来。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湖底 - 湖底

后半夜,人来叫,都起了。
   摸摸索索,正找不着裤子,有人开了灯,晃得不行。浑身刺痒,就横着竖着斜着挠。都挠,咔哧咔哧的。说,你说今儿打得着吗?打得着,那鱼海了去了。听说有这么长。可不,晾干了还有三斤呢。闹好了,每人能分小二百,吃去吧。
   人又来催。门一开,凉得紧,都叫,关上关上!快点儿快点儿,人家司机不等。这就来,也得叫人穿上裤子呀!穿什么裤子,光着吧,到那儿也是脱,怎么也是脱。
   不但裤子穿上了,什么都得穿上,大板儿皮袄一裹,一个一个地出去,好像羊竖着走。
   凉气一下就麻了头皮,捂上帽子,只剩一张脸没有知觉。一吸气,肺头子冰得疼。真冷。玩儿命啊。吃点子鱼,你看这罪受的。
   都说着,都上了车。车发动着,呼地一下蹿出去,都摔在网上了,都笑,都骂,都不起来,说,躺着吧。
   草原冻得黑黑的,天地黑得冷,没有一个星星不哆嗦。就不看星星,省得心里冷。
   骑马走着挺平的道儿,车却跑得上上下下。都忍着说,颠着暖和。天却总也不亮,都问,快到了吧?别是迷了。
   车也不说一声儿,一下停住。都滚到前头去了。互相推着起来,都四面望,都说,哪儿哪?怎么瞅不见呀?车大灯亮了,都叫起来,那不是!
   草原不知怎么就和水接上了。灯柱子里有雾气,瞅不远。都在车上抓渔网,胡乱往下扔。扔了半天,扔完了。都往下跳,一着地,嗬,脚腕没知觉,跺,都跺,响成一片。
   车转了个向,灯照着网。都择,择成一长条,三十多米,一头拴在车头右边。刚还黑着,一下就能看见了,都抬头,天麻麻亮。都说,刚才还黑着呢。
   先拢起一堆火。都伸出手,手心翻手背,攥起来搓,再伸出去,手背翻手心,摸摸脸,鼻头没知觉。都瞅水。
   说是湖,真大,没边儿。湖面比天亮着几成。怪了,还没结冰。都说,该结了,怎么还没结呢?早呢,白天还暖和呢,就是晚上结了,白天也得化。这才刚立秋。刚立秋就这么冷。后半夜冷。关外不比关里。北京?北京立秋还下水游泳呢!霜冻差不多了,霜冻也没这疙冷。
   酒拿出来了,说,都喝。喝热了,下水。火不能烤了,再烤一会儿离不了,谁也不愿下了,别烤了,别烤了。都离开了,酒传着喝。
   天一截比一截亮。湖纹丝不动。
   都甩了大羊皮袄,缩头缩脑地解袄扣子。绒衫不脱,脱裤子。都赶紧用手搓屁股,搓大腿,搓腿肚子,咔哧咔哧的。
   搓热了,搓麻了,手都搓烫了,指尖还冰凉。都佝着腰,一人提一截网,一长串儿,往水里走。
   都嚷,这水真烫啊!要不鱼冻不死呢,敢情水里暖和。你说人也是,咋不学学鱼呢?嘿,人要学了鱼,赶明儿可就是鱼打人了。把人网上来,开膛,煺毛,抹上盐,晾干了,男人女人堆一块儿,鱼穿着袄,喝着酒,一筷子一筷子吃人,有熏人,有蒸人,有红烧人,有人汤。
   都笑着,都哆嗦着,渐渐往深里走。水一圈儿一圈儿顺腿凉上来。最凉是小肚子,一到这儿,都吆喝。
   水是真清。水底灰黄灰黄的。脚碰到了,都嚷,嘿,踩着了!懒婆娘似的,天都亮了,还不起!别嚷别嚷,鱼一会儿跑了。
   网头开始往回兜,围了一大片。人渐渐又走高了,水一点一点浅下去。水顺着腿往下流,屁股上闪亮闪亮的。都叫,快!快!冻得老子顶不住了!
   天已大亮,网两头都拴在车头后面。司机说,好了没有?都说,好了好了,就看你的了!
   半天没动静。司机一推门,跳下来,骂,妈的,冻上了,这下可毁了!都光着屁股问,拿火烤烤吧?
