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州公秘话（谷崎润一郎作品系列）》书评

残酷之美

没有比用残酷之美而更能形容此书，虽说残酷之美，却也不是武士征伐杀戮，冷刀热血。较之于残酷，却多了常人难想之欲。该说丑陋还是还是变态？我试图在心中划清这些界限。但是身为读者的我，却也难耐心中诡异而又热烈的激情，却也窥见心中一隅蠢蠢欲动。为何？我急于撇清初始的不安，或许正是出自于我内心恐怕也同样蕴藏着这些难以言语的隐秘，不，不只是我，大概人皆有此性，这也未尝不是真实。

一切，只因“迷之微笑”

“活在她身边并无乐趣，一定要变成像那人头一样，臣服在她的魅力之前，那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他如是想着。”-《武州公秘话》谷崎润一郎之于日本文坛，也可算是个“奇葩”的存在。作为唯美派文学大师，却有“恶魔主义者”之名，文笔绮丽却又时而荒诞，尽管川端康成的笔下也不乏冷静而又变态的描写，但谷崎润一郎的变态，则深入到思想。估计很多人看完《武州公秘话》的心情跟我一样："喂喂，这还是那个写《细雪》的谷崎吗？！"其实不能怪谷崎，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差，是因为在写《细雪》的时代，谷崎已经大大的收敛了。《武州公秘话》发表于1932年，谷崎作品中与之时间最相近的，是1933年的《春琴抄》。有没有一点熟悉？当然估计大部分人看的是山口百惠版的电影吧。《春琴抄》并不是一个凄美的纯爱故事，而是一部SM小说。富家盲女春琴从小由仆人佐助侍奉在侧长大，佐助尽管受到春琴精神和肉体上的欺凌，仍对其忠贞不二。两个人甚至有了肉体关系和孩子，因为春琴拒绝说出孩子的父亲，婴孩生下后便被送人。不止何故，春琴遭遇毁容，之后佐助为了在记忆里永驻她姣美的姿容，竟用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二人相守一生。与其说是纯爱，其实还是谷崎润一郎一直迷恋的畸形爱恋和女性崇拜。但与《武州公秘话》比起来，《春琴抄》的故事也太小儿科了。武州公即武藏守桐生辉胜，幼名法师丸。七岁时，被父亲送到筑摩家为人质，居于牡鹿山城，习文武之道，受筑摩家养育之恩。而改变辉胜一生的重要事件，发生在法师丸十三岁那年的秋天...彼时，牡鹿山城池受到药师寺弹正政高围攻，法师丸未行成人礼，因此不得迎战。随着战事深入，牡鹿山城池逐渐陷入困境，城中女眷也搬入本丸，聚集起来讨论战事，法师丸对于女眷所描述的战争、斩首场面充满了神往，却因年幼无缘得见，很是钦羡。终于一日，法师丸向女眷中一老妪吐露了心声，老妪表示虽不能带其去战场，但倒是可以带法师丸去一个“好地方”。原来，城中女眷每晚都需将当天战争砍下的人头清点，清洗，别上名条，以供大将检视。为了不使不堪入目，需妆点首级，这边是老妪要带法师丸去见识的场景...。是夜，老妪果然如约带法师丸前去妆点首级的阁楼，意外的是，首级本身并未给法师丸太强烈的印象，反而是首级与妇女的对比，失去生气的死人肤色，和白皙的女性手指相较，素手竟更添魅力。在一众女子中，一位年轻女子尤为突出，大概十六七岁，在注视手中首级时，双颊偶尔会无意识的牵动出一抹微笑。在那瞬间，似乎有种无邪的残酷在她脸上浮现。此情此景，如同一场幻梦，令少年法师丸神魂颠倒。第二天夜里，法师丸避开老妪，一个人再次偷偷跑去阁楼。