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章节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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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7
ISBN:9787531335528
作者:笛安
页数:177页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1页

很久之前看的这本书。
觉得名字有点难懂,但是一开始我就记住那个被毁容的美丽傲慢的人。
美女永远是美女,即使体无完肤,依旧是美女。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161页

1.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罗凯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海边,那一回,他想试着游到防鲨网那里,可是看到防鲨网不过如此的时候她突然害怕了,他转过身往回游,朝着陆地的仿效。可是他突然发现,原来转过身以后会更害怕,因为身后还有防鲨网那个边界,可是眼前连边界都没有了。陆地在哪儿?岸在哪儿?海是那样伟大,伟大的无处话凄凉。那一瞬间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想就这样算了吧,就这样呆在大海里吧,那一瞬间他只能离大海这样近,不分彼此,本来就没有彼此。他知道那一瞬间他在渴望着什么,他被自己的那种渴望吓坏了,是为了驱赶那渴望和恐惧他才奋力的往回游。或者说,只有为了驱赶他才能说服自己努力的往回游。
2. 罗凯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好多人都跟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以后会怎么样怎么样,很多事情等你们长大以后你们才懂得,我妈妈就唱这么说。他总是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可以做什么什么事情,就可以比现在自由。可是我到现在才发现,那是假的,那是不可能的。长大,变成大人,无非是学会嘲笑而已。因为一个大人嘲笑别人的时候,不用像我们一样担心有人来跟他说 这样是不对的 ,反正,就算大人们之间互相指责也不得是谁也听不进去谁说的而已。大家就可以嘲笑别人珍惜的东西,嘲笑对自己来说没有用的东西,嘲笑自己不懂得但是别人懂的东西,然后嘲笑自己,人要是一直嘲笑下去的话是看上去更自由一些没错。可是我不愿意那样。”罗凯看上去漫不经心的、轻松的一笑。
3.是你么?真的是你吗?我知道你一定认得出我。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从来没有。芭比娃娃不是小洛的,合唱队不是小洛的,夏老师不是小洛的,罗凯不是小洛的。可是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在他们美丽的容颜背后,我看得到你在跟我招手,你在对我微笑。我知道陆哥哥说得对,这其实一点都不值得;我知道夏老师说得对,我只是一个耍赖的小孩子。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被欺负,有那么多的人被人瞧不起,有那么多那么多不公平的事情。可是你不会像别人一样因为这个就嘲笑我的,对不对?你那么漂亮,你那么善良。现在我回来了,你的小洛回来了。我站在你的面前,我发现你老了。十三年啦,我一直那么想念你。你会不会像我想念你一样想念我呢?美丽的,贫穷的,疲惫的,衰败的,慈悲的你啊,请你抱抱我,好吗?
4.“真奇怪啊。”她笑了,“最后活下来的人居然是我。”
“这是好事。没有什么奇怪的。”徐至说
可是她听不清徐至在说什么了。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但是她全都听不清了。阳光像条河流一样,浩浩荡荡的穿越她,盖过了她。通体透明的温暖中,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亲人的,熟悉的气息。陆羽平,你当时发现我放你鸽子的时候是不是气疯了啊?可是陆羽平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眼泪涌了上来,灼热的眼泪使她柔软,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柔软过了。她一直不允许自己用这种方式示弱。可是现在,示弱吧,低头吧,感激吧。劫后余生的时候低头不是屈服,不是耻辱,而是默祷——因为,她肯双手合十。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
现在再也没有人叫我“殿下”了,我很寂寞呢。
“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陆羽平。陆地的陆,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记住了么?”
陆羽平,你过来呀。
5.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拥有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天天看见她,仅此而已。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居然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灭顶之灾。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跟那个孟蓝大概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比方说,我们都是对自己头脑里的世界特别固执的人,却往往忽视了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区别。
6.他(罗凯)的脸红了,他慢慢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爸爸的名字叫罗嵩,他的朋友们都叫他 罗宋汤。”
她沉默了良久,笑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吓住我了。”
“那时候有一次我妈妈让我偷偷跟踪我爸爸来着——你瞧这个女人真是不像话,怎么能让小孩子干这种事呢?”罗凯无奈的摇摇头,“我看见我爸爸跟你在一起。那个时候我想:糟了,这个女孩子这么漂亮,那我妈妈岂不是没戏了。”
夏芳然开心的大笑了起来:“真有意思,可是你跟你爸爸长得一点都不像。”她把左手伸到罗凯面前,那个戒指迎着阳光,蓝得像天空一样澄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其实我和你妈妈一样啊,他送给我这个戒指以后就蒸发了。那个时候我还是纯情少女嘛,我的店叫 何日君再来 ,其实也就是为了等他。想想那时候傻得可爱。”
……
“多好。”夏芳然微笑着,“好好读书吧,真羡慕你呀,你的未来长的用都用不完。
7.(作者后记) 丁小落实我想象中误入凡尘的天使,所以他一定会再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之前,用神明的方式和胸怀去爱那些对他心怀恶意的人么:罗凯是我以及即人群里任何一个跟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们曾经想罗凯一样执拗最终也想罗凯一样接纳了这个世界的规则。…………至于夏芳然,古人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城,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她就是这样一个“佳人”,在北方广阔高远的天空下面,凛冽而不可一世的绽放着。…………我想我讲了美,讲了信仰,讲了忏悔,讲了尊严。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1页

隔了这么远的路看过去,原先坚定不移的答案居然也变得模糊了。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只因为我太美丽 - 只因为我太美丽

简单的说,这小说我还挺喜欢的。
主人公曾经拥有一切,更加过分的是,她拥有美貌。
一个人一旦觉得自己本该是骄傲的人,就会盲目的相信很多荒谬的事物。
但是,我总觉得其实老天爷真的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你猖狂了那么久了,那派一个使者来惩罚你好了。
既然你改过自新了,那就继续活着受折磨吧。
但是其实生活,只要是活着其实还是有好的事情的。
比如夏芳然多了两个朋友,虽然有一个朋友没有救回来。
但是朋友就是朋友了。
很多心理描写,让故事其实很好的理解。
因为生活中很多的误会很多的问题,就是“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怎么想的啊”
每个人的生活环境,周围的人不一样,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各种各样的人。
对于故事中的男人。我也不想多说什么。
不想否定什么。
他们有他们的执着,他们有他们的信念。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问心无愧就好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31页

丁小洛你真傻。
这个四岁的小姑娘怎么会产生真的奇怪的想法。以后我的女儿会不会把这些心情都告诉我呢?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2页

竟然是蒋韵的女儿,初一读到蒋老师的红殇,撕心裂肺,现在看下女儿的。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143页

芙蓉如面柳如眉 —— 笛安其实杀人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没那么多为什么。
占有一样美丽的东西的时候不该这样心安理得。
虽然自杀不是好的事儿,可是人家有人家的想法和决定,又不犯法,我们没有权利干涉。
这个世界就是有太多人自以为自己可以为别人负责任,才会变得这么乱,这么不和平的。
他嘲笑自己,说真的,母亲凄楚的眼神有时候让他心疼,更多的时候让他心生厌恶。
劫难把他变得心冷似铁。为什么不呢?..........不过是为了应付生活。
咖啡是样特别适合用来偷情的饮料。
有些男人在女人身上最在意的东西是顺从,有些男人最在意的是仰视,有些绅士一些的男人最在意的是尊重跟了解。——说来说去都是些跟“权力”沾边的东西。可是女人最在意的“爱”是样什么东西呢?不是说跟“权力”一点不沾边,但是“爱”更多的是一种自然界生生不息的蛮荒的能量。
那种做什么事都想着要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其实有可能是最自私的。
法律真正惩罚的,是你做过的事情,而不是你这个人。
杀人偿命是一样又古老又神秘的准则。你要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你的命为你做过的事付代价——这是一个契约,是你从出生起和这个世界签下的合同。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都逃不过违约以后的代价。
人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爱本身就是一件让人疼痛的事情,这与你爱的那个人对你好不好无关。因为你在给的同时就已经损耗了某种生命深处的力量。
你可以打我骂我羞辱我,但是你已经伤害不了我了。
贫穷并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但是却常常是堕落的最好的契机和借口。
陷入暗恋的人们个个都是名侦探柯南,因为他们善于捕捉所有的蛛丝马迹。
“激情”是这样一种东西:把人变得盲目,而奋不顾身,忘了爱,要两个同样用心的人。
从明天起,正式地做一个普通人。他疼痛地,庄严地对自己宣誓,像两年前发誓要照顾夏芳然一辈子那样庄严。从明天起,仁慈一个普通人的仁慈,冷漠一个普通人的冷漠,在乎每一个普通人在乎的,谴责每一个普通人谴责的,像普通人那样爱,像普通人那样残忍。既然你根本就做不到你认为你能做到的事情,那就请你像接受你长得不够帅你头脑不够聪明一样安然地接受你的自私。你能做到不要拿着逃避当荣耀就已经值得表扬了。坦然的接受良心的折磨和夜深人静时的屈辱,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暂时。日子终将宁静地流逝,胆怯的羞耻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岁月化成一张亲切的面孔,因为经过长久的相处帮你跟它之间说不定会有感情。等待吧,耐心地等待,你总有一天会原谅自己,就算不能原谅也还可以遗忘,就算不能遗忘你最终可以从这遗忘不了的屈辱里跟生活达成更深刻更温暖的理解。就算不能理解但其实有时候逆来顺受的滋味里也是有醉意有温柔的。前景乐观,不是爱吗?
我们都是对自己头脑里的世界非常固执的人,却往往忽略了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区别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37页

笛安是我还比较喜欢的。不是她写出的小说多么受欢迎,而是,她写出了一类女子。一直以来我都想成为她们,但最终没有。就好比夏芳然。也就像郑东霓。无论何时他们都是美丽的。及时惨遭毁容,即使生活不易。她们倔强得从未放下自己的尊严,低下高傲的头颅。虽然活得辛苦。这样的女子,才算是,美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1页

夏芳然喜欢把女人分成干燥的和湿润的两种。她觉得如果一个漂亮女人很干燥那纯粹是暴殄天物――比如那个跟杨过同学玩姐弟恋的小龙女;如果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很湿润那么她还有救,她可以拥有某种被一般人称为“气质”的蛊惑人心的东西;如果一个女人碰巧是个湿润的丑女人那她的人生就多半是个悲剧了――她永远都知道什么是好的可她永远得不到。一些比较文艺或者说喜欢无病呻吟的丑八怪们会在看过她原先的照片之后说:瞧这个女人,她只剩下了回忆。――她已经可以想象某个来采访她的记者会在社会版里这样下作地煽情:“夏芳然很倔强,即使是在今天,她依然保留着涂指甲油的习惯――”――是的,她活着,这些丑八怪们终有一天会像赶百货公司的折扣一样争先恐后地来弄脏她最后的尊严;她就是死,他们也可以为这场消费轻而易举地买单――他们的良心就是最值的优惠券。现在她的脸庞已经不能允许她的泪一路顺畅地滑行了,脆弱的眼泪们必须要经过很多疤痕的沟壑,夏芳然甚至觉得现在她的眼泪滴落的形状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点,它们变成了很多艰难的不规则的形状――就像每个国家的地图一样――谁见过整整齐齐的正方形的地图呢?疆域这东西要是想定下来,永远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血。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种商品,可以买卖可以租赁可以交换,她们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劳动或者才干或者贞操都是换取奢侈的货币。夏芳然鄙视这些女人――也就是说她实际上鄙视大多数女人,夏芳然把这群买卖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统称为“暴发户”,连那些自命清高鄙视奢侈视奢侈如粪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发户。为什么,因为暴发户们怎么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样身外物,就像天赋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样在他体内既可以生长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赋,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心深处一双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轮皎洁到孤单的月亮。金钱,名誉,地位,虚荣心这些东西算什么啊,夏芳然不会是因为它们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质不过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个角落。
所以就算是没有钱夏芳然也还是要照样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没有梅园百盛夏芳然也还是要继续奢侈下去的,所以当夏芳然已经没有了美丽,甚至已经没有了一张正常人的脸的时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张旗鼓地奢侈着,依然用她的尊严一丝不苟地奢侈着,于是她就会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陆羽平。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211页

早前同学说笛安写得如何如何好,于是狠下心买来了这本书,并没有报什么期待,事实是看完了的确没有让我有什么惊艳的感觉。
以一起凶杀开头不是什么新颖的写法,凶杀本身也不是什么可以提起人兴趣的凶杀案,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会有是情杀的这种凶杀案,而就算事实并不是如此也已经提不起我的兴趣,凶杀案提不起我的兴趣,之后的看也是只为了值回书钱而已了,不得不说我觉得夏芳然的毁容被泼硫酸都是让我提不起兴趣的事,而且我得说看这本书的确是在看,我没有在想真相是什么之类的,实在是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提不起兴趣啊。
没有惊心动魄的凶杀,没有强有力的过程,没有耳目一新的真相。
果然是因为推理小说看多了吧。= =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32页

我这辈子是不会放过你的。想死的话我们一起死。我才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很难想象这句话出自陆羽平之口。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1页 - 每一个细节都爱不释手

