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學與紅學

出版社:遠流出版
出版日期:2013-1-1
ISBN:9789573271291
作者:唐德剛

作者简介

此書收錄有關史學與紅學的著作,都是作者平時意到筆隨,札記性的零星作品之彙積。雖沒有鮮明的系統,不過作者歷經數十年國仇家難的煎熬,和千百卷中西典籍的浸潤;半輩子教讀異邦、心懷故國的感慨,發而為文,自有發憤之作。作者認為,「文史不分」是傳統東、西方史學異曲同工之處,優秀的史學著作往往也是卓越的文學精品,主張史以文傳,避免僵硬執拗地治史,並強調社會科學的重要性。口述歷史是作者用功最勤的學術工作,而他對紅學也有極為深入的研究。
胡菊人先生說:「讀唐德剛先生這些文章,感到像是讀歷史一樣,然而又不像是在讀歷史,卻是像觀劇一樣,慨作者唐德剛先生,寫歷史猶如重現人物和事件,使讀者讀來有如親身目擊。這是很不容易的,這種成就,來自於作者也喜歡文學,並且也曾從事文學創作……這本《史學與紅學》是學術著作,談的是重大的歷史事件,由於作者唐德剛的文筆有文學筆底,寫得靈活,因而讓讀者不忍停下來,這就是文學筆法的功勞。」
★內文試閱:
《通鑑》與我
──從柏楊的白話《資治通鑑》說起
我近來最羨慕柏楊。
羨慕他,不是因為他名滿天下、稿費如潮、美眷如花。
我羨慕他已經有這把年紀,還有此「勇氣」、「決心」和「機運」,來「啃」一部有二百九十四卷之多的、世界第一流古典名著《資治通鑑》!
在海外待久了,才真正體會出所謂「學術的世界性」。我們這部《資治通鑑》,不管從任何文化的任何角度來看,它都是世界史上第一流的古典名著和鉅著!在人類總文明的累積中,找不到幾部。
「啃」是樂趣、是福氣、是運氣
我為什麼說柏楊在「啃」呢?這也根據我自己的讀書經驗。癡生數十年,啥事未幹過,只讀了一輩子的書。如今謀生吃飯的「正常工作」便是讀「正書」。工作之暇,去尋點消遣、找點「娛樂」,則去讀點「歪書」(借用一句我鄉前輩蘇阿姨的名言)。結果呢,工作、娛樂,正書、歪書,弄得一天到晚「手不釋卷」。
據說夏曾佑、陳寅恪諸大學者,胸藏萬卷,讀到無書可讀──他們嫌天下書太少了。我是個大笨蛋,越讀覺得書越多,好書太多、讀不勝讀──我嫌天下書太多了,有時真有點同情秦始皇帝。
書多了,讀不了,真恨不得有千手千眼,來他個「一目十行,千目萬行」。針對著這個「需要」,聰明的美國文化商人,便提出了「供應」──他們搞出個賺錢的行業叫「快讀」(rapid reading),這也是今日美國商場很時髦的生意。
但是根據我自己的笨經驗,有些書──尤其是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就不能「快讀」。相反的,對這種著作要去「啃」,像狗啃骨頭一樣地去「啃」。我個人的體會便是,在午夜、清晨,孤燈一盞,清茶一杯,獨「啃」古人書,真是阿Q的最大樂事。可是在當今這個「動手動腳找材料」的商業社會裏,你哪有這種福氣和運氣,去啃其愛啃之書呢?
先師胡適之博士曾經告訴我說,讀名著要寫劄記,然後消化、改組,再自己寫出來,這樣才能「據知識為己有」。這條教訓,對我這個笨學生、懶學生來說,還嫌不夠呢!因為有些「知識」我「消化」不了,「改組」不了,「寫」不出來,我就把它肢解一番,放在冰箱裏去了。
所以要把一部「古典名著」真正搞「透」了,最徹底的辦法,還是翻譯──漢譯西、西譯漢、古譯今。
「翻譯」工作,一定要對「原著」,一字一句,翻來覆去的「啃」,是一點含糊不得的。
苟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所以專就「為己」之「學」而言,翻譯一部鉅著,真要有不世的「機運」和「福氣」.進而能「人己兩利」,兼以「為人」,豈不更好?
