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通史》书评

运动无限好

黄夏/文“上帝是圆的”，是德国体育记者迪尔克•许默为其1998年出版的足球著作起的标题。而在历史学家沃尔夫冈•贝林格的《运动通史》（2012）中，则可以直接表述为“运动就是上帝”了。不说远的，单是近期国内媒体对宁泽涛夺冠的狂热描述，就已经让人想起多年前刘翔所掀起的那股风潮了。而我身边的朋友圈呢，则在微信上比拼起了计步器数字，他们为身上多了或少了几斤肉而欢喜和哀愁着。运动变上帝，似乎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因为上帝看起来总是可以贿赂的。兴奋剂、暗箱操作、钱权交易，等等，一直和运动所崇尚的公平、公正、公开理念，格格不入又相伴相随。运动，变味了。但“运动变味”并不是新观念。贝林格在《运动通史》中从古希腊罗马时代讲起，一路经过中世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直至二十一世纪，告诉我们每一个时代关于运动的观念都是不一样的。运动被捧上神坛，不是最近的事儿，而是始自四五百年以前的文艺复兴时期。彼时，人文主义者们重新发现了古希腊罗马。在他们眼里，古希腊罗马对人类身体和运动的崇拜，堪称人类文明史之最。不过，这种重新发现，是从对“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的误读开始的。这句话最早见于古罗马作家尤维纳利斯的一段诗文：“但若想得到你祈求的东西，为此你在神龛前奉献了牛下水和白肠子，你最好是该祈求健全的身体里要有健全的精神。”作家的本意在于讽刺宗教仪式，运动则不幸躺枪：在运动员那健全的身体里往往缺乏相应的健全精神。时移世易后，人文主义者们抽空了它的本来意义，而将之变作运动的经典语录。尤维纳利斯对运动的贬低并非个案，即使如柏拉图这样曾经做过摔跤手的哲学家，也并不十分看好运动，认为运动员把心思过多耗费在身体锻炼上，有碍心智的发展。这差不多就是古希腊罗马知识阶层对运动的主要看法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有点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那种意思，所谓“敌人”，就是基督教，“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被基督教所结束的古希腊罗马时代了。他们愿意靠拢那个遥不可及的古代，就是为了向他们所身处的现代宣战。人文主义者们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刻意夸大古希腊罗马的运动时尚，事实上，这个时代的运动仍是祭神仪式的一种，而非纯粹对人体的讴歌；一是刻意夸大基督教中世纪对运动的遏制，事实上，除早期历史外，基督教对运动的看法总体上是很宽松的。即使严厉如马丁•路德这样的宗教改革家，也认为只要不妨碍礼拜上帝、不残酷血腥（如厮杀）、不道德败坏（如赌博），就没有遏制运动的理由。毕竟，服务上帝，除了美善的灵魂外，强健的体魄也是必不可少的。倒是后来在政治上得势的清教徒对运动有过禁锢，但也只是昙花一现，启蒙运动以后，基督教的式微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一言以蔽之，基督教以崇敬异教邪神的名义终结了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运动，但又将之纳入到基督教的敬神仪式中，换汤不换药，这是人文主义者所没有看到或故意忽略掉的。但人文主义者们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将运动从宗教（无论是异教抑或基督教）的框架中，解放了出来。本来还要打着敬神名义进行的运动，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了。不过，运动的神化就此展开，人文主义者们要是知道三四百年之后，运动竟然作为一种宗教受人膜拜，一定会感到十分震惊：他们好不容易请下来一位神祇，结果呢，后人又在他们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树立起了一位新的神祇。