1. 早晨清淡的阳光让他愉快。尤其是当他看到无数尘埃在一束光线里柔软地跳舞的时候。小的时候他觉得这个舞蹈很卑微,但是很媚人。现在长大了,他觉得这种尘埃的舞蹈像是一场美妙而温情脉脉的媾和。然后他嘲笑自己,或者说他替他的女朋友夏芳然嘲笑自己:怎么这么色。他知道夏芳然轻视这些精致的小感觉,尤其是轻视一个总是把这些东西挂在嘴边上的男人。
2. 其实他自己并不尴尬,他下意识地对自己解释着,他只不过是代替向他要钱的丁先生尴尬而已。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其实这根本没有必要。
3. 如今的夏芳然想起那段每天站在“何日君再来”的吧台后面的日子的时候,总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还真的很年轻。可是两年前的她就不这么想。二十二岁的时候她总是觉得自己老了。当然她这么感叹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清楚:她其实还不老。不仅仅是不老,而是年轻,还有美丽。二十二岁是个好年纪,夏芳然常常这么想。你可以同时拥有娇嫩的脸蛋和一颗略经沧桑的心。多么诱人的搭配。通俗点说,你什么便宜都占了。――要知道不是每个二十二岁的女孩都有沧桑的机会的,除了那些身世可怜的,除了那些做三陪小姐的,如果你像夏芳然一样生在正常家庭里,如果你不漂亮,你拿什么去“沧桑”?想到这儿夏芳然就微笑了――本来嘛,如果你不漂亮,你有机会很早就接触男人这东西吗?二十二岁的你没准还捧着海岩的小说梦见道明寺呢,二十二岁的你自豪地说自己是处女但事实是你别无选择只能洁身自好。上帝,夏芳然夸张地拍拍自己光洁如玉的额头。她想起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那个才二十七岁就已经一脸苍老的姑娘散着一头枯黄的披肩发,激动到满脸通红甚至是声嘶力竭地向全班同学推荐《简爱》这本书。夏芳然尽管不喜欢这个老师可她还是看了,看完后十五岁的她几乎是悲悯地叹了口气:难怪语文老师会喜欢简爱。难怪简爱只能被语文老师那样的女人喜欢。简爱,多么干燥的一个女人啊。
  夏芳然喜欢把女人分成干燥的和湿润的两种。她觉得如果一个漂亮女人很干燥那纯粹是暴殄天物――比如那个跟杨过同学玩姐弟恋的小龙女;如果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很湿润那么她还有救,她可以拥有某种被一般人称为“气质”的蛊惑人心的东西;如果一个女人碰巧是个湿润的丑女人那她的人生就多半是个悲剧了――她永远都知道什么是好的可她永远得不到。像语文老师那样又不漂亮又不湿润偏偏又有知识的女人,除了简爱,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精神寄托吗?夏芳然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她在做这样的分类时已经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放在最得天独厚的那一种里面了:就是又漂亮又湿润的那种女人。她对此感到心安理得。
4. 她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时刻,店铺是自己的,满室的咖啡香和音乐声是自己的――她很清楚来这里喝咖啡的很多男人是为了看她――比如那个半年来总是风雨无阻地坐在角落里的陆羽平――他也可以说是自己的,忙忙碌碌地招乎客人的小睦也是自己的――她的意思是说这个俊朗的孩子对她忠心耿耿。
5. 她朝着角落陆羽平的方向看过去,可怜的孩子局促不安地低着头,似乎要把脸埋到面前那个小小的咖啡杯里了。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的字一看就是出自那种从小到大都规规矩矩地读书的好孩子之手,三个字:你很美。夏芳然叹了口气,还好不是那恶俗的“我爱你”。她笑笑,对小睦说:“今天他的咖啡,就算是我请他的吧。”
6. 我已经这么努力了,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夏芳然还是夏芳然。她轻轻松松地不用好好读书就有自己的店,我读了大学也还是要为了生计头破血流,我累了。就是这么简单,我累了。
7. 这是理由,对她来讲这就是理由。所以我们当初才又去找了精神病医生给她做鉴定,可是结果一切正常。――我早就知道她根本没有精神病,其实需要‘精神鉴定’这个过场的人不是她,是我们,是每天看着新闻聊着这个案子的‘大众’。因为我们怀疑她是精神病,是为了安慰我们自己其实我们的生活中没有这么可怕的人,不过是精神病人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8. “这是陆羽平原来的护身符。早就丢了。他说可能是线太旧了,自己断开的。我记得我当初还跟他说,弄丢护身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会倒霉的。可是他说――‘还会有什么比遇上你更倒霉’?”夏芳然像个小女孩,“我也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可是我当时还是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
9. 那面镜子不是被夏芳然摔碎的,而是从她的手上静静地滑下来,从被单上滑到地面上。它孤独地碎裂是因为没人有心思去接住它。“小睦。”夏芳然的手紧紧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只手。“芳姐。”小睦这孩子那么担心地叫她。“小睦。”她微笑,她的脸现在变得很僵硬,但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这笑容在她心里显得得体,“小睦。我现在不用化妆就可以去拍恐怖片。”
  一个原本该惊心动魄的场景就这样过去了。夏芳然知道她这个时候有权利号啕,有权利寻死,有权利歇斯底里――没有谁能比她更有权利。可是那怎么行。在众人面前那么没有品格,让全世界的人茶余饭后欣赏她的绝望,博得一点观众们都会慷慨回报的眼泪或者对罪犯的声讨――这不是夏芳然要做的事情。
  可是后来夏芳然想:我多傻。如果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低下头的话,你就可以一直低着头。可是如果你一开始选择了昂着头的话,你就永远不能低头了。荣辱说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你已经有了一张不堪入目的脸,还要有一个不辞劳苦支撑这颗高傲的头的脖子。这一点都不好玩――但夏芳然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她认为她自己一定是还没进入新角色,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就算鲜血淋漓也要笑靥如花的“湿润”的美女。
10. 如果把满室消毒水的气味忽略掉,这里住久了还有一股家的味道。她无聊地按着遥控器,还不时地跟护士抱怨说为什么这么大的医院病房里都看不了凤凰卫视。
11. 然后主持人和专家一起慨叹其实孟蓝是值得同情的社会应该反思等等等等。接着镜头里是当时医生们的抢救夏芳然的过程。那个人是自己吗?脸上是焦炭的颜色,不停地发出待宰的牲口般的嚎叫,是自己吗?太过分了。夏芳然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手掌心。这准是在自己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拍的,这真让人不能忍受。镜头切向了小睦,眉清目秀的小睦眼泪汪汪的样子一定能赢得非常多的四十岁左右的家庭主妇的同情:“芳姐――括号,夏芳然,括号完――是个那么好的人,那个罪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上帝,这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12. 主持人和专家又出来了。主持人说:两个花样年华的少女的人生就这样令人惋惜地毁于一旦。你说谁毁于一旦――丑八怪?深入骨髓的寒冷就是在这个时候涌上来的。因为夏芳然在恶狠狠地自言自语“丑八怪”的时候突然间问自己:她是丑八怪?那我是什么呢?她明白自己以后的人生中,一定是躲不掉对这些丑八怪的羡慕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做梦都想变成一个那样的“丑八怪”。说不定――这个“以后”,在下星期,明天就会开始。从明天起,任何一个丑八怪都可以在看到她之后自以为是地慨叹人生无常;从明天起,就是这些丑八怪们在跟她说话的时候都可以自以为是地躲躲闪闪,害怕会伤害她――更妙的是,一些比较善良或者说喜欢自作多情的丑八怪们会在她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提有关时尚,有关美容,有关化妆品的话题;一些比较文艺或者说喜欢无病呻吟的丑八怪们会在看过她原先的照片之后说:瞧这个女人,她只剩下了回忆。――她已经可以想象某个来采访她的记者会在社会版里这样下作地煽情:“夏芳然很倔强,即使是在今天,她依然保留着涂指甲油的习惯――”――是的,她活着,这些丑八怪们终有一天会像赶百货公司的折扣一样争先恐后地来弄脏她最后的尊严;她就是死,他们也可以为这场消费轻而易举地买单――他们的良心就是最值的优惠券。
  天。一阵眩晕排山倒海地打垮了她。她不知道她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天。眩晕就像是海浪,散发着原始的腥气。没错,腥气,她摇晃着冲进洗手间,她不顾一切地呕吐。她的脊背开始钻心地疼痛――植皮手术让她原本光滑的后背布满了类似鳞片的疤痕。我现在像条鲤鱼。曾经她开玩笑地对小睦说。
  陆羽平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蜷缩在地上全力以赴地对着马桶干呕。然后他蹲下来,把浑身发抖的她抱紧。他说:“你哪儿不舒服?”――你哪儿不舒服?能问个聪明点儿的问题吗?
13. 夏芳然还是允许自己待在他怀里,直到她觉得她可以安静下来了为止。她能感觉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对女人有经验的男人。他抱她的时候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拥抱一个女人也说不定。她的脸埋在他胸前,然后她听见了他急促的心跳声。他的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头发上――原先她那头长发在手术时被剪短了,短得像个上初中的小女生。他抚摸着它们,刚开始是笨笨地很迟疑,到后来他的手渐渐变得柔情似水,缠绵的气息就这样家常地氤氲了上来,恍惚间夏芳然觉得自己已经跟这个男人厮守了很多年。
  越来越精彩了。夏芳然对自己冷笑。那个半年来天天风雨无阻只为了来喝一杯咖啡的嫩角色现在也粉墨登场,以为自己有的是资格扮演一个施主。真他妈的虎落平阳。最可恨的是,她自己居然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机会――这让夏芳然胆寒和沮丧。那么好吧,该你说台词了。请原谅我不能在这么一个温情而又委屈的时刻用眼泪打湿你的衬衫。男主角通常在这个时候应该无限怜惜地捧起女主角的脸为她拭去这些泪――我们显然不太适合这么做。
  陆羽平沉默了很久,说:“你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难怪这句话听上去耳熟。小睦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夏芳然说:“轮不到你来可怜我。”
  他说:“我只是想照顾你。”
  “我不需要。”她微笑了。她想看看他怎么回答。如果他用那种肉麻的语气说“你逞强的样子让人心疼”之类的话夏芳然确信自己可以把他的头就势按到马桶里。可是他说:“我需要。可以了吗?”
  “我现在贬值了,你消费得起了,对不对?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觉得我不过是不想拖累你其实心里对你感激涕零。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才不是那种人。我现在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当坏人。你别妄想着能感动我。”
  陆羽平慢慢地回答――似乎是很胸有成竹的:“你是我这辈子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如果我因为你出了事情就这么逃跑――我永远都会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二十岁,要是永远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长的一辈子我该怎么打发?就算是你给我一个机会,行吗?”
  你不得不承认他值得加分。陆羽平自己也看出了这一点。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夏芳然突然间柔软了下来。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依旧紧紧地贴在他的衬衫上,可是他知道她笑了。她说:“你比我小三岁。”
  他也笑了:“现在流行姐弟恋。”
  她说:“我的脾气很糟糕。以前因为是美女所以觉得这没什么。可是现在――我改不过来了。”
  他说:“我也有缺点。我――”他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那样地点点头,“我讨厌刷牙。”
  “你真惨。”她愉快地叹口气,“第一次谈恋爱就这么特别,说不定这会影响你以后的心理健康呢。你知道的,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当你是贞子。这样就没问题了。”
  “说不定哪天,我会像贞子那样杀了你,也没问题吗?”
  “没问题。死在美女――我是说前任美女手里是我从小的梦想。”
  “还好意思说,当你自己是韦小宝啊?”
  她的手臂终于慢慢地圈住了他的脊背。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就在她跟这个陌生的男孩子之间像晚霞一样绽放。他们没有办法接吻,他的嘴唇停留在她的耳边,他轻轻地说:“夏芳然,我的名字比‘韦小宝’要好听得多。我叫陆羽平。陆地的陆,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记住了吗?”
14. 你们说的没错,陆羽平是我杀的。动机你们都知道了――反正动机不重要,我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做的。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再说一遍,在我吃安眠药被救过来之后,陆羽平是真的跟我说过那句话。他说要死咱们俩一起死我这辈子是不会放过你的。不管他做过什么,我都还是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可是我不能原谅他。为什么――其实杀人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15. 就像我知道的,他是在一瞬间倒下去的。他在倒下去的时候还把手伸给了我,那个时候我也自然而然地拉住了他的手。我忘了眼前的这些都是我干的。他的手开始还是暖暖的,后来才慢慢变冷。我为什么没有马上离开那儿呢?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突然间害怕得不得了。我在想――原本是打算在电影院里的一片黑暗中做的事情,怎么突然间变成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说到底理想跟现实之间是有差距的啊。我一直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无论如何,他对我的好我是不会忘记的。
16. 我们不是要私奔,是要殉情。
17. “罗凯。”徐至问,“为什么你们知道他们是要自杀却没有阻止,也没有想办法报警呢?”“为什么要报警?”罗凯反问。
  “看见人自杀总是要救,对不对?”徐至几乎是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胸有成竹的孩子。
  “可是如果一个人铁了心想死,你救得了吗?”
  “你不知道,其实很多人自杀是一念之间的事情,那个时候如果有人把他救下来他自己也会后悔。”
18. 那座镇上的男人们多半都是矿工,陆羽平从小就习惯了远远传到镇上来的矿山的机器的声音,或者轰鸣,或者沉闷,对于他,这些机器的声音就像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对于森林里的动物一样,能唤起他最柔软最深刻的乡愁。后来陆羽平来到城市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原来在大城市里,机器被认为是一样冰冷无情的东西。这个发现令陆羽平第一次明白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他听见一声恐怖的巨响震荡着这个小镇,那声巨响是陆羽平贫乏的童年里离“激情”最近的回忆。他觉得那声巨响让他的血液在身体里奔跑,那是种很新鲜的感觉。那巨响呼啸而来,把他的灵魂干脆地砸出一个恐惧而幽深的黑洞。当他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就是这声巨响让他变成了孤儿。矿塌了,他的爸爸妈妈都在里面。
  渔村里的人们绝对不会因为海啸而怨恨大海,相反的在大海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后他们还要举行祭祀来平息海的愤怒。可惜的是当矿井里的机器们效仿大海闹过脾气之后,命运就不一样了,人们把它们拆掉,融成废铁,再去买新的机器来代替它们。那个小镇因为这番折腾反倒在灾难之后呈现出一种蓬勃的表情,十二岁的陆羽平想: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劫后余生”。陆羽平被送到了离小镇很远的叔叔家,那是一个离繁华还差得远的小城。叔叔是父亲最亲的兄弟,把抚养陆羽平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婶婶是一个极为宽厚跟善良的女人,叔叔家的家境也是好的。因此陆羽平对“寄人篱下”这种词汇倒没有旁人想象的那般敏感。也许,他有些沮丧地下了结论:我是一个迟钝的小孩。
19. 她不知道陆羽平在她身后出神地看着她。陆羽平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公主被施了魔法,变丑了,但她依然是公主,等王子打败巫婆以后她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是他的公主不会再变回去了――但是没有关系,陆羽平想。童话里王子通常要在结尾的时候才能见到公主原先的样子,可是他已经见到过了。她高傲地坐在高脚凳上,她的长发垂下来,如果你坐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就能够看到吧台里面她修长美好的腿。她很少对顾客微笑,本来,公主来了,谁还敢说自己是上帝?是的,他早就见过公主的模样了。你总不能要求现实生活跟童话完全一样,对不对?
