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梦影新录》书评

黄裳《前尘梦影新录》

《前尘梦影新录》五卷，黄裳著。是书以笔记之体，著录古书五百四十七种。书名多见于《来燕榭书跋》和《来燕榭读书记》，而文辞迥异。黄裳藏书富赡，文革中悉遭抄没。据齐鲁版《前记》描述，甲寅年先生自干校回籍养疴，以写字消遣。特意借来旧墨一块，在闲置的明代白棉纸和明清竹纸上，陆续编写亡书目录，仿徐康旧题，命之为《前尘梦影新录》。又谦称：“记忆是不可靠的，内容也记不真切了，所以这只能是一种挂一漏万的回忆录，随手也记下一些得书经过，书坊故事，近于随笔。”同样的意思又见于卷四《楝亭诗钞》条：“近以病闲，追忆亡书，写为此录。旧目不存，但凭记忆。兴至即书，不复诠次。多记故事，亦及估人，留待他年，亦海上书林掌故矣。又偶得片纸，记群书行格序跋印记，亦为写入，不嫌覙缕。惟求书虽勤，读书日少，过眼烟云，多未终卷。遂不能校雠异同，论其得失，随笔书之，殆亦赏鉴之支流，不足以言著述。”正是由于这种近乎随笔的体例，此书乃脱馆阁板滞之病，笔端常带感情，臧否人物恣意灵动，真知灼见随处有之。当然，既是追忆之作，大量藏书难免失收。黄裳另有《清代版刻一隅》，著录清刻精本近二百种，即往往不见于此书。正如卷五《浪淘集诗钞》条云：“余肆力收明清人集部，得秘本不少，多未尽读。今强半遗忘，能入此录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已。”黄裳藏书独辟蹊径，目光如炬，多有过人见解。卷三《于东集》条有云：“余于藏书家集每见必收，几于依叶氏纪事诗按目而索，所得甚富。旁及画人，是亦收藏之一径，向未见之它家目录者也。”可知黄裳对藏书家和画家的集子特为留意。又卷五《读画录》条云：“此四卷书记明清之际画人故事甚富，笔端有情，爱画而兼及画人，非通常小传可拟。而特详于金陵新安作者，多有名字不彰，赖此而仅存者。余爱读之，为加朱一过。”亦足见黄裳对画人的青睐。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将藏书家分为五等，以“第求精本，独嗜宋刻”而于“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的赏鉴家为第四等，其贬抑之情可知。黄裳自称“赏鉴之支流”，而绝不止于以奇货自矜。在康熙刻本《无闷集》中，他发现了张远的一篇跋文，考证出赵清常藏《古今元明杂剧》，曾被张氏收藏过。这是郑振铎、孙楷第诸家所不知的一个新发现。（见卷三）又如在研读李允升《缘庵诗话》时，黄裳发现了一首柳如是佚诗，未见于《湖上草》及初学、有学二集，欣喜之余，生发出“自是可珍”的感叹。又如张岱《西湖梦寻》，向无旧刻现世，郑西谛得光绪刻文集跋之，谓其书无清初刻本，语见《劫中得书记》。一日过黄裳斋中，见此康熙刻本，惊诧无异，急于《得书记》新序中更正旧说。《憺园集》旧为徐紫珊所藏，曾以朱笔点读，凡三四页而止。黄裳指出：其“改‘卥’字为‘西’字，更多破句，足征渭仁不学。春晖堂主人风雅好事，有盛名，不意仍有此失。可见藏书加墨，实非易事。世之藏书名家，但铃印累累，而不著一字，有以也夫。”此言可为今之囤书客所诫。《前尘梦影新录》中还记载了诸多书林掌故，尤其是对各路书商的描画，更是神形毕肖。如卷五《晚闻居士遗集》条云：“此名书罕见，得于地摊。张之铭物。此亦奇人，贾而能藏书。二十年前，所藏狼藉市上，皆清刻，颇有罕见之书。有印记曰‘古欢堂’，镌治殊劣，钤记亦多零乱，令人有美人黥面之感。”同卷《西斋偶得凤城琐录西斋诗辑遗》条云：“癸巳夏秋之际，余居湖上两月。居里湖湖楼，面孤山放鹤亭。客居无俚，暇辄访书。清河坊拜经楼为杭州书坊之有名者，主人常收书于绍兴，知余姓名。每检一书，虽通常刻本，亦必索高直，盖惟恐其贱售也。一日过之，主人适外出。余漫阅架上书，有残书半架，积灰寸许，已多年无人过问矣。试检之，颇有佳本。忆有《百川书志》抄本一厚册，有曹彬侯印记。又他种残册，检得一叠。其妇论价，议方定，而主人自外归。双目炯炯，夺书不肯售。终以巨价买此两册。”像这种详记得书经过的跋语，书中比比皆是，完全可以当成妙趣横生的淘书记来赏读。书中更有意思的是对一些名人贤达的臧否。如卷五《埤雅》条云：“萧敬孚以藏书有名，好为题跋，然多悠谬之说。以此明初本为元刊，尚有可原也。”又同卷《己畦文集》条云：“之诚老辈，能读书，然于版本颇疏。所撰《清诗纪事》，著书名而不著钞刻，颇不便于读者。”虽是一家一时之言，读来却颇为爽豁。《前尘梦影新录》最早的版本为齐鲁书社1989年排印本，印一千册，未几售罄，遂成书林俊物。2008年，《前尘梦影新录（手稿本）》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线装四册，富阳鸿宝斋承印，不仅保留了原稿尺寸，还仿照稿本纸质，以白黄两种不同纸色区分出白棉纸和竹纸，印制殊精。此版印五百部，定价八百元。新版由中华书局出版，印两千册，布面精装，书前《出版说明》称：“本次新版，采取手稿影印与录文标校对照之法。原本影印，以存其真，此承先生之女容洁、容仪两君之助；录文则由印晓峰君据原稿标校，以便阅读。”此版的优点是补足了齐鲁版的删削部分，并对原稿的讹夺加以校正。缺点是虽称“原本影印”，实则尺寸缩减甚巨，原稿的古朴疏阔之美已丧失殆尽。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撤去了黄裳专为此书所写的《前记》，实在是毫无来由的败笔。附记：中华书局新版《前尘梦影新录》，尚有毛边特装本二百部，封面深蓝色，附藏书票一枚，钤黄裳印章，余所得者编号为一百六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