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严格来讲不能算该书的书评,但是试图对该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人的图像”结合自己后来的其它阅读经历和阅历作一些说明,应该也有助于帮助读者去理解这本书吧)在翻译齐柏里乌斯的《法学导论》(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7年)时,第一次接触“人的图像(Menschenbild)”这个概念(见该书第四章第四节“法律视野中的人类图像”)。不过当时对这个提法只是感到比较新奇而已,并未对其重要性有充分认识。“人类图像”这个译法现在看来也不如“人的图像”更为合适。刚刚结束初译的《法哲学》第14节“受文化约束的主导理念”中有专门一段探讨人的图像与法的关系,并在别的地方一再提及这个概念。结合这几年来在《少有人走的路》之基础上的思考和体验,我开始意识到,这个概念将是《法哲学》带给我,促使我重新建构自己对于法学的认识的两大基本概念之一。另一概念是“个人的良心”,不过此处且先将这个概念置于一边。“人的图像”,听起来很学术。其实说白了就是“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很多人听了,可能会很不以为然:“不就是‘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吗?高中生和大一学生,荷尔蒙分泌不平衡又闲极无聊才会去想的问题。别说现在整天为了赚钱找活路忙得要死,就是大三大四的学生,一开始谈恋爱找工作,谁还有余暇去琢磨这种扯淡问题。想破脑袋又怎么样?世界不照样转?人不照样活?”呵呵,先别这么急着下结论。年轻时想不明白,没有想明白,或觉得想了也白想的问题,不一定就是不重要的问题。尤其是这个问题,关系重大。甚至当年轻时困扰你的别的问题,比如找个什么样的女人、从事什么专业、做什么样的工作、赚多少钱、住什么房子、要不要孩子等等经过磕磕碰碰折折腾腾好歹都已经不再是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又会冒出来困扰你,如果你在经过前述折腾之后还没有麻木到可以完全安心于生活将你扫去到的某个角落的话。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加勒比海盗2•聚魂棺》中一个让我觉得可谓神来之笔的桥段。在长着章鱼头的深海魔王戴维•琼斯的“飞翔荷兰人”的船上有许多亡魂为他服千年苦役。随着年月的消逝,他们的脸上身上开始生长珊瑚海星之类的赘生物。《加勒比海盗》系列中除了疯疯颠颠的史派罗船长之外的另一重要人物,那个让人感觉比较靠谱的小铁匠威尔•特纳的父亲也在船上服苦役。他的半边脸上就贴着只大海星,又怪异又好玩。而最绝的是,有一个场景是在威尔和他父亲说话时,突然旁边长满珊瑚海藻的一面墙动起来,竟然是一张已经能够完全与墙合为一体的人脸。我想,一个人长期地在一种机械压抑的环境中生活,慢慢地失去对自己本有的和应有的样子的记忆和想象,直至成为这个环境的一部分,最终就此消失,岂不正通过这极富想象力的形式得到了最生动的表达?不仅如此,如何理解人,直接决定着你如何挣钱、如何消费、如何处理朋友、同事和上司的关系、如何对待你的配偶甚至情人、如何教育你的子女以及其它几乎一切与你的生活直接相关的问题。前几天和Rachel聊天。刚到北京生活不久的她对这边人对于名牌的狂热感到很不解,说曾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售票员大姐用的是iphone。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可能是一个月工资的钱去买这样的名牌手机(当然,这个大姐用的也可能是水货)。我想,中国人对名牌痴迷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在于过于用人所拥有的物质财富作为量度人的价值和幸福的尺度。去年年底回家过年,照例约一些有几年没见的高中同学一起聚聚。对我来说,和老同学保持这种关系,除了维护同窗多年建立的友谊之外,一个也许更重要,也更能支撑这种友谊的功能是,和老同学之间可以比较轻松随意和深入地分享一些各自生活的阅历和感悟。这对于彼此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人以及增加自己的处世能力,尤其是我所强调的人格的成长是很有好处的。但是,有我这种想法和需求的人似乎并不多。一位高中时期比较活跃,和我关系也比较好的朋友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我们县里工作。过了十来年,现在也已经是县里一个比较重要部门的头头。抽空约了他一起吃中饭。他倒是挺热情,给在一个大酒店里安排了一个包厢,还请了一些现在也已都是在县里或镇里有头有脸,但我并不熟的高中同年级的校友一起喝酒,约有七八人。遗憾的是,这餐饭从始至终我没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倒是这些同僚们和他彼此劝酒拼酒喝得不亦乐乎。好好的红酒,要编一大堆喝和不喝,多喝或少喝的理由,还要用尽一切或软或硬,或直或曲的招数,让人不知道这杯里盛的到底是酒呢还是毒药,到最后还搞得几个人面红耳赤几乎要恼羞成怒。我不禁在心里感叹一班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当地精英,竟然在喝酒的问题上纠缠到这等让人看不懂的地步。若非在对人的理解上出了根本性的问题,应该断不至此罢。上面所说的,是在个人生活当中,人的图像的重要意义。毫无疑问,许多人,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这并不等于说,在他们心里没有一个人的图像。这一人的图像始终是存在的,不在我们的显意识里,就在我们的潜意识里。这正如王阳明所说的“深山花树”:“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我想,于忙碌之余,偶尔停下来想想自己心里面那个“人的图像”,和日常生活中忙碌的“我”拉开一点距离,让自己对心中这个“人的图像”对日常生活中忙碌着的“我”的影响有更真切的认识,想想这个“人的图像”是否有需要修正的地方,应该还是有助于清除一些不知不觉之间开始长上来的苔藓、珊瑚和海藻之类的东西的罢。