20. “陆羽平你过来呀。”夏芳然在叫他。心情好的时候他喜欢回答:“是,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有些凶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胳膊就像藤蔓一样环绕着他,他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她的手完美如初,她的身上如此完美的地方如今已经不多了。有一天她突然想:我变成了一个废墟。手就是那些考古学家们挖出来的断瓦残垣,他们从这些破碎的片断里惊叹那曾经的盛况。这种联想让她很难过。她心里难过的时候就喜欢很嚣张地叫:“陆羽平你过来呀。”他的手指划过了她左手上的戒指,他故意装出一副霸道的样子问她:“说,这是谁送你的?” “这个――”她甜蜜地拖长了声音,“是我这辈子爱过的第一个男人。”
  “那我是第几个?”他问。
  “第二个。”夏芳然笑了,“但愿也是最后一个。”
  “怎么可能不是?”他也笑。但他自觉失言的时候她已经挣脱了他,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天黑了,从夏芳然家的十五楼上看得到夜晚的火树银花。她像个小女孩那样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窗玻璃被霓红变成晚霞的颜色。他很抱歉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又怎么样?”她幽幽地说,“陆羽平,你别忘了我还是可以喜欢上别人的。就算没有人会要我,我也还是可以喜欢任何人,这说到底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他长长地叹气,站起来关上了灯。他走过去,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亲吻她只剩了一半的耳朵,他说:“殿下,谁说没人要你?”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她电脑屏幕还亮着,是一种很好看很幽静的蓝。他抚摸她,抚摸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还有肌肤上的那些鳞片。他的手像一条温暖的河流一样大气地经过岸边的满目疮痍。夏芳然笑了,她说:“我现在就像是穿了一身的铠甲。跟螃蟹一样。”他无限疼惜地把嘴唇落在她的背上,他说:“你不是螃蟹,你是美人鱼。”
21. 他告诉自己他会习惯的,会慢慢地把小洛变成一个内心深处的回忆,一个不大能和自己的喜怒哀乐直接挂钩的回忆。必须这样,他在黑暗中咬了咬牙,劫难把他变得心冷似铁。为什么不呢,他用被子蒙住头。――不过是为了应付生活。
22. 我小的时候跟我妈妈一起去过乡下,我外婆家养了好几头猪。在那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活的猪。觉得特别新鲜。我就每天有事没事就往猪圈那里跑,想看看它们。有一天我一边吃火腿肠,一边看那只小猪拱槽。然后我一不小心就把那根火腿肠掉进猪食槽里。结果那只小猪毫不犹豫地过来把它吃了,当时我还想这下糟了它吃的可是自己的同类。――我想也许杀人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很可怕的一件事,但是发生的时候都是不知不觉的。
23.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无助的小姑娘跟着他站起来,安静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的时候其实是跟着他走到了一个更没有余地没有回头路的绝境。如果他能不陶醉在自己终于做了一回英雄的感动跟满足里,简简单单地回一下头,他就能看到这个很胖,很黑,眼睛很小的小女孩的脸上有种什么东西在燃烧。那是种蜕变的先兆。十三岁的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地蜕变了。小洛知道今天跟着罗凯走出去的话,她就等于永远抛弃了身后的这个集体――或者说主动选择了永远被他们抛弃。小洛并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爱标新立异的小孩,她不会因为被群体抛弃而沾沾自喜。但是她又怎么能够不跟着罗凯走呢?小洛轻轻地深呼吸,她对自己说丁小洛你完了。可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却如此热切地期待着这样的一种“完了”。完了,小洛在心里重复着,多决绝,多壮烈的一个词。
  学校的楼梯真长啊。长得没有尽头。罗凯在前面,小洛在后面。外人看上去小洛依旧像是个小跟班。罗凯一路上没有回头看一眼小洛,越走他的心就越慌。他问自己我们这是要走到哪儿去呢?我们。我们这个词让他心生畏惧。他不敢回头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们”就在后面。
24. 小洛心里一遍又一遍回味着刚刚的那个瞬间。她在一阵眩晕中看到罗凯扬起了手。重重地落在他自己清秀的脸上。这是为了小洛。这是罗凯送给小洛的礼物。这是罗凯跟小洛之间的约定。这是小洛要用全身力气甚至是有生之年来遵守的约定。小洛不知道对于罗凯来说那两个耳光完全不代表这种意义,她只是明白:丁小洛永远不会背叛罗凯。为了罗凯丁小洛什么都愿意做。
  温柔的夕阳像河流一样浸泡着这两个孩子,一个在号啕大哭,一个手足无措。夕阳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啊。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可是有什么办法,已经准备好了的磨难还是必须要降临的。它只能拼尽全力让自己再灿烂一点,再美丽一点,再惨烈一点――夕阳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们了,因为即使是夕阳,也没有力量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25. 陆羽平总是开玩笑地说:在医院约会是件很酷的事情。
26. 疼痛往往在深夜里如约而至,就像《百年孤独》里那个跟将死之人讨论绣花针法的死神一样亲切而家常。夏芳然头一次发现原来疼痛就像音乐一样,有些尖锐高亢,有些钝重低沉,有些来势汹汹但是并没有多少杀伤力,有些婉转柔软但是余音绕梁很久不会散去。当好几种痛彼此配合着此起彼伏地同时发生,夏芳然握紧了拳头,泪一点一点地从眼角渗出来,她对自己笑笑,说:“会不会钢琴在被人们弹的时候也是这么痛呢,只不过它不会说,人们都不知道。”
27. 自私一点说,陆羽平是比较喜欢夏芳然忍受疼痛的时候的。当然这有些不道德。只是在她疼的时候,她会像个惊慌的小女孩一样依赖陆羽平――平时这种事情当然是没有的。她的声音里有种虚弱的嚣张:“陆羽平你过来呀。”陆羽平一如既往地过来,她迫不及待地把手伸给他。医生允许的时候,他会把她抱在怀里,像是抱一个小baby,他对她说:“你闭上眼睛,你数数,它就过去了。”疼得实在厉害的时候她会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委屈地说:“好。”疼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她会凄然地一笑,问他:“数到几算是头呢?”
  他也不知道数到几算是头。可是他可以把他的体温传递给她。他的温暖跟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起来微弱得很,可是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无边苦海里的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期盼。他轻轻地摇晃着她,给她哼着歌――在这种时候她不会嘲笑他五音不全。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现在她的脸庞已经不能允许她的泪一路顺畅地滑行了,脆弱的眼泪们必须要经过很多疤痕的沟壑,夏芳然甚至觉得现在她的眼泪滴落的形状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点,它们变成了很多艰难的不规则的形状――就像每个国家的地图一样――谁见过整整齐齐的正方形的地图呢?疆域这东西要是想定下来,永远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血。夏芳然需要这种胡乱的联想来打发这些难熬的时光――其实所谓“时光”,也就是几个小时,最多两三天而已。她缩在他的怀里怯怯地说:“陆羽平,你可不可以帮我跟医生说,给我打一针杜冷丁?”通常他是会对她说“不”的,通常她其实也并不等待着他说“行”,那针永远不会打的杜冷丁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每一次这样的煎熬过后,陆羽平都觉得他们俩已经在一起走完了大半生。
  最可怕的是等待疼痛来临的时候,比如当麻醉药的效力还没消失,但是谁都知道它终究会消失。在这种时候夏芳然就变得非常暴躁,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抓起身边的什么东西往陆羽平身上丢――准头好得很,哪怕陆羽平站在离病床最远的门口也还是会被打中。陆羽平有时候不无惊讶地想她小时候没去练练篮球什么的真是损失。看见他不声不响地把她扔了一屋子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原处,她就会冷酷地说:“妈的你装什么可怜扮什么正经?你还等着谁来给你颁奖?受不了你就滚啊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看见你……” 他会在听完这些话之后微笑着问她:“喝不喝水?”她很沮丧很泄气地点点头,然后等他把杯子递给她的时候对准他的脸泼过去。如果杯子里的水有三分之一那是最合适的,这是夏芳然在泼了很多次之后总结出的经验,因为三分之一的水可以非常利落地全体飞到陆羽平身上而不弄湿夏芳然自己的被单。如果再多力道就不好把握了。比如有一次,陆羽平不小心倒了满满的一杯,夏芳然在泼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结果没能如愿以偿,大半杯全都到了地上,她气急败坏地把杯子掷到屋角,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中她无力地说:“滚出去,陆羽平你滚。”
  陆羽平安静地来到走廊上,轻轻地替她关上门。他是那种心里越愤怒脸上就越平静的人。他靠着墙站着,灵魂的深处依然回荡着那个杯子碎裂的声音。他想起小时候学英语,他怎么也记不住“玻璃杯”这个单词。堂姐说:“你就记住玻璃杯打碎时候的声音吧:G—LA—SS,有一点像对不对?”叔叔婶婶全都笑了,说堂姐还真能胡说八道。阳光像潮水一样在狭长的走廊里汹涌,这绝好的阳光让他觉得自己拥有了来自上苍的鼓励。他对一个一脸同情地冲他吐舌头的护士笑笑,然后对自己说:算了吧,到此为止吧,谁他妈也不是圣人。反正只有这一辈子谁还能永远想着别人?深入骨髓的寂静里,他推开夏芳然病房的门,他要跟她说他不准备再看见她了,他要跟她说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真的做了多么了不起的决定可是事实上他并不欠她的,他早就准备好了迎接她的冷嘲热讽所以他还有重磅炸弹在必要的时候扔――他要跟她说:“你以为我真的想过要娶你?”就这样他推开了门。
28. 但是她睡着了。她蜷缩在床上像只猫一样把脸埋在自己的身体里。他试着推了推她,想把她弄醒,可惜未遂。她的身体温顺地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现在就连睡觉都养成把脸藏起来的习惯了。陆羽平替她把被子盖好,然后慢慢走到屋角,拿起笤帚尽可能轻地扫那些碎片。它们懒散地划过地板,划过建筑物的肌肤,这尖刻的声音还是吵醒了她。他看见雪白的被子动了一下,这令他联想起雪崩这种危险的东西。恍惚间他的心又提起来,他以为新一轮的战争又要开始了。可是他听见她说:“陆羽平你刚才到哪儿去了?你不要乱跑啊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担心你――”
  她的声音干干净净的就像被雨水漂洗过的树叶。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是陆羽平自己做的噩梦。陆羽平来到她旁边,她把手伸给他,她说:“陆羽平,我疼。”
  和平就这样到来。他坐到她身边,他的手臂环绕着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妙的震颤,他在她耳边说:“疼得厉害的时候,你就喊吧。喊出来就会好受点。”她居然笑了,她说:“不。那不行。”他在心里长长地叹着气,他想这真是一个固执的女人。
  几个月以后她的第二次植皮手术失败了。这一次他们没有用她脊背上的皮肤而是用大腿上的。手术前一天,陆羽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光滑雪白的腿,她说:“陆羽平,我真的马上就要变成一条鱼了。”“对。美人鱼。”她笑了。“美人鱼”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典故,一个暗语,一个小小的玩笑。
  可是手术后她的创面感染了。她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只能张着嘴狼狈而卑微的呼吸。疼痛是在三天后的那个凌晨里长驱直入的。那时候陆羽平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子上。因为病房里的空气很闷,也因为他睡不着。坐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位老人,他几乎夜夜都在这儿坐着。他有一个也是在烧伤病房的孙子。他们的故事整个病房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时候老人给小孩买了一床电热毯,可是半夜里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电热毯烧着了。现在那个孩子毫无知觉地躺在夏芳然隔壁的病房,全身被裹得像个小木乃伊,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陆羽平和这个没有表情的老人每个深夜都会并排在这儿坐一会儿,往往是陆羽平来的时候老人就已经在这儿了,陆羽平走的时候他还在那儿坐着。他们从没有说过话,甚至没有彼此点过头。那天的凌晨也是如此,他们都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他很困。他想明天的课并不重要就不用去了吧。他就在这时听见她的嚎叫。起初那让昏昏欲睡的他吓了好大的一跳。然后夜班的医生护士们急匆匆地往病房里跑。他想:她死了。或者是,她马上就要死了。那根本就不是人的声音。他童年时的小镇上逢过年总会杀猪或者牛,这叫声竟然让他想起这个。他不知道如果他这个时候冲进病房医生会不会把他轰出来,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力气也没胆量冲进去。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风吹进来,她的嚎叫就像是一棵被狂风蹂躏的狰狞的树。渐渐地,变成了一种丧心病狂地锯木头的声音。他身边的老人依旧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说真的他真感谢他的无动于衷,这让他觉得其实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寂静的走廊上已经开始有隐隐的骚动了,无辜的睡眠中的人们大都已经被吓醒,那些惊恐的疑问跟抱怨让他无地自容。那一瞬间他羡慕这个世界上所有不认识这个女人的人。一个小护士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过了一会儿又从走廊上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盒子。他知道那是杜冷丁。
  这下好了。只要能让那种嚎叫声消失,什么都行。杜冷丁,吗啡,安乐死也好啊。他闭上眼睛,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他对她说“要是疼的话你就喊出来”的时候,她会摇摇头微笑着说不。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真那么做的话,他会恨她。也因为如果她真的允许自己养成这个习惯的话,她会恨自己。
