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帝国》书评

一部小说里的三个国家

出差的飞机上，断断续续地读完这部小说。故事初始，读来像是间谍小说。一位来自北朝鲜的特工在韩国社会潜伏了20年。20年间，这个特工一直在等待来自北方的行动指令。然而，平壤似乎早已把他遗忘。初来乍到、用主题思想武装起来的“共产主义战士”，似乎也渐渐忘记了自己间谍的身份，而成为成千上万个普通韩国中年大叔中的一员。原本只是为了掩护身份而找了老婆，结果如今则是陷入中年危机，在老婆、孩子间周旋，家庭内部的裂痕似乎远比国仇家恨还要来的棘手。某日清晨，一封莫名而神秘的邮件，忽然将这位沉睡过久的间谍唤醒。来自平壤的指示，在20年后第一次降临，要求其必须在一天之内撤回北方。整部小说有点类似美剧《24》，就是依序描述这一天中每个小时的情形。读着读着，发现与其说这是间谍小说，还不如说是一部“历史小说”。潜伏的特工突然要在一天之内决定是否离开、怎样离开，而20余年间在韩国所经历的一幕幕则如洪水般涌出他的记忆。在回想自己的经历时，这位特工讲那么一句话：自己在几十年间经历了三个国家，朝鲜、20年前的韩国以及现在的韩国。这句话恰是这部小说最精彩和有趣之处。在间谍的视野中，韩国在20余年间翻天覆地的变化显得如此巨大，几乎难以想象前后还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社会。所以，读来反倒更像是回忆录般的“历史小说”。昨天正好去韩国文化院参加一个文学座谈会。到场有两位韩国作家，一位是出生1960年代，另一位则是80后作家。从双方小说主题，讲述方式就能看出世代间的巨大差异。那位80后作家曾如此描述这种不同：如果说前辈们是在描绘国家的天空，那我则是在描绘自己家的天花板。这是一个很俏皮的比喻，实际上也是金英夏这部小说《光之帝国》的母题。