当然,我翻译的《法学导论》和《法哲学》所讨论的“人的图像”与此有所不同,尽管有着密切联系。对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来讲,它的整个法体系也是建立在一定的“人的图像”的基础上的。这个“法律视野中的人的图像”,在比较发达的法律体系当中,比如德国,已经通过学者,不仅是法学家,还包括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等不同领域学者的研究,乃至跨学科的研究,得到了较为清晰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也反过来使它们的法律体系得到进一步的完善,尤其是在有关基本权利的观念和制度方面,并通过宪法对于具体法律制度,如民法、刑法、行政法的投射和贯彻,作用于这些与人民的生活更直接相关的领域。而在中国,很显然,这正如一个人对于自己潜意识当中的“人的图像”尚没有充分反思与反省一样,这个概念还没有引起国内学者的充分重视和讨论,遑论在立法和司法上有任何影响。但毫无疑问,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目前的法律体系、观念和文化当中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图像”。我们的所有法律制度,当然不仅仅是纸面上的法律,而是也包括为人们,如普通人、律师、法官、行政官僚等在日常实践中实际认可、奉行与贯彻的法律,都是某个“人的图像”直接或间接投射下的影子。这样一个“人的图像”显然不是平面的,而是多面的,甚至是一个我们社会的主流话语希望我们应是的人的图像与我们实际所是的人的图像的混合体,就好象我们每个个体心中的“人的图像”也都有这样应然与实然的两面一样。对作为我们的各种法律规则之预设基础的人的图像是什么搞不清楚,我们就难以解决很多实际的问题。比如,吴英案当中,对吴英到底应不应处以死刑的问题,就涉及比如一个与吴英有类似经历的人,到底能否会因为死刑的恐吓就不会“非法集资”的问题,以及如果我们的宪法允许我们这个社会仅仅因为有一个社会成员大量借钱且还不上就剥夺他/她的生命,那我们宪法上规定的作为基本权利的人的尊严权和生命权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比如,对于夫妻忠诚协议到底应不应赋予法律效力,可能就要去搞清楚,在人的包括性自决权的身体自由和配偶彼此之间对于对方忠诚的利益之间民法上的界线在哪里。这显然直接取决于我们的法律想要鼓励一种什么样的人格以及作为这种鼓励之基础的人的图像是怎样的。事有凑巧,在完成《法哲学》一书的初译之后,接到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陈洪捷老师的邀请,于昨天参加了在北大教育学院举行的主题为“历史和跨文化视野中的人之图像(Menschenbilder in historischer und interkultureller Perspektive)”的中德研讨会。这个题目我当然很感兴趣,只是比较遗憾,目前的德语水平还不能容许我象用英语一样自由和充分地理解别人的观点以及表达自己的观点。虽然大致能听得懂人家在说什么,但一整天下来也累得很,第二天的会也就没再去参加。不过,最大的收获是在德文维基百科上号称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历史理论家之一的Jörn Rüsen教授做的报告:“人是什么?——人道主义的回答”。这个报告以西方人道主义传统为出发点,对中世纪结束以来西方人道主义的历史发展线索从世俗化、普世化、自然化、理想化、历史化和个体化几个方面作了概要性的说明,指出了这一传统在当下,尤其是在全球化背景下,面临的挑战,并主张应在西方人道主义的基本内涵之上,建立一个兼容性的,非西方中心主义的人性概念。74岁的老头,背已经有些微驼了,但精神矍铄,口齿清晰,中气十足,报告言简意赅,风趣幽默,最后还在幻灯片上打出一则史努比四格漫画。漫画里查理布朗坐在树下苦苦思索,“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史努比则在一边和一个女孩唧唧有声地亲嘴,意思说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啊。我忘了那画里史努比有没有说“那就是爱啊”。
事有凑巧,在完成《法哲学》一书的初译之后,接到北京大学德国研究中心陈洪捷老师的邀请,于昨天参加了在北大教育学院举行的主题为“历史和跨文化视野中的人之图像(Menschenbilder in historischer und interkultureller Perspektive)”的中德研讨会。这个题目我当然很感兴趣,只是比较遗憾,目前的德语水平还不能容许我象用英语一样自由和充分地理解别人的观点以及表达自己的观点。虽然大致能听得懂人家在说什么,但一整天下来也累得很,第二天的会也就没再去参加。不过,最大的收获是在德文维基百科上号称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历史理论家之一的Jörn Rüsen教授做的报告:“人是什么?——人道主义的回答”。这个报告以西方人道主义传统为出发点,对中世纪结束以来西方人道主义的历史发展线索从世俗化、普世化、自然化、理想化、历史化和个体化几个方面作了概要性的说明,指出了这一传统在当下,尤其是在全球化背景下,面临的挑战,并主张应在西方人道主义的基本内涵之上,建立一个兼容性的,非西方中心主义的人性概念。74岁的老头,背已经有些微驼了,但精神矍铄,口齿清晰,中气十足,报告言简意赅,风趣幽默,最后还在幻灯片上打出一则史努比四格漫画。漫画里查理布朗坐在树下苦苦思索,“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史努比则在一边和一个女孩唧唧有声地亲嘴,意思说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啊。我忘了那画里史努比有没有说“那就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