  当他终于又坐在她的床边,安静地帮她削苹果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那晚的痕迹了。她把自己的右手很珍惜地捧在胸前,小声对陆羽平抱怨着那个新来的小护士扎偏了针,搞得她整个手背都红肿了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那个晚上,她也没忘。她说话的声音里有种道歉的意味,这让陆羽平很不自在。无论如何,那不是她的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忍受她无端的暴躁跟发泄,可以忍受她的冷嘲热讽,可以忍受她以越来越熟练的姿势泼到他脸上的水,但是他没法面对那个整个走廊响彻她的嚎叫声的晚上。为什么呢?他本来应该更心疼她才对啊,她忍受过了他根本就无法想象的疼痛,刻骨铭心的疼痛。对了,问题就在这儿,刻骨铭心。可是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间里,她到底还有没有心?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虚伪:装什么淡啊。人不都是动物吗?还不都是那么回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29. 她说:“这个苹果不好,我还是喜欢吃红富士。”他说:“卖水果的人说,这就是红富士。”她笑了:“宝贝,他是骗你的。”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方便咬整只的苹果,所以他总是把每个苹果给她切成小小的块。后来这变成了他的习惯――在他们冷战的时候,在他们彼此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时候,切苹果变成了打发这种类型的沉默的最好的办法。“别切了。”她静静地说,“一点都不好吃。”“当药吃。”他看着她,“维C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她从他说话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一种疏远。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陆羽平,你走吧。”她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们就到这儿吧。你应该找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寻死觅活的,要是真的想死我早就死了,所以我会好好的。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她像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样靠回枕头上,无论如何,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为自己挽回一点漂亮的尊严。伤口处的疼痛又开始苏醒,真奇怪,每次都是在她尽力想要维持尊严的时候,这些疼痛就会来临。她又想起两天前那个羞耻的夜晚,她一点都不想回忆它可是她的喉咙里还残留着一种细微的干燥和灼热。是那场就像是要把灵魂呕吐出来的嚎叫的痕迹。她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一个欧洲的吸血男爵的传说。那大约是英法百年战争的时候,这个男爵先后杀掉了他自己的领地里一百多个小孩,因为他认为孩子的血可以让他留住自己的青春跟力量。这个故事里最让她心悸的一点是:那个男爵把这些孩子们组成一个合唱团,训练他们发声,因为那个男爵说――这样在他屠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惨叫和哭泣声会比较悦耳一点。为什么想起这个可怕的故事呢?她对自己笑笑,因为她现在觉得,这个男爵或许是有道理的,合唱团,多精彩的主意。不过我原来也是学过音乐的啊。她闭上眼睛,阳光在泪光里变得晶莹剔透。她都没有听见一声门响。
陆羽平又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他一个男生拎着这么鲜艳的口袋真是好笑。口袋里面是很多个鲜红,饱满的苹果。他没有表情地说:“这次,应该是真的红富士了。”
30. 夏芳然经常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陆羽平。她知道这个问题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来就是一个奢侈的女人。曾经在她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用她自己的话说,在她的鼎盛时期,她经常是在两个小时内就可以让梅园百盛的每一个收银台都插过她的信用卡。陆羽平听完这句话后坏笑着说:“又是‘鼎盛时期’,又是‘全都插过’,你的修辞还真是生动。”她尖叫着打他,说他流氓。趾高气扬地按下自己信用卡密码的时候夏芳然心里是真有一份连她自己也解释不了的自信的。比方说,在梅园百盛里你经常会跟一个长相很好衣着很好甚至是气质很好的女孩子擦肩而过,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样,因为自己的眼睛里没有闪烁那种被物质跟金钱占领过的迷狂。夏芳然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物质的气息,虽然她是个奢侈的女人,她自己没意识到她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这儿。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种商品,可以买卖可以租赁可以交换,她们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劳动或者才干或者贞操都是换取奢侈的货币。夏芳然鄙视这些女人――也就是说她实际上鄙视大多数女人,夏芳然把这群买卖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统称为“暴发户”,连那些自命清高鄙视奢侈视奢侈如粪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发户。为什么,因为暴发户们怎么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样身外物,就像天赋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样在他体内既可以生长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赋,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心深处一双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轮皎洁到孤单的月亮。金钱,名誉,地位,虚荣心这些东西算什么啊,夏芳然不会是因为它们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质不过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个角落。所以就算是没有钱夏芳然也还是要照样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没有梅园百盛夏芳然也还是要继续奢侈下去的,所以当夏芳然已经没有了美丽,甚至已经没有了一张正常人的脸的时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张旗鼓地奢侈着,依然用她的尊严一丝不苟地奢侈着,于是她就会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陆羽平。
  她不知道外人是怎样想象她现在的生活的,或者他们,尤其是她们会认为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处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欲生的生活或许存在在地狱里,但是人间是没有这回事的。因为痛不欲生的次数一多,人也就习惯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欲生里了。伴随着习惯而来的,是贫乏,琐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间的事情。
31.  所以当夏芳然悄悄地在饭桌上打量陆羽平的时候,她像所有的正常女孩子一样在挑剔自己差强人意的男朋友。说真的她不能接受他喝汤的声音大得像匹马,不能接受他剔牙的动作,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他吃完饭后点烟时候的表情,夏芳然是很在意一个男人点烟时候的神情的,打火机那一抹微弱的光照亮的是灵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陆羽平吧,按下打火机的时候他歪着头,准确地说是佝偻着头,眯着眼睛,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心满意足简直可以拍成照片放进字典充当“卑微” 这个词的图解。夏芳然就在这时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那个送她这个蓝宝石戒指的男人。他并不是多么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见过的点烟点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场劫难。夏芳然知道自己这是在比较,在这场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较中她暂时忘掉了对面的陆羽平是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过来拥抱她的人,是那个在已经没有人相信传奇的今天依然肯跟她生死相许的人。有时候她需要暂时忘掉这件事,如果真的时时刻刻活在对自己的提醒跟责备中很快就会精神崩溃的,现在她已经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精神崩溃的理由了――她不能再让自己活在对一个男人的付出的诚惶诚恐里。生死相许是个多重大的仪式,死在这仪式里倒也罢了,可是麻烦的是如果你活在这个仪式里,你就一定会在某些时刻用厌倦来打发日子。夏芳然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其实亲人之间就是这么回事。抱怨,嫌弃,厌恶都发生在一群彼此肝胆相照的人之间。厌弃是真的,但是肝胆相照也是至死不渝的。
  夏芳然不住院的时候也是基本上不出门的。最多在人少的时候去趟“何日君再来”听小睦吹吹牛。父亲上班,陆羽平上课的时候,夏芳然就得一个人待在家里。在这些独处的寂寞中,她渐渐养成了一个嗜好。就是拉开她那个巨大的衣柜的门,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其实她的衣柜在她出事后已经整理过几百回了,那些现在已不能穿的衣服却还是在那里挂着。比如吊带,比如露背装,比如露肚脐的衬衫和露肩膀的裙子。有一回父亲要她整出来几件现在已经用不着的衣服送给她的表妹,她平静地说等我死了以后我就全都用不着了,到时候再让她来拿也不迟。父亲说了句“胡说些什么”就再也没提过关于衣服的话题,其实父亲现在也有点怕她。
  夏芳然一件一件地检视着那些衣服。是检视也是回忆。这件外套是“何日君再来”刚刚开张的时候买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牌子,可是小睦评价说她穿上这个很像《骇客帝国》的女主角;这件大领口的羊绒衫真是可惜了,她现在已经没有本钱让胸前那道曼妙的小沟若隐若现,可是曾经,她穿上这件羊绒衫就觉得自己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露出了天鹅般洁白的脖颈;这条牛仔裤还是读师范学校的时候买的,那个时候这条裤子对她来说可算得上是天价,但是她试穿时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投降了,不知不觉间它跟了她七年――好衣服都是通人性的,越穿它就越了解你的身体,身体和好衣服的关系是河跟河岸的关系,那些服装大师的作品之所以是大手笔,就是因为它们对女人身体的奥妙了如指掌。夏芳然像是在欣赏一些珍贵的标本那样把衣服们拿出来,再整整齐齐地挂好或者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送人?做梦吧,她就是一把火烧了它们也不会让它们去委屈地跟随别的女人的身体。她曾经完美的身体已经变成这些衣服们前生的记忆了。现在呢?这件中袖T恤真是美妙,正好可以遮住她左臂上从肩膀一直蜿蜒到肘关节的一条骇人的疤――那瓶硫酸大部分都到了她脸上,溅出来的几点调皮的浪花到她胳膊上就变成了今天这种结果;旗袍是样好东西啊,领口系得严严的,这样胸前的那些疤痕就会被遮掩得好好的,可惜的是下摆上那道开气让她很郁闷,因为现在就连她的腿也因为手术的关系变得必须遮掩了,那么只好放弃旗袍,改穿唐装上衣就好了。还有高跟鞋――这样性感得像乐器一样的鞋子到底是什么人最先发明的呢?夏芳然真高兴她现在还是可以穿高跟鞋的――一个女人若是不喜欢高跟鞋那她可就太不可救药了,她根本就不会明白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女人这种生物。欣赏衣柜的时候永远是夏芳然最开心的时候,只可惜陆羽平就不会明白这种事情乐趣何在。有一次陆羽平非常憨厚地拎着一件紫色的露背装对她说,这个摸上去舒服,剪了当抹布保证很能吸水。
  夏芳然知道陆羽平这样说其实是怕她心里难过。可是夏芳然真的一点都不难过。陆羽平是不会了解她就算难过也永远舍不得把委屈撒在它们身上。但是夏芳然还是很感动,她笑着揉陆羽平的头发,说:“傻瓜。”然后她说:“陆羽平,你爱不爱我?”
  这是永恒的第二问。问完了自己爱不爱陆羽平之后马上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陆羽平从来不会说:“爱。”只会说:“当然。”或者说:“你又说什么废话。”男人真是迟钝,夏芳然叹了口气。
32.   这个问题看上去是毋庸置疑的,陆羽平凭什么要忍受她,忍受她满脸满身的瘢痕,忍受她反复无常地坏脾气,忍受这份因为她而不能正常的生活,甚至忍受所有她忍受的疼痛。凭什么?陆羽平爱她?他爱的是原来的夏芳然吧?那个如花似玉风情万种的夏芳然。可是他实在没必要爱如今的夏芳然的。谁能永远靠着那么一点回忆过日子呢?夏芳然突然想起了王菲的一首歌,她用慵懒和玩世不恭的声音唱着:“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如果你不是你,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拥抱你甜不甜蜜?”好问题。但是有时候,身体一旦变成了别的,思想灵魂也会跟着变。夏芳然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她的灵魂变了吗?应该变了一些的。可是她真庆幸自己依然是一个湿润的女人,尽管身体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可救药的戈壁。女人有四种:干燥的好女人和湿润的好女人;干燥的坏女人和湿润的坏女人。那我是哪一种?她自嘲着:我现在是个湿润的妖怪。那陆羽平又为什么要爱这样的一个我呢?陆羽平是怎么说的:“你是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如果我因为你出了事情就这样逃跑,我永远都会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才二十岁,如果永远都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长的一辈子我该怎么打发?” 真是个傻孩子,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悟出来所谓荣辱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呢?