咱也「讀」過《通鑑》
羨慕柏楊譯《通鑑》,我還有點私情,因為咱也讀過《通鑑》。通鑑姑娘也是我的「少年情人」(childhood sweetheart),一度卿卿我我,恩愛彌篤;為著她,我也曾闖過點「言禍」,而為士林泰斗所不諒。
說句更丟人的話,在下做了一輩子「學人」,如今將到「已無朝士稱前輩」的昏庸階層,我一輩子也只讀過這麼一部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她和我白頭偕老,我也仗著她招搖撞騙一輩子,終老不能改。
更慚愧的則是,我對《通鑑》只是「讀過」,而沒有「啃過」。
「讀」書──如果沒有個人拿著戒尺或皮鞭站在後面的話──是會偷懶的。再到難懂之處、不明不白之處、半明半白之處、索然無味之處,你會學楊傳廣跳高欄的──一躍而過,永不回頭。所以從「治學」方面來說,「跳高欄」和「啃骨頭」,就是兩個截然不同底境界了。
對於這部鉅著,我也曾「跳高欄」地跳過一遍,從頭跳到尾。我對《通鑑》有偏愛,數十年來,時時刻刻想再「啃」她一遍;但是數十年來,就從無此「機運」、「勇氣」和「決心」來幹這傻事。今見柏楊為之,於我心有戚戚焉。
「新生活運動」的副業
我什麼時候也「讀」過一部《通鑑》呢?
說來好笑,那是當年蔣委員長在南昌推行「新生活運動」推出來的。
記得那年我正在家鄉一所「縣立中學」讀初二。我們那所學堂雖小,口氣倒大──以「南開」自比。平時功課不輕,「暑期作業」尤重。但是這年──「新生活運動」開始之年──我們的「暑期作業」忽然全部豁免。原來蔣委員長要我們全部中學生,在暑期中「宣傳新生活運動」。
為此,我校在學期結束之前,還辦了一個短期宣傳訓練班,並學唱「新生活運動歌」。這個歌,我到現在還會唱。前年還在家鄉,對那些搞「五講四美」的小朋友們,唱過一遍。那歌的開頭是:
禮義廉恥,表現在衣食住行
這便是,新生活,運動的精神
……
另外還有一首「宣傳使用陽曆歌」。什麼:
使用陽曆真方便,二十四節真好算
上半年來七念一,下半年來八念三
原來陰曆裏的什麼「立春」、「小滿」……等所謂「二十四節」是不定期的。使用「陽曆」了,則每月兩個節日,排得整整齊齊的,好不「方便」也?!
唱歌之外,我們又練習了一些當時山東韓青天所不能理解的「走路靠左邊」、「扣好風紀扣」、「刷牙上下刷,不應左右拉」等等新生活的規律。
準備停當,暑假返家,我就當起「新生活運動的宣傳員」了。在下原是個「好學生」、「佳子弟」,老師怎說,咱怎做。
我家是在農村裏,住的是毛澤東要「打」的「土圍子」。我的家叫「唐家圩(土音圍)」。我是那大土圩子裏的小「土少爺」。附近農民中,看我長大的人,都尊稱我為「二哥兒」。可是這次返鄉我這個「二哥兒」要向他們做宣傳可就難了。
那正是個農忙季節,農民們三三兩兩地在水田內工作,我如何向他們「宣傳」呢?最後總算蒼天不負宣傳員,我終於找到了一群最理想的「宣傳對象」。
原來那年雨水不多。我鄉農民乃結伙自大河內車水灌田,俗名「打河車」。那便是把深在河床底下的水,通過一條「之」字形的渠道,用三部足踏大水車,連環把河水,車向地面。那大水車每部要用六個人去「蹬」,三部車便有十八條蹬車好漢──這豈不是我最理想的「宣傳對象」?