回不去的祖国，到不了的地方

北面的国家，是自小生养成长的地方，有生死与共的同志，也有着不堪回首的物质匮乏和家庭悲剧记忆，而且正是这个国家给自己强行注入了南边人的身份，把自己扔到了势不两立的南边；八十年代的南边，是青年成长为中年的地方，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给自己带来了情人、肤浅的左翼理论、资本主义下的大学教育和家庭，旋即归于沉寂；21世纪初的南边，早年的人生波折似乎已经偃旗息鼓，与北边的联系也已断绝，二十多年市民生活平平稳稳，却突然接到了不知真假的北返命令。哪一个才是你的祖国？这便是《光之帝国》主人公金基荣面临的难题。他的选择，事实上也可能是1960年代出生、80年代成长、如今即将步入知天命之年的一整代韩国中年人的共同记忆：他们向往过的朝鲜，已被现实证明根本不是什么人间天堂；他们参加过的学生运动，无可否认在全国掀起过风浪，推动了政治巨变，但已成过去（而且当年还有不少朝鲜特工在其中搅混水）；他们现在的生活平淡无奇却令人安心，像冲不出的围城。然而金基荣所面临的焦虑足可危害生命：韩国同龄人仅仅是精神上向往北边，而他是货真价实的朝鲜间谍，还干过一次暗杀。回去，意味着抛弃二十多年来习以为常的生活，和（表面上）依靠自己的妻子女儿；不回，意味着公然背叛培训养育自己的强力机构，随时有可能被暗杀。如同一个不知道如何处理脚下球、只能选择大脚解围了事的足球后卫，作者最后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帮助金基荣摆脱到底选择哪一边的困局，于是在小说中设立了一个略嫌勉强的转折为他下台阶——他的同伴早已叛变投靠南方；小公司里那个秃头、挖鼻孔、看黄片、毫无魅力的中年男职员魏成昆，原来是韩国反间谍机关安插在金基荣身边的监视人员，最后也由他和接近金基荣妻子的“买车人”成功抓获金基荣，并设局击退来接应金基荣的朝鲜潜水队，让他彻底投靠了南边。这实在有些突兀，个人尤其不理解的是，在潜水队上岸以前就将其击退，而不是上岸接头时将他们连同金基荣一起抓获，一起投入大牢，那么这场戏是做得不够足的，似乎反而会激起北方对于金基荣已经投敌的更大怀疑。不过，书中也给出了间谍生活的最大悖论：最著名的间谍都是失败而暴露身份的间谍；那些从未暴露身份而默默无闻的间谍，反而是最成功最优秀的。通过韩国反间谍人员之口给出了金基荣的反例：官衔达到22位、等同朝鲜总理级别的老太太，派到南边十年毫无作为，完全变为普通的韩国老太，最后又成功坐潜水艇返回北方。不需要怀疑金基荣的能力，他毫无疑问是个出色的间谍。他在南边潜伏二十余年而（至少表面上）未被暴露，他在学生运动中能忍耐住自己自小所受的主体思想教育而甘当学习者，他甚至可以彻底融入韩国生活，为其余几百名特工编排天衣无缝的人生故事。在他接到北返的四号命令之后，他的间谍训练和神经也尚健全，能及时联系上同伴，灵活地甩掉跟踪者，找回装备，在一天之内切断联系毫无问题。但他最后始终放不下妻子女儿以及情人苏智，被迫开口透露了自己的间谍身份；就算最后他并非因此而被捕，他自己的开口也等于公开承认了他谍报活动的失败。当然，作者生活在“贡铲/前贡铲”国家的对立国，他笔下的文艺编排，如同其他许多类似作品一样，可能会对“人性”中柔软的部分有些过高的期待。但作者在这里隐然指向了更大的讽刺与无奈：“资本主义”下安稳平庸的生活与人情关系，久而久之不仅侵蚀了韩国一代人青年时代的激情与理想，连来自朝鲜的高纯度“原装货”心理防线也攻破了。小说的另外两条线索，是金基荣的妻子张玛丽同两名法律系大学生的偷情，以及早熟的女儿金贤美与男同学发生的痴缠。作者的笔法不仅非常直白，而且对性场面的描写极尽详细煽情，关系兜兜转转，几乎可以视为另一种意义上的“间谍战”。这些庸俗情节看上去似乎更适合低俗艳色小说，与波诡云谲的间谍斗争格格不入。然而此两条线索恰与金基荣的两段过去遥相呼应：在平壤，金基荣（那时候还是金成勋）对优秀分子贞姬有过模糊的好感；学生运动中，金基荣与苏智贤也有过一夜激情，“苏智”也成为他最后放不下的“小妹”。身份可变，生活方式可变，信仰可变，立场可变，政治体制可变，甚至人也可以彻底改变——平壤外国语大学高材生金成勋可以从头到脚变为首尔某不起眼公司老板金基荣，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人皆有之的爱欲与肉欲，是幸？还是不幸？总体而言，除了一些描写略显生硬外，整本小说的笔触非常细腻，大量对于韩国市井细节、文艺作品流传和民众态度的描写可以让读者一窥韩国八十年代以来的社会生活与精神状态。而朝鲜设立高度仿真基地培训渗透间谍、绑架各国人来充当导师的情节，也都是有现实根基的。遗憾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个版本编译工作不算理想，有些翻译细节如句序、语法把握不够好，文理不通顺。印刷也有缺陷，如很多外国人名中的“•”不知为何被打成了问号“？”，这都影响了阅读感受。但总体上于小说质量无大的损害。最后，不妨想象一下，三个国家，一个癫狂高压而让人痛苦，不想回去；一个纯真激越而斯人已逝，无法回去；一个平庸无聊而生活安稳，难言出路。一个人同时经历了三个国家，三个都是割舍不下及不想再触碰的成分并存，那他能回到哪边？他能到哪里去？除去本书的间谍小说外表之后，也许这个问题才是作者、以及很多韩国人内心最痛苦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