  她知道别人在怎么讲她和陆羽平。她们――比方说她父亲公司里的那些厚颜无耻的女职员,她们说陆羽平真是聪明真是有心机,一个来自小城没有吓人的名校文凭的年轻人在研究生满街都是的今天拿什么来出人头地呢?看人家陆羽平就想得到那个被硫酸亲密接触过的夏总的女儿。陆羽平这个年轻人真不简单真舍得下血本。她似乎看得到她们绘声绘色的样子,她们还会说“不过夏总的女儿其实很漂亮的基因还在生的孩子一定还不难看。”然后她们一起开心地大笑……
  夏芳然害怕那是真的。当她开始害怕的时候一种歉疚就会跟着浮上来。她怎么可以这样想他呢?她的陆羽平她的宝贝那个总是叫她“殿下”的男孩子。可是她需要知道这个,说到底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有些男人在女人身上最在意的东西是顺从,有些男人最在意的是仰视,有些绅士一些的男人最在意的是尊重跟了解。――说来说去都是些跟“权力” 沾边的东西。可是女人最在意的“爱”是样什么东西呢?不是说跟“权力”一点不沾边,但是“爱”更多的是种自然界里生生不息的蛮荒的能量。
  比如说,当她需要忍受那些没有止境的疼痛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寻找他的手。在那种时候她对自己说算了吧,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就算是被骗了也好。那个时候她就问自己:夏芳然,没想过你也有今天吧?冷酷的不可一世的你啊,你伤害过多少人你对多少人的真感情满不在乎现在报应来了,你慢慢地忍受慢慢地了悟吧,倾国倾城阅尽风情也好,惨不忍睹诚惶诚恐也罢;都是你的命。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用一生的时间活完两辈子的,你偏偏就是一个这样的人。那么好吧你会比那些一生只有一辈子的人聪明得多只要你肯忍耐。也就是说你终究会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想到这儿夏芳然的心情就又好了起来。她愉快地看着陆羽平很没气质地点烟,愉快地听着陆羽平用家乡话跟他的叔叔婶婶讲电话,然后愉快地叹口气自言自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陆羽平现在已经非常了解她了,了解她每一个玩笑每一句暗语,所以当他收起手机的时候熟练地扑过来掐她的脖子:“你刚才说什么?” 她笑闹着一边挣扎一边求饶:“我错了嘛――” 他一边胳肢她一边问:“哪儿错了――”她笑着说:“我以后再也不歧视来自偏远地区的同胞了。”他重重地朝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说体罚犯法的我要打110。他们突然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气味就这样不依不饶地侵袭了她。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乖。你现在还恨不恨孟蓝?” 她想了想:“不恨。”他问为什么。她说:“就是因为恨她的理由太充分所以倒懒得恨了。”
  她说的是真话。自从出事以来,她经常是度日如年。这么一来她心里有很多岁月在生长。于是有时候她就忘了让她这样度日如年的那个人是谁。当然是孟蓝,被枪决的死刑犯,她知道的。可是真的是孟蓝吗?或者说,真的只是孟蓝吗?孟蓝是谁呢?一个恨她的陌生人。上天选了孟蓝来给她这一劫。不是孟蓝,会不会也是别的陌生人?说穿了还不都是一样的?隔了这么远的路看过去,原先坚定不移的答案居然也变得模糊了。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陆羽平,”她叹了一口气,“要是照我以前的性子,我知道有一个人像孟蓝一样恨我,我其实会很高兴的。我原来最怕的事情就是大家都来夸我好,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被大家喜欢,要么这是大家的一个阴谋,要么这个人是个没有意思的大路货,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33. “不对,陆羽平。”她轻柔地摇摇头,“我不老。只不过从现在起,我永远不会变老,但是也永远不再年轻了。孟蓝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把我的时间停顿住了。但问题是她明明知道我不愿意这样。”
34. 虽然杀人这件事,每天都会在世界上发生,一点都不稀奇。可是如果杀人的人是你自己,那就是另外一码事。我见过那类真正冷血的人,有一个杀人犯在审讯的时候说过:我把人命这东西看得很贱,包括我自己的命,我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珍贵的。――这样的人是那种毫无感觉就吃掉火腿肠的小猪。我的意思是他生性如此。但你不是这种人。
35. 夏芳然,我做了十三年的警察,这十三年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法律真正惩罚的,是你做过的事情,而不是你这个人。简单点说,一个人坐牢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必须要用坐牢来惩罚的事,而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人,因为他有可能是坏人也有可能不是。法律对坏人没有办法,它只对违反规则的人起作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遵守法律的坏人,也有的是违反了法律的好人。――就算是对死囚也是一样:杀人偿命是一样又古老又神秘的准则。你要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你的命为你做过的事付代价――这是一个契约,是你从出生起和这个世界签下的合同。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都逃不过违约以后的代价。夏芳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36. 陆羽平是在夏天认识那个叫赵小雪的姑娘的。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总之陆羽平在事先没有任何预感。他只记得那个夏天出乎意料地热,在这个气候一向温和到迟钝的北方城市里,这种近乎狂躁的炎热是不多见的。下午两点的气温达到了三十九度,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高烧病人神志不清的身体。陆羽平那些天总是提心吊胆的――说真的用上这个词让他自己觉得羞耻,但是这是事实。让陆羽平提心吊胆的人当然是夏芳然。酷热让她心神不宁,她把家里的空调调到十八度再心安理得地穿着她长袖而且长及脚踝的棉布裙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但是对陆羽平来说这可不那么有趣。十八度的空调给穿着T恤短裤的他制造了一种比寒冷还糟的感觉,他还必须忍受在这种寒冷之后走出门的那一瞬间――每一次迈出夏芳然的家门之前他就得鼓足勇气闭上眼睛让自己义无反顾地一脚踩进外面的蒸笼里。他曾经非常委婉地对夏芳然说能不能把空调的温度稍微调高一点,她恶狠狠地说调高了以后我穿什么。话说到这个分上就不好再往下继续了,他显然不能提“你可以穿短袖”之类的建议。
37.   他知道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她处在一触即发的边缘,他们对此心照不宣。在这种时候切苹果是他消磨尴尬的好办法。水果刀切下去,新鲜的果汁从创口的边缘溢出来,缓慢而生机勃勃。他出神地凝视着这一切,这样他可以忽略掉那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一身困兽气息的夏芳然。其实有一段时间他实在是厌倦了切苹果,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了《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仿佛一刀下去一分为二的不会再是苹果而是自己的某一根手指。为此他曾别有用心地给她依次拎来水蜜桃,草莓还有西瓜。――它们都是柔软的水果,她可以一口咬下去。但是在夏芳然面前,陆羽平的小阴谋是很难得逞的。夏芳然小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不行的呢。我不喜欢吃这些。这些汁滴到裙子上是洗不掉的。我可舍不得为了嘴馋就拿我的裙子去冒这个险。” 听到这儿陆羽平就非常识相地把水果刀和苹果拿出来了――这样可以堵住她的嘴让她不再继续罗列她的那些裙子的品牌质地还有购买的时间地点。我活得怎么这么贱。他对自己恶狠狠地微笑着。
  他当然也不能在一天里唯一舒服的时刻,比如傍晚凉风习习的时候对她提议出去散步。不管他是多么渴望户外的新鲜空气来拯救一下他被制冷剂侵占的肺部。其实他们去过的,当时坐在街心花园里一张相对僻静的长椅上。那天大概是十五或者十六,一轮满月浑浊而柔情蜜意地悬挂着。那个时候夏芳然对他说:“陆羽平我想把墨镜和口罩拿下来一会儿。”于是她就拿下来了。月光如水,浸润着她的脸。她闭上眼睛,那冰凉的月光沿着她的脸颊悠远地滑到了她即使在夏天也必须遮掩的脖颈里。那时候她脑子里想起的居然是中学时候学过的一句忘了出自何处的古诗:潮打空城寂寞回。然后她听见了由远而近的一群孩子的声音。
  陆羽平也听见了。那几个放暑假的孩子在这个还算寂静的街心花园里追逐着跑了过来。最大的看上去也就是十岁,最小的不过四五岁而已。陆羽平有点紧张,他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夏芳然至少把墨镜戴上,他不愿意提醒她,他不想破坏这个难得的两个人的夜晚,可是――他也不忍心吓着那几个孩子。还好夏芳然这个时候已经自己把墨镜戴上了。但是那群嬉笑着经过他们长椅边的孩子还是安静了下来。是那个为首的年龄最大的孩子先看见夏芳然露在墨镜下面的半张脸的。她愣了一下,然后一种戒备就在她的小脸上展露无余。她拉紧了她身边那个小弟弟的手,然后那个无意中往夏芳然这边瞟了一眼的小弟弟也安静了。安静在这几个孩子之间心照不宣地相互扩散着。一个小姑娘给这个小弟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把脸转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就这样用沉默恪守着他们的同盟,安静地经过同样安静的夏芳然和陆羽平。走到离他们大约二十米远的路灯下面时他们才又开始像刚才那样欢呼雀跃起来。陆羽平依稀听见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喘着粗气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车祸,我爸爸他们公司的一个同事也是这样的……”
  他听见夏芳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转过脸,抱紧了他的胳膊。那个时候陆羽平突然很无耻地想起周星驰的一句很著名的台词:“长得丑不是你的错,拜托不要出来吓人嘛――”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陆羽平当然是笑了,笑得跟大家一样开心。真是不得了,他在心里说,生活里什么都有可能变成你的陷阱。他这么想的时候就把夏芳然搂得更紧,她难得听话地依偎着他。她的腰真细,她柔若无骨。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姑娘。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她的声音从他的衣服里面传出来,她说:“陆羽平,苦了你了。”
  那一刹那他忘记了他在切那些怎么切都切不完的苹果的时候对她的所有诅咒。疼痛从他的胃里滋生,然后渐渐地蔓延到他的心脏,他的胸口,他的喉咙,甚至他的指尖。他抱紧了她,他说:“你又在说什么废话。”
  晚上,总是在晚上,他们才能离彼此这么近。陆羽平租来的那间向阳的小屋在那个夏天变成了一个火山口。因此那段时间,他经常睡在她的房间里。他们一起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待在十八度的冷气机下面正好合适。空调工作的声音轻微地在黑夜里震荡。像是陆羽平童年时代的矿山里的机器声一样,让他觉得亲切而家常。在这亲切而家常的声音里她离他这样近。她沉睡的呼吸像海浪一样拥着他。他把脸贴在她散发着香味的胸口,他感动地想:这是我的女人。黑夜遮盖了她所有的伤疤,的确是把她变成了一个最普通又最抽象的“女人”。陆羽平轻轻地爬起来,走到窗边点上一支烟。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的方式来感谢上苍了,除了这种难得纯粹的黑夜中满怀柔情的清醒,他只有这个。即使是陆羽平,也是有理由感谢上苍的。
38.   那段时间他们正在决定要不要在十月的时候再给夏芳然做一次手术。手术实施与否完全取决于这几个月里她的恢复程度。其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她很紧张。那些天她总是睡不好,经常半夜里推醒他可怜兮兮地说:“陆羽平我渴。”其实她一点都不渴,她只是不好意思说“陆羽平我害怕”。她的无助和不安让陆羽平隐隐地担心这会不会真的是什么预兆。其实他自己也是一样的惶恐。坦白点说,他害怕自己将要承受的。他知道她又要开始不可理喻,又要开始暴跳如雷,又要开始把他当成是人肉靶子来练准头。他知道他自己必须忍受,必须掩饰,必须时时刻刻对她保持温柔宽容跟微笑――其实现在已经开始了。理工大的暑假两周前就开始放,但是她不许他回家。她说有什么好回去的那么小的一个城市又乱又脏连个麦当劳都没有你回去干什么。他很耐心地说回去是为了看看家里的亲人又不是为了麦当劳。她说什么亲人啊不过是亲戚而已又不是你爸妈。他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保证,我只回去三四天。”
  她倔强地抱紧了膝盖,蛮横地嚷:“陆羽平怎么你就不明白呢?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还要回哪儿去啊?”他无言以对。这真是典型的夏芳然式的语言,夏芳然式的逻辑,这个不讲理的女人,他的小姑娘。渐渐地,他也开始失眠,至少总要等到她过来推他说“陆羽平我渴”之后他才能安然入睡。与赵小雪相遇的那一天他正好刚刚度过一个无眠之夜。他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由黑色变成蓝色,再变成白色。他看着黑夜就像一个痛苦的产妇那样艰难地在血泊中把太阳生出来。他看着她在很深的睡梦里无辜地翻了个身,嘟哝着抓紧了他的手指。他心里涌上来一阵酸楚,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她熟睡的时候,他才是最爱她的。
  要是她死了就好了。这个念头很自然地冒了出来,赶都赶不走。要是她死了,她就等于是一直地睡下去,他就可以永远永远用一种最美好甚至是最华丽的爱来爱她。不,不对,爱从来不是一样华丽的东西。华丽的是激情,不是爱。要是孟蓝不是来给她泼硫酸,而是干脆地一刀了结了她呢?那今天的陆羽平在干什么?或者他就可以像收集一样珍贵的蝴蝶标本那样把那个名叫夏芳然的女人收藏在心里,心里最重要最隐秘最疼痛的位置。这样他就会认为他的生命已经和这个他暗恋的女人发生了最深刻的联系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场自娱自乐花枝招展的精神体操。他可以痛不欲生可以酩酊大醉可以游戏人生,但是最终他会回到他的生活里来寻找来发现一个赵小雪那样的女孩子。他甚至可以为了她的死而把自己交给某一种宗教,某一个信仰。天,那样的痛不欲生是陆羽平梦寐以求的啊,你的痛苦是献给神的祭品,那该多安逸,天塌下来都有上帝替你罩着。可是她没有死,她活着。
  他不能容许自己再想下去了。他的脊背已经开始一阵一阵地发凉。没想到啊,原先他一直都觉得死亡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盛大的仪式,可是他现在才发现原来死亡也可以是一种偷懒的好办法。在这种难堪的恐惧里他抱紧了睡梦中的她。他想宝贝你原谅我,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有两滴泪从她熟睡的眼角里渗出来,滴在他胸前的衣服上,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仔细想想他很少看到她哭,或者说他很少看到她的眼泪。渐渐地,那两滴泪变成了两行,滚烫地在他的皮肤里消融着。他惊慌失措地把她搂得更紧,他想难道她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吗?不会的哪有这样的事?他正准备把她推醒的时候她清晰地说:“陆羽平,我知道你还是买了火车票。昨天晚上我看见了。”他说:“你醒了。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的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脊背上的蝴蝶骨细微地震颤着他的手掌。她很小声地说:“陆羽平你别走。陆羽平我求你,你不要走,我不想让你回去。”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那张票是我替我的同学买的,他跟我是中学的时候就是同学,我们是一起来的,不信你打电话问他。……”他的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温暖地抚摸着她脊背上的疤痕,仿佛又回到了她住院的那些日子,被疼痛折磨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她是那么依赖他,她乖乖地说:“陆羽平我想打杜冷丁。”就像一个生蛀牙的孩子怯生生地告诉他的父亲:“爸爸我想吃糖。”――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要求是毫无希望的。
