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三记》书评

一部干净的小书

沈君山先生的《浮生三记》不是新著，又是几年中专栏的合集，读来却一不觉其陈旧，二不嫌其凌乱。作者首先是位物理学博士，人生虽然色彩斑斓，基调确实黑白分明，布局和谐，缓急得当。后期无论主政高等学府，抑或从政，都能达成心愿，全身而退。与如今周边的理科生不同，作者的文科素养和审美能力俱佳。几篇怀人之作，无论是写母亲的《打菩萨》，写初恋的《花莲的白灯塔》，写亦友亦侣的《怀念见美》，都有极其令人难忘的画面。在《怀念见美》的最后，朋友为见美举办追思会的时候，作者身在新疆天池，他先是忆起母亲，去世前两天还带着作者三兄妹赏月，讲故事，两天后即在实验室因脑溢血去世，而当时作者仅仅9岁。因此月色于作者便有了特殊的意涵。结尾处，作者写道：“出到中庭，子夜已过，仰望皓月当空万籁俱寂，银汉无声，玉盘轻转，斯人已逝，往事如烟，明明如月，永不可掇，哀从中来，丝丝如缕。回到房间把挽联就烛上焚了，山风吹起，化作片片，飘飘荡荡地散去青山碧水间。”真正做到情深不淫，哀而不伤。与概念化的书呆子不同，作者爱好庞杂，且都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围棋连续三年获得过美国的“本因坊”，桥牌更是两度获得过世界级的亚军。即使在兴趣之中，作者也是超脱于游戏（且称之为游戏）之外，一是上升至人生与哲学的高度，一是因此结识了一批有趣的人。其中围棋界的吴清源、木谷实是一辈，林海峰、赵治勋是一辈（写赵治勋的出场极其有趣，也极其真实），王铭琬又是一辈；大陆这边陈祖德、王汝南、吴淞笙是一辈，聂卫平、孔祥明是一辈（写与孔祥明的交往也令人难忘）。其中最有趣的，当属对围棋相当有瘾的金庸先生。而桥牌界的一篇《怀念魏重庆》更是令这位执著的规则制定者载入史册，栩栩如生。作者在《小传自述》中提到，1950年，他已考进岭南大学，也参加了学校的文工团和足球校队。而且当时作者的思想倾向应该是“左”的，这在《怀念见美》中也有印证。但一位高年级的大哥哥告诉他，自己因地主出身，要休学了，同时告诫作者：“以后我们恐怕不会见面了，不要写信，免惹麻烦，你的阶级成分也不好，要自己小心。”不久，作者即听从规劝，由穗去港，展开了精彩的人生旅途。读到此处，不禁想起杜高先生写的《劳教难友巫宁坤》，1951年，巫宁坤放弃写了一半的博士论文，从美国回到中国。“为他送行的是芝大的同学李政道博士。他劝李政道也回去为新中国工作，李回答惧怕共产党洗脑。”回国不久，在“反右”运动中，巫宁坤被送去兴凯湖劳教，险被饿死。28年后的1979年，刚刚改正右派的巫宁坤与李政道在北京饭店重见。杜高先生引述巫宁坤的《一滴泪》记述了重逢时的心理活动：“他留在美国，能够获得成就和荣誉，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国，历尽劫难和凌辱，好不容易才苟活到‘改正’的今天。他在‘美帝国主义的堡垒’安居乐业，回到共产中国荣膺‘爱国主义者’的桂冠，受到最高级党政领导的接见和宴请；我响应号召无产阶级专政下劳动改造和牛棚的煎熬，几乎成为饿殍葬身一抔黄土……我突发奇想：如果在旧金山那个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国，结果会怎样？也许我会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哦，不，我当场决定，我决不会坐在他的椅子上，同时，上帝保佑，即便他当年回来，也万万不会落入我的苦海。”（《炎黄春秋》2013年第10期）历史没有假设，即使很多结果令人后怕。时代成就了沈君山，也让这部干净的小书有了很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