我拿了鉛筆和拍紙簿,靜立一旁,等他們停工,好向他們宣傳「新生活」。
果然不久,那第一部車上一位名叫郭七的大漢忽然大叫一聲「哦……哦……」,接著那十七條大漢也跟著大叫「哦……哦。」水車停下了。郭七卡好了水車,便坐下來抽他的旱煙。另外的人則在水桶內用瓢取茶喝,還有幾個小漢則溜到河下,泡在水裏。
我想把他們集合起來,來聽我講「走路靠左邊」,顯然不易做到了。「扣好風紀扣」就更難了,他們之中有幾位連褲子也沒穿,只在屁股周圍圍了一條又髒又大的白布──他們叫「大手巾」──哪有「風紀扣」好「扣」呢?
我認識郭七,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還是想試試,要郭七把他的隊伍集合一下。誰知郭七卻用他的「旱煙桿」敲敲我的臂膀,嬉皮笑臉的說,「哥兒,去偷一包『大前門』來抽抽嘛!」
郭七這話並沒有冒犯我。事實上我以前也替他不知「偷」了多少包「大前門」呢?但是這次我是來「宣傳」「新生活」的。宣傳新生活,怎能繼續做「小偷」呢?所以我們二人,談判決裂。
「哦……哦……」郭七吹了個大口哨,十八條好漢,又去騎他們底水單車去了。
我只有失望而歸。
認識了司馬光
「宣傳員」做不成了,但是晝長無事,我卻學會了用馬尾絲扣「知了」(蟬)的新玩藝,樂趣無窮。
一次我正拿了根竹竿,全神貫注地向樹上扣「知了」,忽然發現背後站著個老頭子。回頭一看,原來是我那位足足有三十多歲的老爸爸!父親問我為什麼不做「暑期作業」,而在此「捉知了」?我據實以對──我這期的「暑期作業」,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好吧!」老頭子說,「那你就替『我』做點『暑期作業』吧。」
說著,他把我捕捉的「知了」全給「放生」了。
「替『我』做!」他又老氣橫秋地重複一遍。
跟父親回到家裏的「書房」。這個三開間、全面落地玻璃窗、面向一座大花園的「書房」,有個現代化的名字叫「唐樹德堂家庭圖書館」。這個洋名字是當年「清華學校足球隊中鋒」唐倫起的。唐倫是我的三叔,他那足球隊的隊長名字叫孫立人。
在書房內,父親搬下了一個小木箱,這個精緻的黃木書箱上,刻了幾個碗口大的紅字《資治通鑑》。
父親抽開木箱蓋,取出一本線裝書給我說:「這書,你的程度,可以讀。」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那樣漂亮的「線裝書」。那時我最恨線裝書,但對這部書卻一見鍾情。那米黃色的紙,那麼賞心悅目,字體又那麼端正、整齊、清晰,書又是嶄新的,真是美觀極了。
我接過書來,立刻便被她美麗的裝潢迷住了──真可說是「愛不忍釋」。再翻翻內容,覺得並不難讀──因為我有讀《史記》的底子──故事也頗合我胃口。
「知了」早已忘記了,「老頭子」何時離去,我也未注意。拖了一張圓籐椅,我便在那花香陣陣的紫藤架下,讀起《通鑑》來了。
這對我是個難忘的時刻。事隔數十年了,書被燒了,房子被拆了,人也被整死了……,但是此情此景,卻隨時在夢中和冥想中,不斷地出現。
替老子讀書
記得自那天起,我替父親做「暑期作業」,便一刻未停過,終日一卷在手,除掉睡眠和洗澡之外。有時我自黎明開始,一讀便讀到日落西山,蚊雷陣陣,我還不肯放書。我讀得那樣入迷──直使母親抱怨父親,父親自己也懊悔不迭。原因是我有讀書生病的前科──一場傷寒,幾乎把小命送掉。
其實我那場病,與讀書並無關係。「書」只是替「病」揹黑鍋而已。但是那時無現代醫藥常識的鄉巴佬哪裏知道呢?