39.   他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说:“陆羽平我求你。” 那是她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乞求他,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觉得无地自容。尽管他是那么痛恨她的任性跋扈,痛恨她的颐指气使。有很多次,在她对他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总想狠狠扇她几个耳光给她一点教训。可是当她真的开始示弱,他才明白原来他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受不了看见她低头的那个人。
  当他把赵小雪带进他自己的小屋的时候,她的声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她说“陆羽平我求你,陆羽平你不要走。”小屋里热得就像一个蒸笼,赵小雪却走到床边去把窗帘拉上。阳光变成了淡蓝色的,赵小雪对他微笑,赵小雪说:“陆羽平,你家有水吗?我渴了。” 就是这句话给了他一点真实的感觉,“你家有水吗?我渴了。”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腔调。还不是很随便,但是有种微妙的亲昵在里面。他恍恍惚惚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去烧。”另外一个故事就这么平淡无奇,但是顺理成章地开始。他将和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陌生女人熟悉起来,然后他们相爱,他们做爱,他们会用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和语气谈论起厨房里有没有水的话题。
  蓝色窗帘下面的阳光像游泳池的水波一样泛着一种淡蓝色。这淡蓝色把赵小雪的身体映得美丽起来,给他一种洁白无瑕的错觉。他抱紧她,他的欲念在这个尚且还不完全熟悉的女人的气味中稚嫩而崭新地充盈着。算算看那正是那班他其实已经买好票的火车开走的时刻。它将开往他的家,途经那座矿山旁边的小镇。也就是说,它本来可以带着陆羽平到他还活着的亲人们那里去,路上经过他死去的亲人们的坟墓。赵小雪绽放的那一瞬间尽情地咬了一下他的肩膀。飞起来的时候他在心里模糊地对夏芳然说:“我不走,殿下,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我哪儿都不去。”
40.   人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同意吧?徐至。我觉得这件事绝大多数人都是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可是我就不是。我是在被孟蓝泼了硫酸以后才慢慢发现这个的。在这之前,我活得一直都很容易。我是说在我还是个美女的时候。因为当我遇到任何不容易的事情,只要一想到我自己很美,所有的痛苦跟折磨就变得不再那么尴尬,那么赤裸裸的。你别笑啊,我可以给你举例。
  比如我从小学习就不好,我讨厌学校,可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漂亮的女孩子不会念书根本就是常事。比如我性格很糟,我没有朋友,可是我在觉得孤独的时候我很容易就能让自己相信那些不愿意跟我相处的女孩子根本就是嫉妒我。还比如,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谈恋爱,后来那个男人离开我了,对于我来说那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可是就是在那种时候,那种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活不下去的时候,“美丽”这样东西还是可以救我。至少,我和那个人的故事因为我是个美女而可以变成一个很完美的悲剧。最简单的例子,你看看我的手,徐至,你想想那个蓝宝石戒指如果是戴在另外一只很一般或者很难看的手上,效果会一样吗?要知道这是那个男人给我的临别的纪念。是我的手把这个临别纪念变得完美无缺的,我的美丽甚至可以像止疼药一样帮我忍受折磨,因为其实是它在美化我所有关于痛苦的回忆。对于我来说,漂亮就像是氧气一样,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它分开。
41.   可是因为孟蓝的关系,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别说是这样的生活,就连正常人的生活对我来说都是梦想。徐至,不瞒你说,刚刚出事的时候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什么“大任”――我觉得那都是该交给男人们操心的事儿。我只是想让我自己相信,上天是不会白白拿走一样对我来说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的,既然他拿走了,那么他就一定会在一个什么我想不到的,或者说出其不意的地方补偿我,让我得到另外的什么。你看,我自己管这种思维方式叫“美女后遗症”,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总认为被上天眷顾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后,陆羽平来了。
  陆羽平是个跟我不一样的人。比方说,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很帅的小伙子跟一个相貌很一般甚至是难看的女孩子在一起,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妈的凭什么”,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跟一个又矮又丑的男人走在一起,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男的一定很有钱”;可是陆羽平就不一样,看到这两种场景之后,他都会很高兴地说:“他们一定是真心相爱的。” 说真的我以前很瞧不起这样的想法,我觉得会这么想的人根本就是不敢面对现实所以才编些骗人也骗自己的谎话。可是我慢慢地发现,陆羽平不是不敢面对现实,而是比我善良。我从前不是想不到这一点,但是那时候,我习惯了嘲笑所有比我善良的人,为了证明我自己强大,可实际上是我在给自己的不善良找借口。不过跟陆羽平在一起以后,我觉得我可以很坦然地面对我不够善良这回事――很简单啊,一个比你善良的男人和你同床共枕,和你朝夕相对,你也就慢慢习惯了面对你所没有的“善良”了。尽管你永远不会有这样东西,可是你明白它是怎么一回事,你明白它其实是一样不坏的东西,等你了解了,你也就可以原谅了,觉得它不像你当初想象的那么可怕了――就这样吧,就算我没有这样东西我也可以试着和它,和拥有这样东西的人和平共处。然后我才发现,曾经,我周围的很多人,很多不漂亮不好看的人也许都是用类似的方法来接纳我这样的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徐至,那很辛苦啊,什么都得从头开始学习,什么都得用跟以前不同的方法看待,就像是要把你的血型从A型换成B型一样不可思议。
42.   陆羽平在洗澡的时候喜欢唱歌。有时候小声唱,心情好的时候就放声高歌。他自己也知道他唱得荒腔走板,但是乐在其中。常常,夏芳然气急败坏的尖叫声会义无反顾地冲破淋浴的水声直抵他的耳膜:“陆羽平你讲一点人道主义好不好,饶了我吧――”
  当他凝视自己一身的肥皂泡沫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很小声地哼着这几句:“相信你只是怕伤害我,不是骗我,很爱过谁会舍得?美丽的梦要醒了,宣布幸福不会在了……”他愣了一下,为什么偏偏是这几句呢?然后他甩甩头,告诉自己:“巧合。巧合而已。” 再然后他把淋浴喷头从墙上摘下来,很多条细细的水柱在皮肤上汇成一股微妙而暧昧的力量,他欢喜地把水又开得大一些。他坚信这力量可以帮助他驱除身上残留着的赵小雪的味道。
  夏芳然今天开心得很。因为她接到医生的电话说手术推迟了。因为那位主刀医生受到邀请去德国访问,因此夏芳然的手术最快也要年底才有可能。陆羽平这些天对夏芳然总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本来就心怀鬼胎,又实在不是个惯犯;看着夏芳然很开心他自己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准确地讲是错觉,因为他觉得如果她开心的话他的“罪行”败露的机会就要小一些,这个逻辑有问题,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是这个荒谬的逻辑最终还是安慰了他,他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她开心,陪着她开心,然后他似乎也真的就开心了起来。尽管这开心是种坐立不安的,奴才一般的快乐。他对自己笑笑,再一次有些做作地放开了喉咙:“二○○二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要晚一些……”他等待着她的尖叫,等待着她说:“陆羽平请你马上闭嘴好吗――”如果她没有反应他倒是会紧张一下,下意识地盘算着他手机里的那些可疑的号码跟短信到底有没有删除。
  夜色静如鬼魅。夏芳然穿了条颜色粉嫩的棉布睡裙蜷缩在床上。她刚刚跟在外地的父亲通了长长的一个电话,告诉他手术推迟的事。她说德国真好德国人民真善良,她还后悔怎么没有在刚刚结束的欧洲杯多给德国队加几次油――眼睛全都盯着贝克汉姆和那个葡萄牙的性感小动物菲戈了,真是失策。她能感觉出来父亲在眉开眼笑地听着她乱扯,现在每一个人都会因为她高兴而高兴,这真是很牛的一件事情。
  床垫在向另一侧倾斜,她知道陆羽平来了。陆羽平的气息司空见惯地包围了她。她闭上眼睛,抓住陆羽平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着,她慢慢地说:“陆羽平,咱们结婚吧。”他说“好”的时候声音都发颤了,可是她以为那是她说的话太突然的缘故。“瞧你吓的。”她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有什么必要呢?”她叹了口气:“咱们现在的样子,跟夫妻,不也差不多吗?”她嗤嗤地笑着,“咱们吃饭的时候已经基本不讲话了,看电视的时候你嘲笑我的韩剧我嘲笑你的拳击赛,我讨厌你抽烟你受不了我熬电话粥,再过一段时间若是加上同床异梦的话,咱们可就是标准的‘中国式夫妻’了,你说对吧?”他其实没有仔细听,那句“同床异梦”搅得他心里直发毛。
  他抱紧了她,他的手在她浓密的黑发间游走。她微微一笑,安静地迎合他。他开始慢慢地解开她的纽扣,透明的水果糖颜色的纽扣,她笑着说痒,然后她熟练地转过身来,手臂钩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和她已经敞开了的胸口就这样自然地跟他面对面,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在想今天好像缺了一点什么。当他恍然大悟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变了,他把手往床边伸,吻了吻她的脖子,说:“宝贝,中国式夫妻做这件事一般都是关着灯的。
  黑暗像个铅球那样重重地砸下来。当他把手臂伸给她的时候她静静地说:“我困了。”他叹了口气,他说:“你别这样。要是我们俩真的要过一辈子的话,你老是这么敏感对谁都不好。”她笑了:“陆羽平,你现在也开始威胁我了。”他迟疑地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要是我们俩真的要过一辈子’,什么叫‘对谁都不好’?你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在黑暗中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她的身体就像一只船桨那样奋力划动着黑夜的水面。他不知道这黑暗是不是壮了他的胆,他有些厌烦地说:“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我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些意思。信不信随便你。”
  然后他们就都沉默了。倦意就是在这沉默中迟钝地升上来的。夏芳然就这么睡了过去。半夜里她醒来,自然是早就忘了刚刚的事。她迷迷糊糊地说:“陆羽平我渴。”――这次是货真价实地渴。可是当她把手伸过来的时候,发现旁边是空的。
43.   陆羽平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来参加夏芳然的葬礼。白色的棺材,却堆满了粉红色的玫瑰花。在人群中他看见了赵小雪。赵小雪抓着他的手,对来参加葬礼的人们说:“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衷心地感谢各位的到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我今天荣幸地向大家宣布,”说着她把他的手高高地举起来,“这个男人现在开始就是我的啦――”他说等等你在干什么,可是他的声音被周围的声浪吞噬得不见踪影。礼花开始在夜空中绽放,火树银花之中他惶恐地抓住每一个来宾的肩膀,问他们:“你们看见夏芳然了吗?”一个看上去就是小睦那么大,肩膀上纹着一条美人鱼的女孩子很认真地说:“夏芳然――不在棺材里面吗?如果不在那里面的话我就不知道她会去哪儿了。应该是里面待着太闷,出来透透气吧。这是常有的事――你别担心啊,已经死了的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走不远,因为他们的灵魂太重,可是身体太轻――跟我们正相反。”
  他醒来,一身的汗。心跳快得不像话,他重重地喘着气,听见了夏芳然沉睡的舒缓的呼吸声。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洗手间去,灯光毫无预兆地亮了,像是分割阴间和阳间那般不由分说的明亮。他猝不及防地在巨大的镜子里看见了仓皇失措的自己。他把水龙头打开,开到最大,水喷涌而出,宣泄着被节约用水的人们压制了太久的愤怒。他的双手接住很激烈的一捧水再把它们泼到脸上。猛烈地关上水龙头的时候有种错觉,觉得是自己的力量遏制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暴动。他叹口气,本来啊,生而为水,谁有权力阻碍你奔腾?可是谁让你的命不好,你投胎在自来水龙头里呢?
  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夏芳然走出房间的时候看见了虚掩的洗手间的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不过她径直走到饮水机旁边,倒了一杯,没命地喝干了,再倒另一杯。然后她听见了洗手间里传出他的声音。她听见他在哭。
  他在哭。很小声,很小声地,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夏芳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不愿意现在过去推开那扇门,她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跟他面对面的话根本就是一种羞耻。她逃难似的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她用那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茧。这样她就听不见洗手间里的声音了,她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把那种让她屈辱的声音隔绝在外面。沉闷的黑暗中,时间在一点一滴,艰难地呼吸着。还没过去吗?他还没有回到床上来吗?他还是晚一点再回来吧等她重新睡着之后再回来。这样明天天亮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若无其事装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这样的话她可以慢慢地把这个夜晚忘掉。唯一的麻烦是如果她一直这样待在被子里怕是氧气不大够。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自己。其实她自己也是有类似的丢人的经历的。那一年,有一个夜晚。她在柔和的灯光下看着那个男人熟睡的脸庞,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然后又立刻缩了回来。她害怕她的长指甲会戳痛他。然后她走到浴室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掉眼泪。就是这样,在深夜的洗手间里偷偷地掉眼泪。那个时候她的心里胀满了海潮一般剧烈而新鲜的疼痛。她知道那是爱。爱本身就是一件让人疼痛的事情,这与你爱的那个人对你好不好无关。因为你在给的同时就已经损耗了某种生命深处的力量。
  那时候我十八岁。夏芳然闭上了眼睛。我那么年轻,那么勇敢,那么完整。
  一声门响,陆羽平终于回来了。他轻轻打开床头灯,看见她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像只蜗牛。他轻轻地把被子从她脸上拿开。她装作睡着了的样子一动不动。所以她看不见,他用流过眼泪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的时候那种清澈的温暖。当他在她的鬓角上轻轻地,温柔地一吻时她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他吓了好大的一跳。她说:“陆羽平,你还要演戏演到什么时候?”
