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沙粒》章节试读

《风中沙粒》的笔记-第122页 - 放鬆的境界

有個曾同在北大荒下鄉的朋友，每天堅持跑一萬米，就在樓下的操場上，四百米的跑道跑二十五圈。每天都跑，大年初一也跑。我問過他一個很不是問題的問題：「累不累?」
他回答的話讓我幾天都在琢磨。他說：「跑累，不跑更累。」我當時沒有聽懂這話，但沒繼續問他（我有對深奧的話語不懂裝懂的毛病）。分手後我開始想為什麼不跑反而更累呢？跑了累，是體力上的累。不跑怎麼會累？哪兒累？比如今天有風不跑了，多睡會兒吧。一個人放棄一種準則，中斷應該行進的事，會怎麼樣？譴責自己，一天都覺得不是滋味。你沒去跑，你找了個原因逃避了，不是風的問題是你沒有力量。這種累從心裡生出來，糾纏你，趕也趕不去！不跑更累指的是心累吧。
……我覺得自己也有這樣的體會，我沒幹過什麼重要的大事，但每天總想著要幹一點，如果兩三天什麼也沒幹，會有種特殊的感覺出現。如果把「閒飢難耐」這話轉過來的話，就是「閒累難當」。閒反而累了，像虎妞說祥子一樣：「你不出一身臭汗，不舒坦呀！」
一個需要放鬆的人，他先需要受累，這其實很簡單。

《风中沙粒》的笔记-第189页 - 一個流氓

一個人不厭其煩地說，是因為他空落，而不是他充實得要發泄。我沒有恐高症，只是站在六樓屋頂的邊緣，總有種想小便的感覺，這種感覺刺激地吸引你一再地站過去，這時樓下的人看你要仰著頭，他們對你的舉動大驚小怪，充滿羨慕。我後來所理解的生活，很像站在樓頂的情景——恐懼加上虛榮，生活就是這樣。

《风中沙粒》的笔记-第258页 - 一天中讀到的兩篇譯文

他（羅素《我為什麼生活》/《我為何而生》）說：「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單純而強烈的三種感情。」他把一生的感情說得複雜也單純，我想羅素的三種感情，常人能把一種推向終點就不尋常了。……我該問問自己，「為什麼而生活」。…… 讀過之後，我去廁所解手，解手的過程中，遵照一位朋友的告誡，咬緊牙關（朋友的告誡不能不聽），當我鬆開口呼吸時，我在廁所的鏡子裡看見了一張漲紅了的臉，是一種情況下的我。看著自己，突然對「為何而生」有了一個簡單的答案——就為活著不臉紅而生吧。
我不同意，一，臉不臉紅好像是天生的，二，臉紅也是種境界，羞恥之心可也是美的一種。當然，他這裡的「臉紅」和我所反駁的臉紅也能有些許不同。

《风中沙粒》的笔记-第234页 - 大地（三則）

從春天開始，誰也沒有把這結局告訴給他們，他們青綠的時候，甚至得到過星空的讚許，他們抽穗，天地都安靜。現在，他們將被那些種他們的人，割倒，運走，在場院中拍打，晾曬，而後裝進口袋，等待最後的消失。他們在這時候回頭看自己發芽的一刻，多麼像夢，像不真實的經歷。
他們數過來的時間，被磨鐮聲割斷。想回到平靜中再不能，他們站下，看到的日子已不動。這樣的中午，這樣的夜，只為別人輪換。
活著是欺騙，莊稼之上，八月的天空都是憂傷。
你把鐮擺在陽光裡，以為它會像冰樣的融化，它銀色的刃閃出白光，那上面秋天的影子冷而蕭殺。
誰能躲過割自己的莊稼，誰能躲過自己被收割，天空中那些給我們生命的人在指點，誰也不能永遠。
秋天一把鐮，交給你，揮出去，淚滴在土裡。
那一刻，你是刀，你也是麥子。

《风中沙粒》的笔记-第162页 - 最終的形式

自縊的人，在死之前沒有誰幫他去佈置那個可以去死的機關，他不像墮樓或臥軌的人，是一瞬間的決心，他要為自己的死清醒地忙亂一陣子。先要找一根足夠結實的繩子……
我同學的父親大體就這樣略有不同的是，他把事情做得稍有些複雜。大概的經過是，他在拴好繩扣後，又站在凳子沿上，用一條挺長的布帶一圈一圈把自己的兩條腿纏了起來，再用多餘的帶子，把一條手臂也繞緊了，然後頭伸進圈套，最後是蹬倒了凳子。這樣的死，據說是不會因掙扎而變得猙獰，會使死顯得規整些，充滿對活著人的照顧。
多少年我一直想不透的是，他為什麼會那麼鎮靜讀佈置了這樣繁瑣的程序，他想到了要給活人看著不錯，但他僅為了顧及自己的死後形象嗎？還是想告訴別人他對自己自始至終的尊重，他對這個肉身的愛惜，和對尊嚴最後的維護。他說我要去死了，為了體面，這理由足夠了。我有別於你們所想像的那種被追和逃離，我要死，是因為需要一種完整的完善，所有的這些都像一個精心的工程，沒有什麼絕望，也沒有輕蔑。
他為自己纏這布帶時在想什麼，沒有流淚嗎？我不知道，他理智的死亡，永遠將答案帶到了另一個世界，他讓人那樣地覺出了一種冰涼的陌生，又有些高蹈。每想到這些，就有種對生命的沮喪，我們看到了絕然的輕視（他在拋棄我們），他讓這樣一個光亮的下午也倒抽一口涼氣。

《风中沙粒》的笔记-第169页 - 駱小蘭

娶一個女人時，把她的傷口也娶過來是最好的了，一個沒有傷口的女人娶起來沒什麼意思，林妹妹可愛是因為她比寶釵讓人同情，能生出那種憐愛之心。一個人的親切無處擱置的時候，她讓我們看到的是孤單。如果有幸福一說的話，那就是它有更多地擺放親切目光的機會和對象。駱小蘭一個也沒有，那時我真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方法能改變她的樣子。
那時我還小，不會想到愛什麼的，但我有擁抱她的心情，我想如果我是個爺爺或父親的話，我一定要那麼做。一個男人應該這樣，一個讓他心痛的女人應該是愛的對象。

《风中沙粒》的笔记-第242页 - 孤獨的境界

《小銀和我》顯示出的孤獨非常堅定，一個整天和驢子說話的人，他像在另一個時間中生活，像一個麥穗永遠被留在地裡了，那種遠是絕望的遠。更多的人在用孤獨訴苦，給別人傷口看，或者把自己當作一面冰的鏡子，照給人冰冷。而希梅內斯卻充滿了原諒和熱愛，這也許就是他最能打動我之處，再讀讀那段獻辭吧：
……
卡爾 的爾 梭爾一個
貧窮的瘋女
她常常送我桑葚和康乃馨
不知《小銀和我》和布列松的小驢(Au hasard Balthazar)有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