   司机不说话,拿出摇把摇。还是不行,就直起腰来擦一下头。都在心里说,嘿,这小子还出汗了。
   司机的胳膊停在脑门上,不动,呆呆的。
   都奇怪了。心里猛地一下,都回过头去。
   一疙瘩红炭,远远的,无声无息,一蹿,大了一点儿。屁股上都有了感觉。那红炭又一蹿,又大了一点,天上渗出血来。都噤声不得,心跳得咚咚的,都互相听得见,都说不出。
   还站在水里的都一哆嗦,喉咙里乱动。听见那怪怪的声音,岸上的都向水里跑。
   湖水颤动起来,让人眼晕,呆呆地看着水底。灰黄色裂开亿万条缝,向水面升上来。
   奶奶的!都是鱼。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溜索 - 溜索

  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首领也不多说,用小腿磕一下马。马却更觉迟疑,牛们也慢下来。
  一只大鹰旋了半圈,忽然一歪身,扎进山那册的声音里。马帮像是得到信号,都止住了。汉子全不说话,纷纷翻下马来,走到牛队的前后,猛发一声喊,连珠脆骂,拳打脚踢。铃铛们又慌慌响起来,马帮如极稠的粥,慢慢流向那个山口。
  一个钟头之前就感闻到这隐隐闷雷,初不在意,值当是百里之外天公浇地。雷总不停,才渐渐生疑,懒懒问了一句。首领也只懒懒说是怒江,要过溜索了。
  山不高,口极狭,仅容得一个半牛过去。不由捏紧了心,准备一睹气贯滇西的那江,却不料转出山口,依然是闷闷的雷。心下大感,见前边牛们死也不肯再走,就下马向岸前移去。行到岸边,抽一口气,腿子抖起来,如牛一般,不敢再往前动半步。
  万丈绝壁飞快垂下去,马帮原来就在这壁顶上。转了多半日,总觉山低风冷,却不料一直是在万丈之处盘桓。
  怒江自西北天际亮而来,深远似涓涓细流,隐隐喧声腾上来,着一派森气。俯望那江,蓦地心中一颤,惨叫一声。急转身,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再不敢轻易向下探视。叫声漫开,撞了对面的壁,又远远荡回来。
  首领稳稳坐在马上,笑一笑。那马平时并不觉雄壮,此时却静立如伟人,晃一晃头,鬃飘起来。首领眼睛细成一道缝,先望望天,满脸冷光一闪,又俯身看峡,腮上绷出筋来。汉子们咦咦喂喂地吼起来,停一刻,又吼着撞那回声。声音旋起来,缓缓落下峡去。
  牛铃如击在心上,一步一响,马帮向横在峡上的一根索子颤颤移去。
  那索似有千钧之力,扯住两岸石壁,谁也动弹不得,仿佛再有锱铢之力加在上面,不是山倾,就是索崩。
  首领缓缓移下马,拐着腿走到索前,举手敲一敲那索,索一动不动。首领瞟一眼汉子们。汉子们早蹲在一边吃烟。只有一个精瘦短小的汉子扎起来,向峡下弹出一截纸烟,飘飘悠悠,不见去向。瘦小汉子迈着一双细腿,走到索前,从索头扯出一个竹子折的角框,只一跃,腿已入套。脚一用力,飞身离岸,嗖地一下小过去,却发现他腰上还牵一根绳,一端在索头,另一端如带一缕黑烟,弯弯划过峡顶。
  那只大鹰在瘦小汉子身下十余丈处移来移去,翅膀尖上几根羽毛被风吹得抖。
  再看时,瘦小汉子已到索子向上弯的地方,悄没声地反着倒手拔索,横在索下的绳也一抖一抖地长出去。
  大家正睁着眼望,对岸一个黑点早停在壁上。不一刻,一个长音飘过来,绳子抖了几抖。又一个汉子扎起来,拍拍屁股,抖一抖裤裆,笑一声:“狗日的!”