  她咬着嘴唇――准确地说,咬着嘴唇残留的部分撩起了她的睡衣,沙哑地冲他喊着:“陆羽平,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害怕吗?你不是觉得丢人吗?今天我就是要恶心你我让你好好看清楚。我以后永远都会是这样了你不是不知道吧?你要是受不了了你干吗不滚你当我离不开你啊?你天天在这儿装伟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你配不上我,陆羽平,你以为我真的能瞧得起你吗?你不就是冲着我爸爸吗?不就是为了你的前程吗?陆羽平你真了不起为了钱你就做得到和我这样的女人睡觉,和我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走到大街上会吓坏小孩子的女人睡觉――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啊对不对陆羽平,你下作不下作?……”
  他终于扬起手,对着她的肩头狠狠地给了一下。本来他想打她的脸,可是打下去的一瞬间他把头偏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张随着咒骂越来越可怖的脸了。连正视都不愿意。她软软地,一声不出地倒在了被子上面,他的拳头他的巴掌对着他眼前的那件粉嫩的睡衣毫无顾忌地倾泻而下。其实这件事情他早就在头脑里做过无数次了。在她把水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脸上泼的时候,在她毫无道理地挖苦他羞辱他的时候,他上百次地想过要这么做。如今陆羽平算是明白了,当一个念头在你脑子里已经盘旋过无数回的时候,你就是再抵抗它你也最终还是会付诸行动的。那么好吧就行动吧,不要管她已经缩成了这么小的一团,不要同情不要顾忌不要自责不要心软,就这一次就算是为了自己。反正她已经一身是疤了不在乎多你给的这两个。他看见她的脊背重重地一阵阵颤抖,他疼痛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有没有良心?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终于他颓然地放开她,穿好衣服跑了出去,把门摔得山响。
44.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疼痛在周身肆虐。和在医院里的那些疼痛不一样,原来疼痛这东西也像苹果和玉米一样有那么多的品种。她对自己笑了笑。天。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别的什么残疾?让她突然变聋变哑也好啊她愿意去学那些妩媚曼妙的手语,让她变成一个瞎子也好啊她还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面镜子前面坐着尽管她根本看不见里面的自己,瘫痪也可以至少坐在轮椅上的自己可以是一尊美丽的石膏像,哪怕是变成植物人她也可以一直睡着――等着王子来吻她。王子,对她拳脚相加的王子。但是无论如何,只要不是浓硫酸,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啊。
  天快亮的时候,清洁工人开始在楼下孤单地扫着没有人迹的马路。他回来了。她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像只蜗牛那样睡着了。疼痛顽固地透过深深的睡梦钝重地侵袭着她,像个没有力气却很愤怒的婴儿的小拳头。他弯下身子抱她的时候还是弄醒了她。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现在那张脸上有一种陌生的,她不熟悉的气息。就好像他刚刚参加了一场很长很远的跋涉。但是那是他的脸,亲人的脸。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肩头的那一块淤青上抚摸着,她说:“陆羽平,你回来了。”
  “我还以为。”他居然不好意思地笑笑,像个跟女同学说话还会脸红的小男生。他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
  他抱紧她。他们的眼泪流到了一起。
45.   从那一天以后,他开始打她。起先是在争吵到激烈的时候他才会动手,到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动手了。暴力有时候无非是一种习惯而已。他们俩之间有种东西在无声无息地改变着。虽然她依然任性,依然跋扈,依然会嚣张地对他说:“陆羽平我渴。”但是当他倒水给她的时候,她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对他说:“我说我渴,又没有说我要喝水,我要喝冰红茶。”她会默默地接过来,然后一声不响地喝干它――哪怕她真的很想喝冰红茶。
  秋天来了,天气渐凉。那段日子父亲总是在全中国的上空飞来飞去,很放心地把她交给了陆羽平。那段日子因为店里的几个打工的大学生陆续辞工,小睦也变得格外地忙。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夏芳然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渐渐习惯了以越来越熟练的姿势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胎儿的形状。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忍受。咬咬牙就过去了。她对自己说,还不都是那么回事,生活永远如此――你不是忍受这件事,就是忍受那件事,如果手术要推迟的话,你就忍受他吧。说不定等你要躺回到手术台上的时候他就又变回原来的那个陆羽平了。她非常阿Q地想。她已经做不到像曾经那样,努力地,用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语气对他说:“陆羽平你还是走吧。”明摆着的,如果她如今再用这种方式跟他讲话的话那根本就是做秀了。而且还是那种没观众没票房明明演的是悲剧底下却是一阵哄堂大笑的秀。
  你根本就离不开我。陆羽平心里总像念咒语一样地对夏芳然说这句话。尤其是在她一声不出地忍受他的拳头的时候,默念这句话更是过瘾。你根本就离不开我。他恶狠狠地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她静静地像只猫那样卧在沙发里,长发垂下来,掩住了脸。很久,很久以前,他告诉她:“要是疼你就喊吧,喊出来会好受些。”她很固执地摇头说不。真庆幸她那时候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啊。她卧在那里,好像是睡着了,也好像是在舔伤口。更久以前――比很久还久的从前,他对她说:“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陆羽平。陆地的陆,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记住了吗?”现在她应该是记住了。怎么可能记不住一个对自己抡拳头的男人呢?
  他悲从中来。他慢慢地走到沙发旁边,蹲下,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发上。他的声音在颤抖,他说:“殿下。到床上睡,好不好?”她打了个寒战,抬起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怕他吗?她问自己。现在她经常这样问自己。怕他吗?没什么丢脸的。如果怕那就承认吧。可是――不怕。因为,因为在那个他对她拳脚相加的晚上,她已经见过了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从陆羽平身上看出来的东西了――所以,不怕的,因为你们这下算是真的“相知”了。跟着“相知”后面的是什么?对了,是“相守”,真聪明,你就跟他这样相守下去吧。除了相守之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她慢慢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表示她认命了。可是他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声叹息。他长久地,其实是疼惜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右眼已经看不见了。那只孤单的右眼上面蒙上了一层白翳,一丝厌恶的神情终于在他脸上显现了出来。要知道长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说:“你的右眼怎么看着像条死鱼?”
  她微笑了。要知道在她完好无损完美无缺的年代,这种有些矜持又有些恶毒的微笑是她最摄人心魄的表情。她清楚这个。在她绽开一个这样的微笑时她心里习惯性地把握着那个最动人的尺度。她想陆羽平你完了,因为你伤害不了我了。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可以羞辱我,但是你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陆羽平,你这个男人还真是没有用呵。她挺直了脊背从沙发上下来,一如既往的优雅。她自顾自地走回房间,没有理会他打开门,走到外面的黑暗里。
46. “孟蓝。孟蓝。”他在心里柔肠寸断地重复着这个不共戴天的名字:“孟蓝你害得我好惨。”
47. 没有人知道他第一次走进夏芳然的病房的时候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没有人知道他是鼓励了自己无数次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才慢慢习惯对夏芳然被摧毁殆尽的脸庞温暖地微笑,用半年的时间每天去喝一杯咖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羞涩紧张地传一张写着“你很美”的纸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他就用这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的爱情支撑着自己去做凡人难以胜任的事情。他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种沉默寡言心里却是铁肩担道义的人,他也不是电影里那种看似庸碌只有风雨来临时才看得见伟大的勇气的人。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脾气又坏,又不讲理,又神经质,只有圣人才忍受得了她。可是他没有权利选择,因为她是他必须赎的罪。如果我因为你出了事情就这么逃跑,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我才二十岁,如果永远都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长的一辈子,我该怎么打发?她笑了,他的殿下,曾经她的笑容是多么完美。她笑了,她真的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吗?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他现在也还不到二十二岁,他依然看不起自己,他依然拥有这么长,这么长的一辈子。让我快一点变老吧上帝,让我变老,让我和她一起白头,我知道我们还是有救的,我知道等我们风烛残年之后我们可以相濡以沫地回忆今天的所有煎熬。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原谅可以宽恕可以用一辈子的折磨和伤害换取最后油然而生的相依为命。求求你,让我变老吧。
  最后的记忆是冰冷的。很多的水被泼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下雨了吗?他模糊地想。耳边传来小睦的声音:“对不起芳姐,我不知道他这么不能喝。”
48.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那种东西最下贱不过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要斩草除根啊。还有就是,一个像这样的风尘女子社会关系应该比较杂吧,她会不会找夏芳然的麻烦呢?绝对不行,他宁愿给自己惹祸也不能让夏芳然受一丁点威胁。他的眼神慢慢地变冷,变成了一种效力超强的杀虫剂,他对自己说来吧苍天在上我就残忍这一回。于是他说:“不会。很对不起,这跟夏芳然没有关系。就算没有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坐台小姐。”
49.   日本有个民间故事,讲的是一只为了报答一个小伙子的救命之恩而变成个美女的仙鹤。小伙子很穷,没有钱还债,姑娘关上了门叮嘱他不要进来,几天以后交给他一匹美轮美奂的锦缎。但是小伙子不知道,姑娘变回仙鹤的原形,用长长的喙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的羽毛,鲜血淋漓地把它们放在织布机上才织成那匹锦缎。孟蓝就是那只鹤,她用自己的羽毛鲜血淋漓地锻造着她从童年起有关“清白”的梦想。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陪酒而有丝毫的自暴自弃,因为她经历过的挣扎让她比谁都有资格谈论尊严。多少次,她和堕落的人擦肩而过,和堕落的机会擦肩而过,和堕落的诱惑擦肩而过,和堕落本身擦肩而过。它们坚硬得就像岩石,擦肩而过的时候让她洁白细嫩的肩头伤痕累累。有谁能比她更珍惜清白呢?那些天生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清白的“别人”们,他们只知道强调没有“出过台”的“小姐”也是“小姐”,于是他们用嘲讽讥笑的眼睛挑剔着她鲜血淋漓一根根拔自己羽毛织成的锦缎,挑剔它的花样如此难看,挑剔它的手感一摸就是廉价货。
  我是生物系的,你呢?
  曾经还以为他是知己,可实际上,他只是别人中的一个。你真傻,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她把那瓶浓硫酸轻轻地举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透明的液体。像水。她小心地滴了一滴在桌面上,一阵轻微的烧灼的声音之后,桌面上就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烙印。跟泪滴差不多大小。很好。她满意地微笑: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眼泪。
50.   “那真是很丢人的经历。”夏芳然甜甜地笑着,“想起来都不好意思。我问他到底认不认识孟蓝,我问他那个红手链是怎么来的,我问他那个时候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在一起。我扑上去打他,咬他,抓他的脸,揪他的头发,他一动不动,随便我。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再问了。”
  “这是不是你去年冬天吃安眠药自杀的直接原因?”徐至不动声色地说。
  “是。”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头,“原来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还有一点真心。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不过是来道歉的。老实说跟这个原因比起来,我宁愿他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为了钱和他的前程才跟我在一起。那样我也许还能好受一点。至少,至少不会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一个白痴。你们不会明白,那个时候我真想杀了他。我说我想,可是实际上我没那么干,我不过是杀了我自己而已――但是还没成功,我醒来的时候,他跟我说:我这辈子不会放过你。要是你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也没有关系,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陪你一起去。夏芳然,你明白吗?你甩不掉我。――他真的这么说,我早就跟你们讲过了吧,他是这么说的。”
51. “什么叫‘上个礼拜病了几天’?一个礼拜总共不过七天。”他心里一阵烦躁。对着小睦吼了一句。
52. 像场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结束了。尽管结束得蛮惨烈的――他的脖子上到现在都还留着她抓的血道子。然后她把他关在门外,任他死命地敲门把全楼的邻居都敲出来了也不理他,也不肯接电话――但是,这就是结尾了。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种毁灭般的伤害――不过,还好他算是眼不见心不烦。用小睦的话说,他终于可以回去过他自己原来的生活。上课,赶毕业论文,然后像所有人那样在考研和找工作之间踌躇一番,常常见见赵小雪,然后像所有大学恋人一样准备好了在毕业那天和大家一起失恋。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现在他比谁都有资格热爱这样平庸的生活。他受够了曾经听起来惊心动魄过起来满目疮痍的日子。小睦去开门了,店里渐渐地开始有客人来,咖啡香开始氤氲,赵小雪换上制服以后冲着他走过来,趁人不备在他脖子上轻轻拧了一下。美式咖啡温暖了他的喉咙,他的内脏。他投入地吞咽着,为庆祝劫后余生。
  那天晚上,他和赵小雪去看电影。那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约会。凌晨他们一路走回到他的小屋,然后他们热烈地缠绵地做爱。非常好,这个开端,预示着平静平淡平安的幸福终将到来,感恩吧,你要学会卑微地活。
  但是他没有告诉赵小雪他已经和夏芳然分手了。当她沉沉睡去的时候他清醒得冷酷,就像是黑暗的海底那些没有声音的珊瑚礁。他拥住这个女人,这张通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的通行证。他想:就让我这样下去吧,再多卑鄙这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半梦半醒之间,他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夜里。那天夏芳然感冒了,有些低烧。出事后她的身体特别的弱,所以小小的头疼脑热都让他紧张。他睡不着,隔一会就摸摸她的额头。在睡意终于渐渐袭来的时候她突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吓醒了他,厌烦就跟着惊吓一起毋庸置疑地到来,他脱口而出“妈的你找死啊”。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他吻她,他说笨蛋我跟你逗着玩的。现在他像那个晚上一样咬紧了牙,煎熬排山倒海地侵袭而来。殿下,请你原谅我。
53.   那个手链是他故意放在抽屉里的。他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本来该放在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但是他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希望有一天能让夏芳然发现它。她绝望地看着他,她说陆羽平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认识孟蓝是不是?其实你从她现在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所谓“表情“这样东西了。只是他知道她很绝望。其实当时还是来得及的,当他看到她拿着那串手链时心里竟然漾起一种带着惊恐的期待。他害怕她认出来这是孟蓝的东西他也害怕她根本认不出来。来得及的,那个时候否认其实是来得及的,那个时候他可以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可以撒谎他可以笑着说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总之,只要他肯否认,其实都来得及。但是他一言不发。他太知道在那种时候沉默的分量。没错,你都知道了,但这不是我说的啊你看我一直在保持沉默。
  殿下,请你原谅我。对不起。我累了,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给不起了,我走不动了呵殿下。
  从明天起,正式地做一个普通人。他疼痛地,庄严地对自己宣誓,像两年前发誓要照顾夏芳然一辈子那样庄严。从明天起,仁慈一个普通人的仁慈,冷漠一个普通人的冷漠,在乎每一个普通人在乎的,谴责每一个普通人谴责的,像普通人那样爱,像普通人那样残忍。既然你根本就做不到你认为你能做到的事情,那就请你像接受你长得不够帅接受你头脑不够聪明一样安然地接受你的自私。你能做到不要拿着逃避当荣耀就已经值得表扬了。坦然地接受良心的折磨和夜深人静时的屈辱,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暂时。日子终将宁静地流逝,胆怯的羞耻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岁月化成一张亲切的面孔,因为经过长久的相处你跟它之间说不定会有感情。等待吧,耐心地等待,你总有一天会原谅自己,就算不能原谅也还可以遗忘,就算不能遗忘你最终可以从这遗忘不了的屈辱里跟生活达成更深刻更温暖的理解。就算不能理解但其实有时候逆来顺受的滋味里也是有醉意有温柔的。前景乐观,不是吗?