我把《通鑑》讀得太沉迷了,有些不明真相的老長輩們還誇獎我「用功」呢。可是我如把《通鑑》換成《七劍十三俠》,他們便不會那樣想了,而事實上我看《通鑑》卻和看《七劍十三俠》的心情,並無兩樣。講一句八十年代的漂亮話,我只是覺得「歷史比小說更有趣」而已,「用功」云乎哉?!
不過讀歷史和讀小說,也多少有點不同。因為讀歷史有個逐漸向前發展的「境界」,一個接一個迫人而來,讀小說則是一泓秋水,就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時我讀《通鑑》的境界,似乎每日都在迅速改變之中。最原始的便是我對在我家中出出進進的、滿口之乎者也的老食客、老前輩的印象逐漸改變了。他們都是些能說會道之士,講起話來,都是出口成章的。
漸漸地我覺得他們所講的故事一一都在我書中出現了,而書中的故事和他們所講的,則頗有出入。
他們都歡喜掉文。漸漸我也覺得他們所「掉」之「文」大有問題(與「書」上不對嘛!),有時竟漏洞百出,有時甚至驢頭不對馬嘴。
這些老長輩們一向都是我底「法力無邊」的老師,他們對我們這批孩子們的「訓誨」,也是居之不疑的。誰又想到在一兩個月之內,在我的「老師」司馬光比照之下,一個個都面目全非了呢?
秋季返學,更不得了,班上同學似乎也比以前顯得粗野無知。那位一向向我誇口、說什麼「你數理比我好,我文史比你好」的潘駝子的「文史」,似乎也法寶全失。
不用說,那教我們歷史的女老師,在課堂上時時出岔子──我當然不敢更正她。就是我們一向頂禮崇拜、教國文的蔡老師,他底學問,似乎也跑掉了一半。
天乎,讀了一部《通鑑》,境界上竟然有這樣大的轉變!是我自己長大了?還是被司馬溫公改造了呢?
做《通鑑》的文抄公
升入高中之後,我底第一位國文老師竟是個不折不扣底「江南鄉試」試出來的「舉人」。他自己也和范進一樣,頗為自命不凡。一次「作文」時,他出了個題目叫「三國人物選論」。我一下就「選」中了「五虎上將」中的關張二將,另加軍師孔明。在兩小時的時限中,我繳了一篇「作文」,大意我還有點記得;在文章的結論上我說:
關羽、張飛皆有國士之風也。然羽有恩於士卒而無禮於士大夫。飛則有禮於士大夫而無恩於士卒。各以短取敗,可悲也夫!
至於「軍師孔明」呢?我也一反傳統的「諸葛用兵如神」的老調,說武侯「用兵非其所長也」。
文章繳上之後,舉人老師顯然大為欣賞。他把我叫到他桌子旁邊,問長問短,著實嘉獎一番,並用硃筆劃給我「九十九分」。他扣了「一分」,原因是「小楷欠工整」。
最初,當老師叫我進去時,我很有點緊張,怕他給我不及格。因為我這篇大文,大半是從記憶中,抄我老師司馬光的。做了文抄公,按理是該拿鴨蛋的。我拿了九十九分出來時,雖然受寵若驚,但是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舉人老師連部《通鑑》也未讀過呢?
其實他老人家讀是讀過的,只是年老昏庸,忘記了;不像孩子們,一讀就記住。一下當起文抄公來,連堂堂舉人公也給我唬住了。
在中國科舉時代,是「一舉成名天下知」的。一個「舉人」還了得!在民國時代舉人絕種了,剩下幾個老頭子,簡直是「珍禽異獸」。想不到這些「鳳凰」、「麒麟」都被我一部《通鑑》──唬住了,餘下的飛禽走獸,對一位「通鑑讀者」,就只有莫測高深之嘆了。
「學會鬼拉鑽」
記得幼年時代,曾學過「少林拳」。有位師父教我們一套拳法,叫「鬼拉鑽」。它底口訣是:學會「鬼拉鑽」,天下把勢打一半!
「鬼拉鑽」是如何打法的呢?其實最簡單。一,蹬下「馬襠」;二,左右兩拳輪流快速出擊,一秒鐘打它十幾拳──如土木匠「拉鑽」一樣。據他說學會這一套簡單拳法,當之者,無不被打得鼻青眼腫,三江五湖,鮮有敵手!
