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章节试读

出版社:皇冠出版社
出版日期:1968-7
ISBN:9789456687973
作者:張愛玲
页数:196頁页

《秧歌》的笔记-第3页

太阳像一只狗拦街躺着。

《秧歌》的笔记-第205页 - 跋

我想借这个机会告诉读者们我这篇故事的来源。
这也许是不智的,因为一件作品自身有它的生命。解剖它,就等于把一个活人拆成一堆肺脏、筋肉、骨骼,这些东西拼凑在一起也并不能变成一个活人。把小说里面的一件件事迹的来历都交代清除了,往往使人觉得索然无味。但我还是愿意读者们知道,《秧歌》里面的人物虽然都是虚构的,事情却都是有根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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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的笔记-十六章 - 十六章

“相信他们吧。为了你自己的好处,你应当有信心。”如果“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那么现在这种信仰就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能够使他们愉快地忍受各种苦楚,种种使人感到不安的思想与感情都被麻痹了,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责备。

《秧歌》的笔记-第400页

他的心是一个践踏得稀烂的东西,粘在他鞋底上。
那灯笼摇摆着,向她脸上烫过去的时候,金根仿佛看出一些什么,使他突然旋过身去,孩子一泡尿没撒完,热乎乎地浇了他一脚。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来,就向这条路直奔过去,是他的妻回来了。
跑着,跑着,可以看得出确切是她了,他立刻就把脚步慢了下来。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向这边微笑。他高声喊着:我先还当是周村的人。
.....
他在她旁边走着。一只脚上的袜子湿淋淋的,现在已经变成凉凉的,贴在脚背上,紧紧抓住他的脚背,到幸亏有这异样的感觉,不然心里总是恍惚惚的,疑心是在做梦。月香走了出来,坐在檐下补缀他脱下的那件棉袄。两人都迎着太阳坐着,一前一后。太阳在云中徐徐出没,几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俩只是不说话。月香只是伏在床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哭得昏天黑地,仿佛她被泥土堵住了嘴,活埋在一座山地下了,因为金根不了解她。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自己觉得有一个身体,仿佛浑身都是寒飕飕地暴露在外面,展开整大块的柔软的平面,等待着被伤害。但是同时又有一个相反的感觉,觉得不会当真被伤害,因为他们这样手牵着手跑着,像孩子在玩一种什么游戏她在那寒风中紧紧地抱着自己。无数的舌头似的竹叶不停地摇动着,发出一种唏嘘的声音。那广阔的空间在收缩着,缩得很紧,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停地轻声叫唤着,非常吃力,喉咙也肿了起来,很痛,像是咽喉上箍着一只沉重的铁环。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现在回想着,刚才她正要走开的时候,先给他靠在树根上坐稳了,她刚站直了身子,忽然觉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那时候仿佛觉得那是一种稚气的冲动,他紧紧地握住了不放手,就像是不愿意让她走似的。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在那一刻那瞬间又觉得心里不能决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觉是那样真确,实在,那一霎那的时间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已经是永远无法掌握了,使她简直难受得要发狂灯吹灭了。然后那鼾声把他整个地吵醒了。听上去这人仿佛在牛饮着——把那浓冽的黑夜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时而又停一停,发出一声短短的满足的叹息。