一切与前一晚无二，依旧是面色红润的女子，灵活的手指妆点着惨白的人头，法师丸注目的少女依然在列，每当她检查绑好发髻的首级，视线落在死人脸上的时候，都会浮现谜样的笑容。（喂你们注意到了吗！这才是迷之微笑好吗！）手捧人头，唇红齿白、面带微笑的少女，其笑容带有一种残虐性质的妖美，法师丸受到这种美的震慑，体验到一般男子不会有的极端情感。他感到非常羡慕置于美少女前的人头，希望自己被斩首，由她亲手整理。第三天的夜晚，法师丸来到阁楼，发现女孩面前摆着一颗奇怪的头颅，是个美男子，然而鼻子被一削而下，美少女的容貌在面目全非的首级衬托下，相对于不完美，展现了具象的完美。法师丸突然打破了沉默，开口询问少女，得知这样没有鼻子的首级被称为“女首”，是战事正忙时，杀敌却无法斩其首级的权益之计。女孩手捧“女首”的姿容，自那夜起，留驻法师丸心中。想提起女首，去到女孩面前，看她再展笑容，法师丸思绪纷乱，恨不能夜中即出阵杀敌...故事到此，只是变态的开始。幼年法师丸一时起意，竟在夜里溜出城池，潜入敌营，阴差阳错的刺杀了在沉睡中的大将药师寺弹正政高，割下了他的鼻子，甚至于奇迹般的逃出了敌营。那晚之后，敌军假托主营失火，缓下攻势，两军进入休战模式。女眷的“妆点首级”工作也停止了，法师丸盗取“女首”，放在女孩面前的梦想，永成泡影。四天后，攻方以大将得了急病为由，放弃围城，撤军而去。法师丸的一时痴心竟有此结果，恐怕也是大出所望。十六岁的春天，法师丸迎来元服礼，称河内介辉胜，服侍筑摩家新一任家主则重，立下赫赫战功，无暇沉浸在妄思邪念中。然而，某位女性的出现，将辉胜的变态再度火上浇油，挑了起来。牡鹿山攻城战后，将军家促成了药师寺家和筑摩家的联姻。嫁给则重的，正是当年“病死”的药师寺弹正政高之女，桔梗夫人。三年后，辉胜以近侍身份扈从则重平判，战事激烈时，则重正在马上指挥全局，突然不知何处射来子弹，掠过他的鼻子，几乎把则重的鼻子轰掉。辉胜追上了偷袭的男子，斩首之后，在其身上搜出了一封信件。女性字体写就的信件透露了一个可怕的秘密，这是一名身份高贵的女性写给部下的文书，要求“要慰我父在天之灵，唯有取织部大人之鼻，切莫夺其性命...”何等的机缘巧合，也唯有辉胜能读出信件的深意，他随即明白过来，幕后指使之人，乃是为了报复父亲割鼻之辱，而意图取自己丈夫之鼻的，则重正妻，桔梗氏。辉胜的心中陡然兴起邪念，高贵清雅的桔梗夫人，瞧着缺了鼻子的夫君，脸上浮现出浅笑，这一幕的诱惑，远胜当年阁楼少女的魅力。辉胜自此成为桔梗夫人的热情崇拜者，对则重的忠诚完全弃如敝履。转过年来，赏花之宴上的则重再次遭遇偷袭，不知何处射来一箭，擦过面前，上唇肉碎裂，则重从此变成兔唇大将。而辉胜，由于命运的安排，竟无意中发现了贵妇人桔梗氏的如厕之地，潜入其中，通过坑道爬上地表，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桔梗氏，献上封存的药师寺弹正之鼻以表忠心，此后数次相见，逐渐定下了由辉胜助桔梗氏完成复仇大业的阴谋。这一过程中，两人愈见亲密，甚至恐怕有私通事实...。终于辉胜等来了机会，在一个雨夜，潜入则重的居室，割去了他的鼻子。可惜自此则重居所守备森严，辉胜反而无缘得见，他所向往的无鼻则重与桔梗夫人相对之景。与其说辉胜恋慕桔梗氏，不如说他恋慕的是桔梗氏扮演的角色，和由他自己打造的贵妇人与小丑夫君的奇幻剧。然而辉胜随即受到父亲的召唤，在经历了十四五年的人质生活后，受筑摩家的信任，辉胜终于回到了居城多闻山，父亲身边，并迎娶了夫人，松雪院。辉胜的变态并未到此为止，面对还是个十五岁无邪少女的松雪院，二十二岁的辉胜依旧沉湎于自己的变态妄想。大概如同那些对于自己妻子抱着“养成”心态的人一样（参考光源氏和若紫），辉胜也对自己的妻子想出了一个邪恶的计划。