而这整个古希腊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运动观念的嬗变，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号：运动的历史有别于政治、经济、宗教、军事的历史，它无所谓“衰弱”、“萧条”之说。这也是贝林格在《运动通史》中一再强调的：“运动是一个人类学常数，它在不同文化中有着各自不同的体现，其发展受到不断变化的自然、政治、社会和历史条件的制约”。本书的写作思路，便是作者在将运动作为“人类学常数”的前提下，对其在各种社会条件下的变化，所作的考察和分析。如果我们给这样的变化划几条粗略的脉络，那就是运动从军事化走向表演化（基督教兴起）、从祭典化走向世俗化（民族国家和中央集权兴起）、从贵族化走向市民化（市民阶层兴起）。每一条脉络，都反映了历史大背景下的时代精神和人文风貌。比如，贵族化向市民化的过渡，反映在运动上，就是骑士比武被射箭射击所取代。924年，萨克森王朝创立者亨利一世授予其治下的城市（城堡）居民设立民团的特权。这些市民必须自己组织城防事宜，以对抗敌对贵族与骑士的入侵。现代射击便起源于火药发明后的城市防御体系，其武器“是一种城市发明物，它们由城市的工匠制作，优越于骑士的武器，因此也标志着城市文化优于骑士制度”。城市射击协会从此成为城市自治与自由的象征，两者均在15世纪经历鼎盛期，后来随近代民族主权国家的兴起，两者又一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城市化与市民化的遗产却留存至今，射击也从单一的军事训练转变为表演化的运动。不过，我们给运动及其观念史理出脉络，只是为方便讨论而姑且为之。贝林格在书中的写作其实是很精细的，比如他关于贵族化残留影响的探讨，就颇值得我们咂摸。他说贵族关于运动的观念，在于业余、养生、娱乐，不在职业、谋生和金钱。荣誉是由突破运动极限而来，但不是冲着天价的出场费、广告费而去。这样的贵族观念催生出“业余主义”的意识形态，让大英帝国在20世纪的运动成绩中一落千丈，更让苏联、东欧等国巨额投入培养的“国家业余选手”（其职业通常是军人或警察，他们在单位中有无限制的训练机会）大放光彩。“业余主义”也在奥运会中大行其道。1952~1980年奥运会足球赛中获胜的都是东欧国家的球队，而西方最好的球队却因其职业运动员的身份而被拒之门外。若不是萨马兰奇进行大刀阔斧的市场化改革，破除“业余主义”障碍，我们在今日是万万看不到那些顶级（天价）球员在奥运赛场上的矫健身姿的。不过，萨翁把奥运会从负债累累办成摇钱树的改革也留下了一个问题：运动，其目的究竟是为了摘得金牌，还是为了获取金钱？最后值得一说的是，本书作为一部专题史，所援引的多为人类学材料，而非“正统”史料。这主要出自传统历史学家对运动的漠不关心，他们一门心思把研究焦点集中在政治、军事、经济等传统历史部门。对他们来说，运动即使不意味着玩物丧志，至少也是不够重要的。因此，贝林格的困境与法国历史学家菲利浦•阿利埃斯当年写作《儿童的世纪》时的困境差不多，他们都不能从传统历史部门中获取太多东西，而必须从人类学、民俗学等部门中打捞所需要的材料。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全书用以论证的文献，基本来自各个时代的人物（贵族、廷臣、教士、骑士、市民，以及如蒙田、歌德、笛福这样的文豪）的日记、书信、游记、回忆录等载体。这类材料充当起了人类学和民俗学研究的替代角色。维柯在其《新科学》中谈到，人们只有从知识上的“认知”过渡到“理解”，才能真正体会另一时空社会及其个人的精神世界。光有知识，是完全不够的。人类学和民俗学在历史撰写中的作用，就在于嫁接起知识与理解之间的桥梁，使历史变得更为丰富、更具体验性。具体到《运动通史》，贝林格对“暴君”尼禄、亨利八世、伊丽莎白一世等君主，美第奇家族各个成员，以及其他历史人物的描写，就足以让我们领略许多不同于传统历史视域中的活生生的人。藉此，他们终于可以甩脱长久以来贴在他们身上的各种标签，而不再是某个主义或意识形态的总代表了。《运动通史》努力拓展与更新了人们体验具体历史情境的维度，我认为这不失为一种可贵而有益的实践。

运动之火点燃历史血脉