我發現,自從「宣傳新生活運動」鎩羽歸來、替老頭子讀了兩個月的《資治通鑑》,居然也學會了一套「鬼拉鑽」。其後所到之處,只要之乎也者一番,自然就有人說你「漢學底子好」。反對你「漢學底子好」的,你使出「鬼拉鑽」來,一秒鐘你就可把反對者打得「鼻青眼腫」,「三江五湖,鮮有敵手」!
江湖上有名了,以後不論你加入什麼同鄉會、同學會、校友會、研究會、歌詠團、伙食團、麻將社、橋牌社、登山隊、旅遊隊……你都不會失業。他們會選你做秘書、文案、書記、通訊員等等要職,使你不負所學。
筆者的「現職」便是「國立中央大學、旅美校友會、第二書記」,專司向三岸校友寫八行書!
論「年高德劭」,我本應榮任校友會會長的。恨只恨我那些「沙坪舊侶」不知敬老尊賢,連個「第一書記」也不讓我幹,因為那一崇高職位還要「兼管其他會務」,量材器使,我只能「專搞筆墨」!
我為什麼被下放去「專管筆墨」呢?據說是因為我「漢學底子好」,滿口之乎也者。之乎也者哪裏來的呢?全部出於《資治通鑑》!為什麼專讀《通鑑》呢?那是「替老子讀的」!「老子為什麼要強迫你讀《通鑑》呢?」無他,在下是「我的老師」蔣中正(我在中大時,蔣先生兼校長,稱「我的老師」並非招搖)的壞學生──把「新生活運動」宣傳糟了的結果。一著之錯便幹了一輩子幕僚、師爺、教書匠!
諸史之根,百家之門
我個人在中學時代,「讀」了一部《通鑑》,那雖然是一個偶然又偶然事件的結果,但我卻深深感到這偶然中,充滿著幸運──我「偶然」地摸上了治學的正途。積數十年的觀察和經驗,我覺得中國史學家治史──不管治啥史:世界史、歐美史、通史、斷代史、秦漢史、明史、清史、民國史、政治史、學術史……,第一部應熟讀之書,就是《通鑑》。
《通鑑》是有其酸溜溜底「臣光曰」底哲學的。我們的「臣光」先生是要上接春秋、下開百世的。但那一套是寫給皇帝看的,看官們既不想做皇帝,則大可一笑置之。你不信,他也不會扣你右派帽子的。
但是我們的溫公卻有治學的雅量。他遍存諸史之真,廣納百家之言。他沒有改寫歷史,沒有「以論帶史」,更沒有「以論代史」。簡言之,我們的司馬溫公沒有糟蹋歷史,而糟蹋歷史,則正是今日大洋三岸史家之通病!
還有,我們讀歷史的怎能不讀點「原著」呢?