首先，辉胜将自己身边的茶坊主道阿弥以无意的方式引荐给夫人，擅长模仿各种动物，作为一个娴熟艺人的道阿弥，很快得到了夫人和内院女眷的欢心。之后，道阿弥被夫人留在内殿，以艺人身份取悦众女官侍女，很快大受欢迎。某日，辉胜在夫人房内饮酒，突然正色说，每天听笑话也不成，来说点正经事吧。随即，辉胜讲起自己当年在牡鹿山围城时的经验，和自己所见“处理人头的事...”松雪院夫人和侍女，首先惊讶于其过人的记忆力，然而在辉胜的讲述中，她们逐渐被其眼眸的异样光芒所吸引，仿佛自己也置身现场。房间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辉胜一边讲着故事，一边缓缓四顾，侍女们觉得毛骨悚然之际，辉胜声调陡变，“我看还是得亲自操作一次才会明白。有没有真的人头？”松雪院被夫君吓到了，然而她毕竟是武家之女，在辉胜的鼓励和刺激下，她表示自己并不服输。道阿弥随即被招来，在地板上撤掉一块榻榻米，留出一个地洞，要他爬进去，扮演死人，选出侍女，重现当年的场景，妆点首级。一开始众人觉得滑稽，然而主人辉胜神色可怖，众人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些暂且不论，当辉胜讲到“女首”部分时，捏着道阿弥的鼻子说“喂喂，拿把剃刀来”。松雪院和侍女们瞬间花容失色。然而辉胜根本无视大家的脸色，一味逼着侍女快割掉道阿弥的鼻子。看不下去的松雪院终于斗胆发话，恳求放过道阿弥。一本正经的辉胜突然泄气，笑了笑，换了个主意，叫人拿来颜料，将道阿弥的鼻子涂得通红，恐怖的氛围变成了整人游戏，红鼻头的道阿弥，那滑稽的样子，把年轻侍女都逗乐了。恶作剧并未到此为止，翌日晚上，辉胜再次唆使松雪院夫人及侍女们，给道阿弥把鼻子染得红通通的。并叫人将寝褥搬入房间，夫妻二人看着道阿弥的红鼻子取乐。据道阿弥的回忆，夫妇二人在侍女退下后，又继续举杯对饮，不胜酒力的松雪院夫人，在辉胜的唆使下，用小刀在道阿弥的耳朵上戳出小洞，挂上名牌，一如当年法师丸目睹阁楼少女的行径一般。随即夫妇二人钻入蚊帐，你侬我侬，沉沉睡去。不用说，辉胜的邪念得逞。然而松雪院呢，这个单纯的十五岁少女，酒醒之后，回忆前事，有如一场梦魇，无论丈夫再怎么劝说，“之后不再有以脑袋取悦之事，命人将地板复原”。夫妇二人，自此疏离。之后一年，与桔梗夫人勾结的辉胜，杀回牡鹿城，俘虏则重与桔梗夫人，将他们秘密移居多闻山城。辉胜原以为，可以与桔梗夫人再续前缘，未曾想，因牡鹿山没落之契机，夫人心境大变，父仇得报，她舍弃了对夫君则重的仇恨，反而因为自己对其带来的悲惨境遇，对则重产生了同情，两人之间生出真正的夫妻之爱。不消说，武州公辉胜原以为灭亡筑摩家，可以功名爱情兼得，这一幻想，彻底破灭。真是造化弄人，这故事，还能更变态吗？更变态的是，这完全是个由谷崎润一郎一本正经虚构的故事。有这样变态的想法，并绘声绘色的描绘出来，除了谷崎润一郎，恐怕也真没谁了。女性崇拜是谷崎润一郎作品不变的主题，即使在温柔的《细雪》中，对于女性的描写也占据了主要篇幅，其中出现的男性大多是面目模糊的存在。《武州公秘话》里，少年法师丸欲念觉醒，成年辉胜作为一个英勇武士，同时不断寻求刺激，玩弄丑恶游戏，其原点，不外乎就是当年那个手捧“女首”的少女，嘴角那一抹迷之微笑。《道阿弥话》如是记载：“再没有人比人心更奇怪的东西。倘设当时没遇见那女孩，没有见到那女首，日后或许也不会莽撞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