四年复四年，一届又一届。1894年6月，法国教育家皮埃尔•德•顾拜旦与12个国家的79名代表决定成立国际奥委会、举办世界范围的综合性运动会，当时的社会公众并不认同顾拜旦的倡议。而如今，奥运会是当之无愧的全球盛事，普天同乐的狂欢。如果追根溯源，人类运动的历史远比1894年更早。几千年前，原始人遗存的岩洞壁画里就有许多狩猎、投掷、跑跳的场景。穿越时光隧道，在2016年巴西热情的桑巴舞里，在摇旗呐喊、通宵观赛的余暇里，不妨一起来阅读德国文化史学家沃尔夫冈•贝林格的著作《运动通史》，应当会有一些别样的感受。　　荷马史诗《奥德赛》记载，国王阿尔基努斯的儿子们轻视奥德修斯，英雄二话不说，离开筵席来到空地，抬手就把铁饼扔掷出去，落点很远、很远，没有人可以企及。今天，我们欣赏古希腊雕塑《掷铁饼者》，虬结的肌肉，健美的身姿，石头不冰冷，艺术会说话，它涵盖着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光荣与梦想。　　英法两国向来是“冤家”。16世纪初，英王亨利八世要求和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竞技比赛。法王身高超过两米，在摔跤赛上很轻易地把英王撂倒在地。亨利八世气得脸红脖子粗，幸好他马上在随后的射箭中漂亮地扳回了一局。英法两国于是避免了一场外交危机。我们常把运动场形容为硝烟弥漫的战场，假如反过来，让一切战争刀剑入鞘、金戈罢鸣，让人类的野心、欲望和所有的负能量，通过运动的形式来宣泄，那是乌托邦的愿望，还是有可能的梦想呢？　　无名的黑人青年卡修斯•克莱横空出世，幽灵拳来得这般神速，世界拳坛冉冉升起了一颗明星。后来他被叫做“拳王阿里”。与1964年最闪亮的登顶时刻相比，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那个身患帕金斯综合症、颤颤巍巍点燃奥运火把的身影。雄狮已老，英雄迟暮，但他的故事已经成为恒久的传奇。反对越战让阿里在事业巅峰时期被判监禁，回归后体重增加的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后来每次拳击的胜利，他都赢得万分辛苦。幸好，世界没有辜负他，“20世纪最佳运动员”的称号实至名归。一个又一个“阿里”，串连起这一部漫长的运动史。有多少运动员，和阿里一样早年轻松、晚年沉重，过度的运动伤害了他们的身体，却不能损害他们的勇气？他们的故事是散落在书页间的点点星光，他们身上折射出的是可贵的人生态度和价值理念。但本书的可贵更在于，作者把详尽的史料和当时的文化背景很好地相结合，以他的娓娓阐述和恰到好处的剖析，让我们看到了运动背后那些更加深沉的东西。　　比如，女性运动员的正式出现。那只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在这之前的几千年里，寥寥出场的所谓“女运动员”，要么是拥有特权的个别贵族女子，要么是以色情表演模仿运动形式的娼妓，前者大多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后者仅仅是用来取悦的玩物。男女不能在一个运动场，女人不准参加某些运动，种种严苛的规定刻意制造出资格缺失和权力真空，一面是对男性运动的讴歌，一面是对女性运动的贬低。本届奥运会的女运动员人数首次超过了男性。在今天，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女运动员在竞技场上自由地、公开地展现自己，回望运动史上长期的女性空白，环视这个时代依然存在的对女性的许多不公，怎能不生出一些感慨？　 人类的狂热促进了运动的发展，同时也给运动带来了伤害。尤其是进入20世纪之后，随着图像技术、媒体手段日新月异的变化，接连不断的赛事，蜂拥而来的信息，不断刷新的记录，身价倍增的运动明星，一方面驱使运动员不择手段地提高自己的成绩，兴奋剂幽灵穿梭各赛场；另一方面暴露了运动商业化后的异化，各种黑箱操作、违规行为、勾结牵连、内幕重重，让我们越来越担心：运动——人类精神家园最美好的一块净土，它会不会最终毁于我们自己之手？奥林匹克精神不仅是“更快、更强、更高”，同时它也代表了我们渴求的公正、平等、自由和团结协作。修文于2016.8.6里约奥运会开幕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