朋友,你要知道,「讀原著」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福氣呢。讀西洋史,有幾本「原著」好讀?上帝垂示的《聖經》就不知「翻」了多少觔斗,最後才來污辱我們漢文漢語,印出那種醜惡不堪的東西。
筆者也曾一度「啃」過格本的《羅馬衰亡史》。老實說,我就嫌這位盎格魯.薩克遜的作家,用他生花的英文彩筆,隔靴而搔那講拉丁語羅馬皇帝之癢。我的同事之中,今日尚有以拉丁文作文的,但是他們隔靴而搔的醜態,恐怕連長眠地下的格本也要笑掉大牙了。
俗語說,「隔重肚皮隔重山」,冒認異族做祖宗,你再有生花妙筆,也無法傳神的。君如不信愚言,你去讀讀英譯《紅樓》、英譯《史記》,便知鄙言不虛也。
我們是有福讀我們自己的「原著」了。但是古典浩如煙海、真偽雜糅。遠在宋朝便已有「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之歎。今日再來摩挲古籍,那就更無從摸起了。所以溫公的長處,便是把十七史精華,並旁採百家,納於一爐,從而融匯貫通之。精讀此二百九十四卷,則趙宋以前,諸史精華,盡在其中矣。採精去蕪,君實(溫公)獨任之,毋待足下煩心也。
司馬光是個小心謹慎的迂夫子,他不像他遠房遠祖司馬遷那樣天馬行空、大而化之。正因為他「迂」、他小心翼翼,所以他才能用了十九年的工夫,編出這部千古奇書、諸史之根的《資治通鑑》來。
章實齋說得好:「六經皆史也。」
歷史實在是一切人文學科的總根。離開歷史,則一切人文學科皆是無根之花。《通鑑》既是諸史精華之薈萃,則《通鑑》也是通向一切諸家經史子集的總樞紐;掌握此一家,則其他諸子百家之雜學,自能絡脈暢通,無往不利。
本乎此,我敢大膽地說,《通鑑》一書,實在是諸史之根、百家之門。
以前為著指導青年人研究「國學」,梁啟超、胡適之兩先生曾為諸後生擬訂一份洋洋數十部的國學基本書目。
在下如也練出上述兩前輩之功力,有人也要我擬一「國學基本書目」,那我就老實不客氣,一書定天下──《資治通鑑》。
若有人焉,真把那部二百九十四卷的大書「啃」得爛熟,他還要請求國學大師們來替他開一紙「基本書目」嗎?我看不必了吧!
到了那樣的火候,山人就自作主張了!
「繆大書箱」的真功夫
前已言之,我在中學時代,學了一套「鬼拉鑽」,完全是個「偶然事件」。我老子要不是討厭我「捉知了」,他是不會要我學的。斯時我祖父已去世,否則他也不許他兒子,強迫他兒子的兒子,去讀什麼《通鑑》的。胡適之先生生前便誇獎先祖是位「新人物」。「新人物」怎能叫兒子的兒子讀《資治通鑑》呢?
廢話少說。
且說我這套「鬼拉鑽」拉到重慶沙坪壩就失靈了。我發現在那兒,我那些師兄師姊們也各有一套。旁觀之下,便再也不敢學香港街頭的李小龍,去「找人打架」了。
我們沙坪壩那座大廟裏,當時還有幾位老和尚,他們的功夫,可就不是「鬼拉鑽」了。
在一次野餐會中,我和那位綽號「大書箱」的繆鳳林老師在一起吃燒餅。繆老師當時在沙磁區師生之間,並不太popular。他食量大如牛,教師食堂內的老師們拒絕和他「同桌」,所以他只好一人一桌「單吃」。
「進步」的同學們,也因為他「圈點二十四史」,嫌他「封建反動」。我對他也不大「佩服」,因為我比他「左傾」。
可是這次吃燒餅,我倒和他聊了半天。我談的當然是我的看家本領《通鑑》。誰知我提一句(當然是我最熟的),他就接著背一段,我背三句,他就接著背一頁──並把這一頁中,每字每句的精華,講個清清楚楚。
乖乖!這一下我簡直覺得我是閻羅殿內的一個小鬼,那個大牛頭馬面,會一下把我抓起來,丟到油鍋裏去。
繆老師那套功夫,乖乖,了得!
後來郭廷以老師在紐約告訴我,說繆老師曾一度避難來臺。但是在臺灣卻找不到適當工作,結果又返回大陸,終於被共產黨整死了!
其實今日臺灣──甚至整個海內外──哪裏能找到另外一隻和他容量相同的「大書箱」?!