《秧歌》的笔记-第169页

秧歌
她个子生得矮,脸型很短,抄下巴,脸色晒成深赭红,像风干的山芋片一样,红而皱,向外卷着。她戴着旧式的尖口黑帽匝,穿着补了又补的蓝布大袄。她总是迷缝着眼睛,仿佛太阳正照在脸上;说话总是高声喊叫着,仿佛中间隔着大片的田野。
她虎起脸,推开了他的手。“嗳,不行,不行,没这个道理!这些年没见面,哪有一见面就拿人家的东西?”
谭家几个人在小镇上缓缓走着,一路看热闹。金花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手里牵着那小女孩。他们走过镇上唯一的饭馆子,是一座木板搭的房屋,那没油漆过的木板,是一条条不均匀的鲜明的橙黄色。门面很高大,前面完全敞着,望进去里面黑糊糊闹烘烘的。房顶上到处有各种食料累累地挂下来,一棵棵白菜,灰扑扑的火腿,长条的鲜肉。乳白的脆的豆腐皮,与淡黄色半透明的起泡的鱼肚,都挂在客人头上。跑堂的同时也上灶,在大门口沙沙地炒菜,用夸张的大动作抓把盐,洒点葱花,然后从另一只锅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团汤面,嗤啦一声投到油锅里,越发有飞沙走石之势。门外有一个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着邮差绿的裤子,向白泥灶里添柴。饭店里流丽的热闹都满溢到街上来了。
想着她,就像心时有一个飘忽的小小的火焰,仿佛在大风里两只手护着一个小火焰,怕它吹灭了,而那火舌头乱溜乱蹿,却把手掌心烫得很痛。
军队移到了另一个区域。这已经是抗战末期了,交战的各方面由于极底疲倦,都变得满不在乎起来,谁也不肯认真卖命。往往经过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战,一个人也没有死,简直成了闹剧化的局面。无论哪一方一鼓作气,向前冲过来,另一方就纷纷地集体投降;但是一有机会,就又倒了回去。大家就这样倒来倒去,不算一回事。整团、整师的军队,就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筹码一样,有牌桌上推来推去。
到了大家该举手的时候,她永远是最后一个举起手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女人们都吃吃笑着,男人们也同样地羞涩,是很小心地把眼睛向前直视着,不朝旁边的人看,免得大家难为情;他们脸上那种微笑的神气就像是说:“这不过是一种礼节,其实也就跟作捐请安一样。看上去虽然可笑,可是现在兴这套么,现在大家都这样。”
月亮在云背后。一层层的云拥在一起,成为一个洞窟,洞口染上了一抹琥珀色的光。下起毛毛雨来了。但是那月亮仍旧在那里,琥珀洞窟里的一团蒙蒙的光。他们还没到家,雨已经下得很大。最后一截路,大家都狂奔着。
反正只要是与食物有关的事,他们已经无法用自然的态度来应付它了。食物简直变成了一样秽亵的东西,引起他们大家最低卑最野蛮的本能。
那孩子从经验上知道要有大祸临头。她急得团团转,两只手互相扭绞着,嘴里吱吱喳喳不知说些什么。顾冈在旁边看着,觉得非常惊异,这五六岁的小女孩表现恐怖与焦急,简直像舞台上珠一个坏演员的过火的表演。她那干瘦的小脸看上去异样地苍老,她仿佛是最原始的人类,遇到不可抗拒的强敌。在这一刹那间,顾冈有一个不可理喻的冲动,简直想掉过头来就跑,仿佛受威胁的是他自己。
他们一直是穷困的。他记得早上躺在床上,听见他母亲在米缸里舀米出来,那勺子刮着缸底,发出小小的刺耳的声音,可以知道米已经快完了,一听见那声音,就感到一种澈骨的辛酸。
他们的争论其实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永远得不到结论,因为他们各说各的,等于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接触之点。金根只管诉穷道苦,王同志并不理会他那一套,只拿大道理来晓喻他,说他对军属应当负起责任来。
月香送王同志出去,送到院子外面,站在大门口看着他走进另一人家。她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头发被人一把揪住了,往后面一拖。金根连接几个耳刮子,打得她眼前发黑。她拼命挣扎着,闷声不响地踢他,咬他。她没有叫出声来,怕王同志没有去远,或者会听见。
谁也没有答理他。他们的话全都是独白。
人们把这故事互相告诉着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脸上不由得带着一丝微笑。耳朵被割掉,总彷佛有一点滑稽。但是谭老大他们家里并不觉得滑稽,他们立刻觉得一阵冷风在耳朵旁边吹过,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她现在很高兴,总算见到了金花,可以把这些话告诉她听,今天这一天出了这么许多事情。但是她说完了之后,她可以看出金花并没有真正听懂她的话,虽然金花是很尽责地在脸上现出惊惶与愤怒的表情。她今天这一天的经历站在她们两人中间,像一堵墙一样,天色越来越黑暗了,她们向彼此的灰色的脸庞对望着。那竹林子在四周切切私语,吐出冰冷的鼻息来,凑出她们颈项背后咻咻地吹着。
他要她一个人走,不愿意带累她。他一定是知道他受的伤很重,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现在回想着,刚才她正要走开的时候,先给他靠在树根上坐稳了,她刚站直了身子,忽然觉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那时候仿佛觉得那是一种稚气的冲动,他紧紧地握住了不放手,就像是不愿意让她走似的。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在那一刹那间又觉得心里不能决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觉是那样真确,实在,那一刹那的时间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已经是永远无法掌握了,使她简直难受得要发狂。
那不可能是真的,顾冈心里想。这就像从前那些鬼故事里,一个旅行的人在古庙里投睡,睡在廊下,半夜里忽然被刑讯的声音惊醒了,这庙里的神道正在坐堂,审问亡人。那故事里的主角偷偷地向里面窥视着,殿上灯烛辉煌,他忽然在犯人里面认出一个故世已久的亲戚,正在受着最惨酷的刑罚。他不禁失声狂叫起来。立刻眼前一黑,一切形象与声音都消灭了。
送礼的行列一出村口,到了田野里,就停止扭秧歌了,要等到快到邻村的时候再扭起来。然后那些挑担子的,他们扁担上坠下来的负荷永远一纵一纵的,他们顺着那势子,也仍旧用细碎的步子扭扭捏捏走着。他们缓缓地前进,缘着那弯弯曲曲的田径,穿过那棕黄色的平原,向天边走去。

《秧歌》的笔记-第六章 - 第六章

“他对于党的一般性政策绝对没有意见。无论怎样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能够使他很快地“打通思想”,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政府官员的妻子永远也做着官,吃粮不管事;此外,无论办什么事,也就跟旧社会上一样,还是得靠认识人,得要“找关系”。同时他对于政府有些惊人的浪费的地方也觉得有些心悸。譬如像重建北京上海的许多佛寺,造得金碧辉煌,仅只是为了取悦于来访问的西藏代表。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由他经手,非常吃力地从农民身上一点一滴榨来的。
他常常感到愤懑,但是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像一个孤独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侮辱,自己生一回子气,也并没有人去劝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转圜。他除了党以外,在这世界上实在是一无所有的了。”

《秧歌》的笔记-第196页


这是我看过张爱玲书籍中唯一一本写关于农村题材的小说,《赤地之恋》还没有看过。读完,意犹未尽。特别这个结局转变得突然,腿部中弹的金根能否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夜?失去孩子和丈夫的月香还能在绝望中生存吗?因为他们都被打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头衔。
虽说是1951年写的,但让我嗅到了发生在15年后的那场十年浩劫的味道。
据说这是一本禁书,因为里面描写了当权者的某些不好作为(这里不想用“丑化”二字,因为本来就是如此)。
若执政党无法正视自己的过失,又能如何服众?!

《秧歌》的笔记-第977页 - 第七章

“他常常感到愤懑,但是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像一个孤独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辱。他除了党以外,在这世界上实在是一无所有的了。
顾冈是很以他的幽默感自负的。他对自己说,共产党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是一讲到职工的待遇方面,马上变成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者,相信精神可以战胜物质。尽管工作时间特别长,但是照样还是可以精神焕发,身体健康。”
不不不,我党仍然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这并不能算唯心主义,应该是意识的能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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