  三条汉子一个一个小过去。首领哑声说道:“可还歇?”余下的汉子们漫声应到:“不消。”纷纷走到牛队里卸驮子。
  牛们早卧在地下,两眼哀哀地慢慢眨。两个汉子拽起一条牛,骂着赶到索头。那牛软下去,淌出两滴泪,大眼失了神,皮肉开始抖起来。汉子们缚了它的四蹄,挂在角框上,又将绳扣住框,发一声喊,猛力一推。牛嘴咧开,叫不出声,皮肉抖得模糊一层,屎尿尽数撒泄,飞起多高,又纷纷扬扬,星散坠下峡去。过了索子一多半,那边的汉子们用力飞快地收绳,牛倒垂着,升到对岸。
  这边的牛们都哀哀地叫着,汉子们并不理会,仍一头一头推过去。牛们如商量好的,不例外都是一路屎尿,皮肉疯了一样抖。
  之后是运驮子,就玩一般了。这岸的汉子们也一个接一个飞身小过去。
  战战兢兢跨上角框,首领吼一声:“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猛一送,只觉耳边生风,聋了一般,任什么也听不见,僵着脖颈盯住天,倒像俯身看海。那海慢慢一旋,无波无浪,却深得令人眼呆,又透远得欲呕。自觉慢了一下,急忙伸手在索上向身后拔去。这索由十几股竹皮扭绞而成,磨得赛刀。手划出血来,黏黏的反倒抓得紧索。手一松开,撕得钻心一疼,不及多想,赶紧倒上去抓住。渐渐就有血溅到唇上、鼻子,自然顾不到,命在天上。
  猛然耳边有人笑:“莫抓住鸡巴不撒手,看脚底板!”方才觉出已到索头,几个汉子笑着在吃烟,眼纹一直扯到耳边。
  慎慎地下来,腿子抖得站不住,脚倒像生下来第一遭知道世界上还有土地,亲亲热热跺几下。小肚子胀得紧,阳物酥酥的,像有尿,却不敢撒,生怕走了气再也立不住了。
  眼珠涩涩的,使劲挤一下,端着两手,不敢放下。猛听得空中一声唿哨,尖得直入脑髓,腰背颤一下。回身却见首领早已飞到索头,抽身跃下,拐着腿弹一弹,走到汉子们跟前。有人递过一支烟,嚓地一声点好。烟浓浓地在首领脸前聚了一下,又忽地被风吹散,扬起数点火星。
  牛马们还卧在地下,皮肉乱抖,半个钟头立不不起来。
  首领与两个汉子走到绝壁前,扯下裤腰,弯弯地撒出一道尿,落下不到几尺,就被风吹得散开,顺峡向东南飘走。万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
  那鹰斜移着,忽然一栽身,射到壁上,顷刻又非起来,翅膀一鼓一鼓地扇动。首领把裤腰塞紧,曲着眼望那鹰,抖一抖裆,说:“蛇?”几个汉子也望那鹰,都说:“是呢,蛇。”
  牛们终于又上了驮,铃铛朗朗响着,急急地要离开这里。上得马上,才觉出一身黏汗,风吹得身子抖起来。手掌向上托着,寻思几时才能有水洗一洗血肉。顺风扩一扩腮,出一口长起,又觉出闷雷原来一直响着。俯在马上再看怒江,干干地咽一咽,寻不着那鹰。

《棋王 树王 孩子王》的笔记-棋王 - 棋王

我说:"你恐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他仍然不看我,"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车上一直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我们还根本看不出已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一盘吧。"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总觉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将',有瘾?"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一次饭后他小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讲。我讲完了,他呆了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一口,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杰......杰什么?嗯,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我马上指出杰克·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的,杰克·伦敦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说:"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不是嘲笑?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再讲个吃的故事?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是个吃的故事,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他于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他的,就说:"好吧,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他摇摇头。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舅舅这个老饕。不料他听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识到这最后一句话,就急忙说:"倒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一样,隔着一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马上感了兴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体靠得舒服一些,说:"从前哪,"笑了笑,又说:"老是他妈从前,可这个故事是我们院儿的五奶奶讲的。嗯--老辈子的时候,有这么一家子,吃喝不愁。粮食一囤一囤的,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气了。后来呢,娶了个儿媳妇。那真能干,就没说把饭做糊过,不干不稀,特解饱。可这媳妇,每做一顿饭,必抓出一把米来藏好......"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还不是后来遇了荒年,大家没饭吃,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不但自家有了,还分给穷人?"他很惊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故事?可那米没有分给别人,五奶奶没有说分给别人。"我笑了,说:"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的故事,你还拿来有滋有味儿得讲,你真是呆子。这不是一个吃的故事。"他摇摇头,说:"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我想笑但没笑出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为了打消这种异样的感触,就说:"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啪啪啪就把棋码好,说:"对,说什么吃的故事,还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当头炮,他随后把马跳好。我随便动了一个子儿,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儿。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学,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就问:"你读过曹操的《短歌行》?"他说:"什么《短歌行》?"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康是一个造酒的人,后来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他摆了一下头,说:"啊,不是。这句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总说这句。"我想起了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他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一回,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我说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存摺儿?结婚帖子?'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他看看。他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棋谱儿,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一眼,说,'撑的?!'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还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玄是真玄,可细琢磨,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后来输我的那一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生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的。"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争口气。怎么样?有把握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妈的无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是个旧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是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王一生的姿式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驶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睹一口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不是沟,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得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向前迈了几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亲赴沙场。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他的腿仍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份量,就暗示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大家都拥过来,老者摇头叹息着。脚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脸上,脖子上缓缓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软下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把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大家都有些酸,扫了地下,打来水,劝了。王一生哭过,滞气调理过来,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饭。画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个人倒在木床上睡去。电工领了我们,脚卵也跟着,一齐到礼堂台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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