繆公之外,我也發現那群教我中國文史的老教授如胡小石、金靜庵、顧頡剛、賀昌群、郭廷以,乃至授西洋史的沈剛伯諸先生,無一而非《通鑑》起家的。他們大半都「啃」過《通鑑》,不像余後生小子之只會「跳高欄」也。自此以後,我也咬牙切齒,恨我自己,不學無術。那點花拳繡腿,遇到真教師,人家一巴掌,就可把你打入大相國寺的糞坑裏去。自此以後,我一輩子的志向,也就是想下點「啃」的功夫。可是就一輩子沒有真正「啃」過。一大把年紀了,碰到有人把我也列入「學人」之列,實在自覺臉紅。
胡適和《通鑑》
離開沙坪壩不久,我在美國就遇到另一位老師,那位反對古文的老祖宗胡適之了。那時最使我瞠目結舌的便是發現胡老師居然也是讀《通鑑》起家的。「歷史」原是他的「訓練」,而他受「訓」期間的看家本領,便是《通鑑》!胡適也是「我背一句,他背一段」的「大書箱」──他讀《通鑑》是從十一歲開始的,他「啃」過《通鑑》。
胡博士(今後我當拚命叫我老師「博士」,以免人家誤會)覺得奇怪的,是我這個「小門生」也讀過《通鑑》,而且也是幼年期讀的。我告訴他我未讀過《續通鑑》,因為我那位老爸爸把《續通鑑》藏起來了,不讓我讀。
胡老師聞言,連說「可惜、可惜」,但是卻又說「不晚、不晚」。後來我這位恩師大人(我現在是叫他「恩師」呀!)終於把他書架上整套《通鑑》、《續通鑑》和《明紀》,都送給我了。書內還有恩師親批的手跡,還有恩師親書的讀通鑑札記呢!
可是那時令我奇怪的便是,我的恩師十一、二歲時,便「啃」過《通鑑》(顯然獲益匪淺),為什麼他啃過的骨頭,卻偏不讓那些可以啃、也情願啃的青少年後生去啃呢?我自己如果不是貪著「捉知了」,不就連「讀」的機會也沒有了嗎?
所以我以後和我的恩師抬了好幾年的槓。我認為「中學國文教科書」裏,白話和文言是可以「和平共存」的,白話文不應該搞「民主專政」!
我為什麼要重違「師訓」呢?理由很簡單: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談談《白話通鑑》
我個人讀《通鑑》,是愛讀其原文的。
可是近些年來教讀海內外,我也覺得倒楣的「古漢語」太難了。要青少年們再去享受點古典文藝訓練,簡直是不可能。那種詰屈聱牙的怪東西,連他們的老師──乃至好多名震一時的海外名學人──已經很難應付了,何況他們。
未碰而先怕,這種「先怯症」一般青年是很難克服的。「古典文藝」豈真如此難哉?胡適之輩十一、二歲就可通曉,豈真「神童」哉?非也!免再惹是非,且說句洋文遮蓋、遮蓋,那只是damage already done而已耳。
搞「古漢語」既然連老師、學人都要傻眼,那就至少要讀點「名著今譯」。真讀了「今譯」,再回頭去翻翻「古本」,「古漢語」往往會豁然而悟的──咱們方塊字、文言文,就有這點玄妙,它可無師自通。
讀「名著今譯」──我承認這是個人成見──第一部鉅著,應該就是《白話通鑑》。各界職業仕女、知識分子,週末少打八圈麻將,看看《通鑑》,是會變化氣質的。
麻將不必「戒」嘛,少打一點!抽空看看有趣味而又有用的書,稍稍變換變換山外青山的社會風氣,這才叫做「有文化的國家、有文化的社會」嘛。同時也可為兒女做做榜樣。
在學的青少年大中學生,課餘之暇、情書情話之暇,搞一點學術性的「鬼拉鑽」,也不是壞事嘛。年紀大了,你會發現它的好處的。
至於學在下這行、靠歷史吃飯的──尤其是終日「動手動腳找材料」的大學者和旅美名學人──倒真要把《通鑑》這種大部頭「溫習溫習」呢。
胸無丘壑,腹無名著,只是終日撿垃圾,到頭來,還是難免不通的。筆者淺薄一生,午夜夢迴,每每悚汗不已。謹以個人感受,質諸同文,不知以為然否?
不過話說回頭,讀古典名著今譯,亦非易事。古文亦有古文的局限性,如果把它毫無技巧地直譯為白話,則其詰屈聱牙的程度,或有甚於原文。
所以搞「通鑑今譯」,為著讓大眾讀起來有興趣,則譯者表演點「文字秀」,也是絕對必要的。
吾友柏楊,飽學之外,搞「文字秀」也是天下少有的。以他的博學,以他的彩筆,司馬光之力作,將重光於海內外,是屈指可待的。
我羨慕柏楊,這大把年紀,還能搞「為己之學」,來啃這塊大骨頭!