54. 他们给她洗胃。长长的管子往她的喉咙里塞。她沉默地,坚决地抗拒着。于是他们很多个人围过来,像是要强奸一样按着她的身体,她的四肢。那只管子蛮横地撕裂着她。他们终于成功了,他们满意地松开她,一只胳膊把她薄得像只纸片一样的身体拎起来,对她说:“吐吧,好好吐,吐出来就好了。”
  陆羽平站在门口,现在他终于可以置身事外。他静静地看着她在那些手底下挣扎,他看着她毫无用处的反抗,当她被那只医生的胳膊轻松地拎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愤怒了:轻一点好吗她不是一个行李箱。
  她开始吐。不管不顾地吐。他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走到她的身边来。非常习惯,非常熟练地把她拥在了怀里。她瘦了,他的手可以感觉到她小小的脊背上的嶙峋的骨头。他的气息就这样环绕了上来,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走远过。
  “陆羽平。”她委屈地告状,“他们都是坏人。”
  “是坏人。”他附和着她。公主的逻辑永远如此,她才不管这些人刚刚救了她的命。
  “陆羽平,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你才做这件事,我不是为了逼你后悔,我只不过是累了,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他纵容地微笑着,“我这么平庸的男人满大街都是,长得不帅,也不能干,又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哪值得你这么认真?”
  “我累了。”她的语调软软的,有些撒娇的味道,“我实在懒得再去动手术,懒得再闭上眼睛等着麻醉药的药劲上来或者下去,懒得再看见那些我实在喜欢可是又不能穿的衣服,懒得再去买那些纯粹是为了找新款墨镜的时装杂志,懒得再去把苹果切成那么小一块一块的――你看,我其实很没出息啊,让我想死的事情都这么微不足道。要是我现在可以恨该多好啊,恨孟蓝,恨你,恨所有的人,能恨得咬牙切齿不共戴天,――那样的话我说不定还有活下去的力量。可是我没有。陆羽平,所以我就是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一点一点打败的。”
55.   他紧紧地搂住她。这不公平。一点儿都不公平。为什么那么多人活得那么残忍那么无耻还总是可以自得其乐,可是他有生以来只对那个叫孟蓝的女孩子一个人残忍过一次,真的只有一次而已,就要受这么大的惩罚?这太过分了吧。他闭上眼睛,沙哑地说:“现在没有我来给你切苹果了,是不是只能自己动手?”
  “嗯。所以烦死了。烦得想死。你都看见了。” 她像个承认错误的孩子一样小声地说:“陆羽平,我很想你。”
  “听好了。” 他拨开遮着她的脸的头发,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庞,深深地凝视她蒙着白翳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等你出院了,咱们一起离开这儿。咱们不做那些整容手术了,那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不是从来没有看过大海吗?我也没看过。咱们就去海边,大连,青岛,北戴河,海南,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去。你觉得这样好吗?”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了,我就想去那个所有的人都拦着我不准我去的地方。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从――从我知道孟蓝的那件事情开始,我就想要这么做。可是那个时候,我身上有好多的伤,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害怕,验尸的时候,会给你惹麻烦。”
  他深深地吻着她的手,眼泪汹涌而出。“殿下,”他说,“殿下你原谅我。”
  “别开玩笑。”她不满地嘟哝,“有我这么惨的殿下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带着一脸的泪,对她做了个鬼脸,“我说过了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当然也包括,那个所有的人都拦着你不准你去的地方,你现在懂了吗?”
  “陆羽平你疯了!”她吃惊地叫着。
  “没有。”他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我在来的路上就这么想。我们曾经,说好了要走一辈子。可是咱们没有做到。但是我突然想起来,其实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我们能让这一辈子变短,不就行了吗?我们可以让它马上结束,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讨厌。”她的泪滴在雪白的被单上,“你这叫作弊你知道吗?丢人啊。”
  “就作这一回。”他笑笑,“为了你,这值得。”
56.   “你猜。” 她生动地笑着,“是一个特别,特别简单的原因,简单到白痴的原因。”她停顿了一下,“你们不要嘲笑我啊――因为,我害怕了。我在最后那一刻害怕了。本来我们是想用买玫瑰花这个借口把那两个孩子支走,然后我们做我们要做的事儿。是他先喝的。他倒下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手伸给我,然后他好重地抖了一下。就像是把他命里剩下的,所有的力量全都抛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我怀里。那个时候我就突然怕了。我问自己这是怎么搞的,我那么想死我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准备了那么久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还犹豫什么呀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我跟自己说不能那么任性要马上把毒药喝下去,可是我的手一直抖,一直抖,抬都抬不起来。我真是纳闷我那天吞安眠药的勇气跟冷静都到哪儿去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还有机会。你现在不去喝它还来得及。”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里,隔着墨镜他们看不到她泪光闪闪,但是她的声音弥漫上了一种潮湿的水汽,“我是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她很小声地说,“一个人弥留的时候,会看见光。我就看见过,那还是我刚刚出事的时候。很强,很耀眼的光,特别远,远得就像一声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没有边际的喊叫。那个时候你就好快乐啊,你觉得你马上就要飞起来。可是我没有飞起来,我还是回来了。我回来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脸。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哪个是梦。是那道光,还是那面镜子。心里空落落的,好慌。特别害怕。可是就算是那个时候,我还是很庆幸我醒过来了。还是醒过来好啊。因为,你看见那道光的时候,心里是很开心很幸福没有错,可是你同时也清楚,你觉得幸福是因为你自己马上就要变成它了。一旦你飞起来,你就要变成它了。我暂时还不想变成一道光,就算它是宇宙里最温暖的力量我也还是不想变成它。我还是想做夏芳然,就算是那个毁了容的夏芳然也可以,我舍不得就这样让夏芳然消失,因为我爱她,我曾经拼了命地爱过她,保护过她。她给过我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骄傲。我不能因为她现在变成一个负担了就这么甩掉她。其实说穿了我还是不想死啊,可是我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陆羽平的手已经完全冰凉了。我真蠢,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57.   “我是在电视上看见那些吸毒的人的。” 她轻轻地叹着气,声音里染着一层凄美的雾,“我看见过一个倒霉的家伙,他家里人为了让他戒毒,把他的左手铐在床架子上。可是他毒瘾来了,一点理智都没有了,你猜他为了跑出去买海洛因干了一件什么事?他拿一把斧子把自己铐在床架子上的左手砍掉了,然后就这么鲜血淋漓地跑到大马路上――这是真事啊我看的那是纪录片。徐至,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被你们认定了是杀人凶手的我,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得像那个吸毒的家伙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只不择手段的动物。否则没有别的出路。为了不遗漏任何一个有可能证明我无辜的细节我什么都得告诉你们,哪怕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跟陆羽平之间的东西,哪怕你们非但不了解还要去嘲笑――你们已经开始嘲笑了,你们已经找出来那个叫赵小雪的莫名其妙的女人谁知道你们还找得出什么?就算不能证明自己清白了总可以博得一点法官的同情来减减刑吧?既然已经变成动物了就得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会告诉你们说我被毁容都是陆羽平害得,我会泪如雨下地告诉法官陆羽平打我,我还得在你们的人面前脱光衣服在我已经惨不忍睹遍体鳞伤的身体上大海捞针似的找出一个陆羽平留下的伤痕――运气好的话也许还是有的。” 她笑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样换来的清白跟自由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清白跟自由,和让那个家伙疯了一样砍掉自己的左手的毒瘾,有什么分别?算了吧,我的命没有那么值钱。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生活虽然已经被孟蓝变成了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但是我不能再跟着外人一起糟蹋它们。徐至,” 她温柔地说,“现在你明白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承认我是凶手了吗?”
58.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59.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60. 罗凯,我不会去医院的。我不去检查,如果一定要检查,那就让他们来验尸吧。
61. 他微笑,抱紧了她。突然间认真地说:“能认识你,我很幸运。”
  他想了一下,然后把嘴唇贴向她残缺的耳朵,他温热的,马上就要停止的呼吸吹拂着她伤痕累累的耳膜,他说:“殿下,待会见。”
62. 那是罗凯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陆羽平的脸呈现一种奇怪的紫色。但是他安静地躺在夏芳然的膝盖上,像是陷入一个漫长的,睡眠的沼泽地。夏芳然抚摸着他的脸,抬起头,安静地对他们俩说:“现在,游戏结束了。罗凯,小洛,你们去报案吧。”
  她的近似残酷的冷静像块碎玻璃一样轻松地割裂了他的梦境。罗凯有一种突然被惊醒的感觉。死亡近在咫尺,不动声色但是胸有成竹地盘踞着。目光里并没有丝毫挑衅,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看见了吗?” 夏芳然笑了,“你们以为死是什么?死是一件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事情。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被你们小朋友拿来当小白鼠做实验的东西。现在,游戏结束了。你们要去报案,然后乖乖地回家吃晚饭,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63. 你就是觉得只有你自己才是最可怜的而已。你们这些漂亮的人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一样,没有了漂亮就什么都没有了,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64.   “真奇怪啊。”她笑了,“最后活下来的人居然是我。”
  “这是好事。没有什么奇怪的。”徐至说。
  可是她听不清徐至在说什么了。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但是她全都听不清了。阳光像条河流一样,浩浩荡荡地穿越她,盖过了她。通体透明的温暖中,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亲人的,熟悉的气息。陆羽平,你当时发现我放你鸽子的时候是不是气疯了啊?可是陆羽平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眼泪涌了上来,灼热的眼泪使她柔软,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柔软过了。她一直不允许自己用这种方式示弱。可是现在,示弱吧,低头吧,感激吧。劫后余生的时候低头不是屈服,不是耻辱,而是默祷――因为,她肯双手合十。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她闭上眼睛。她看见了他的脸。她想你呀你这个家伙你说到底还是另外有一个女人,说到底你们男人真是不可救药啊。可是,她知道她会用她的有生之年来想念他,来回忆他,在心里这样跟他讲话,把发生过的,他看不到的事情都这样告诉他。用这种方式走完他们作弊未遂的一辈子。
  现在没有人叫我“殿下”了,我很寂寞呢。
  “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陆羽平。陆地的陆,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记住了吗?”
  陆羽平,你过来呀。
65.   陆羽平写给赵小雪的信。
  小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小雪,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的决定,可我唯一没法面对的人,就是你。
  小雪,你现在一定是恨死我了吧。我真害怕你看到这儿就会把它给撕了。不过你能不能看在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写信的分上,把它看完呢?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再撒谎,请你相信,我是多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们结婚,生下我们的宝贝,一起抱怨生活的艰难,偶尔争吵偶尔互相埋怨但是谁也离不开谁。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小雪,所以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都会心怀感激,因为是你让我看见了希望。可是有一件事我是不能骗你的,我不能干脆地跟你说:要是没有夏芳然,我们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幸福地相守了。
  小雪,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是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里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很多世面,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一直都相信这世上存在一种完美。一种至情至性的美丽绝伦。我想如果我能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听听别人是怎么说话怎么活着的,我大概就不会这么固执了。当我第一次看见夏芳然的时候,我还以为,那种我从没见过但一直坚信的完美,终于被我找到了,或者说,终于慈悲地找到了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拥有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天天看见她,仅此而已。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居然给她带来了那么大的一个灭顶之灾。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跟那个孟蓝大概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比方说,我们都是对自己头脑里的世界特别固执的人,却往往忽略了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区别。
  那个时候我狠狠地挣扎过一阵子。在夏芳然出事之后,其实我那个时候可以藏起来的,反正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我。但是,我就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担当。哪有男孩子没有做过当英雄的梦呢?可是问题是,我是在别人都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的时候开始把我的梦在现实里演习的。所以我没有权利责怪任何人,所有的错都是我自己的。我既不能忍受自己不够光明正大,又没有能力把我的光明正大进行到底。
  我不给自己找借口。我知道有人可以做得到。我知道一定有人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永远的秘密那样背负着,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照顾那个因为我受尽了折磨的女人。我虽然没有做到,但是我还是相信,一定有可以做到的人,那样的人应该比我高贵,比我勇敢,也比我坚强吧。所以,如果我没有遇上过夏芳然,我想我是不会懂得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宁静的,没有风浪的快乐。这么说,你明白吗?
  小雪,我还记得有一次,在“何日君再来”,小睦放齐豫的那首《遥寄林觉民》,你说,就算林觉民是为了革命,是为了亿万人的幸福,他也没有权利这样遗弃一个爱他需要他依靠他的女人。《与妻书》感人肺腑又如何?“不得已”不是理由。你是这么说的,小雪,我记得很清楚。那么我算是惨了,对你来说林觉民都没有理由,那我不更是死有余辜了吗?人家尚且是为了整个中国,那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无非是用看似决绝的方式来逃避现实罢了。逃避自己的卑微与渺小的现实。但是小雪,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跟夏芳然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不适合她,而我,如果我让她一个人去然后再来若无其事地跟你继续过我们的日子的话――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依然是一个不够自私又不够无私的人。陆羽平不能丢下夏芳然,可是小雪,你不要忘了我爱你。
  小雪,夏芳然现在已经不恨孟蓝了。这件事给了我一点期望。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可是我想说不定有一天,你也可以不再恨我。我为我对你的所有伤害,所有隐瞒道歉。小雪,真遗憾现在不能看见你,不能再抱你最后一次,吻你最后一下;可是我也真高兴我现在看不见你,否则的话我说不定会动摇的。
  小雪,再见。
                      陆羽平
  二零零五年二月十四日
66.   当他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起一件这么小,小到当时觉得微不足道的事。那时候他们去陆羽平的小屋里搜查,在枕头底下有一张黑白照片。他没有仔细看就丢到一边去了。他以为那是个什么他不认识的明星的剧照。
  那不是影楼里故意做出来的怀旧的黑白。不过是真正的黑白胶卷拍成的而已。那个女人她把头发梳成一个芭蕾舞演员的发髻,露出美好的修长的脖颈。漆黑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海面,听得见静静的波浪声。嘴唇厚厚的,轮廓明晰,翘成一个性感的弧度,但是有一种奇怪的,花朵一般的稚气跟性感并存。她在微笑,妩媚地,纯真地笑着。
  现在他才想起来,那不是什么明星,那是夏芳然。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27页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低头的话,你就可以一直低着头。可是如果一开始选择了昂着头的话,你就永远不能低头了。荣辱说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笔记-第121页

具体不知道看到那一页了 ,但是看了三分之一 ,郁闷着了 ,久而久之就没去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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