我更敬重柏楊,在「為人之學」方面,能把《通鑑》這部世界第一流鉅著,譯成白話,以饗大眾,真是為中華民族子孫造福。
筆者嚕嚕囌囌搞了這半天,問良心實在不是為好友柏楊伉儷拉生意、做推銷員。天日可表,我講的實在是肺腑之言。
一九八四年三月九日寫於美東春雪封校之日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四卷第五期

书籍目录

序/胡菊人
自序
當代中國史學的三大主流
──在「中國留學生歷史學會」成立會講辭原稿
中國前途在中國人
──大陸民主運動與中國前途研討會「中國人與中國前途」
文學與口述歷史
小說和歷史
──一九八八年六月七日在台北耕莘文教院講稿
也是口述歷史
──長篇小說《戰爭與愛情》代序
海外中國作家的本土性
「惑」在哪裏?
──簡論中共政權四十年
論中國大陸落後問題底秦漢根源
──一九八七年在西安「周秦漢唐史學研討會」宣讀之論文
清季中美外交關係簡史
撰寫《李宗仁回憶錄》的滄桑
──一篇迄未發表的《李宗仁回憶錄》中文版代序
桃園縣的「下中農」
《通鑑》與我
──從柏楊的白話《資治通鑑》說起
從「人間」副刊談到台灣文藝
殺一個文明容易建一個文明很難
──對漢字拉丁化的意見
前人著史後人評
《紅樓夢》裏的避諱問題
──《胡適的自傳》譯註後案
曹雪芹底「文化衝突」
──「以經解經」讀紅樓之一
海外讀紅樓

内容概要

唐德剛(一九二○~二○○九)
一九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生,安徽省合肥縣人。國立中央大學(重慶)歷史系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紐約)碩士、博士。曾先後任職於安徽省立安徽學院、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市立大學,長期從事歷史研究與教學工作,並對口述歷史的發展貢獻良多。著有《李宗仁回憶錄》(中英文版)、《顧維鈞回憶錄》(英文原著,紐約時報系發行,大陸有中譯本)、《胡適口述自傳》(中英文版)、《胡適雜憶》(中文版)、《中美外交史1844-1860》(英文版,華盛頓大學出版)、《中美外交百年史1784-1911》(中英文版)、《晚清七十年》、《袁氏當國》、《毛澤東專政始末1949-1976》、《張學良口述歷史》、《五十年代底塵埃》、《史學與紅學》、《書緣與人緣》、《戰爭與愛情》(遠流)等書,另以中英文分別出版包括歷史、政論、文藝小說多種及詩歌、雜文數百篇。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病逝美國舊金山,享壽八十九歲。
其他著作
《晚清七十年(壹)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綜論》
《晚清七十年(貳)太平天國》
《晚清七十年(參)甲午戰爭與戊戌變法》
《晚清七十年(肆)義和團與八國聯軍》
《晚清七十年(伍)袁世凱、孫文與辛亥革命》
《袁氏當國》
《毛澤東專政始末1949-1976》
《五十年代底塵埃》
《書緣與人緣》
《史學與紅學》
《胡適雜憶》
《胡適口述自傳》
《張學良口述歷史》
《戰爭與愛情》
《李宗仁回憶錄》
《民國史軍閥篇:段祺瑞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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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短评 (总计2条)

  •     这本书是唐德刚的杂文集,由零星的作品拼凑而成。从文字来说,该书一如既往的“唐氏风格”,读起来既有趣又易懂。从内容来说,有些过于繁杂,读起来不太通讯,不像其代表作之一气呵成,这也是本书的遗憾之处。编者为了编书而编书,没有充分考虑到唐德刚的作品风格。
  •     历史并非数学,没有严格的公式可以套用。红学博大精深,还可以从服装和鞋袜角度分析,获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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